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 微热之日
在山里,可以看得见风。即将完全转为褐色的树叶沙沙地抖动,就像波浪一样互相传染,往这里袭来。来的速度,真快……才这么想,冰冷的空气团块,就扑上了暴露在外的脸颊。
“呜哇,冷死了!”走在前面的一真回头说。以六年级的孩子来说,他的体格算很结实的,不过有个红通通鼻头的脸却还很稚气,很符合实际年龄。
“好像用双氧水消毒一样。”
“真的耶!”回应他的信也,手背轻轻在额前碰了碰,感觉还有一点点发烫。
今天从一早就觉得头很沉。早上上学前量了体温,刚好三十七度,正常体温偏低的他,这种程度的轻微发烧也会觉得不舒服。
这下子真的是感冒了。信也一边想,一边爬着胡乱堆积的石阶。今天还是算了吧……这个念头出现了好几次。
“挑这种日子上山,我们还真是奇怪呢!”
明明是自己约的,一真却一副事不关己地说着。他并不知道信也现在身体不舒服。
“就是啊,随时下起雪来都不奇怪啊!”
其实离下雪的季节还早。现在是十一月底一—红叶季节已经结束,整座山被枯叶覆满的时期。信也觉得,这是一年之中最阴沉的季节。
“阿真,你那东西真的很厉害吧!要是没什么看头,小心我揍死你喔!”
信也对走在眼前的蓝色外套背影说罢,一真就从门袋取出一根既黑又细长的棒状物体,在信也眼前摇着,安安静静没有发出声音。
“我跟你保证,这个绝对厉害。绝对是好东西的啦!”
今天放学路上,一真邀他一起到基地,说是从哥哥的车上发现了“很棒的东西”。身体不太舒服的信也虽然很想拒绝,但事情可没那么简单。在小孩子的世界里,也有所谓的面子、人际关系等等问题的。
信也跟在一真后面,攀登着昏暗的山路。从山麓到中途为止还都有石阶,走了一阵子之日后,变成路旁埋着圆木桩的土阶,最后彷佛全部放弃一样,成为只有土泥的山路。路越来越窄,无法让两人并肩而行。
他们两个住在群山包围的乡下小村落,人口顶多只有三千人左右,正面看去是色彩缤纷、无尽延伸的农地,背倚着一群规模中等,看来互相推挤的山。不管到哪里去都得开车,对于顶多只能靠自行车当交通工具的小孩子来说,是个相当无趣的地方。
“不过,你的基地还真远啊……找个近一点的地方不是比较好吗?”
过了一会儿,一真站着不动,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发着牢骚。
“的确是近一点的地方比较好,可是,万一又像上次那样的话……”
“啊,那次真的很倒霉呢!”
别以为乡下人烟少,其实这种地方的视野可好了。就算是待在了大田地的正中央,很奇怪,就是有可能被谁看到。
就在前几天,两人没告诉家人就到很远的镇上大型玩具店去买游戏卡,那时候刚好被邻居看到,马上就去通报家里。谁叫大人们都开车,我们怎么注意得到呢?
学校规定小孩子不能自己到那么远的地方,所以信也和一真两个人瞒着家人和老师外出,后来被狠狠骂了一顿,还写了五张稿纸的反省作文。
所以,如果要掩人耳目做任何事,还是山里最好——而且最好尽量是深山里。
他们两人爬的山,位于村子边缘,草长得很浓密。
高度至多只有两百公尺,但继续走下去可以连接到另一座大山,可以一直纵走到隔壁市。信也他们的基地,就在这座山的顶端附近。
“喂,你看!”攀登山路过了大约十分钟,一真突然回头这么说。
“那个,不是恒夫吗?”
“不会吧!”位买低一真一阶的信也,努力拉长了身子往前看。
大约三十公尺前的大杉树下,有一个戴着眼镜的少年坐在那儿。他背上背着红色背包,一脸惊讶地看着这里。一真说得没错,那的确是跟他们同样念六年一班的山崎恒夫。
“怎么会这样,他在这里干嘛啊?”
现在并没有禁止入山,所以就算山里有其它人,谁也没有立场抱怨,大家彼此彼此。不过,通往基地途中,总是尽量不想和其它人打交道。可是,又不能对自己的同班同学完全视若无一真故意佯装什么也不知道,先出声打了招呼。
“喂,山崎啊,你在这里做什么?”
“有点事。”恒夫站起来,拍拍裤子、屁股。
“我想到前面那个小庙去看看。”
“啊!……”一真和信也不禁对看了一眼。怎么偏偏是那里,还真是不凑巧。
这座山顶附近,有个当地居民几乎遗忘了的小庙。它的规模实在很小,就连相当虔诚的老人家,也不至于特地爬上山来参拜。其实,那里就是信也他们的基地。
“为什么要到那里去?有什么事吗?”
“算是吧,有点东西想调查一下。”
恒夫用指尖把银边眼镜往上推了一下,那副模样看起来真是讨人厌,乱装模作样的。
“什么调查嘛!”
又来了……信也心想。恒夫是两年前,也就是四年级时从东京搬过来的转校生。听说他以前上的是私立的贵族学校,其实他也真的是全学年头脑最聪明的学生,不过这个人的想法总是很老成(也可以说是老气),因此在班上渐渐显得格格不入。虽然不知道他本人怎么想,但是他说话时的口气听起来总像在瞧不起人。
“调查?你要调查什么啊?”
“嗯,你听过山童吗?”
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山童啊——信也突然很想笑。在这个地方生长的孩子,每个人都一定听过山童的故事。和山姥姥或天狗等等,一样都是民间故事里会出现的妖怪,但是并没有什么名气。
“雄太他奶奶说,这座山的小庙在祭祀山童,所以我想过去看看。”
“哦?你的兴趣还真奇怪耶!”信也老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感想。
信也家附近的神社,偶尔会有年轻人的团体在那里走来走去的,听说是来调查民间故事和传说的大学生。
听到这件事时,信也心想,大学生还真是闲啊……以前爸爸说过,上了大学也没什么用,这句话的意思他现在有点懂了。都已经二十好几了,还迷什么民间传说啊?
所以在这么冷的天里,特地来爬山要去看小庙的恒夫,想必也是一样吃饱了没事干吧!“不过,那里拜的应该是地藏啊?”
一真一边吸着鼻涕一边说:“对啊,那里拜的是地藏啊!”
其实信也根本就不知道那里祭祀的是什么,只是反射性的搭话。他心想,也许一真只是想让恒夫断……去小庙的念头吧……“所以,你就算去了也会很失望的。”
“不去,怎么会知道呢?”
恒夫从口袋里拉出手帕来,边擦着眼镜边回答。那口气果然还是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听了就讨厌。
“一真你们呢,要去哪里?”
“嗯,就到上面看看。”
一真和信也随口敷衍了一句,便转身背向恒夫开始商量。
“怎么办?今天还是算了吧!”
“好不容易都爬到这里了耶!”
“可是,那家伙一定会告状的啦!”
他们两人本来打算在小庙玩些没有人知道的游戏,悄悄避开大家的耳目,就两个人。
“该怎么办好呢……”
“现在有两条路,一条是今天干脆放弃,另一条是继续前进——我是很想去啦!”
一真搭着信也的肩膀,嘴巴靠近他耳旁说着。
这条山路虽然弯弯曲曲,但是路终究只有一条,最后一定会到达小庙。既不能避开恒夫,也无法选择其它路径。
“那,他怎么办啊?”
“要是真没办法的话,只好让他也加入啦!”
信也连想都没想过。他+觉得那种老是说话这么讨人厌的优等生,会成为自己的玩伴之“可是,我不是很喜欢他耶!”
“笨蛋,又不是要真的跟他当朋友……只是为了封住他的嘴啊!”
反正,只要一起玩了那个游戏,从那倘瞬间起大家就是共犯了。如果告诉别人,自己也会被骂。
“原来如此。”两个人窃笑了一阵,悄悄地互相击了掌。
“既然这样,要不要一起走啊?”
沟通好了之后,一真开口邀请,恒夫听了之后露出高兴的笑脸。
“太好了……其实,我有点害怕继续走下去呢!”
“为什么?”
“因为,天色慢慢变暗了啊,而且……从刚刚开始,我好像一直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奇怪的声音?”
信也反射性地环顾了周围,侧耳倾听。不过,风声毫不间断呼啸的山里,本来就不可能安安静静没有声响。
“什么样的声音?”
“好像……嘿——嘿——一种很尖锐的叫声……你听,现在又有了!”恒夫皱着眉说道。
“笨蛋,那是风声啦!”
听起来的确有点像恒夫形容的叫声。不过,那一定是风声,不会有错。
山路越走越窄,像迷宫一样弯曲。树木的间隙减少,最后彷佛走在绿色洞窟里一样。
真是的,这是什么鬼地方啊?每次走在山里,信也都会这么觉得——真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在他更小的时候,也不是不觉得山里有趣。随着季节而变化的自然色彩,他也曾经觉得美丽。
但是,现在这些都让他觉得窒息,快喘不过气。
在山里,待一整天也不会觉得腻……爷爷老爱这么说,那一定是因为他对其它许多事情都觉得更厌烦。因为没有其它有趣的事,所以如果不勉强自己觉得这里有趣,这种乡下地方两天也待不住。妈妈她一定就是这么想。
“你妈妈她原本就是在城里长大的人,这种乡下地方,她反正是住不下去的。”
信也想起爷爷曾经这么说过。
妈妈是在自己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消失的。
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信也并不清楚,只知道有一天母亲突然像辞掉工作一样,放下一切离开了家。在那之前他完全没察觉到她和爸爸有过争执,或者商量要离开的事。也说不定只是白己年纪小,没注意到罢了。
明年春天就是国中生了,现在的自己很能体会妈妈的心情。要在这种地方过上一辈子,光是想都觉得心情开始忧郁。
也许有些大人认为,住在乡下的孩子,每天在大自然里奔跑,日子过得很开心……其实,才不是那样呢!
只不过想买个小东西,还得每次央求爸妈开车载;步行可至的范围里,总感觉一定有谁在监视着。再加上一月左右开始:上雪,这场大雪咚咚作响、声势惊人,这段时间几乎不能在外面玩耍。一直到五月的假期为止,看见残雪都并不希罕。
像这种乡下地方,怎么可能有什么有趣的事?放学回家后,也不太能出去玩,放假到朋友家玩,也顶多是一起打电动玩具而已。真正活动到筋骨的,只有当地少年棒球队需要练习的时候而已。
真想赶快长大啊!
所以,每次走在山里,信也都会这么想。真想赶快长大,赶快离开这片土地——就像当年的母亲一样。
终于,他们走到沿着山边斜面的窄小道路。
路宽顶多只有两公尺,靠山崖的一边钉上了铁钉,再牵着老朽的咖啡色粗绳子,那本意是防止有人滑落,但是看起来并不怎么保险。顶多,只有告诉路人“不要靠近这里”的警告意味吧!
“每次走过这边,都觉得好恐怖喔!”他们走成一列,一真回头对其它人说。
右手边可以俯瞰刚刚爬上来的森林。再往远处,可以看见自己村子的一部分。其中只有前年盖好的白色公民馆,特别醒目。
穿过那条窄路,眼前的道路稍微宽了些——终于到达目的地的小庙了。
“呼!终于到了啊!”
说是小庙,其实就是一片大小差不多像学校教室那么大的平地,边上只孤单单地摆着一个冰箱大小的木头小庙。小庙的基础是用混凝土将天然石头固定的一圈石头围篱,看不出来是多久以前盖的。庙前没有类似鸟居的构造,只有地面上排列着平坦的石头,从小庙的正面延伸出来。他们三个人各自找了块石头,坐下休息。
这个位置的正面左边是山,比这块平地高了一段的斜坡后方,延续着一片深绿色浓密森林。右边的斜坡面向村里,长着一片密集的杉树林子,所以不用担心会被人看到。
“这就是祭祀山童的小庙啊……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休息了一会儿后恒夫站起来,很感兴趣地在小庙周围绕着。
“寺庙和神社,其实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啦。要是多懂一点,说不定会觉得有趣……而且,我刚刚不是说了吗?听说这里是祭祀地藏的地方。”
一真继续坐在石头上说着。刚刚那些话,看来不是为了赶走恒夫而编的谎言。
“好,不管怎么说,总之先参拜一下吧!”
一真说完后站了起来,信也也跟着起身。这时候他突然觉得头一阵晕,感觉身体比刚刚更不舒服了,三个人在小庙前排成一列合掌,双手拍了几下,夸张地拉扯小庙门前装设的线绳——很是随便的参拜方法。
“对了山崎,要看哪里才知道这里是不是祭祀山童的啊?”
一真好像对这个话题有了兴趣,对恒夫讲话的口气竟然亲切了许多。
“嗯……这扇门,应该不能开喔?”
恒夫指着小庙正面的小门,问着。
“这……应该不太好吧。不是有人说,不可以碰触神明吗?还是不要碰比较好吧!”
“说得也是。”
信也心想,恒夫说这话的语气,听来好像有点遗憾……“一真你们到这里来,是有什么事啊?”
“啊,对了。”说着,一真瞥了信也一眼。
可以拿出来了吧?那眼神应该是这么问的。
都到了这个地步,也没办法了。叫恒夫一个人回去不但很奇怪,况且他也不见得真的就会乖乖回去——信也点了点头。
“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
一真绕到小庙后面。接着,他从屋顶下的一点点细缝中,抽出用一捆白色塑胶布包住的东“哇!都湿了。”
这个季节山里的湿气特别重。虽然藏在不会淋到雨的地方,水滴还是不断地从塑胶布上滴一真挥去手上沾湿的水滴,打开了塑胶布,里面放着的是一个小茶罐。
“里面有没有湿啊?”一边说,一真边打开了茶罐的盖子,发出了“砰”的一声。
“啊,好像没事耶!”茶罐里放的是白色的香烟盒和粉红色的透明塑胶打火机。
“什么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恒夫看了这些笑了一下。一真笑着从盒中拿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信也也一样拿了一根。“山崎你也来一根吧!”
信也下意识地用强烈的语气说,言外之意在告诉他:这可没有你拒绝的余地。
“是哪一种?是Philip Morris的三毫克嘛……这么淡啊!”
没想到恒夫竟然很自然地伸手去拿烟。
“喔,没想到山崎你满能聊的嘛,我还以为你很严肃呢!”
“这种东西在东京一点都不稀奇。”
恒夫将叼在嘴里的香烟上下晃呀晃地,就好像在催促着对方,快点点烟!
一真点了打火机,打算点上自己的烟,不过转了几次打火轮,连一点火花都没有出现。能是因为山里的温差,导致打火机湿气过高吧。机身里的微量水滴,就是一个证据。
“没办法……要不要用这个?”
恒夫放下肩上的红色背包,往里面翻找了一阵,拿出一个同样的廉价打火机。
“你怎么会有打火机?”
“这里面有我的登山必备道具:小型手电筒、小刀什么的……谁知道山里面会发生什么事呢?”
“哇,听起来好酷喔!”
一真一边说着,一边从恒夫手中接过打火机,用笨拙的手势点了烟。接着换恒夫点,最后轮到信也。
“啊,真够呛的。”一真吸了一口烟,呵地一声,像叹息般呼出烟雾。
“我觉得头昏昏的耶!”
一真这口烟看来吸得比平常来得多,一定是想在恒夫面前,装作很老练的样子吧!其实只不过是第三次而已。
“三毫克的很淡吧!我是很少抽啦,不过东京有些朋友抽hi-lite或是短ho,都一脸平常的样子。”恒夫说着,一边从鼻子里喷出烟来,看来远比自己还常抽。
“短ho是什么啊?”
“就是短支的hope啊,你不知道啊?”
恒夫用一种很看不起的语气回答了信也的问题。信也连那种烟的名字都不知道。
“山崎你真厉害耶,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更正经一点的人。”
一真的语气感觉带点尊敬,恒夫推了推眼镜,弯起嘴笑了。这时候,信也感到一丝丝的不安——他感觉一真的兴趣,已经完全转移到恒夫身上。
糟了,他暗想。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小孩子的世界里,很快就会定出顺序。他原以为自己是第二,但是要是再不提高警觉,就要变成第三了。
可能是因为心里想着这些,信也这第一根烟化为灰烬的速度相当快,头开始觉得天旋地转,但是在一真他们面前,可不能停下来。抽到一半,觉得背后一阵搔痒,可能是发烧温度又上升了吧!
三个人各自抽完一根烟后,都发呆了一会儿,幼小的身体无法承担迅速进入身体里的尼古“要不要喝?”
正觉得喉咙很渴,恒夫就从背包里拿出半公升装茶的宝特瓶,这好像也是登山必备道具之一。三个人轮着喝这瓶茶,这才终于缓过气来。
“山崎,你虽然看过很多东京的东西,不过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吧?”
过了一会儿之后,一真从口袋拿出刚刚那个细长的盒子,那好像是他父亲的大人用筷盒。“你带筷子来干什么啊?”
“里面怎么可能是筷子呢?看好啰……锵锵!”
滑开筷盒的盖子,看到里面纵向摆着歪歪斜斜的两根香烟,一真拿出其中一根,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我哥藏在车里的,这可是很稀奇的外国货喔!”
“借我看一下。”
信也说完,一真便将整个筷盒交给他。恒夫从旁看了一眼,用很不满的语气低声说。
“啊,没有加滤嘴的啊……这种我不太习惯,烟草会跑到嘴巴里。”
“不会啊,我觉得还好啊!”
信也从筷盒里拿出烟来看看,说着。烟的表面相当粗糙,不像机械制作,倒像是用手卷的烟。烟草的量也少了一点。
“这是什么烟呢?通常会写在外面的纸上吧?”
“这个嘛……可是,它放在一个好像是装高级巧克力的漂亮盒子里耶!我哥还偷偷藏在驾驶座下面。”
会不会是什么不好的东西啊……信也心里浮起了这样的想法。
他见过一真的哥哥好几次,一真哥哥因为成绩很好,在村子里很有名,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上大学,而在市内电影院工作。听说,其实他很想去东京,但是爸爸希望他留在家里,所以硬是逼他放弃了。买车给他,好像就是不去东京的交换条件。
看样子没什么嘛!
一真的哥哥应该不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一定只是比一般香烟贵一点的货色,所以才藏在车子座位底下,怕被别人拿走吧!
“那就来试试看吧!”
信也说着,叼起了白色的香烟,一真替他点上了火。心里觉得有点恐怖,所以只吸了平常的一半分量。
还记得第一次抽烟的时候,吸了很大一口,感觉就像一颗小拳头塞进了喉咙,觉得晕头转向的。吸进一半左右的时候开始觉得恶心,忍不住吐了出来(为什么要忍受这种痛苦,来吸这种东西呢?)所以说,第一次的尝试,小心点总没有错。
“怎么样?”
“嗯……满强的。”
和平常的香烟相比,烟雾上降到气管的感觉更强。但是,并不会觉得不舒服。
“那,我也来试试。”
看到信也若无其事地抽着,一真也点起了烟。
“山崎你也试试啊!”
信也把自己抽过的烟交给恒夫。因为好奇而睁亮了双眼的恒夫拿过烟,和刚刚老练的样子判若两人般,小心翼翼地抽着。
“哇,这是什么啊?”恒夫一抽,就整张脸皱了起来。
“这个太呛了,我抽不来。”
看到恒夫这种表情,信也心里隐约有种优越感——哼,看吧,这家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挺够劲的啊!”小心翼翼抽着烟的一真,露出轻松的笑脸说着。他的脸泛着异样的红晕。
“这种稀奇的烟,果然味道不错耶!”
信也一边冋答,同时觉得沉重的脑袋突然变轻了。不,整个身体好像轻轻地飘在半空中,彷佛背上长了翅膀般——不,就好像自己的身体变成那其中的一片羽毛一样。这种感觉,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一真,这个烟……”
话还没说完,就在这时候……在一真对面的树丛中,看到一个白色物体,慢慢地移动。一瞬间,还以为是什么野生动物,但是从大小和形状看来,比较像用两只脚站着走路的人类。
糟了,有人来了——信也马上把拿着烟的手放在背后,对一真使了使眼色。
“怎么了?”
一真一回头,很快就看到和一真看见的相同物体。
“那是什么啊?”
听得出他声音里有几分畏怯,这也难怪。一步步慢慢拨开草丛现身的——是一个全身雪白、莫名的生物。
那东西虽然和人类一样用两只脚走路,全身看起来滑溜溜的,类似毛发的东西全身上下都看不到。乍看之下,从脚尖到头部大约长一公尺,脸就像马铃薯一样坑坑疤疤的,状似黑豆的双眼位置分得相当远。
看到那东西的脸,信也第一个就想到以前在表兄家看过一种叫作水泡眼的金鱼。除了黑色眼睛之外,看不到其它类似耳朵和鼻子之类的器官,嘴巴的位置比人类还要下面——差不多相当于人类下巴的位置,长着像鱼嘴巴般的小嘴。那嘴巴一直开开合合动个不停,就像在呼吸着空气,隐约还可以看到里面长着泛黄的牙齿。
“哇”信也他们马上挤在一起。
“那是什么东西啊?”
“是怪物吧!”
他们迅速跑到小庙的相反方向,躲在暗处观察那奇怪的生物。
越看越觉得那是个奇妙的生物。硬要形容它的样子,就像是剃掉猴子全身的毛,再涂成白色,装上水泡眼金鱼的头。换一种说法,也像是儿童特别节目里作工粗糙的布偶。
“好……好恐怖喔!”
恒夫躲在一真背后说着。他的声音颤抖,看样子完全吓坏了。
“说不定……这就是人家说的山童?”
“怎么可能!”
听到信也回答一真的话,恒夫接着说。
“不一定喔,听说山童这种生物,就是河童在冬天从河里爬出来住在山里。说不定一真说得没错。”
原来如此,住在河里的叫河童,住在山里的就叫山童啊——信也点头称是,觉得恒夫说得很有道理,但现在已经不是分析这个的时候了。
“怎么办?要逃走吗?”
“等一下嘛!”
说着,一真把抽了一半的烟在脚边的石头上轻轻捻熄,应该是待会还要抽吧!信也也学他,熄灭手上的香烟。
这时候,那白色的奇妙生物拨开草丛,蹒跚地走出来。有一种空气从粗管漏出的声音,或许就是它的叫声吧!
那个生物终于从草丛中完全现身。
双腿是明显的O形腿,手长得异样地长,体型很类似猴子,但是动作却很像人类。滑溜的皮肤质感让人联想到海狗或海狮,与其说山童,更像是水栖生物,但是如果说这东西原本是河童,那也未尝不像。
——乌喔~呜喔~那个生物突然发出奇妙的声音。在它面前有一段高六十公分左右落差的路面,它好像正在烦恼着无法从那里下来。
信也他们觉得毛骨悚然,忍不住步步往后退,这时它刚好从那高处掉下来,好像脚没踩稳,滑了一下,跌坐在地上。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掉下来的生物有半晌动也不动,慢慢地,像猴子般蜷缩的手动了动,慢慢撑起身体。手的前端有跟人类一样的手指,不过长度不及一寸,就像从过长衬衫袖口露出来的一小节指尖。
“站起来了!”
那个生物没什么力气地撑起自己的身体,慢慢转过头来,看着信也他们这边,露出一口黄牙,发出恐吓般的声音。看样子好像在生气。
“对了……我有带照相机。”
恒夫从红色背包里拿出便利商店里经常可以看到的抛弃式照相机。这也是他自豪的登山必备道具之一吗?
恒夫喀啦喀啦地卷着底片,对站在眼前的生物按下快门。但他仍不忘打开闪光灯,相当小心谨慎。
那生物对光产生反应,张开双手再次发出奇怪的声音。就在下一个瞬间,它朝这里走来,速度算不上快。他们三人马上分别往不同方向逃窜,而那东西却直直往信也这里过来。
“搞……搞什么啊,那东西。”
信也绕着小庙跑着,但是那莫名的生物对一真和恒夫看都不看一眼,只紧追着信也跑。
“信也!宝特瓶!”
一真的声音终于提醒了信也自己手上还握有装茶的宝特瓶,他怯怯地将宝特瓶往右手边丢去,白色生物发出低沉的叫声,直奔向宝特瓶。
信也趁着这个空档和一真他们会合,恒夫则一直把一真的身体当成挡箭牌,躲在他背后。“它会不会开宝特瓶啊?”
那个奇怪的生物捡起宝特瓶,尝试着打开瓶盖,但它不知道是不懂瓶盖必须要旋转才会开,或者力气太小,并没能打开。
那生物最后把宝特瓶瓶盖部分朝向信也三人,发出了低沉的呻吟。它是不是想对他们说:“快打开”呢?
这时候,它嘴巴的隙缝露出了里面锐利的牙齿,虽然不及刀刃锋利,但所有的牙齿都像犬齿一样尖。要是被咬上一口,一定很痛。
“你……你这个怪物!”或许是被锐利的牙齿激起了危机感,一真捡起滚落到脚边的小石头。
“一真!不要这样啦!我们快点逃吧!”恒夫用胆怯的声音说着。
“没事的,这种怪物,看我来收拾他!”
一真用力一挥,瞄准白色生物,使劲吃奶的力气把石头丢出去。不愧是少棒队投手,石头笔直地打在它的肚子上。一瞬间,白色生物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接着,信也也开始捡石头,砸向那生物。可能是太过用力的关系,原本想瞄准胸口的石头偏移了靶心,打在它肩膀附近。它又发出了野兽的叫声。
“什么嘛,这家伙真弱!”捡起石头丢掷着的一真一边说,口气听起来甚至有点高兴。
“干掉它吧!”信也也附和着一真,不断丢着石头。
“喂,不要再丢了,这样不好啦!”恒夫拚命想阻止他们。
“有什么不好的啊,只不过是只像猴子的怪物。哼,我看它动作这么慢,简直连猴子都不。”
“就是啊,你要是害怕,就站在旁边拍你的照片吧!我们两个会干掉它的。”
这时,一真丢出去的石头直接砸在白色生物的脸上,它用手包覆着脸,当场一个踉跄蹲了下来。
——噗哪~噗哪~……
它所发出的微弱声音,只能用这样的状声词来表现,听来也未尝不像人类婴儿的哭声。
听到这声音的那一瞬间,信也竟感到一股深刻的喜悦。
原以为可怕的东西,其实一点也不可怕,甚至弱小到可悲——这个事实让他感到无可遏抑的愉快。
“好了!”信也从背后的树丛中捡……一根枯木,看样子是因为根部腐烂而倒下的树,他拿起前端,枯木刚好呈现槌子般的形状,而原本埋在潮湿土壤中的根部,看来就好像突出着无数的荆棘。
“喝啊!”信也觉得自己宛如化身为角色扮演游戏里的主角,突击那只蹲坐着的白色生物。那生物完全没有防御的打算。
信也快速地绕到它身后,朝它雪白光滑的后背挥下枯木。彷佛荆棘般突出的根部,正打在那呈现圆滑弧线的背部,枯木刚好从信也手握的地方应声折断。
那生物发出凄厉的叫声,扭曲着身体。它的动作远比想象的快速,闪身躲避的信也一下子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信也,你没事吧!”正在捡木头的一真,一边叫着一边往这里跑过来。
“你竟敢欺负我的朋友!”
说着,一真瞄准白色生物的头,挥下木棒。那生物虽然注意到了一真的攻摩,但却来不及避开。可能是一真的速度太快,所以没能逃掉吧!茶褐色的木头,直接砸在它脑门上。
发出虚弱的叫声后,白色生物渐渐瘫软跌倒在地面。恒夫拍下了它这时的照片,廉价相机的快门声,还有喀啦喀啦卷底片的声音,一直没有停过。
“信也,宰了它吧!”
“好”
他们两人之后依然继续攻击着那不知名的生物。偶尔,对方会做出完全没有力道的回击动作,但是因为动作太慢,所以很轻易就能避开。
不知不觉中,他们两人开始沉醉在这场攻击中。
就好像发现了意想不到的有趣游戏一样,他们不停地攻击那生物。白色身体开始渗出绿色液体时,他们虽然有点紧张,不过这个颜色却让整个游戏更加有趣。
如果流出的是像人类一样的红色血液,也许他们马上就会觉得害怕吧。不过,这像草的汁液一样的颜色,正证明了这家伙和自己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没事的——这家伙是妖怪,是怪物。它刚刚正想要攻击我们,所以当然可以打死它。喔,不,如果发现的时候不收拾掉,谁知道这家伙之后会做出什么事呢?要是它下山到村子里攻击村民,那该怎么办?
信也和一真互相附和,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痛快地攻击着白色生物。这实在好玩到了极点。信也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田里抓到一只巨大牛蛙,也曾经狠狠虐待了一顿再杀掉他。那时候他把牛蛙包在捡到的碎布里,用力往上丢高,再让他掉在柏油路面上,听到那掉落时的破裂声,信也笑了。
如果是猫或狗,就不敢这样玩了。因为牛蛙并不是和自己同属哺乳类的动物,所以才敢这么做。尤其是牛蛙,在青蛙里算是丑的,丑恶的东西再怎么虐待都不会感觉心痛,反而更觉得有趣。“可恶的家伙!”
信也捡起木头,拚命打着白色生物。有着类似海豹外皮的这家伙,身体不断地扭曲,对信也的打击产生反应。
——噗哪~噗哪~……白色生物持续发出类似哭泣的声音,那声音听来实在很诡异。
“欸,你看这个。”
一真将刚刚掉下的木棒前端,斜向折断,露出尖锐的切面,这简直就是把锐利的剌枪。这就不太好了吧……信也心里虽然有这感觉,但不知为什么并没有说出口。甚至因为自己没有早点发现这个好点子,而觉得有些后悔。
“突击!”一真水平持稳手制刺枪,就这样跑向白色生物,而锐利的尖端相当容易地就刺进了那家伙的侧腹。
“呜喔!”白色生物张大了嘴惨叫。拔出刺枪,伤口顿时喷出类似绿色叶子的物体,就像有人狠狠地踩上牙膏一样。
“哈哈哈,有奇怪的东西飞出来啰!”看到这景象,一真很高兴地说。
“好,我也来。”
信也总觉得不能落人后,也将手上的木棒折断露出斜切面,完成的刺枪比一真的更锐利。
他一边吼叫,一边进行突击。白色生物并没有逃跑的动作,肚子上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枪。信也手上传来将棒子插入田中泥泞的感觉,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感觉刺上的东西并不大结实。
“嘿!”
他用力拔出木棒,可能因为木头直径比一真的粗,喷出了多好几倍的绿色物质。这些绿色物质喷出将近一公尺远,在覆着一层枯叶的土地上,堆成胖老鼠蜷缩着的图案。
噗哪……白色生物颓然低下头,往旁边倒下。
“太好了!”一真和信也高兴得互相击掌。
“可是,它好像还在动耶!”
“好,给它最后一击,瞄准眼睛!”
状似水泡眼金鱼的丑恶脸上,有一对闪闪发亮的黑眼睛。他们两人同时用枯木剌枪的尖端刺进那对眼睛。一真是右眼,信也是左眼。比起刚刚剌向腹部时,那家伙的抵抗更多,但两人还是继续使力,狠狠刺进眼窝。
“……死了吗?”
两人的枪将生物的头固定在潮湿的地面。信也拔出木头后,原本有着闪亮黑眼球的地方只日剩下一个空洞,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流出绿色的液体。一真的木枪则仍然剌在眼睛上。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彻看着一动也不动的生物,信也忽然这么想。
也犯不着杀它啊——并没有杀它的理由。
可是,一听到这家伙虚弱的声音,就觉得实在很想很想折磨它,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心里有那么一点后悔的感觉,一真似乎也有相同的心情,两个人目光一对上,一真就露出不满的表情,转过身去。
“恒夫那小子,光会在旁边看。”
“他还真是狡猾。”
说着,他们一冋头,却看不到恒夫的身影。
“喂!山崎!”大声呼唤,也不见对方冋应。
“他死去哪里了啊?”一真正低声抱怨着,抛弃式相机刚好滚落在他脚边。他们两人同时抬头看,但是上方只有一片浓密相连的树枝。他们没看到任何人影,而那里也不像人可以藏身的地方。
“这是从哪里掉——来的啊?”一真捡起抛弃式相机,很讶异地说着。
“要是拿去冲洗,内容可就精采啰!”
背后的树丛中突然传出恒夫的声音。信也很快地转回头,但是分辨不出声音的来源是在哪“我可什么都没有做喔,一切,都是你们干的好事。”
这个声音是从右边杉林里传来的。
“都是因为吸了那奇怪的东西,你们才不知不觉发了狂的,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喔!”
“别闹了你,山崎!快给我出来!”
信也和一真轮番叫着,但是恒夫完全不现身,只听得到他的声音从山里各处响起。
“我什么都没有做喔,一切都是你们干的。”
听着那声音,信也再次觉得头越来越沉,好像脑袋里的中心被厚厚塑胶布盖着一样。
他的脑中开始飘过一种奇妙的想象…………到刚刚都和我们在一起的,真的是那个山崎恒夫吗?“看样子,你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没办法,那我就告诉你们吧。三天前,有个五岁的孩子在这座山的另一边迷路了,他和哥哥一起上山,但是两人走散了。”
恒夫奇妙的声音,在树丛中回荡着。
“那孩子在山里到处乱走,几乎快冻死,喉咙也因为太渴,发不出声音来。”
之曰不知从哪哩,听到了一个清脆的响声。
是不是插在白色生物头上的木棒倒了呢?但是信也没有勇气回头看发出声音的方向。
“我什么都没有做喔,一切都是你们干的。”
“你……到底是不是山崎?”
这句话,并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他们只觉得一阵冷风吹过,山里的树木随之摇摆。
信也突然觉得耳朵深处有小虫爬过,好像是某种速度很快的甲虫类飞进耳朵里,感觉他好像会跑进脑袋中心里去。他急忙放进手指掏了掏,但是那种感觉的来源还在更深处,完全够不到。
“呜啊啊啊!”
一真撕裂般的叫声突然响起,他一定是回过头去,看到那奇怪生物的样子了吧。不,应该说,是自己以为是白色生物的那东西。
这一切,都是你们干的。
恒夫奇妙的话语,在脑中快速奔驰着。
那时,信也觉得自己将被囚禁在一个比以往都还要狭窄的世界里。一个像水杯一样,非常、非常狭窄的世界。
自己这一辈子,应该都无法从那里面逃脱吧——这么想着的同时,风就顿时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