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恶魔会议夜之梦 第五场 日本岩窟王
水谷良平走近二人前面的椅子坐下。注视到他的脸的时候,警部感到意外的惊恐。对方的两只眼睛充血似地通红,就像暗中哭过一样的双眼——这个刚愎的男人也有这么女性化的感情?警部一瞬间感到疑惑,一瞬之后想到那是对方的演技也说不定。也许他打算在在美丽的恋人面前扮演身世值得悲叹的恋人角色,全身却充满了战斗意识。
“水谷先生,请节哀顺便。”
“你是神津先生……神津老师?”他转瞬间激情爆发,发出得救般的声音,“拜托您,水谷良平俯首恳求……无论如何早一天,不,早一刻抓住犯人,为那个人报仇!”
恭介沉默不答,他的眼睛似乎要看穿对方头脑和心中的动静,上下打量了好几次。
“拜托了……不管要多少谢礼,我给你开支票。只要是我签字的支票,跟现金完全等值。一百万,还是两百万?”
“不是钱的问题。”恭介静静地摇头,“这些钱对你来说也许只是一堆废纸,这样浪费对投资者就没有责任吗?如果只是开动脑筋,不需要投入别的资本,也花不了一分费用。我所追求的,不是金钱而是事实!”
“事实……构成老师推理的材料?只要是与这个事件相关的事情,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是说,关于公司的内容就无可奉告了吧。来吧,只把焦点放在这个杀人事件上。但是在这个前提下我还是想知道你的经历,以及进入福德经济会之前你和绫小路家的关系。”
“那是很老很老的故事了。”水谷良平像被触到旧伤一样,“人,特别是实业家,都不会重复过去的事。对我来说,虽说今天想得到未来,但却没有至今为止的过去。战争以来的十年对日本的经济界来说是一个新的战国时代,贫农的孩子草履起家也能觊觎天下的时代。并且,就现在东亚的形势来说,这种动荡要延续数年——我想恐怕有个两三年吧。我自己的过去,我也不想向谁坦白。秀吉草履起家,将天下完全收入自己手中,也不想向人过分宣扬。”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左右来回打量二人的脸。
“十五年前,我在绫小路家当书童,当时因为触怒了先代的晴彦子爵而被驱逐。”
当然,第一次杀人的受害者与绫小路家的关系不那么亲密,良平此处也没有加以说明。高川警部也像初次听到这个事实一样的脸色。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理由是什么?”
“是年轻犯下的错……我和在这里工作的一个女佣犯了错……男女之间的事情,是钟在响还是钟槌在响,根本分不清是谁的责任。在那个虽然宣称恋爱自由但却被认为是禁忌的时代,家法定为不义之举,我们根本没法反驳。”
“对方不只是女佣,是小妾吧?”
“也算是吧……这就惹怒了子爵。要是在以前早就绑起来了,不过却没有动用这样的私刑,取而代之捏造毫无根据的事实,向宪兵队密告,说我是共产党员,通过子爵取得国家机密提供给第三国。”
恭介与警部对视了一眼。考虑到所谓的大东亚战争开始当时的紧迫气氛,这确实是最阴险、最巧妙的作战。贵族院议员在西园寺公爵逝世后公开接近军部,其培养的隐藏势力中的人物,军部也会重视。至少不能当作无根据的事实一笑而过。
“后来怎样?”
“宪兵队完全是世间的地狱……我被种种拷问百般折磨,左手的无名指现在还这样弯着伸不直,就是当时留下的伤。还好,终究是没有根据,我坚持坚持再坚持,结果被释放。不过能这样平安出来,也关乎军队的面子吧。翌日,征召令来了,我被贴上危险人物的标签入伍。只是在这不讲理的真空地带,一开始就要遭受白眼,那里可不是一般的辛苦。”
他的话短而简洁,如果考虑他的言外之意,多少也能体谅其内心。恭介和高川警部似乎忘了现在已经成为问题的这起杀人事件,倾听着对方的话。
“然后,我的部队去了中国,去了南方,又飘回北满。过了军队生活,战争中合法地处人死刑的方法很多。不断辗转在危险的第一线、第一线,几十次闭上眼睛想想我还活着,我一边想听天由命,几次想到这就是永诀,一边穿过对面不断飞来的子弹——奇迹,感到奇迹不断降临的时候,我是被选中的人吗?还是世间还有我没完成的事,不能死在这里?就是这样一种心情。停战后我被带到西伯利亚,承受住八寒地狱底的生活,也是靠着这种信念。后来总算回到日本,想到现在的工作的时候,第一次感到这就是天命,感到自己就是为了做完这份工作才出生在世上。”
“我能体会到你的辛苦,我理解你。”恭介满怀同情,“听了你的话,我现在突然想到了Monte-Cristo伯爵的名字,因不实的罪名被囚禁于伊夫岛十几年,亲人被杀,恋人被夺,体验了人所能想到的所有苦恼,Monte-Cristo在基督山岛上得到了莫大的宝藏,得意地回来实现复仇——当然立场不对,其心境跟你也是一脉相通吧?”
恭介的话逐渐转变了方向,向事件核心而来,对方却轻巧地避开。
“客观地看,这种看法也许成立。特别是发生这次这种事件,作这样的思考也不无道理。承受这样的痛苦和仇恨,山中鹿助有歌为鉴:——雪上加霜又何妨,吾将身体力行之。承受上天给予的考验,人也不可奈何吧。过去的那点仇恨,现在没在我心里留下什么影子。倒不如说,当时逃生的我,对让我在这里得到锻炼的再生恩人感激不尽。尽可能为绫小路先生一家做事来报恩,这句话可以表达我的心情。”
实在是很中听的话,是否可以按表面意思接受,恭介和警部都不清楚。
“原来如此,你是以德报怨,以真情应对仇敌。正因为这样,长期处于困境的绫小路先生,也在外部条件的帮助下悠然返回政界……绫小路家对你以德相待,也是当然的事情。问题是,没有对你和佳子小姐的婚事感到不快的人吗?”
“首先声明,你得明白我的立场很容易被误解。我完全没有用钱买下她,将婚事作为什么交换条件的想法。我们互相之间想法自然一致,话也投机,所以才进展迅速,完全没在什么地方出现障碍。”
“水谷先生,这只是与你现在说的事情大同小异的说法。感觉到一个行为相对的反应的人心里,怎么都有改变的余地。比如,你对以前从绫小路子爵那里受到的对待怀恨在心,企图复仇,或是不愿再提仇恨,只想报恩,总之你的想法第三者从外部怎么想象也无法理解。同样,这桩婚事在你看来也不用忌惮谁,正大光明。可是对第三者来说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哪怕犯下杀人罪也要加以阻止吧。”
“虽然你这样说,我别无二心。”
“你刚才跟我约定要提供事实的。与事件直接相关的事没别的——佳子小姐与谁相恋了吧?比如只是单恋,对不能实现的恋爱怀恨——是有这样想法的人。”
“我认为没有这种人。恐怕我之前说过的话太勉强了。用钱买个新娘,我没那么狂妄的野心。所以,她如果另有喜欢的人,我也没必要回避,而且如果有人坦白喜欢她,我也该听到风声了。”
“那么,在你身边呢?没有对你和佳子小姐的婚事不快的人吗?”
“除非……”
“水谷先生,这里的确是个重大而微妙的地方。我们不是要揭发什么个人丑闻。比如,你和怎样的女性进行着什么交往,知道了这些,其它各种过往都不需要了。只是纠缠于这次的杀人事件,以上这些才成为问题……这也是无奈的质问,范围限定在现在来到这个家里的人中……这当中有跟你发生关系的人吧?”
水谷良平看起来不高兴地沉默了。他咽下唾液,欲言又止的话几次冲上喉咙,考虑再三终于出口:“有两个……”
“她们是谁?”
“要说名字?不能不说吗……只限定在此处……,如果与杀人事件没有直接关系,你要保证不能泄漏给他人。高川先生,搜查一课的各位,别说出去好吗?”
恭介和警部对视,一瞬间读出了对方的心理活动,异口同声回答:“就这么定了。”
“那么我说。一个是女演员小月玛丽,一个是中谷由美子。”
这两人不是无法意料的名字。暂且不说女演员,虽然作了约定,与他人之妻的世所不容的关系如此坦率地告白,这也是怪物之所以为怪物的原因吧。恭介也一个接一个地继续问话。
“要是在以前,通奸罪成立……不过那个罪名是亲告罪,丈夫不告发也无所谓了。就算告发也不是重罪,不会判死刑。成人的游戏——单纯的轻浮想法。”
“不巧我还是独身,对于男女关系的微妙之处没有发言的资格。”
对恭介来说,这种话是难上加难。他感到不宜深入,脸色和言词都传了回来。
“那么,你跟中谷先生的夫人只有一两次吗?”
“不,每月必定一次。”
“中谷先生还没注意到?”
“怎样?且不说正经的工薪族,以大魔术师自居的中谷没注意到自家后院的事,多少有点可笑吧。恐怕他注意到了吧,只是装作不知道,勉强闭上眼睛。”
“那要怎么忍受啊……”
“中谷对他夫人神魂颠倒。夫人个性强硬,要是受到他的责骂,说不定就离家出走了。正因为害怕那种事态,才抚胸继续沉默地做她身边的傻子主人吧。”
“水谷先生,前面也约定过了,个人的爱情、感情什么的,我们不会追问。只是从理论上考虑,中谷先生的夫人要是真的爱你,看到你要结婚,总该有所动作吧?”
“理论和实际之间也是有区别的——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无法和我结婚。她说到这个的时候,别的什么话都没说,总不会现在头脑充血开始杀人吧。”
“水谷先生,你是豪放之人,这里也许不能那么考虑。人类的忍耐力似乎在无限延续,其实还是有限度。假如中谷先生平时一直忍耐到现在的愤怒爆发了……平时必死地摁住、吐血般地忍耐一直持续……说不定就变成了意料不到的凶暴血腥的惨剧。”
“我并非没有考虑那样的可能性。一旦变成那样,我想过用钱来解决问题,不管怎样,且不说杀死我、杀死夫人,杀死没有直接关系的第三者,不是太没道理了吗?玩弄这些小手段,总不会有人认为我是犯人吧……周围有其它路可走,就不会有杀人犯了。”
怪物的理由挂在嘴边,让人感到一股妖气,像没有顾虑也不解释,刀架上的刀落下一般毫不客气地断言,似乎什么秘密也没有,而其下却抱着不许别人知道的大秘密。他的告白大胆率直,给人的不是个简单对手的印象终于变得强烈起来。
“我从某方面听说,贵公司付给绫小路先生相当的资金作为政治工作费。只在这里说,这个费用概算是多少?”
良平对这个问题强烈地反抗:“我不知道是谁传播了这么不负责任的谣言……没这回事。作为公司顾问当然会得到报酬,从我分到的利益中,个人性地赞助了选举费用什么的,全部算来也就两三百万——巨额政治资金是哪里的话。”
“根据一个说法,这个金额在三亿以上……”
“呵呵,这么大一笔钱?”水谷良平感到吃惊似地瞪眼,“就算话外有话,那也太过度了。要是在投资领域,没有不动用那么多资金的,对日本的政治家这样最不能信任的人种,投入那么多钱我才不甘心呢。干这种事,公私之间的区别是,必须特别严肃。而且,与这次事件没有直接关系的这件事,按照先前的约定,我不会再说了……”
“未必能断言跟事件没有直接关系。”恭介以咬牙切齿的样子说,“你既然否定了,这无论如何是件好事,我们最初也是这样认为的。如果传言是真的,巨额资金通过绫小路先生流入政界,总也有几分留存在绫小路先生手上吧。另外,即使绫小路先生没有私吞的想法,在政界这种地方,什么时候需要多少钱是谁也想不到的。只是,这些资金还在绫小路先生手里的时候,要是绫小路先生有个万一,那些钱就完全飘在空中了……第一号的滋子小姐是精神病患者,财产分配上没她什么问题。佳子小姐活着,如果与你结了婚,就是失而复得,也应该没问题。要是现在绫小路先生有个万一……”
“你有那种预想?”
“正是。”
“为什么?”
“放置的狮子被刺了。虽然你没说,已故的先代绫小路子爵以其风貌和雄辩在贵族院别名狮子。狮子之子小狮子的搞笑绕口令对犯人来说,短刀刺入绫小路家的图腾、种族的象征的狮子石像,也许默然预告着绫小路实彦是第三名牺牲者。”
“杀人……第三个杀人预告?”
“是的。犯人在实际杀人之前,有必定玩弄人偶的癖好……从旁边来看,是不合常理的模仿,对方看来恐怕是要拼命吧。他是抱着什么深刻意图才如此冒险。人偶为何被杀?如果明白了这个理由,事件的秘密就能一口气完全解开了。”
恭介的话一边一步步接近着事件的核心,一边又对不能轻易把握事件的最终真相而着急,发出自嘲般的声音。
“所以,要是第三次杀人万一成功了——当然,我们也不想让犯人这么容易地出名,这是最坏的假设,如果发生这种事态,你名义上的妹妹典子小姐将继承巨额遗产。其配偶将会得到不劳而获的幸运。你和绫小路家现在几乎是一家人了,要是以上属实,想必听到过对方的名字,那个人是谁?”
水谷良平轻轻皱眉。不知是愤怒还是悲伤的一言难尽的激动感情起伏着,脸上落下微弱的影子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关于这个,还没有正式决定吧。而且,假使发生那样的事态,连绫小路先生也倒在犯人魔爪下,也不能认为这件事就此落幕。再杀一个人偶——典子小姐不死事情不会平息。”
他的话里包含着不听就无法感受的恐怖意味,让人感到像是在嘲笑搜查当局,犯人的豪言壮语在回响。
恭介不禁长身而起:“为什么会那么想呢?为何绫小路家的人们没有嫡出庶出的区别……”
“请留步。刚才的话中你们放过了一点。你们不知道绫小路家的家规,世世代代都没有正室吗?”
“照你所说,不只百合子小姐一个……”
“是的。先代的绫小路子爵,还有哪个祖先有着奇妙的生活信条。上流阶级的人重视门第、资格什么的,只跟与自己对等的一伙朋友之间结婚。其结果,当然考虑的现象是生物学的意味,种族的生命力越来越弱……为防止此事,和别的阶级的人结婚,传下异质的具有野性血统的子孙就行了……然而,过去的贵族被各种各样有形无形的法律所束缚,是没有这种自由的……于是,虽然知道是自己的孩子,有的承认是庶子,有的以私生子形式存在,以养子身份入籍,二法必居其一。所以,绫小路家的继承虽然有无效的差别,百合子小姐和其它三姐妹之间并没有什么差别待遇。”
“原来如此,上流阶级有各种各样保持体面的小手段。结果,从滋子小姐开始的三姐妹,也都按庶子或养子对待。但是,三人都是女儿的话,绫小路家的继承会怎样?在提起佳子小姐的婚事之前,绫小路先生和你之间当然会谈论这个问题。”
“按照新宪法,结婚是个人与个人的联系而作为主体考虑,家庭只作为第二性。妻子贯丈夫的姓氏,丈夫也可以贯娘家的姓氏。我自报贯绫小路姓氏的姓名,哪有什么意见。”
恭介和警部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们的婚事只是这样的含义。这差不多是绫小路家挂起白旗无条件投降一样,与签订城下之盟同样屈辱。
对水谷良平来说,这件事绝不仅仅是一次猛烈的复仇的感觉。在物质上得到满足的人,接下来会追求名誉,终极的目标是追求门第,成为人上人,更进一步一定有所感慨。
他的计划九成九已经成功,却全部化成水泡。这个怪物背负的野心也将粉碎……如果最初他心里没有藏着这样的计划的话……
“说着说着就偏题了。第三幕之后发生的第四幕会是怎样的呢?”
“跟刚才说过的一样,我向绫小路先生援助的金额并不是什么大事。先代就成为贫困贵族的绫小路家,战后更是像将倾之木般枝叶翻动,一点财产也没有。进行这么大犯罪的人真是个笨蛋。且不说假设典子小姐自己就是犯人,那个并未完全抓住她的心的第三者抱着奇怪的自满犯下杀人罪,对我这种现实主义者是完全无法理解的空论。”
水谷良平挑战似地加强语气:“犯人是有绫小路家血统的人,抱着一个都不留存在世上的顽固病态信念。住进精神病院的滋子小姐说不定还不知道对方,其它人也无一例外。因此,实彦在你们警戒不及的情况下被血祭,恐怕滋子小姐也同样……这个惨剧无法阻挡吧。”
高川警部总觉得他的话凉飕飕的可怕。失望和空虚的断念刺激着怪物的心,使之吐出这样的话。还是他就是犯人,在绝对不会被抓住尾巴的自信下,发出这样的豪言壮语。不知道是怎样,警部的耳中像山神一样的微弱声音“日本岩窟王”不断地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