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节
夹带着猛烈热气的西风,从灰濛濛的乾燥水泥步道席捲而过。风的餘韵微带凉意。但是暑气,就像在接近打烊的时刻依然赖在位子上聊得起劲的客人,恐怕暂时不可能离去。
白底写有鲜明墨跡的看板,幸好被两对铁丝綑绑在电线桿上,没有遭强风颳倒,像忠贞的哨兵般站得笔直,反射着白金色的阳光。和街头处处林立、把粉味广告招牌名副其实地当成拋弃式看板设置的色情业者不同,警方做事果然仔细多了。铁丝的打结处,像纸捻一样漂亮地扭绞成团。大概是为了避免哪个不小心的人太接近看板会刺伤手指吧。越看越值得嘉奖。
哪会有那么不小心的人呢?有,就是我。我从口袋取出大块白手帕抹去额头的汗,连脖子也擦一擦,顺便看看手錶。马上就下午两点了。錶面上,卡通狗手持叠着三球冰淇淋的蛋卷杯正在开怀大笑。
这是向桃子借来的。我的手錶好几个月前就坏了,也没修理就随手扔进抽屉置之不理,所以女儿把她的錶借给我。
“爸爸的錶怎么了?”
“坏掉了,也可能是没电了。”
“拿去修理不就好了。”
“我以为只要有手机,就不需要手錶了。”
“可是今天又需要手錶了?”
“嗯,事实上我的手机也坏了。”
虽才降临人世四年,但早已成为笑容达人的宝贝女儿,露出总是令我神魂颠倒的笑容说:“爸爸,你是什么都会弄坏的大师耶。”
到底是谁在桃子小小的脑袋瓜中,输入“大师”这个名词呢?抑或是她从书本、电影或卡通看来的?不管教者是谁,她都用得极为正确。小孩学起东西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所以我和妻子向来注意不说任何会污染女儿耳朵的字眼。
可是现在,我还是忍不住想破例大骂,幸好桃子不在身边。真想骂一声“怎么会他妈的这么热!”太阳听到了大概会回我一句:“那你干嘛偏要愣头愣脑地杵在路旁?”
我自有用意。我是来看这块看板的。为了亲眼确认,刻意挑选当初车祸发生的时间来到事发现场。
这是沿着东西向十五米宽道路延伸的寧静住宅区。在我和看板一同佇立的这一边,总户数多达三百八十九户的大型公寓大楼,衬着抢先带来秋意、飘着点点卷积云的蓝天巍然耸立。抬头一看,是一栋假道具般、带着超现实感的气派建筑。
公寓右邻,有两栋规模显得逊色的小公寓。左邻是更小的商业大楼,和古老的独栋住宅櫛比鳞次。隔着马路对面,有座小小的儿童公园。两旁同样是成排的小巧独栋住宅,而公园再过去可以看到一栋挂着“高崎电子”公司挂牌的灰色大楼。我敢赌上一整个月的零用钱,这里肯定成了高崎电子公司员工的休息场所。除了严冬和盛夏,他们一定都坐在长椅和鞦韆上,在膝上摊开午餐。因为他们的午休时间,会利用儿童公园的孩子们大半还被囚禁在以学校为名的牢笼中。
妆点道路的行道树枝繁叶茂。就连行道树脚下的四方形泥地,也都无一例外地长着茂盛的花花草草,或黄或红的小花恣意绽放。那不是杂草,想必是本区居民精心栽种的吧。
我很喜欢这一区。一来此地就有这种感觉,在看板旁边站了超过三十分钟后的现在,甚至萌生搬来此地也不错的念头。
沿着道路朝西边看去,灰色水泥大幅度地扭曲起伏。不是马路铺得不好,是因为有桥。桥下,流着一条就东京都内的标准而言算极为乾净的河川。堤岸上铺设了游步道,两旁栽种杜鹃花丛。既可信步闲逛,又可悠然垂钓。妻子想必也会喜欢吧。我来教她钓鱼,到时还会帮她装上活饵,绝对服务周到。
这真的是一个让人很想搬来居住的地区。从小,我就憧憬能住在河边。刚才我说了谎,我并没有在看板旁边站足三十分钟,其实其中有二十五分钟是在桥上俯瞰街景,为之心醉神迷。
这是一座弧形恰到好处,勾勒出平滑半圆的桥。我就像爱抚美女的身体曲线般,缓缓地以目光扫过桥的轮廓。这是一个可以尽情踩着踏板,任由自行车驰骋而过的最佳场所。
距今十九天前。不只是小孩,对大人来说也正值暑假期间的八月十五日下午两点。某人就是这样骑自行车经过这座桥,并没有放慢速度,就这么来到我和看板佇立的地点。
然后撞上一名男子。男子猛然倒地,头部撞到人行道,在送医急救途中不治死亡。死因是脑挫伤。
他得年六十五岁,验尸解剖后发现,除了致命死因,胃部幽门处还罹患早期癌症。不过距离癌症杀死他应该还有段漫长的岁月。令他丧命的,是一辆横冲直撞的自行车,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
越过桥,乘着风,冲啊,冲啊,踩着踏板尽情狂飆。
兇手尚未抓到,辖区的城东分局才会在车祸现场竖起这块看板。
“八月十五日下午两点左右,此地发生自行车肇祸的死亡意外。如有这场意外的目击者,请向本局通报。”
“死亡意外”、“目击”与“通报”,还有城东分局的电话号码,皆以红字标出。
对,这是标准的肇事逃逸。正因如此,此刻我才会在这里。
我并非想找出兇手。我既非警察也不是律师或检察官。当然,更不是私家侦探。我是个有妻有女的三十五岁上班族,虽然有驾照,但并没有足以处理危险物的资格,也没有手枪。我,只是一个儘可能想让自己善良的,一介平凡市民。
即便如此,在这个连在路上骑自行车都能轻易杀死人的社会,要继续保持善良平凡,或许其实是件了不得的伟业。
那是前晚的事。吃完晚餐,桃子早已上床就寝。白天她似乎玩得很疯,我连《胡椒罐婆婆》(Little Old Mrs.Pepperpot)的头一个故事都还没念完两页,她已呼呼大睡。老实说,我有点遗憾。因为本来想多念一点胡椒罐婆婆的故事。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书,我一直很期待能够重读。
可是我和桃子说好了。不管什么书,爸爸都不能一个人先看。
我答应桃子每次都要一起看书,一起享受。我合起书本,放回女儿房间的小书架,转身回到妻子待的客厅。
妻子正坐在沙发上,什么也没做,只是茫然地注视着电视,这对她来说是罕见的现象。每逢在家休息时,她多半在看书,再不然也会动手做点什么。有时是画水彩画,有时是挑战一千片拼图,也有时在做精细的法国刺绣。有一阵子她还透过函授教育学习拼布手艺,但是,对她来说同样罕见的,才学了半年就放弃了。
“那好像不适合我。我无法透过布与布的组合,拼出有趣的图案。”
既然如此不如别做了,我说。可以享受拼凑乐趣的其他嗜好,随便找多得是。
最近,她热中于用和纸制作纸娃娃。这阵子,每当吃完晚餐,她便急忙打开工具箱。今晚她什么也没做。一手拿着电视机的遥控器,意兴阑珊地茫然望着节目之间的广告。
我正想出声喊她,妻已朝我这边看来,用遥控器关掉电视。
“她好像立刻就睡着了。”
她稍微往旁边挪了一下位子,方便我在她身旁坐下。就算不这么做,沙发也绝对够大。这是昂贵的进口家具,即使把我婚前的年薪全部砸下,还是连百分之五的消费税都付不起。妻子之所以挪位子,是为了强调她希望我坐在她身边。
所以我就这么做了。妻子嫣然一笑,把遥控器往桌上一放。
“老实说,我有点事想和你商量。”
剎时,我以为她要提出离婚。
究竟需要多大的胆量,方可处在令人难以置信的幸运中,犹能不提心吊胆地担心好运随时会离开自己?假设那是一水桶的量,那我顶多只具备一只玻璃杯的量。这个杯子,看不出有成长为水桶的可能。
结婚七年。我总是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杯子。就算是杯水车薪,至少胜过一无所有。即便是常常打翻洒出水来,也比用掌心掬水来得管用。
“今天中午,我和父亲一起吃饭。”
我的心臟开始乱跳。岳父大人吗?离婚的征兆越来越浓,我很紧张。
“我们就是在吃饭时谈起的……”妻子说得慢条斯理的。
“父亲问我,能不能替他托你做件事。我叫他自己和你说,可是他说那样就变成会长下达命令,你会不方便拒绝。他坚持要我转告你。”
的确没错。我的岳父大人,正是我如今任职的今多财团的会长。
不过,既然是有事“拜托”,看来应该不是要离婚。因为岳父如果想将我驱离他的爱女身旁,真的是只要一道命令就能解决。我换个姿势,牢牢握紧积存我微薄胆量的杯子握把。
“即使到现在,只要一提到父亲你还是会立刻脸色僵硬耶。别看他那样,其实他也有温柔的地方。像你,他就很欣赏。”
妻子像被搔痒似地笑了,我也像要搔她痒似的,用手指戳她腹侧。
我的妻子杉村菜穗子,虽已二十九岁了,笑起来却像二十四岁。她和大多数女性正好相反,化妆时看起来像三十一岁,脂粉不施时往往看似二十岁。
不管看起来像几岁都是个美女。
任何人见到她都会说:“哇,好可爱的小妻子喔。”再不然就是“尊夫人真出色”——在我介绍完“这是内人”后。还没介绍前,没人会以为我们是夫妻。
最常见的情况,就是把我当成妻子的秘书。我也曾被误认为司机。只有一次被误认为兄妹,事后好一阵子妻子还沾沾自喜地说:“听说感情好的夫妻连长相都会越来越像。”我虽然也很高兴,心里却暗自摇头。问我们是不是兄妹的人(是精品店的店员),想必只是私心判断,比起其他问法,这是最不会得罪人的说词吧。
现在妻子素着脸,穿着简单的棉质家居服,将柔软的秀发绑起来放在一侧肩上,看起来就像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她的身材修长,有点过瘦,脸色苍白。明亮的眼睛令她看似活泼。附带一提,她的视力好到双眼裸视都是1.5,所以才能看那么多书吧。大富翁的掌上明珠,对书店的外售人员比百货公司的外售人员更熟可是罕见之事——瞧我说得好像很了解,其卖我和妻子交往后才见识到何谓“外售”。对我和我生长的环境而言,商店是客人自行前往的“场所”,从来不是恭谨造访客人住处的“人”。
“是关于父亲以前那个司机梶田的事……”
此人全名叫梶田信夫。之所以说“以前”,是因为他已过世。我看着妻子,猜测她的言外之意,也就是岳父的委托内容。
“他也差不多该纳骨安葬了吧。”
岳父大概又想叫我替他出席他喜欢的司机梶田的纳骨仪式。可是妻子却像要略施薄惩般拍了一下我的膝盖。
“纳骨还早呢。现在才刚过半个月。”
“他是上个月十五日去世的吧?”
其实我当然也没忘。八月十五日,就一个人的忌日来说是个令人印象相当深刻的日期。
我们是在轻井泽的度假饭店接获梶田死讯的。打电话来的是岳父的首席秘书,我常常(只有在心里)怀着敬畏之心喊她“冰山女王”。
冰山女王转告我,今多会长希望我能出席梶田的守灵夜和丧礼。我当下一口答应,收拾随身行李,决定打道回府。妻子担心我一个人恐怕连丧服放在哪里都不知道,本要陪我一起回去,但我还是委婉地说服她留下,因为那是会长命令。
按照冰山女王的说法:“这个星期,东京正值酷暑。气温常高达三十六、七度。会长希望至少在这波热浪消退前,大小姐和桃子小小姐能留在轻井泽。”
我听从指示。或者该说,就算岳父没这么吩咐我也打算独自回去。因为我忧心比体温还高的气温,菜穗子的身体受不了。担心你女儿的,可不只你一个人喔,岳父大人。
总之不管怎样,对我来说,这只不过是提早几天结束公司给的暑假。妻子和女儿就这么留在轻井泽,等到桃子的幼稚园开学才回东京。
“梶田的丧礼办得怎么样?”
听到这个问题,我回答:“虽然简单,不过挺感伤的。”
出席者意外的少。一方面可能因为正值中元假期,不过梶田不属于负责接送今多财团主管与来宾的“车辆部”正式职员,纯粹只是岳父的私人司机,这点恐怕多少有点影响。
那场丧礼,岳父就如同死者好友似的,以个人名义送了署名并不惹眼的花圈。至于今多财团,只有车辆部来了几个据说和梶田有过点头之交的人。岳父没来,换言之我算是代理人。
此举的意义,我事后想了老半天,最后做出的结论是:想必是我所记得的梶田,岳父也同样记忆深刻吧。
我多少体会到一丁点和岳父亲密共享秘密的滋味。
沉浸在半个月前回忆中的我,被妻子的声音拉回现实。
“梶田去世后,父亲的生活大概也起了一点变化。无论何时何地,都得和车辆部的人一起出门。他好像很不自在,当然多少也觉得寂寞,毕竟年纪大了。”
“我倒不这么认为。”
每次听到妻子这么正经地喊自己的爸爸“父亲”,我总会有那么一点彆扭。听到桃子喊“外祖父”时也一样。
因为就家人彼此之间的称呼而言,这两者登录在我语汇词典中的时间都还很短。
“不,难以习惯事物的变化,就表示老了。况且他自己也承认。”
我的岳父,妻子的父亲,同时也是财界大老之一的今多嘉亲,今年七十九岁。妻子是他的小么女,上面有两个年纪相差甚多的哥哥。年长二十岁的大哥现任今多财团社长,年长十八岁的二哥担任总经理。两人的头衔不仅于此,还兼任许多旗下企业的其他职衔。我怎么记也记不完。直到目前为止,今多财团的组织图,在我看来仍只是进化程度错纵复杂得令人敬畏的系统图。而且,是某个外星球的生态系统图。
有段时间我也曾努力试着解读(虽然为期甚短),但终究以虚无告终,况且现在我唯一彻底明白的,就是那对我来说并无任何不便之处。总之我只要记得,他们站在顶点,能踩在他们头上的只有父亲大人就够了。
还有,记得自己站在最末端。
那么菜穗子又在哪里呢?她在图外。说是幅添附在系统图旁的绝美彩色插图应该最恰当不过。她的母亲,也同样在图外。
只要一说是父亲五十岁才生的孩子,或许任谁都会察觉她的亲生母亲并非岳父的元配。所以她和两个哥哥是同父异母。
菜穗子说,她并未因此受到什么特别辛酸的待遇——因为父亲和两位兄长一直对我很好,现在也是喔,她说。
菜穗子的母亲以前在银座的街角经营一间父母留下的小画廊。她本来也是画家,但在美术界并不曾留下什么声名大噪的作品。靠着画廊收入,省着点用应该不愁生活,应该是个得以尽情作画度日的幸福女子。
她是在什么因缘际会下和今多嘉亲结识的,详情我并不清楚。因为做女儿的菜穗子不知情,无从告诉我,据说岳父也没提过。
总之,菜穗子的母亲和今多嘉亲发生婚外情,菜穗子出生那年,她母亲三十五岁。今多嘉亲虽然认养了菜穗子,但当然还是各自生活。即便如此,照菜穗子的说法,母女俩相依为命似乎过得还挺快乐的。她父亲也频频前来探访。
菜穗子的母亲在菜穗子十五岁那年过世,死因是急性心功能不全。
未成年的菜穗子被父亲接了回去,改从父姓,这时才初次和兄长们见面。
对菜穗子来说,幸运的是(这么说或许有点失礼),今多嘉亲的元配当时早已过世。听说他们是姐弟配,她比岳父年长五岁。她的死,比菜穗子的母亲还早了两年。
两名兄长早已过了感情偏激易感的青春期,当时大哥已结婚生子,二哥也正值新婚燕尔。
对于意外搬回家中同住的美丽妹妹,身为今多财团继承人兼财界明日之星,生活忙碌的他们表现出适度的不关心,以及不至于令人觉得冷漠的亲切。当然他们之所以能这样保持令彼此舒服的距离,想必是因为打从一开始岳父就已再三声明,菜穗子不会和他们争夺今多财团这份巨大的“资產”。
菜穗子天生体弱多病。虽还称不上心室肥大,但她的心臟的确比普通人略大。这个掌管人类生命的器官一旦体积过大,运作时就会增加负荷,导致身体虚弱。听说她母亲生前也有这个毛病,所以应该是体质问题。
小时候,菜穗子曾多次濒临死亡。即便是普通的感冒,一旦发起高烧,对她那虚弱的心臟来说还是有可能致命。
她也无法和朋友在外面玩,体育课总是只能旁观。远足、户外教学和运动会一概不能参加。不仅如此,有时还得一连休学好几个月,结果她的小学足足念了七年。国中和高中虽然各以三年时间平安毕业,也顺利考取了大学,但她无法按时上课,最后只念了两年就輟学了。
在学校,菜穗子总是一个人孤伶伶的,好寂寞。不过跟随母亲习画又爱看书的她,从不曾感到无聊。她在幻想的世界中结交了许多朋友。
而今多嘉亲很了解爱女的情况。毕竟他透过人脉关系,带着菜穗子遍访各家以小儿科着称的医院,一一接受了诊断。
当菜穗子失去母亲,变成无人可依的孤女时,做父亲的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设法让女儿摆脱世间的烦琐杂务,安逸、平和而自得地过一生。凭着今多财团的财力,这点小事不费吹灰之力。
于是,就有了菜穗子现在的生活。
我那两个至今仍和菜穗子保持距离,偶尔亲切地打个招呼的大舅子,都比我年长,头脑也远比我聪明。如果单以“世故”这种字眼来形容他们或许有点失礼。只要有意愿,他们绝对可以也有能力号令世间配合他们的需求。当然,岳父亦然。
不仅对我而言,对社会上绝大多数的人来说都很幸运的是,今多家的三个男人并不会随便滥用他们拥有的力量。他们和我一样,也具备了正常人的种种长处与短处(应该是吧),但在他们的短处之中,没有“恶意作对”这一项,也没有“暴君”的成分。至少对自家人没有。我对这点深怀敬意。
“梶田的车子我也坐过四、五次。”我说。
“和父亲一起?”
“嗯。自从我加入集团广报室后,曾有几次机会陪他老人家同行。”
不过其中有一次是发生在七年半前,当时我尚未加入直属于今多财团会长室的今多集团广报室。那是一次令我终身难忘的经验,但妻子并不知情。
就是在那次的车上会谈,批准了我和菜穗子的婚事。当时岳父和现在一样,忙得分身乏术(财界有哪个人不忙?),会谈时间并不长,顶多只有一个小时左右。在细雨绵绵的都心,银色宾士载着我未来的老丈人和我,不断地兜圈子。驾驶座的梶田仿佛也化为车子的一部分,流畅地操纵着宾士。和未来岳父的交谈令我紧张得几乎窒息,为了激励自己,抑或是为了表现我在今多嘉亲的面前毫无所惧、夸示这是平起平坐的men's talk,我试图和梶田开玩笑——话说这位先生,打从这辆车出厂时你就是隶属于它的配备吗?还是车商在交易时把你配给车子的?
很无聊的笑话。但结果我还是开不了口,因为我不仅在今多嘉亲的面前畏惧万分,也不可能和他平起平坐。
我唯一记得的是,驾驶座的梶田始终不发一语,仅有高雅的鬍后水香味,若有似无地隐约飘散在空气中。
我要下车时,他也走下驾驶座,替我打开后座车门。在我笨拙地撑开雨伞的期间,他虽然淋着小雨却依然立正站在我身旁。
然后,他以只有我才听得见的细微音量,伴随着只有我才看得见的浅浅笑容,如此说道:“恭喜。”
这是我接到的第一句祝福。那句话之后没有接着“问题是”、“今后你可累了”或“你蛮有一套的嘛”等等充满猜疑、冷笑、疑惑、轻蔑的表情与动作,纯粹就是一句“恭喜”。在我看来,他是真心替我高兴。我能感受到他的心情,而那是我的亲生父母始终无法道出的祝福,所以我印象深刻。
岳父似乎也记得。他都听见了。正因如此,本来随便从大批秘书和助理之中指派一人就能交差的事,他却刻意叫我代他送梶田踏上人生的最后一程。
而这次,据说岳父为了有关梶田的某件事,又要委托我——
梶田是意外身亡的。他在盛夏骄阳下的人行道遭自行车撞倒。撞他的人逃走了。发现梶田,替他打一一九求救的,是一名路过的家庭主妇。
至今依然没有逮捕犯人的消息。据说现今自行车造成的路人死伤意外正逐渐增加。让自行车和步行者一起走人行道的交通规则,并非现在才改的。只不过,大家似乎是这几年才开始注意到从小擦撞演变成出动救护车的死伤车祸。至于原因,应和自行车的性能提升,任谁都能轻易飆出高速,以及手机的普及有关。走在街头,被自行车从背后扭着龙头像特技表演一样蛇行超越,或是和边骑车边讲手机的骑士撞上的经验,连我都有过。
岳父似乎不这么觉得。梶田的守灵夜和丧礼过后,我去会长室报告时,他曾不屑地说:“国民素质日渐低落。”
没常识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如果换成这个说法或许比较浅显易懂。在街上做这事或那件事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不能做——人们已丧失了这种踩煞车的自觉。我赞成岳父的意见,也能理解他的愤怒,因而忍不住欣然掠过幻想,猜测他是否即将开口,对越来越自甘堕落、自我中心的日本人,以及莫名其妙的现行交通法规发出批评与抗议之声。岳父生气的方式,总是能够让观者大呼痛快——只要你不是惹他生气的当事人。
据说岳父年轻时,被人取了个“猛禽”的绰号。现在虽已年近八十,却仍保有那种强悍的风采。日本人罕见的鹰勾鼻,配上挑起的眼尾和尖锐的眼神。虽然体型矮小细瘦,但那反而令岳父的容貌更有威吓力。世人常说,身材短小的男人反而好强。就像战斗机,不也远较一般运输机或客机来得娇小吗?
发挥机动力在天空自在翻翔,连体型较大的鸟类钻不进去的森林都可翩然降落,攫取猎物——岳父的绰号,想必隐含着这种意味吧。
今多财团的前身,是岳父从他父亲手中接下的都内某运输公司,营业范围仅限于关东一带。主要负责将工业材料和小型零件上架运送。
岳父仅凭一己之力就把公司规模扩大到今天的地步。至今,物流业仍是今多财团的核心,主要运送的依旧是工业零件和材料,反倒是岳父自行开拓的外食產业连锁店,以及被他吸收或纳入旗下的其他公司名号,更加广为人知。
当然,其下的公司规模仍有大小之别。最小的是仅在东京和博多各设一店的高级美容沙龙。我连一步都没进去过,不过菜穗子去过几次,她被店内低调简朴的装潢吓了一跳,直说枉费那还是着名舞台剧女演员们的御用名店。不,或许正因如此才要低调。该店绝对不让女性杂誌发现,不接受采访也不打广告。而且虽然收费昂贵,不过据说确实有效。
岳父从来不去做什么脸,但他那张宛如光滑皮革的脸庞向来光彩照人,从不曾浮现疲色。甚至他因梶田的横死发怒、激动时,脸色看起来反而更加红润。
“梶田有两个女儿。大女儿马上就要结婚了。都是那些不替别人着想就骑车横冲直撞的家伙,害得一个认真工作的男人连女儿出嫁的模样都看不到了。”
守灵夜和丧礼上,我也见到了梶田的两个女儿。梶田的妻子早在五年前便已过世,这次丧礼是由长女负责打理一切。这对还来不及穿上新娘礼服,就先替母亲、接着又为父亲穿上丧服的姐妹,就像被网子捕获关进笼子里的小鸟一样,肩靠着肩怯生生的。
我一提起当时的情景,妻子就直点头,朝我这边扭过身子,一手还放在我的膝上。
“就是为了那两位小姐。”
梶田的两个女儿在丧礼结束一周后,特地去向岳父致意。岳父告诉她们,如果警方的调查有进展一定要通知他。此外,有困难可以立刻来找他商量。
几天后,梶田姐妹主动联络岳父,说有要事相商。岳父很高兴,邀请她们假日到家里来。听完她们的叙述后,判定这件事与其自己出马,不如交给女婿处理比较合适。
妻子也许是有点想吓唬我吧,故意卖关子吊足我的胃口,之后才说:“梶田的女儿说,她们想写书。”
“书?”我挑起眉头。对于八字眉的我来说,这是很高难度的动作。
“也许该说是她们父亲的传记吧。”妻子歪起脑袋斟酌措词。“这样好像太夸张了对吧。简而言之,她们应该是想写出父亲走过什么样的人生、这辈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等等,并出版。”
而我,也终于明白岳父的想法了。我是个编辑,编书自然轮到编辑出马。
“那么,岳父是要我帮她们看稿子?”
“大概吧。我想具体内容可能要当面问她们比较清楚,不过老公,你觉得怎样?父亲说不管你要答应或拒绝,他都希望你能和她们见一面,如果你没兴趣,我代你去见她们也行。”
妻子的心意我很高兴,不过岳父八成想都没想过我会拒绝,更不用说为了省事而让菜穗子替我跑这一趟。
“不,我无所谓。那就先见个面。反正我本来就打算等她们心情稳定下来后,再次前往致哀。”
“你抽得出时间?”
“当然。”
“噢。”妻子再次嫣然一笑。“谢谢。幸好你肯配合父亲的任性。”
我倒不觉得这是多任性的要求。七年半前我就已下定纵身跳海的决心。事到如今,那片汪洋就算再添上一、两杯的水,也不影响整体水位高度。
“那我立刻和她们联络。”我做出承诺。
结束话题后,我们俩决定把时间拿来做小孩早睡后的年轻父母最适合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