第十七章

沙织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注视着螃蟹罐头。螃蟹的图案很鲜艳。她轻轻摇了摇头,立刻转身离开。自己根本不怎么喜欢螃蟹。

她突然发现,或许是因为天气并不冷,却穿着长袖衣服的关系,而且袖口很宽敞。这种款式的衣服很适合偷窃。她把一只手伸进货架深处,迅速把一个罐头放进袖子内侧,然后又拿了另一个罐头。准备把罐头放进购物篮时,假装犹豫一下,再度放回货架。即使警卫看见,也不会察觉袖口内还藏了另一个罐头。她用这种方法偷了很多东西,即使在大型药妆店也照偷不误,以前她从来没买过口红。

她走向便当和熟食区。这里人很多,几乎不可能偷窃,所以心情也不会起伏。每个卖场都应该加强警戒才对啊。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和自己行为矛盾的想法。

她打量了食物几分钟,完全没看到任何想买的东西。她不想付钱买东西吃。今天只是看到天色渐暗后,不由自主地出了门,但根本没有任何食欲。

沙织把空购物篮放回后,走出了超市。每次走出超市时,总是有点心神不宁。虽然没有偷任何东西,但很担心警卫会叫住自己。

买完菜的家庭主妇都匆匆赶回家,虽然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烦恼,但回到家时,等待她们的必定是温暖的气氛,那是和自己无缘的生活。

沙织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觉得自己好像迷路的狗。

今天中午,接到了中原道正的电话,说他今天晚上要去仁科史也家。她只能回答:“是吗?”她无法阻止中原,他之前只是保证,绝对不会告诉警方或其他人,但仁科史也并不是“其他人”。

也许他们此刻正在见面。不知道见面之后,目前聊到哪里了。会像滨冈小夜子一样,说服仁科史也去自首吗?

她回想起昨晚的事。中原听完沙织花了很长时间说完的告白后,有好一阵子说不出话。虽然他猜到了一些,但亲耳听到后,似乎仍然受到很大的震撼。

“你的前妻在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听我说了这些事。”沙织告诉中原。中原听了之后,深感遗憾地沉默不语。也许他在想,如果不知道这些事,或许就不会遭到杀害。

没错,当初不应该告诉滨冈小夜子这些事。二十一年前下定了决心,要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自己应该遵守下去。

当初滨冈小夜子透过身心科诊所提出希望进行采访时应该断然拒绝,但因为院长说,希望让更多民众了解偷窃瘾的真相,拜托她接受采访,她才答应了。她在第二次服刑期满后,在律师的介绍下开始到那家诊所就诊。诊所在治疗酒瘾和毒瘾方面很有经验,但沙织认为自己接受治疗的效果并不明显,之所以持续就诊,只是希望外界认为她已经改过向善。

滨冈小夜子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奇妙的气氛,一双好胜的眼睛深处隐藏着忧愁。被她那双眼睛注视时,会感到心神不宁,担心一切都被她看穿了。

你的成长过程还顺利吗?至今为止,过着怎样的生活?为什么开始偷窃?滨冈小夜子的问题五花八门,沙织小心翼翼地回答她每一个问题。虽然不想说谎,但也不能说出一切。

采访结束后,滨冈小夜子露出无法释然的表情说:“我搞不懂。目前为止,我采访了多位有偷窃瘾的女性,多多少少可以了解她们的心情,虽然每个人的情况各不相同,但她们都是为自己而偷窃,可能是为了逃避,也可能是为了追求快乐,每个人都很重视自己。但是,你不一样,好像被什么困住了,为什么会这样呢?”

“不知道。”沙织偏着头回答说:“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这时,滨冈小夜子问了她对未来的规划。

“你今年三十六岁,还很年轻,你日后打算结婚,或是生孩子吗?”

“我不想结婚,生孩子……我没资格当母亲。”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默默低下头。每当看着滨冈小夜子的眼睛,内心就会起伏不已,无法保持平静。

那天只聊到这里,滨冈小夜子就离开了。但隔了几天,又接到她的电话,说希望可以再见一面。早知道当初应该拒绝,只不过当时答应了。也许沙织也想要见她。

滨冈小夜子问沙织,可不可以去她家,因为她有东西想给沙织看。沙织没有理由拒绝。

“我一直对你的事耿耿于怀。”沙织去了滨冈小夜子家中,和她面对面坐下后,滨冈小夜子这么说,“偷窃瘾并不重要,那只是表面的现象,你内心隐瞒了更巨大的东西,我认为是那件事一直在折磨你。”

“果真如此的话又怎么样?”沙织说:“和你有关系吗?”

“我果然没有猜错。”

“那又怎么样?”

“不知道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

“为什么?因为你觉得这样可以让报导更有趣吗?”滨冈小夜子摇了摇头。

“在之前谈偷窃的事时,你说自己没有资格活在这个世上,我问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你没有告诉我明确的理由,但是听到你最后说,自己没有资格当母亲时,我猜想会不会那件事才是本质。因为我也和你一样,我也没有资格再当母亲了。”沙织听不懂是怎么一回事,看着她的脸。滨冈小夜子说出了令人震惊的往事。

十一年前,她的女儿在八岁时遭到杀害。滨冈小夜子还出示了当时的报纸。

滨冈小夜子淡淡地诉说着,但那起事件的残虐性,以及家属在侦办和审判过程中感受到的痛苦,都令沙织感到心痛,她纳闷经历了这些痛苦的人,为什么可以这样心情平静地说这些往事。

滨冈小夜子说,她的心情无法平静。

“只是想起那起事件,已经无法涌现任何感情,心应该已经死了。每次回想起往事,都很自责为什么当时把女儿独自留在家里,觉得无法保护女儿的自己,没有资格再当母亲。”这句话深深刺进了沙织的心里,刺进了她的内心深处,碰触到埋藏了多年,自己已经无力解决的那些旧伤。因为太痛了,她几乎有点晕眩。

“我可能没有能力做什么,也没有自信可以拯救你,但是如果你在寻找答案,我的经验或许可以对你有所帮助,协助你一起寻找答案,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沙织感到内心深处有一股暖流,原本的涟漪渐渐变成了巨大的浪涛。心跳加速,她感到呼吸困难。

当她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她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她放声大哭,身体情不自禁地颤抖不已。

滨冈小夜子走到她的身旁,抚摸着她的背。沙织把脸埋进她的怀里。


史也上了高中后,两人仍然继续交往。不久之后,因为想要单独相处,所以不再约在外面见面,而是在沙织家约会。因为父亲洋介即使假日也不在家,所以有很多机会。他第一次去沙织家时,两个人接了吻。那是沙织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吻,也是他的初吻。

沙织没有把史也的事告诉洋介,因为史也每次都在父亲回家前就离开,他们从来不会撞见。

在不受外人干扰的空间,两个相爱的男女单独相处时,当然难以克制内心的欲望。而且,当时正值好奇心旺盛的时期,史也特别喜欢触碰沙织的身体,她也并不讨厌。

有一次,他们躺着看电影。那是一部爱情片,有不少性爱的画面,也多次出现女性的裸体画面。沙织每次都感到坐立难安,也知道身旁的史也情绪高涨。

电影结束后,关掉了电视。平时他们都会讨论感想,但那一次和往常不同。史也抱住了她,和她接触,然后注视着她的双眼,轻声地问:“要不要试试看?”她立刻知道史也在说什么,她心跳加速,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看到她没有回答,史也问:“不行吗?”看到他露出有点受伤害的表情,沙织觉得很对不起他。

“我有点害怕。”沙织说。

史也想了一下说:“那我们试试看,如果不行就算了。”不行是什么意思?沙织忍不住想。是指自己会讨厌?还是无法顺利?但是,她并没有问出口,因为她喜欢史也,所以不想让他为难,更害怕史也因为这件事不再喜欢她。

“嗯。”她点了点头,史也吐了一大口气。

他们来到沙织的床上,一丝不挂地相拥。沙织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心想史也一定会处理。那一天,他带了保险套,在各方面都准备周到。

但他也是初尝禁果,所以缺乏老到的经验。事后回想起来,可能是沙织的身体太紧张了,史也只知道用力进入她的身体,所以她只感到疼痛。

即使如此,史也还是大汗淋漓地在沙织体内达到了高潮。对她来说,是只有痛苦的初体验,但看到他心满意足,也不由得感到高兴。史也问她:“感觉怎么样?”她只好回答:“我也不太清楚。”那天之后,他们每次见面就做爱。不,正确地说,他们只在能够做爱的日子见面。因为只有安全日才能做爱。

史也第一次带来的保险套是网球社的学长送他的,因为已经用完了,必须用其他方式避孕。沙织完全理解他没有勇气去药局买保险套的心情,也不知道店员会不会卖给他。

沙织根据生理期计算,把危险期告诉史也。史也每次都避开危险期来她家,然后上床做爱,他们深信这样不会有问题。

暑假后,沙织发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变化。她经常想要呕吐,嘴里经常感受到胃酸的味道。她以为自己喝太多冷饮了。

不久之后,她发现了重大的事——月经很久没来。

应该不会吧?她想。他们一直避开危险期,不可能怀孕。沙织看着月历,回顾他们做爱的日期。

当时沙织并不知道,如果没有每天量基础体温,无法正确预测排卵期这种理所当然的知识。她的生理期向来很准,所以她以为生理期刚结束,就绝对没问题。

万一怀孕的话怎么办——不安几乎快把她压垮了。

这时,她接到了史也的电话。他去参加网球社的合宿,所以一个星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他乐不可支地说着在合宿发生的事,沙织附和着,却心不在焉。

“嗯?你怎么了?好像没什么精神?”史也果然开始担心。

“不,没事,可能有点中暑了。”

“那对身体不好,你要小心点。对了,接下来有什么安排?你的生理期已经结束了吧?”也许应该告诉他,生理期还没来,但沙织说不出口,如果告诉他,自己可能怀孕了,他一定也很伤脑筋。

“嗯。结束了。”沙织脱口回答,“所以,明天或后天应该没问题。”

“啊?已经过了危险期了吗?”

“对,没问题了。”

“OK,那怎么样呢?”

听到史也开朗的声音,沙织想,至少在和他见面的时候不要胡思乱想,和他度过快乐的时光。而且,目前还没有确定自己怀孕了。

几天之后,月经还是没有来。在暑假快结束时,她确信自己怀孕了。虽然一天比一天确信,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敢告诉史也。

“沙织,你是不是变瘦了?”九月中旬,洋介问她。父亲一如往常地很晚回家,独自吃晚餐时,突然问了这句话。虽然是沙织做的晚餐,但因为孕吐的关系,她完全没有食欲,所以几乎没有吃。

“没有啊。”她一边洗锅子,一边回答。

“是吗?感觉你看起来很憔悴,准备考高中这么辛苦吗?不要太累了,把身体累坏了,那就真的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父亲温柔地对沙织说,她不敢正视父亲的脸。洋介的工作太辛苦,沙织也不由得为他感到担心,但正因为他是为了家人,也就是为了自己这个女儿努力工作,所以感到心痛不已,觉得自己所做的事彻底背叛了父亲。

自己绝对不能让父亲感到悲伤。洋介一旦得知真相,一定会责怪史也,绝对会冲到史也家,找史也的父母理论,到时候会怎么样?恐怕永远都见不到史也了。

该怎么办?她找不到答案,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她继续和史也见面,只是没有再约他在家里见面。沙织说,父亲因为工作关系,随时可能回家。史也并没有怀疑她的话。

“而且,”沙织补充说:“在我进高中之前,暂时不要做爱了,因为我想读书。”史也没有反对,他说:“就这么办。”

真正的原因,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身体。只要穿上衣服,肚子并不会太明显,但身体已经发生了变化,一旦脱下衣服,他一定会目瞪口呆。

然而,她还是无法瞒过史也的眼睛。史也发现,她不仅外表有了变化,连态度也有很大的改变。有一次,他突然大发雷霆地问:“你到底隐瞒了什么?沙织,你最近一直很奇怪,如果你想要说什么,就直接说出来吧。什么意思嘛,我们的关系就只是这样吗?”

“才不是呢,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到底是怎样?你说清楚啊。”

“因为、因为……”

沙织再也忍不住,终于哭了起来。她放声大哭,泪流不止。

史也慌忙想要把她带去没有人的地方,但一下子想不到适当的地方,于是,沙织提出要他送自己回家。

“可以吗?”史也讶异地探头看着她的脸。

“嗯。”沙织点头,她决定说出一切。

一走进家门,再度面对史也时,心情竟然很平静,也不再流泪。

她看着史也的眼睛告诉他,自己怀孕了。她看到史也顿时脸色发白。

“没有搞错吗?”他的声音都变了调。

沙织拉起衣服,把裙子稍微向下挪,露出了腹部。

“你看,已经这么大了。”他没有说话。也许是说不出话了。他的脸上露出了胆怯,沙织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过这样的表情。

她把衣服拉好后,史也终于开了口,“有没有去医院?”

“没有。”

“为什么?”

“因为万一被爸爸知道就惨了,你不也一样吗?”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说的完全正确。

“我在想,不知道能不能流产,所以就去了图书馆,查了所有怀孕时期必须注意的事项,尝试了所有相反的事。像是激烈运动,让身体着凉,但全都行不通。”

“那……怎么办?”

“怎么办呢……”

一阵凝重的沉默。沙织看着史也。他一脸愁容地低着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坐直了身体。沙织向来觉得年龄比自己大的史也很可靠,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觉得他像弟弟一样。她对自己让史也这么痛苦感到抱歉,觉得自己必须拯救他远离这个苦难。如果这是所谓的母性,实在是很讽刺。

“我在想,只能等到最后了。”

听到沙织这么说,史也抬起头问:“等到最后是什么意思?”

“只能等到孩子生出来了。”她指着自己的下腹部,“既然无法让他中途出来,就只能这么办了。”

“之后……要怎么做?”

沙织用力深呼吸了一次,“我会想办法,不会给你添麻烦。我一定会好好处理,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你的意思是——”

“不要说出来,”沙织双手捂住耳朵,“我不想听。”她只是隐约想到要这么做,但努力不让自己具体去想这件事。因为她觉得一旦开始思考,就无法再回头了。

然而,看到史也痛苦的样子,她下定了决心。这是唯一的解决方法。

对于沙织提出的方案,他既没有说赞成,也没有表示反对,然后就回家了。

沙织看了妇产科的相关书籍,计算了预产期。如果婴儿发育顺利,应该在二月中旬分娩。无论如何,都要避免被人察觉。学校方面比较没问题,因为制服很宽松,可以假装里面穿了好几件衣服。或许有人觉得她稍微发胖了,那就让他们这么以为好了。应该没有人会注意自己。升上三年级后,她的课余时间几乎都和史也在一起,并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个性阴沉、很不起眼的女生——可能大部份人都这么觉得。不,现在同学应该都在专心应付考高中的事。

沙织也必须考虑考高中的事。公立高中的入学考试都在三月初,最近无法专心读书,所以成绩退步了,但绝对不允许失败。

沙织摸着自己的下腹部。考试当天,肚子会消吗?

新年过后,之前不太明显的外表变化渐渐有点藏不住了。要隐瞒洋介并不是太大的问题,只要穿宽松的衣服就好。而且他工作还是很忙,只有早晨和晚上会遇到,而且,父亲从来不会仔细打量她的下半身。

最大的问题还是学校。她在上学途中穿大衣盖住肚子,在教室上课时,把大衣盖在腿上掩饰。每次上体育课,就说身体不舒服请假,幸好有时候遇到私立高中的入学考试时学校放假,从一月下旬开始,很少去学校上课。

事后回想起来,班上可能有人发现,尤其女生的眼睛和直觉都很敏锐,之所以没有人问她这件事,一方面是不想扯上关系,另一方面,可能也很好奇,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打算。如果自己站在相反的立场,应该也不会开口问当事人。

痛苦的日子持续着,每当她承受不了时,史也默默支持着她。他再度去沙织家,但没有和她做爱。

他辅导沙织的课业,他很有耐心,教的方式很容易懂。

只要沙织没有主动提及,他就不会提分娩的事。他似乎也用自己的方式下定了决心。

二月初,沙织告诉史也,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史也立刻露出紧张的表情,双眼发红,“大概是几号?”

“我不知道,但我看书上写,时间快到了。”

“你有什么打算?”

沙织迟疑了一下说:“可能会在浴室,因为会流很多血。”

“要怎么做呢?”

“我也不知道。”沙织皱着眉头,“我没有经验,但必须等爸爸出门才行,这是最伤脑筋的事。”书上说,分娩前会出现阵痛。听说那是极其强烈的疼痛,但她已经下定决心,洋介在家时,无论如何都要忍耐。唯一的问题,就是万一在晚上分娩怎么办。即使洋介已经上床睡觉,也不可能在浴室生。到时候只能偷偷溜出家门,另外找地方。也许可以在神社后方的空地上,铺一块野餐垫——她认真地思考具体的方法。

“听我说,到时候我会帮忙,”史也一脸下定决心的表情,“到时候你打呼叫器通知我,我无论如何都会马上赶过来。”

“不用了。”

“因为我会担心,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而且想到你一个人在痛苦,我根本无法安心。”史也的这番话让她发自内心感到高兴。她的确很担心,不知道自己一个人是否能够应付,如果有他陪在身旁,不知道有多安心。

“好吧,”沙织说,“到时候我会联络你。谢谢你。”史也露出难过的眼神,紧紧抱住了她。

一个星期后,命运的日子终于到了。入夜后开始阵痛,她对洋介说,自己感冒了,先上床睡觉,然后就钻进了被子。父亲并没有怀疑。

阵痛间隔越来越短,每次阵痛出现,她就痛得打滚,根本无法走路。虽然她想找史也,但他对目前的状况也无能为力,万一吵醒洋介,情况会更糟。

她既担心不知道生下之后该怎么办,又希望赶快生下来,摆脱眼前的痛苦,即使被父亲发现也无妨。两种心情在内心天人交战。

天亮了。沙织一整晚都无法阖眼,持续不断袭来的阵痛让她浑身无力。这时,传来了敲门声。她费力地挤出声音应了一声:“进来。”门打开了,洋介探头进来问:“身体怎么样?”问完之后,立刻皱起眉头。

“嗯?你流了很多汗。”

“没事,”沙织笑了笑,“因为生理痛很严重。”

“喔,是吗?那应该很痛吧?”提到妇科问题,洋介立刻畏缩起来。

“对不起,没办法帮你做早餐。”

“没关系,我会在路上买面包。”洋介关上了门。

确认洋介的脚步远去后,她再度痛得打滚,努力忍着不叫出声音。

不一会儿,听到洋介出门的声音。沙织爬下床,在地上爬行,不时像蛇一样扭着身体前进,终于来到电话旁。她打了史也的呼叫器,输入了约定的号码。14106——代表‘我爱你’的意思。

挂上电话后,她蹲了下来。她已经无法动弹。阵痛似乎已经达到了颠峰。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嘎答嘎答转动门把的声音。洋介出门时锁了门。她再度像蛇一样爬行,用尽力气爬到了玄关。她伸出手去,却觉得门锁很遥远。

终于打开了门锁,史也立刻走进来问她:“你还好吗?”她好不容易才挤出力气对他说:“去浴室。”史也把沙织抱进浴室,但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帮我把衣服脱下来,”沙织说:“全部……都脱掉。”

“不会冷吗?”

她摇了摇头。虽然正值二月,但她无暇顾及寒冷。

她脱光了衣服,坐在浴室的地上,忍受着频繁袭来的阵痛。史也一直握着沙织的手。因为担心邻居听到叫声,所以沙织把一旁的毛巾咬在嘴里。

史也不时探头向她两腿之间张望,不知道第几次张望时,他叫了起来:“啊!开得很大了,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沙织也有这种感觉。疼痛已经超越了颠峰,她的脑筋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股好像把五脏六腑完全掏空般的疼痛阵阵袭来。她咬着毛巾大叫着,史也拚命按着不停挣扎的她。

然后,疼痛突然消失了,有什么东西从大腿之间离开了身体。

她感到一阵耳鸣,视野模糊,意识朦胧,但微弱的哭声让她恢复了清醒。

沙织的上半身躺在走廊上,只有下半身还在浴室内。她抬起头,看到身穿内衣裤的史也双手抱着什么,粉红色的小东西。哭声就是从他手上传来的。

“给我看看。”沙织说。

史也露出痛苦的眼神,“不看比较好吧?”

“嗯……但是我想看一看。”

史也犹豫了一下,让沙织看他抱着的东西。

史也手上抱着奇妙的生物。满脸皱纹,眼睛浮肿,头很大,手脚却很细,不停地手舞足蹈。

是儿子。

“够了……”沙织将视线从婴儿身上移开。

“接下来怎么办?”

沙织看着史也,“该怎么办?”

他眨了几次眼睛,舔了舔嘴唇。

“闷死他应该是最快的方法。只要捂住鼻子和嘴巴……”

“嗯,那我们……一起动手。”

史也惊讶地看着沙织,她也回望着他。

史也点了点头,默默地将手放在婴儿的鼻子和嘴上。沙织也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沙织泪流满面,她看向史也,发现他也在哭。

婴儿很快就不再动弹,但他们还是把手放在上面很久。

他们打扫了浴室,沙织顺便洗了身体。疲劳和倦怠已经达到了极限,但现在还无法上床睡觉。

她换好衣服,来到客厅,史也已经准备就绪,旁边放了一个黑色塑料袋。他说是从家里带来的。

那个塑料袋鼓鼓的,不用问也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还有这个。”史也拿出一个园艺用的小铲子。

“这么小的铲子没问题吗?”

“虽然家里有铲雪的铲子,但不可能带出门。”

“喔,那倒是。”

旁边放着史也沾了鲜血的内衣裤。他说有预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所以带了替换的衣服。无论任何时候,他的准备工作都十分周到。

他们休息片刻后走出了家门。史也说,他一个人去,但沙织坚持要一起去。因为她不想推给他一个人处理。沙织毕竟还年轻,即使刚生完孩子,仍然可以走动。

他们已经决定了目的地。在富士宫车站搭上公交车后,在河口湖车站下车。之后又搭了公交车。史也沿途都紧紧抱着背包,那个黑色塑料袋就放在里面。

这是她第一次去青木原,也不太了解那是怎样的地方,听史也说,是最适合掩埋尸体的地方。

“那里是自杀的热门地点,听说只要在里面迷路,就很难走出来。只要埋在那里,应该永远都找不到。”他愁眉不展地说。

到达目的地,发现那里果然是很特别的地方。那是一片树海,无论看向哪一个方向,都是一片郁郁苍苍、枝叶茂盛的树木。

他们沿着散步道走了一阵子,确认四处无人。

“要不要就在这里?”史也问。

“嗯。”沙织回答。

他从口袋里拿出钓鱼线,把其中一端绑在附近的树木上,然后对沙织说:“走吧。”走向树林深处。

他也带了指南针,看着指针慢慢前进。地面还有少许积雪,有些地方地形不佳,无法笔直前进。

在钓鱼线用完时,史也停下了脚步。沙织看向周围,却完全不知道方位。

史也用小铲子开始挖土,他说不需要沙织帮忙。

泥土很坚硬,史也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把小铲子插进泥土,但他只是皱着眉头,默默地挖土,终于挖出一个深达数十公分的洞。

他把用毛巾包起的婴儿从黑色塑料袋中拿了出来,放在洞的底部。沙织隔着毛巾摸着婴儿。婴儿的身体很软,似乎还可以感受到体温。

史也合掌哀悼后,把泥土推回去,沙织也一起帮忙,完全不怕弄脏了手。

埋好之后,他们再度合掌哀悼。

史也带了照相机,在不远处对着那个位置拍了好几张相片。他说,以后恐怕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相片洗出来后,也给我一张。”沙织说。

“嗯。”史也回答。

他们顺着钓鱼线,回到了刚才的散步道。史也一只手拿着指南针,另一手指向树林深处说:“那里位在正南方六十公尺。”

沙织看向那个方向后,又巡视了周围。她绝对不会忘记这里。

这时,她发现乳房胀得发痛。她摸着自己的胸部想,自己和史也应该不会得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