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1建筑工地外景。日。

黑暗淡出,一束阳光在一条钢梁上闪烁(或需特技使阳光闪烁)。

一台移动式起重机正吊着这条钢梁升入空中。

穿过空中的钢梁向着一栋现代建筑的脚手架移动。

钢梁放到建筑物上,戴着安全帽的工人们赶过去,卸下钢梁。

解说员声音响起:

可靠。持久。坚韧。钢铁建造了这个国家,创造了富有力量的传统。尽管其外形与结构不断演化,传统却历久弥新。

镜头切换到钢厂的资料片:

烟囱林立,高炉处处,等等。约1930年代。

解说员(续):

传统。

(化入)现代钢结构的场景。

解说员(续):

坚守传统而又与时俱进,既成就了一笔精神财富,也成就了一位杰出的领袖。

背景音乐响起(安详而威严)。叠化出玛丽安·艾弗森在竞选活动中与民众握手的场景。音乐渐弱,玛丽安的近景(只现出腰部以上)。

尽管稍嫌粗糙,还是比较满意。传统部分会吸引老一辈男性共和党人;但是应该清楚地表明,玛丽安已经超越了过去,即将引领未来——这就会吸引年轻的选民;而且也有希望能够如她所愿,打入新的选区。

卡车急刹车的尖叫打断了我的思路,我抬头看着熟悉的棕色卡车停在了房前。除了节假日前后,UPS极少来我家,而且通常来得很晚——今天却这么早!他们的快递员往往非常年轻,精力旺盛,充满阳刚之气。那小伙子从驾驶座跳下,跑到卡车后面取出包裹,丢在门前,按一下门铃,随即返回车里,扬长而去——干完还不到一分钟。

此刻我已疲惫不堪。

退货标签上写着:福克斯有声新闻电影公司资料馆。我撕开硬纸板包装盒。里面是一盒录像带,标明《铆工露丝》,1942年3月。

我走向录像机,期待着见证真实历史的激动;这是未经着色、没有导向的历史本来面目。然而我一按下电源,绿色的冷光闪烁,显出时间已是1:30!哎呀,约好的拍摄采访玛丽安,我迟到了!立即抓起录像带,扔进挎包就走。

摄制场布的景是一间只有两面墙的办公室,办公桌已经抬走。一面墙上挂着的窗帘巧妙地掩饰着后面的假窗户。它前面仔细地安排着高高的绿色植物,叶片的阴影微妙而宜人。靠着另一堵墙的是一张深红色的皮革沙发,就是在企业老总办公室里常见的那种。不过,这布景的聚焦点却是挂在沙发上方的一幅抽象派绘画,是用蜡笔画成的。这真是一个完美的背景,尤其是用特写镜头表现出来。带着几分女性风韵的挑战者玛丽安,彬彬有礼、举止优雅,镜头里肯定会显得很出彩。我此前已经要求她穿海军蓝的夹克衫;这样,蜡笔画配上深红色的皮沙发与她的服装,就形成了一幅和谐统一的画面——既传统又前卫。

我到达时,玛丽安还在化妆间;她身上搭着一张塑料布,化妆师正在给她化妆。罗杰在摄制场走来走去,手机夹在耳边。摄制组的三个成员正在调试灯光及其他设备,他们都带着耳机,耳机连接着控制室里的麦克。

我在工作台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尽管我不会出镜,他们也给我别了一个微型话筒:“调试一下话筒。”

我清了一下嗓子。

“你好妈咪,你好爹地!我想要匹小马驹,一台冰激凌机,一个小丑,还要一个游乐园,装进我的地窖里。”

“可以,”他说道。

“好搞笑!他们也是这么答应的。”

他狡黠地笑了一下,然后看着我身后。

我扭头一看,玛丽安朝着摄制场走来;她身穿海军蓝的香奈儿服装,优雅大气,精明干练;化过妆的脸上神采奕奕;齐颈的短发精心做过。摄制组手忙脚乱地引导她就坐,把一个佩戴式话筒给她别在了夹克衫上,测试她的音高,然后再次调整灯光。

终于开拍了。

我周末就给罗杰发去了一个问题清单,显然,玛丽安是精心准备了的。听了问题以后,她往往稍微停顿一下才回答;回答吐词清晰,逻辑严密,非常自然。有时候,在陈述了关键信息以后,她也会简短地穿插一些趣闻轶事,甚至不乏幽默——讨论性别问题时,她这样开头:“上帝创造人类时,她——”然后停顿一下,以便与乔治·伯恩斯配合得水乳交融。

访谈完毕,微型话筒刚被取下,她就问道:“我的表现怎样啊?”

“棒极了,”我说道。

“机智幽默、清楚连贯,政治家的专业范儿与邻家大姐的亲切热情和谐统一。后面就是编辑的工作了。”

她站起来,一脸满意的微笑。罗杰过去搀扶着她,打算走出摄制场。

“那么,下一步怎么拍?”他问道。

“最近一、两天,我就会把完整的脚本给你,包括一份书面的已经完成部分的剪辑情况。我们就按这个脚本拍摄。哦,对了,上周我提到的那部资料片到了,就是《铆工露丝》,你还记得吗?”

玛丽安停下了脚步,罗杰差点儿撞上了她。

“就是那部你认为可能是在钢厂拍摄的片子吗?”

“还不能确定,我还没来得及看。”

“看后请一定告诉我。”

“我已经带来了。”

“真的?”她眉毛一扬。

“想看看吗?”

罗杰的一根指头按在了自己的水晶表盖上。

“玛丽安,你要去会见莱克县的共和党人,只有十分钟了。”

“可以晚点去。”她说道。

麦克把两张椅子拉到了一个角落,然后推过来一台录像机和一台装在金属支架上的显示器;玛丽安坐了下来。

“日期是1942年3月,”我指着盒式磁带上的标签说道。

开头是一连串免责声明,并警告未经授权而擅自使用此片者将被列入联邦调查局十大通缉名单。然后切入爱国大游行的声声口号,屏幕上黑色消褪,变成了粗糙的黑白拼贴画;军人们列队前进,微风中彩旗飘飘。一个声音——很像沃尔特·温切尔的声音——宣布道:过去的一周,将被证明是本次大战的转折点,为自由民主而战的力量开始走向胜利,邪恶势力开始走向灭亡。

解说词说道,成千上万的新兵正在全国各地进行训练,他们即将成为轴心国的克星。我们看着士兵们的打靶训练,从带刺的铁丝网下面蠕动着爬过,攀越钢丝网栅栏。播音员强调说,我们必须记住,尽管离别亲人让我们深感悲痛,但他们的长官会为他们感到骄傲,我们也会的。

玛丽安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

音乐变得舒缓起来;解说员接着说,大后方的人们也在为战争贡献自己的力量。妇女代替男人进入了各种工矿企业,承担起男人的责任;而且人数之多,前所未有。

镜头切换到一个新场景,出现“艾弗森钢铁公司”几个大字。玛丽安身子前倾,双肘分别撑在椅子两边的扶手上。一大群男男女女带着灿烂的微笑和欢呼声,拥挤着穿过一道十字转门。有些人斜戴着安全帽对着镜头。人们纷纷带着午餐盒与保温瓶。背景则是一座座高高的烟囱吐出一团团白色丝带般的轻烟。

画面切换到钢厂内部。机器吐着气,轮子旋转,传送带移动。移动式摄影机的镜头平稳流畅地从一个场景转到另一个场景,最后停在了一位穿着背带裤工作服的女工面前。尽管还是远景,还是能看出一张轮廓分明、五官精致的脸,金发盘在头上。镜头切换到中景——我突然张大了嘴巴!

“天哪,莱尔·戈特利布!”

玛丽安瞥了我一眼,然后继续看着屏幕。屏幕上的女子与我在老爸那张照片上看到的女子相比,眼睛一样,嘴唇一样,样貌也一样。不同的是,在这部片子里,她青春靓丽、容光焕发;即便穿着工装,依然魅力四射。当她对着镜头的时候,带着几分羞怯与性感——屏幕上一下子亮了起来。

此刻推出了一个莱尔工作时的特写镜头。她正在操作一台铆接设备,要确保把铆钉打进某种钢条里面,很难看清她到底把铆钉打在什么上面:卡车的车门?坦克?也可能是飞机的某一边。每隔一会儿,她就要把脸转向镜头,似乎是在回应摄影机旁边的某人。我眯起眼睛看着屏幕。这时镜头拉回来,现出她身后一个西装领带男;男子满面春风。

镜头摇了过去,解说员介绍这是保罗·艾弗森。我以前看过的剧照并没有充分展现出他的风采。比起照片中,屏幕上的他更高更瘦,着装优雅,老板范儿十足;他的鼻子更加挺直,眼珠更黑;尽管满头浓密的白发,看上去也就四十来岁——活脱脱一个年轻版的大卫!

似乎导演给了提示,艾弗森向前一步与莱尔并排站立。俩人的笑脸对着镜头,这时的解说则是钢厂为战争所做出的贡献。艾弗森放下一只手臂揽着莱尔。

我一下子惊呆了!

是那种搂抱的方式让我吃惊。那既不是工友们之间的动作,也不是老板拍拍工人肩背的那种行为;而是那种保护性的、亲昵的举动,似乎他想竭力为莱尔挡住外面的世界。莱尔的肢体语言也证明了这一点:她的手臂消失在了保罗的腰后,嘴唇张开,身子靠拢保罗,似乎在迎合保罗的心愿。那是她男人的心愿、情郎的心愿。

我向玛丽安看过去;她正专注于屏幕,随即也偷偷地向我瞄了一眼;发现我正看着她,连忙闪回到屏幕上。此刻播放到了战争债券发行的最新数据。我按下了停止按钮。一时间,我俩都没吭声。

然后她点了点头——好像主要是对她自己,而不是对我。

“太棒了,艾利。真的很棒。”她的言谈举止之中好像消失了某种东西,但我说不出来究竟是什么。

“你看呢?”她问道。

摄制场总是很冷,我的手掌在手臂上来回摩擦,想要暖和一些。我很清楚自己的看法,但回答却很谨慎:“肯定有我们需要的片段。”

“我也这么想。”她用一根指头轻轻地拍着下巴。

“不过,你知道的,或许还是罗杰说得对。我们或许应该把重点放在现在而不是过去。我不想让人们觉得我什么都依赖父辈的遗产。我可以这样想吗?”

“当然可以。”她试图暗示我什么吗?

她抓起手提包站起身来,打开包扣,伸手进去搜寻着什么;她目光停在包上,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说你认识那个女人?”

我也站起。

“我想是我父亲认识她。很久以前的事了,二战期间。”

“天哪,世界真小!”她双肩抖动了一下,肌肉似乎绷得紧紧的,先前的淡定自若顿时无影无踪,甚至屋里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我一下子极为不安,内心深处的神经都发出了噪音,犹如勋伯格的乐曲中出现了不和谐的音符。

“怎么认识的?”

我的回答很谨慎:“呃——这是家事。”

“理解。”她啪的一下关上提包,拍拍我的手,突然间又淡定起来。

“好吧,谢谢你下了这么多功夫。我从没看过有关父亲的影片。我简直不知道还能看到父亲的过去。”

我感到一阵寒冷,而且与摄制场的空气无关。

那天傍晚,我正想着怎样才能不做晚饭,突然,电话铃响了。一个清晰的女声问道:“是艾利·福尔曼的家吗?”

“对。”

“我是爱丽丝·斯宾塞,罗杰斯公园图书馆的管理员。”

芬克尔女士回来了。

“哦,我记得你。”我看着窗外。夕阳的余晖在皂荚树的枝叶间闪烁;那些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摆动。

“我在柜台里发现了你留下的电话号码。你当时想和克拉伦斯·拉姆齐联系。”

哺哺!“对。你真是细心,还记得这事儿。不过我——”

她打断了我,声音颤抖着说:“今天得到了不幸的消息。克拉伦斯遭遇了枪击。离这儿约三个街区。他……他现在生死未卜。”

夕阳突然变得扎眼而冷酷。

“警方判断与帮派争斗有关。”

我张开嘴,什么也没说出来。我费力地挤出几个字:“哺哺没加入帮派。”

“歹徒是在开车经过他时开的枪。”

我眼前的景象包上了黑色的边框。透过窗子,我朦朦胧胧地看到一个骑着三轮车跑来跑去的小孩,后面跟着另一辆红色的货三轮。

图书管理员接着说:“你瞧,他们没跟我说多少,我也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

我听出了她的声音很痛苦。

“你为他做的够多了。”

“远远不够。”她吸了一口气。

我问他在哪家医院。

“你打算去探望他吗?”

“我……我也不知道。”我顿时觉得脑袋像一块又轻又大的海绵,大得与我的身子不相称。我揉搓着颈背,想象着哺哺在图书馆里玩电脑,接入虚拟世界的情景。我猜想,网上的那些文字、书籍和思想会给他镀上一层保护色,使他可以脱离那些黑道街娃的生活。飞机的咆哮声从头顶上闪过。

“不过,如果你听到了什么,请告诉我,好吗?”

“当然。”

一阵沉默。我用一个问题打破了僵局。

“警方知道谁干的吗?有没有目击者?”

“街对面有一对夫妇说看见了一辆米黄色或黄褐色的小车。警方正在搜寻这辆车。”

我死命握住听筒,手指一阵剧痛。

“是一辆卡特拉斯?”

“不清楚。”又一阵沉默。

“好啦,我以为你想要知道。”

“谢谢。”

挂上电话,我用两手抱住膝盖。自从沾上了砸脑袋的纸箱,不幸就接二连三地发生。先是露丝·弗莱希曼之死,接着我家被盗,现在又是哺哺生命垂危。把这一切联系在一起的,就是一辆黄褐色的小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