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九节
气象预报中,穿着黄褐色长袖衬衫的预报员宣称这个星期残暑就会结束,还说秋天已步步接近。早晚的确吹起了凉风,蔚蓝如洗的晴空飘过的卷积云也确实是秋季景色。
但,今天从一早气温就开始攀升。在中央线八王子车站下车,一走到骄阳下的街头,在电车上被冷气冷透的背部顿时汗如泉涌、不断淌落。
幸好我的方向感不差,八王子市街的道路分佈也很好找,TOMONO玩具店距离车站并不远。只是当我抵达目的地时,还是不得不先拿手帕擦脸。
小巧玲瓏的玩具店,位于楼高九层的气派公寓一楼。外墙是砖红色的,楼顶不是平的,而是如圣诞蛋糕上放的巧克力小屋的三角屋顶。
宽约一间半的店门口上方,搭着红色塑胶布帘,上面写着“TOMONO玩具店”。挤满玩具商品的陈列架,甚至逼近单片开啟的自动门内侧。
我钻过自动门进入店内。虽然躲过了直射日光,但狭小的走道十分闷热,瀰漫着乙烯树脂和塑胶的独特气味。
右侧后方放着一台电动游戏试打台,没有客人玩,画面也是黑的。萤幕上方放着纸板做的告示牌,浑圆的字体写着“一人试玩十分钟。请按照先后顺序,互相礼让”。为了让年幼的小孩也看得懂,统统是用注音写的。
我对TOMONO玩具店產生了好感。
走道有两排。我站的是左边那条。尽头堆满塑胶模型的盒子,直到天花板。走到右边那条,只见老旧的办公桌和坐镇其上的收银机。桌子后面露出椅子的椅背,迷你电扇在天花板一隅嗡嗡旋转。
我继续往前走,正想喊“有人在吗”之际,办公桌后面的帘子掀起。
“来了,来了来了。”说着走出一名年轻女子。
她怎么知道我来了呢……?想到这里,我立刻察觉右边天花板和墙壁接合处突出一台监视器。陈列架的转角也有一面直径二十公分左右的转角镜。
“来了,欢迎光临。”这开朗的声音,就是接我电话的女子。也就是即将碰面的荣次郎的孙女。
“我是之前打过电话来的今多财团职员杉村。”
年轻女子像要惊叹般,略略歪起脑袋。“呃,就是说想见我爷爷的那位吗?”
“对,我们约好两点见面。”
“这样的话,不好意思,麻烦你先出门绕过拐角,从后面的电梯上楼去顶楼我家。顶楼只有我们这一户,你一看就知道。”
孙女大幅挥动手臂画了一个半圆,指点我该怎么走。公寓的玄关好像在大楼背后。
“这样好吗?劈头就登堂入室好像太冒失了。”
“你不是来采访的吗?没关系啦。”
她既不扭捏也无戒心,连我的来意好像都已忘了。但是,她说的采访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会先用对讲机通知爷爷的。”
我屈服于她开朗的声音,乖乖绕到后巷。一走进公寓门厅,发现这儿虽然保养得很乾净,但从磁砖缝隙的污垢和金属部分生绣的程度看来,这栋公寓显然已经盖了很久,应该超过二十年了吧。如果真是这样……
梶田聪美所谓的绑架事件,梶田夫妻仓皇逃离TOMONO玩具,是二十八年前的事,这表示之后不到十年,TOMONO玩具就结束营业了。
对于接下来的会面成果,我开始有点悲观了。因为工厂的历史越久远,荣次郎对员工的记忆就越不可靠。
我来到最上层的九楼,电梯门一开,只见眼前站着一个老人。他身穿蓝染无袖短挂,踩着橡胶拖鞋,手持团扇。
“你是今多财团的杉村先生?”老人抢在我之前开口,大声问道。看来他正在等我。
“对,我就是。谢谢您不介意我冒昧来访,还在百忙之中抽空……”
老人对我的开场白充耳不闻,逕自迈开步伐,说着“这边这边”就走了。电梯门在我的鼻尖前关起。我连电梯门都还没走出去呢。我慌忙随后追上。
看到挂在玄关旁的门牌,我这才知道TOMONO是“友野”的拼音。
门内,一名精心化妆、年约四十五岁、身穿短袖洋装的女性出来迎接。
“今天还是很热吧。辛苦你了。”
此人同样毫无戒心地殷勤催我换上室内拖鞋。荣次郎也脱下拖鞋,大步朝走廊迈进。
“家里很小,你里边请。就你一个人?摄影师随后才会到吗?”
“啊?”
我本来想反问她摄影师是怎么回事,但女人笑咪咪地一边行礼一边回答:“啊,我是他儿媳妇友野文子。”
“本来我婆婆应该也在家,不巧她参加妇女会的旅行出门了。不过,我公公对往事记得很清楚,我想已经够你探访的了。”
又是采访。看来这中间似乎有什么愉快的误会。
我被带进面向窗子的宽敞客厅,在皮沙发上一落座,就掏出名片,正式打招呼并修正轨道。为了解开友野家人的误解(或许说是一厢情愿的认定),大概就费了十分钟。这期间,荣次郎频频调整他右耳的助听器,文子性急地不断以“哎呀”、“天哪”、“真要命”、“原来是这样啊”来附和。
“真不好意思喔。我们还以为又是电视台或杂誌社的人。”
“是杂誌没错呀。”荣次郎大声说。不是生气,是重听的毛病真的很严重。
“虽然名义上是杂誌,但人家是社内报啦,爸爸。不是来问我们以前制造的玩具。”
儿媳妇坐在荣次郎隔壁,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替他翻译。她一字一句清楚发音,不时还像要加上抑扬顿挫似地轻拍公公手臂。
“是今多财团对吧,旗下应该也有玩具公司吧。”
集团企业之中并没有玩具公司。至少目前还没有。
但我并未因此感到不快,反而有点愉快起来。占据客厅整面墙的大型订做收纳柜中“展示”的怀旧玩具,引人微笑。这些展示物品同时也回答了友野一家为何对来访者如此宽容,爽快答应接受“采访”的谜团。
放在中间那层中央的,是木制的“喀搭喀搭”。它是一个外形像小型婴儿车的学步车玩具,刚学会抓着东西走路的幼儿可以推着它步行。正如其名,它被推着走时会发出喀搭喀搭的声音,上面附加的动物模型也会跟着动。
一旁,漆着可爱粉红色和鲜黄色的“不倒翁”并排瞪着大眼。外形设计成身穿连帽斗篷的幼儿,覆盖额头的斗篷边缘,露出一圈栗色鬈发。
排在上层的是铁皮机器人和邮筒型存钱筒,也有几台喀搭喀搭学步车。每一个都是在大型超市和量贩店的玩具卖场睽违已久的玩具。
皇太子殿下与雅子妃殿下所生的内亲王爱子小公主,推着喀搭喀搭走路的可爱模样,我也在新闻中看过多次。爱子小公主的玩具和穿的婴儿服都备受瞩目,全国的年轻父母巴不得自己的宝贝也能拥有同样的东西,纷纷向店家洽询抢购,因此蔚为话题之事我也记忆犹新。
喀搭喀搭是友野玩具过去主要的生產项目。这种怀旧玩具作为爱子小公主风潮的一环掀起小小的抢购热潮,连带使得各传播媒体派记者来采访荣次郎。这大概也显示出,必须先从喀搭喀搭是什么样的玩具理解起的民眾已经越来越多了。
“打从三个月前起,这股热潮就戛然而止了。因为爱子小公主也大得不再需要学步车了。”文子如此解释。
“不过我们一家已经习惯被问来问去了,我公公也很高兴有这个机会聊起往事。一下子还真觉得有点冷清,正想说怎么没人再来采访的节骨眼上你就出现了,所以才產生误会,真是不好意思。”
她笑弯了腰,笑容和她女儿很像。
“真令人怀念。我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了。”
客厅里展示的喀搭喀搭不是新的,动物型木牌的涂料已斑驳模糊,车轮也有点脏。
“那台是我女儿小时候用的。公公关闭工厂,存货也都卖给别家厂商后,特地为孙女留下这台。”
“就是看店的那位小姐吧。”
“是的。归根究柢都是那丫头害的,是她说又有人来采访,真是急性子。”
我不是奉承,是真的笑了。虽然她的确太性急,但我觉得那活泼开朗的声音足以抵消过失。
“我也有一个女儿。”
“真的,几岁了?”
“四岁,是女孩。”
桃子学会扶着东西站立后,我就到处搜寻学步车。妻和我都认为对学走路的幼儿来说,那种玩具是必须的,尤其我更是坚持。因为自己就是这样长大的,而我的侄儿与外甥也是。
但却怎么也找不到。我实在心有不甘,忍不住打电话问哥哥,哥哥告诉我,“我家小孩用的喀搭喀搭,还是从储藏室里找出来的呢。不是买新的,是我们兄弟以前用过的。那玩意现在大概没地方卖了吧。”
文子听了我的叙述,感慨万千地点头。“国内做这种玩具的厂商也不多了。不过好像也有工厂因为这次的热潮起死回生,可是爱子小公主用的听说是进口货。”
对于来客与儿媳妇的对话,微微撇着嘴,一直转着眼珠旁观的荣次郎突然发话,“不拍照吗?”
文子再次笑着重新解释了一次。
“搞了半天是这样。”荣次郎听懂后扯下助听器,“没意思。”
“你别这么说嘛。这位先生是来打听以前的工厂员工。爸爸,你应该还记得吧?”
然后,她嚷着:“哎呀,都忘了招呼你了,真不好意思,我去拿点冷饮喔。”就离席而去。只剩下期待落空、失望不已的荣次郎和我四目相对。
算了,这样正好。我取出向梶田梨子借的照片,拿给荣次郎看。
“啊,这又是怎么着?”
荣次郎捏着照片一角,戴上挂在短挂领口的老花眼镜,仔细打量。“这是老照片了。”
“您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们家应该也有,因为这种纪念照就只拍过那么唯一一次。这个啊,是昭和四十九年,友野玩具创立满二十周年拍的。正月初三,我把员工能来的全都找来团拜喝春酒,然后就在公司门前拍了纪念照。还特地请专业摄影师来拍呢。”
原来是专家拍的照片。
昭和四十九年——西元一九七四年。现年三十二岁的梶田聪美生于一九七一年,因此这时应该三岁。
是所谓绑票事件前一年。
“在这年创立满二十年,如此说来友野玩具是您一手创立的公司吗?”
我也效法文子,一字一句尽量慢慢发音。这招果然很有用,荣次郎大大点头。
“本来是我老爸开的工厂,战时专门制造飞机和战车的零件——因为八王子有个飞机场。战后,我老爸脑筋动得很快,顺利跟进驻军搭上线,总之他的眼光很敏锐就对了。朝鲜特需那阵子他简直是赚翻了。可是传到我手上时,我已经不想再做打仗用的工具了,于是改行经营玩具工厂。我老爸虽然很不满意,但我一当上社长他就死了,也来不及抱怨了。”
接下来的高度经济成长期,和昭和四十年代的婴儿潮,使得他的改行大为成功——荣次郎娓娓道来。虽然重听的人往往从头到尾都扯着大嗓门,不过听习惯后也就不觉得吃力了。
“您真有慧眼。”
“啊?”
“我是说您有先见之明,工厂很大呢。”
“我又增购了土地,规模就越变越大了。”
“就像这个……”他高兴地说着,边把身体伸向展示架那头,伸手取来的,是一个漆成桃红色的不倒翁。
“这个啊,你这个年纪可能不知道吧,这叫不倒翁。”
不倒翁发出一阵响亮的叮叮咚咚声。
“以前,家里只要有婴儿出生,一定会买这个,当时日本的小宝宝都是玩这个长大的。”
我的侄儿与外甥都没有玩过这种不倒翁。但我婴儿时期的照片中,的确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不倒翁。我说了这件事,但荣次郎也不知听见了没有,逕自拿着不倒翁抚摸了半晌,这才放回桌上。
“真令人怀念。”荣次郎再次摇晃不倒翁。
“你摸摸看。这个是赛璐珞做的,颜色很鲜艳吧。到昭和三十年代中旬为止,我们工厂是生產量最大的。”
“可是,赛璐珞很容易燃烧,”说着,荣次郎停止摇晃不倒翁。“所以只好改用塑胶。我很不愿意这么做,这种东西小孩子一定会摸来摸去,说不定还会舔。一想到塑胶可能有毒,我心里就不舒服。”
喀搭喀搭也一样,就算别家都已改用合成树脂制造了,我们工厂还是坚持用木头做。他挺起胸膛骄傲地说。
我不禁浮想着,双眼炯炯有伸的不倒翁,和刚刚做好还散发着木头香气的喀搭喀搭,整齐排列在工厂生產线上的情景。
那真是个好时代啊,荣次郎低语。
“如此说来,是间相当大的公司,听说还有员工宿舍。”
“有有有,就在附近。我买下旧公寓,重新整修过当成宿舍。现在还在喔。不过已经改建成公寓大楼了。”
友野家至今仍是资產家。
“既然事业做得那么成功,为什么关闭工厂呢?”
这个问题令荣次郎缩了一下嘴,露出像吃到酸东西的表情。
“发生了火灾。”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昭和五十一年十一月。”
他答得很快。那是一九七六年,所以距今二十七年了。我对这栋公寓的年龄估算得太保守,其实已经盖了快三十年了。反过来说,也证明这栋建筑物被管理得多么完善。
荣次郎遗憾万分地嘟囔,“其实我已经非常小心了。你也知道,工厂不断在扩张对吧,设备也得不断添补。坏就坏在这里。”
失火原因是漏电。
“因为我们做玩具的材料几乎都是易燃品,只见大火烧啊烧的,可严重了。不仅工厂差不多全烧光,连累到附近邻居,员工也受了伤,这下子搞得我顿时洩了气。我心想,这一定是菩萨叫我别再做这行了。那时,劳动安全基准法规之类的也变得越来越严格。我向来坚持用赛璐珞,本来就已经被盯上了,而重建工厂继续做同样的生意得花上不少钱,加上这一带的住宅日渐增多,你想想看,邻居当然也不会有好脸色。”
“啊,原来如此。”我附和道。
“如果只是用木头做喀搭喀搭学步车那倒还不成问题,但那样利润太低。我乾脆心一横关了厂。把土地卖掉一半还清贷款,员工们的退职金该给多少就给多少。然后,我用剩下的土地做抵押再货款,盖了这栋公寓大楼。”
这个决定显然也极具慧眼。
“我儿子打从一开始就不想接棒,选择去当上班族,但我一说要盖公寓,他就乖乖回来了。还说什么今后有不动產才是王道,还要我看看人家多摩新城。我儿子信心十足地说,东京的这一带,今后一定会有越来越多人搬来定居,社区规模也会越来越大。”
看来时机也恰到好处。
“所以我也就豁出去了。可是我已经心灰意懒了,举凡和银行交涉、和房屋仲介商谈,统统都让他去负责。没想到观察一阵子后,我发现大楼这边进展得很顺和,公寓改建后也有一大堆年轻夫妻和学生抢着来租,也谈妥了增购土地扩充出租物件。我儿子也成功了。”
他的低语说得咬牙切齿。
“然后,就这么看着看着,我总算也恢復了一点干劲。我说事到如今已不可能再开工厂,那就开个玩具店吧。我儿子大概也怕我无所事事会得老人痴呆吧,就替我开了店当作消遣。打从盖大楼时,一楼就是出租店面,把那里稍微改装一下就可以了。”
他说直到前年他因脑中风入院为止,店里的生意一直是自己打理的。据说这间店因为卖復古玩具,还被杂誌介绍过。
“现在已经不行了,全交给我孙女。像我这种糟老头,已经成废物了。”
他的头发的确非常稀薄,脸孔和露出短挂的手臂上浮现点点老人斑。但,举止依然矍鑠硬朗,脑筋也转得很快。我认为他一点也不是老废物。就像现在,社区自治会不是也很仰赖他吗?
“您一定很喜欢玩具吧。”
“我?”荣次郎指着自己的鼻尖。“是啊。因为战时想做也不能做,想卖也没得卖。”
他的眼神变得有点遥远。
“我啊,在战争即将结束的时候才被征召入伍。因为我老爸的工厂被当成军需工厂,我一直逃过征召。被征召是无所谓,可是昭和二十年的三月已经没有兵装,连运送士兵的运输舰都没了。我们哪里也没被派去,就在九十九里挖洞挖到战争结束为止。那本来是为了预防本土决战所做的挖壕沟训练。不过我们还是常遇上空袭。我那时越想越空虚,心里就想,等仗打完了,一定要做和战争毫不相千的买卖。”
要是没有其他目的,还真想继续听他说下去。但,我的时间有限。
我终于提起梶田:“关于这张照片上的人……”我指着荣次郎放在桌上的照片。
“梶田信夫这个员工您还记得吗?”
“梶田?”荣次郎像鸚鵡学舌般复诵一遍,推推眼镜弯腰细看照片。
“起先是领时薪的临时工,后来在您的照顾下成为正式职员,听说您还安排他们夫妻住进员工宿舍。他的小孩也是在那里出生的。您看,就是照片上的小女孩。”
荣次郎握拳抵着嘴巴,漫声沉吟。
“拍完这张照片的翌年,也就是昭和五十年,他们突然辞职,也搬离员工宿舍。应该是就此失去联络,您对当时的事还有什么印象吗?”
荣次郎陷入沉思。这时文子捧着看似沉重的托盘回来了。难怪她一去就去了这么久,托盘上除了冰咖啡的杯子,还有堆成小山的水果盘,以及装有冰淇淋的碗。
“你千万别这么客气地招呼我。”虽然我这么说,文子还是笑咪咪地放下托盘,一样一样地往桌上摆。
“嗯,会弄湿啦。”荣次郎喝斥,又将照片捏在指间,凑到脸前细看。
“我啊,对于失火当时的员工,每一个都记得很清楚。”荣次郎抬起脸说。“因为让他们平白无故受了罪。可是说到失火前的事……这个人在我们工厂上班,是在失火前吧?”
“是的,直到失火前一年。”
“他在我们工厂待了几年?”
“他本人已经去世了,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想应该有四、五年……也或许是五、六年。向我说起友野玩具的,是这张照片上的他女儿。”
“这孩子吗。”荣次郎一脸惊讶,再次把眼睛贴近照片。“拍照时,她大概三岁左右吧。”
“是啊。”
“亏她还记得。”
“与其说是她本人的记忆,应该说是长大后从父母那里听来的。”
把托盘放在身旁,挨着荣次郎坐下的文子也凑近说“让我看看”。荣次郎不悦地用手肘顶开她。
“你不知道啦。你是我们盖大楼之后才嫁进来的吧。”
“对,是没错啦。”文子倒是一点也不生气。“不过以前的照片我当然也想看看,人家又不了解工厂的事。”
以那个孙女的年龄推算,文子嫁进友野家顶多也是二十年前的事吧。
“我告诉你,这家伙啊,”荣次郎瞪着眼一边看我,一边继续用肘尖顶文子。“嫁来以后,我告诉她我们家以前开玩具工厂,你知道她怎么说吗?‘啊好险,要是工厂还开着,那我不就得当免费女工了’,她居然这么说耶。”
文子咯咯咯地笑得花枝乱颤,但还是语带辩解地对我说:“我娘家就是在大森开小工厂。我从小唯一的念头,就是赶快长大,脱离那种辛苦的环境。”
“噢。”我曖昧地回应。虽然两边都不能帮,但还挺有趣的。
“整天就只想着吃喝玩乐。”荣次郎还在找碴。
“对呀,爸爸,托您的福,让我钓到金龟婿,可以嫁进这个家真是太幸福了。”
听起来像是轻鬆躲过攻势。说不定他们总是这样逗嘴。
“失火前,工厂的生意真的很好。”
在颠峰期,据说事务所和工厂的员工加起来超过四十人。这样还嫌人手不足,又找了家庭主妇做代工。
“梶田的妻子生了小孩后,也是替你们工厂做代工。她女儿还记得当时家中堆满了漂亮的玩具零件。她说社长非常照顾她父母,是他们一家的恩人。”
工作虽然也有机械化的部分,但关键部分还是得靠手工,多少需要一点熟练度。因此,在公司看来,新来的菜鸟等于是付薪水教他工作,待遇自然不可能太高,也有很多人感到不满,做不了几天就辞职了。当时和现在不同,正值日本经济成长期,是经济的青春时代,工作随便找都有一大堆。
因此员工流动也很频繁,荣次郎说。
“梶田啊……我对这张脸好像有点印象。他女儿说他受过我的恩惠?”
“对。”
“真是守礼重义。其实我只是雇用他、给他薪水而已。那对经营者来说本来就是该做的。如果叫人家工作还不给薪水,你想想看,那不成了诈欺吗?”
荣次郎挤出满嘴皱纹笑了。
收容居无定所的梶田,安排他们一家在员工宿舍安顿下来,在工厂教他工作。即便替梶田做了这么多事,荣次郎依然对他记忆模糊。反过来说,这或许也可证明当年荣次郎经常做这种事,所以梶田在他心中并无特殊地位。
文子发话了:“我们家老爷以前就喜欢管闲事。”
我想也是,我微笑着点头。
“梶田离职时的事您也不记得了吗?比方说走得很突兀,或是令您感到很没礼貌之类的。他女儿也很在意这一点。”
荣次郎交抱着枯瘦的双臂。短褂的领口邋遢地鬆开。
“这可难说了。刚才我也说过了,员工来来去去并不稀奇,理由也形形色色。我想应该没什么啟人疑竇的怪事吧。”
“基本上,所谓的怪事究竟是什么事呢?”荣次郎说着正经了起来。
被他开门见山地这么一问,我也被问倒了。情急之下浮现脑海的,毕竟还是“这个嘛,比方说小孩的事……”
“这个小妹妹吗。”荣次郎指着相片中,穿着新年外出服的梶田聪美。
“当时梶田夫妇有没有为小孩烦恼,或是类似那方面的……”
我吞吞吐吐地含糊其词。在这种气氛下,终究还是说不出小孩好像曾被绑架这种话。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是指小孩生病之类的吗?”
“呃……”荣次郎倚着椅子靠背,面露难色。我心里不禁有点愧疚。
“听起来简直教人一头雾水哪,老弟。”
“对不起。”
“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嘛。”文子女士拔刀相助。
“那时的帐簿和签到簿,统统都没了,就算要回忆也毫无线索。工厂关闭后,本来还保存了几年,不过那样显得我好像还心有眷恋,所以过了十年就委托业者全部处理掉了。”
对不起喔,老人向我道歉。哪里,本来就是我强人所难,我也低头致歉。
“有时认真的好员工,反而不太会令人留下印象,那位梶田一定也是个正经人吧。”
说着,荣次郎突然起身离席,好像是去上厕所。
等公公走出客厅,某个走廊深处的门传来砰地开关声,文子这才把头转向我。
“不好意思。别看他那样,好像一切正常,其实我公公的记性毕竟还是有点不行了。”她小声地匆匆嗫语。
“噢,原来是这样啊。”我也压低嗓门。“刚才听说,他前年发生过轻微的脑中风……”
“就是啊,刚出院时还得坐轮椅呢。他的脾气很倔,拚命做復健,虽然现在身体几近康復,可是脑袋就不行了。不,不是老人痴呆喔。那方面倒是毫无问题。”
“是啊,完全感受不到。”
“只是,也许该说是记忆变得七零八落吧。在他病倒之前,过去的事,就连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都记得一清二楚。记性好到把大家吓一跳。凡是用过的人他全都记得,可是现在啊……”
她有点忧心地皱起眉头。“记得是还记得啦,只是和住院前比起来差太多了。谈起往事也漏洞百出。他自己应该也隐约察觉到了,只是绝对不会承认。”
记者为了学步车来采访时也常令人捏把冷汗。因为荣次郎的记忆浓淡不均得相当严重,有时前言后语会对不上。
“不过,我们都觉得让他这样接受外来刺激是件好事,也都很乐于接受采访。”
文子之所以频频表示“公公对往事记得很清楚”,看来也包含了鼓励之意。
“原来如此。冒昧地东问西问,真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真的没关系。”文子一边吟吟笑着,一边像要把我的道歉推回来似地猛摇手。“我只是看他好像没帮上你什么忙,才稍微解释一下。”
荣次郎用短褂前襟抹乾双手,一边走了回来。文子替我装了一盘水果,殷勤招呼我快吃。
荣次郎发出“嘿咻”一声,坐下来。
“梶田,梶田啊……”他正在努力回忆。
我暗忖,到头来我究竟是来打听什么呢?梶田夫妻在友野玩具时代的回忆吗?抑或是梶田聪美既不愿想起也不愿提起的绑架事件的暗影呢?
不管是哪个,显然都毫无收穫。但我并不觉得白跑一趟,我已经喜欢上友野家的人了。
“梶田……他好像是当司机吧。”荣次郎拿着文子递给他的水果盘嘀咕。“应该是开小货车吧。他会开车吗?”
“会,过世时仍是职业驾驶。”
“噢,那就对了。”荣次郎两手一拍,倾身向前。“工厂有两辆工作用的小货车。我没有特地雇用驾驶,每次都是让有驾照的员工负责开车,替我运送材料什么的。”
“对对对就是那个,”说着他两眼一亮,“有一个小伙子,开车的技术很好。花季时,他喝醉酒,擅自把工厂的车开出去撞坏了。听说他本来打算载朋友去千鸟渊赏花。那是失火前的几年来着?那时他大约二十出头,所以应该不是梶田。”
他说当时把小伙子臭骂了一顿,但并未开除。因为那是年少轻狂。
“不过,他大概觉得很没面子吧。过了半个月就自动辞职,回故乡去了。他老家在青森,他们是种苹果的果农,后来到了秋天他还寄苹果来呢。那个小伙子,好像姓田中吧。”
想起往事令他不禁笑了。文子也朝我瞥来,露出微笑,我也回以一笑。
“那小子撞车时,我也被警察叫去骂了一顿,说我没有好好管理公司的车,还叫我要严格整顿社内纪律。我当场气得回骂说,这是我们工厂的事,用不着长官插嘴我自然会管理,不用长官鸡婆。后来,工厂失火时我可尷尬了,都不敢经过派出所前面。”
文子一边附和一边吃水果。我也不客气地大快朵颐。冰咖啡也浓醇美味。
原来如此,看来出糗的回忆比较容易留在脑海,另外他也提到一些愉快的回忆。例如把彩色的不倒翁整身漆成红色,一看,怎么变成达摩塑像了;也曾模仿当时流行的丘比娃娃制作天使娃娃,结果不知怎么搞的,看起来像凶神恶煞,惹来许多恶评等等。荣次郎说得很起劲,我和文子也听得很开心。
“做玩具其实也是辛苦行业。爸爸,以前的老员工,现在还有没有和谁保持联络?”文子问道。大概是看话题越扯越远,对我过意不去。
“没有。大家各分东西,早就音信全无了。”
“可是,不是有个关口吗?以前一直是你的得力助手。那个人呢?他不是都会寄贺年片来,偶尔也会打打电话。”
“你说那家伙?噢,他啊。他前阵子出院了。”
那家伙肝不好,老人皱起脸向我解释。“他年轻时是个酒罈子。嗯,找关口的话,员工的事他说不定比我记得更清楚。”
“还有妈妈。她明天就旅行回来了。公司的事务方面,妈妈不是也有帮忙?说不定知道什么你不知道的事。要不要问问她?”
“也好。”
不过,这些你怎么都知道?荣次郎回看着儿媳妇。
“因为妈妈也会和我说起往事嘛。”
“果然不能大意。你们婆媳俩都说些什么?”
“你不用紧张啦,我不会打听对你不利的事情。”
听着公媳轻快的逗嘴,我心里忽然觉得既酸又甜,那大概就是所谓的羡慕吧。有一天,我也能成为这样的老人吗?我也会有这样的晚年吗?为了在人生的尾声抓住这种幸福,我应该趁现在先做什么才好呢?
“听你这么说,根本没有收穫嘛。”妻子握着行向盘说。
“是啊。不过,至少知道梨子写书时可以省略友野玩具那一段了。”
都心区还是一样陷入傍晚的塞车长龙。光要杀出新宿车站前的巴士站就费了一番工夫。
菜穗子开车的机会虽然不多,但她倒是很习惯在都内开车和遇上塞车。虽然因为害怕而不敢开上首都高速公路(这样我也比较安心),不过相对的,对一般道路倒是瞭如指掌。
后座上,桃子正在专心盯着刚买的绘本。打从蓝天书房时代,我就很怕在电车之外的交通工具上阅读文字,因为一定会晕车。但桃子却安之若素。遗传基因的组合,创造出比父母更强的下一代。
“光是这点,已值得大老远跑去八王子了。辛苦你了。”
“他们也带我去看了以前曾是友野玩具员工宿舍的公寓,真的就在附近。”
“可是,不是已经改建了吗?”
“嗯,所以真的只是去看看旧址。他媳妇说以前的建筑物应该还留有照片,还替我找了半天,可惜没找到。听说是灰泥外墙,还蛮坚固的公寓。他媳妇嫁来时好像还保持原状租给别人。”
一隻小手突然伸过来,把绘本杵到我的头旁边。“爸爸,这怎么念?”
桃子指的是“ㄕㄚㄇㄛ丶”。
翻开的那一页上,画着骑乘骆驼在月夜的沙漠中前进的商队,远处还可见到金字塔的顶端。
“这叫沙漠。”照理说有注音她应该会念,大概是不懂意思,所以抓不着头绪吧。
“就是有很多沙子的地方。不会下雨,所以长不出草和树。”
“为什么不会下雨?”
“因为……那里的气候就是这样。”
“什么是气候?”
“就是天气。天空有时很蓝,有时堆满乌云下起雨,这就叫天气。”
“嗯……”年幼的女儿说。“那么,如果没下雨,桃桃也会变成沙漠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桃桃住的东京一定会下雨。”
“为什么东京会下雨,沙漠不会下雨?”
菜穗子笑了出来。“你现在知道白天我有多累了吧。”
的确。“幼稚园老师真伟大。”
“你以前不也做过给小朋友看的书。”
“写书的人是作者。我只是把它整理成书而已。”
妻子从后照镜对女儿投以一瞥,莞尔一笑。“桃桃,剩下的等回家再看。”
绘本收起来了。但,“骆驼是什么?”桃子还是不放弃,看来她很中意那一页。
“就是一种动物。住在沙漠。不过动物园也有,下次我们一起去看吧。”
“嗯!”如果带桃子去上野动物园,我可得告诉她,虽然在东京也能看到骆驼,但这里的骆驼不能骑。
“今天下午,我和桃子一起去参观才艺班。”菜穗子说。
“才艺班?这次又要学什么?”
桃子三岁送进托儿所,四岁起进入现在的私立幼稚园。除此之外,还报名幼儿游泳训练班,以及教读写的补习班。
“是韵律体操班。她同学的妈妈推荐的,说是能提升小孩的身体律动感。入学考试时,这方面好像也很受重视。”
桃子的第一志愿——应该说妻子希望桃子入学的第一志愿小学,是一所门槛相当高的私立学校。
桃子的“升学考试”问题,并非始自昨今。打从她一进幼稚园,这个问题便立刻渗入我们的生活。之前一直与世无争的妻子,从她在幼稚园认识的那些妈妈那儿获得丰富的情报,从此彻底觉醒。“那样做比较好,这样做比较对,这种准备是必要的”云云的“指南”,以远超过我所预期的浓度与频率朝我们展开攻势。如果一切照单全收恐怕连身体都吃不消,我本来打算敷衍一下就算了,没想到菜穗子却很认真。
妻子当然并非对桃子抱持过高期望,非要让桃子受什么英才教育不可。想必只是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从小学就一直念私立学校,桃子也应如此。但,根据各方流窜而来的小道消息推论,这年头升学竞争之炽烈似乎已远非自己念书那个时代可比,之前的悠哉似乎也相对地强化了她的不安。她可不能让桃子因为妈妈疏于该做的准备而进不了理想学校。
“桃子对那个课程有兴趣吗?”我对后座投以一瞥。当事人仍沉迷在绘本中。
“她看起来很开心,也有好几个幼稚园的小朋友在那里上课。”
当初上幼儿游泳训练班也是这个模式。和小朋友一起上课应该很开心。
“只要她不反对就好。地点在哪一带?”
“比到目前为止上过的还远些,在青山一丁目。”
我们家在麻布。幼儿游泳训练班和读写班都在走得到的距离内,上下课由妻子和我抽空接送,有时也会拜托钟点女佣。幼稚园则是搭娃娃车上下学。
“这样就得开车接送了。那当然是完全无所谓啦。可是你也知道。我是个靠不住的司机……”
不是技术的问题,是她的身体。
“我已经考虑过将来的事了。趁这机会,或许该正式找个人帮忙比较好。”
桃子如果考取了理想小学,就得每天往返护国寺。搭地下铁的话要坐几站呢?我正这么思索之际,妻子又追问“你看怎么样”。
“你的意思是要雇个司机吗?”
“我想和孝之哥商量看看。啟子和小纪,都是从上小学时就直一用车子接送。嫂嫂也很忙。所以他们应该也请了司机。”
孝之是妻子的二哥。啟子和小纪(也就是纪夫)是他的长女和长子。
“可以呀,有人介绍总是比较安心。”
我虽然答得乾脆,但一股非现实感骤然袭来,令我陷入不安。撇开升学考试姑且不论,为了小孩上下学特地雇用司机,这和我从小生长的生活水准以及成长环境简直有天壤之别。
照理说,这时候我应该抵抗才对。妻子的确有财產,可以靠着她名下的股权以及在公司挂名当主管的报酬过着富裕的生活。
可是,那一切都出自她父亲的安排。桃子是我与菜穗子的孩子。这孩子的教育问题,应该由我而非岳父来决定,应该用我的钱来抚养她。要念私立小学没关系,如果只是这样,靠我的薪水还负担得起。可是,特地请个司机送她上下学未免太奢侈了。让她搭电车吧,那样也比较能培养社会性,我应该这样主张才对吧。
但是,我只眨了两、三次眼,那些主义、主张和信念就被吹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那样做万一出了什么事”这团乌云密佈眼前。让幼小的桃子一个人外出?开什么玩笑!
我和菜穗子的婚姻,缠绕着几个必须解决或和解调停的问题。不过在那之中,纯粹得靠我们俩克服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孩子的事。
在这个问题还没现实化之前的十几岁青春期,菜穗子似乎认定以自己这么虚弱的身体,不可能生小孩,甚至连结婚都不抱希望。
所以,当她决心和我结婚时,她终于必须正视这个问题。自己会有小孩吗?可以期盼有小孩吗?
幸好,经过慎重检查与问诊结果,菜穗子固定看诊的医师给了我们好的回音。没事,可以生。不过只能生一个喔,最好不要再生第二、第三胎。即便如此,菜穗子已欣喜若狂了。后来她才老实告诉我,如果那时医生说她果真不能生育,她打算连婚事也就此取消。因为她觉得,如果不能让我有后代,实在太对不起我了。
虽然充满诸多不安因素,菜穗子的怀孕过程大致还算稳定,害喜的症状也很轻微。为了预防万一,她比预產期提早半个月住进设备完善的妇產科医院,剖腹生下了桃子。
就各种意味而言,桃子都是我们夫妻的独生女,唯一的后代。万一她发生了什么意外……
到时菜穗子绝对活不下去。我也一样。就算保住性命,餘生也只能像行尸走肉。只是,我个人的问题在这时一点也不重要,只要考虑菜穗子与桃子就够了。
所以我没有抗拒。“我的决定”或“我的能力所及”这种字眼和概念我一律没提。就算非现实感来袭令我心里不是滋味,那也只要当作我自己的问题来处理就行了。
“再不然,等学校确定了,乾脆搬到学校附近也是个办法。”
妻子的话,令我的心情再次被非现实感动摇。孩子的专属司机?配合孩子上学搬家?我不抵抗、不反对。既然我们……不,既然妻子有能力这么做,那又有什么不可以。
“搬家说不定会很好玩。”我说。一边在心里暗祷但愿语气不会显得不自然。
“总之,你不妨先跟二哥、二嫂商量看看。他们比较有经验。”
“嗯,好吧。”菜穗子一边灵巧地钻进塞车长龙的缝隙,一边轻轻点头。脸还是朝着前方。
“其实也不是因为提到桃子通学的事我才这么说,只是聪美的事让我一直耿耿于怀。”
从谈话内容的发展和妻子的表情,我已察觉她所想的,但我还是催问什么事。
“打从第一次听说时我心里就有个疙瘩,她说的那个,呃……四岁时被某人绑架的经验,”
“嗯。”
“不知是什么状况。是放学回家的路上被谁硬拉上车,还是被五花大绑关起来……”说到这里,妻子为了怕桃子听见,倏然压低嗓门。“搞得我满脑子都是可怕的想像。可是,绑架本来就是这样,对吧。”
“是啊。只不过对方好像没有要求赎金喔。”
“你没听到更多的详情吧?”
“因为她自己不愿意说。”
聪美只是再三强调真的发生过这么一回事,可是很抱歉她不想说。
“那你就这么算了?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碰?”
“不,我打算看情形再找机会问。我之所以会去友野玩具,也是为了制造这个机会。况且,聪美那边,我也劝过她不妨和会长谈谈。”
“是吗……那就好。”妻子像小女孩一样嘟起嘴。“不管实际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对那个年纪的小孩来说,被人带到陌生场所,想回家却不能回家,光这样恐怕就已经是非常可怕的经验了,对不对?不信你把主角换成桃子想想看。”
我不由得瞥向后座。桃子正倚着靠背,与味盎然地望着窗外。
“你别乌鸦嘴了。”
“这我知道,不过,用这样比喻比较好理解嘛。这样才能切身想像到底有多恐怖。可是,这么严重的事,你和父亲却好像都不当一回事。”
我自认没有轻忽这件事,但我的确没有完全相信聪美的说词。
“就连她自己,会提起这件事就表示她不是真的死也不想说,只是她可能心怀不安,觉得就算说出来也没人会相信吧。况且那个案件——我认为应该可以称为案件——其实蛮严重的。”
“你是指那关系着梶田不为人知的过去?”
“嗯。只要小心点,别让梨子发现就行了吧?我希望你听听看她怎么说。聪美那时一定经历过很可怕的遭遇。那段记忆,或许令她父亲的过去在她心中变得比实际上更晦暗。在年仅四岁的她面前,绑架聪美的人不是还说了什么都是她父亲的错之类的话吗?”
我回忆聪美的叙述,小声复述一遍以免桃子听见。
“太过分了。居然那样威胁小孩,简直不可原谅。”妻子生气了。
“真相是否如她所言还不确定呢。”那毕竟是四岁小孩的记忆,我再次提醒她。
“岳父也这么说。况且,聪美好像本来就有点胆小。岳父说,她本来就有什么事都小题大作的毛病,不过我们当然不会因为这样就冷淡地敷衍她。”
“这个我知道。父亲和你都很体贴,很懂得人情世故。基本上,她自己不愿说,本来就不可能勉强逼她说。”
妻子看看我,立刻把脸转回前方。“你是不是也心怀顾忌?比方说有点害怕……”
“你说我?对聪美?”
“对。我怀疑你是不是不便啟齿。说不定你怕会问出非常痛苦的真相。”
“痛苦的真相?”
妻子用侧脸示意,暗示她真的不想当着桃子的面说更多。我这才恍然大悟,菜穗子想说的是,聪美该不会是遇上那种性侵小女童的坏蛋,才不愿提起那件事。
我有点吃惊。
“这就难讲了。我根本没想那么多。岳父应该也压根没想到那回事吧。”
“噢?那,是我想太多了吗。可是,我第一个念头就想到那个。这大概就是男人与女人的不同吧。”
我针对那个可能性试想了一下。就在我辗转于各种假想之际,车子已抵达冈崎餐厅。
晚餐吃得既豪华又开心。在间隔宽敞的餐桌上,我不用在意周遭的目光,悠然享受着一家三口的温馨时光。
像这种高级餐厅,有些店会婉拒客人带小孩。冈崎餐厅也是,如果不是看在我们和贵客今多家族有关,想必应对的态度也会截然不同。
不过,唯有一点我敢满怀自信地断言。撇开让幼童上餐厅花大钱的对错姑且不论,菜穗子对于小孩外出时的言行举止可是管教得非常严格。桃子如果不听话或是使性子吵闹,就算当着店员的面她也会严厉斥责。如果用讲的没用,甚至还会动手教训。就拿最近的例子来说,那天我们上馆子,桃子一直闹个不停,菜穗子索性取消点餐当场走人。
所以,不管在什么店,就算没有打着我们是贵客是今多家族的招牌,我认为桃子应该也会被公认是非常守规矩的小客人。这都是妻子的功劳。至今在这种场合往往还会忍不住仓皇失措的我,绝对不可能如此管教女儿,示范正确礼仪。与其这么做,我寧愿去速食店。
而妻子示范的,想必不是她自己的孩提时代,而是两个哥哥的小孩受到的教育方式吧。那是基于从小就在富裕环境长大的人,有义务正确、得体地学习消费时的礼仪这个信念之下。
不过话说回来,我想妻子并没有对桃子抱持身为今多家族继承人之一,必须与堂兄弟姐妹一同风光亮相的期待。只是不管桃子将会步上何种人生,就算像她一样成为上班族的妻子,再怎么样今多家族的财富和名字终究会一辈子跟着桃子,因而才决定把桃子教育成一个配得上这一切的人。
等到这顿饭以桃子爱吃的樱桃塔画下句点时,我已经吃得很撑,甚至有点困了。相较之下,照理说平时这时早该上床的桃子仍双眼发亮,也许是外出太兴奋了吧。
临走时,桃子说想上厕所,由我带她去。我看着桃子穿着外出用的鞋子,用那种在我眼中仍接近蹣跚学步的步伐消失在化妆室的门后,直到她出来我才放下心。
“看我的手手,洗得乾不乾净?”一走到走道,桃子就举起小手问我。
虽然指间还残留水气,但肥皂倒是冲得很乾净。我大大夸奖之后,取出手帕替她擦手。
“我搆不到纸巾。”桃子像要抗议似地解释道。
“欵,爸爸。”我正想迈步走出,却被她扯住袖子。
“这个是什么?”
桃子指的是一座青铜人像。化妆室前,放了椅子和小桌,当作一隅小小的休息室。人像,就放在那里的角落。
沉重的台座上,坐镇着一个看似“弓腰的人”的东西。有手也有脚,但是歪七扭八。脖子很长。脑袋不像人,倒像蛇一样前端尖细,脸孔扁平毫无五官。
台座上贴着一块牌子,记载了雕塑品的作者姓名与制作年度,以及作品名称“地的恩宠”。
地的恩宠。也许象征着人类源自大地,才会看起来好像刚从地面破土而生吧。也许并非弓腰前倾,而是正要直立而起。
“这个很可怕对吧?”桃子问,眼神执意要征求我的赞同。
“桃桃,你怕这个?”
“嗯。”她贴近我的长裤。
这家餐厅不是第一次来,化妆室也去过很多次。桃子每次看到它都会心生恐惧吗?
“是啊,形状的确怪怪的,不过这一点也不可怕。你放心。”
“真的?”
“爸爸看得出来。桃子,等你再长大一点也会看得出来。”
“为什么它没有脸?”
桃子像在担心被雕像听见似地小声问道。脸上没有五官。似乎是令她害怕的原因。
“做这个的人,觉得没有脸比较好。”
“可是,这样很怪吧?没有脸耶。”
“是啊。所谓的艺术品啊,桃子,有时就算看起来奇怪,还是可以很精采喔,这等你再长大一点就会明白了。现在你只要记住,它虽然看起来可怕,其实一点也不可怕。以后来这间餐厅时,只要桃子想上厕所,爸爸都会陪你一起去。”
好,我的宝贝勇敢地点头首肯。当我牵着她的小手迈步跨出时,在我内心深处,一个耳熟能详的小小警语亮起红灯。
小孩会在一切黑暗中看到鬼怪的形体。
我转身看着雕像。赫然回神,才发现桃子也正这么做。我报以微笑,桃子也慢了一拍莞尔一笑。雕像一脸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