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 同一天
电梯在顶层十五楼停下来,门开了,里奥走出狭窄的过道,过道里都是做饭的味道。现在是晚上七点,这是大多数家庭吃晚饭的时候。经过一家家公寓时,他能够听到从薄薄的胶合板门后传来的准备晚餐的动静。距离他父母的公寓越近,他越感到疲惫。他花了几小时时间在这个城市往来穿梭。在特拉尔纳亚地铁站甩掉那名地下工作人员之后,他回到家里——124号公寓,打开灯和收音机,拉上窗帘——即使他们住在十四楼,这也是必要的预防措施。然后,他又离开了,他有意乘坐一条迂回的路线回到市内。他没有换掉衣服,这让他有些后悔。衣服已经有些让人不舒服;衬衫被汗水湿透了之后又干了,现在粘在后背上。尽管他自己闻不到,但他相信现在一定很臭。他把这些顾虑暂且搁到一边,他的父母是不会介意的。只要他征求他们的建议,就能够将他们的注意力引开,这件事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做了。
他们之间关系的平衡已经发生变化——他现在对他们的帮助远多过于他们对自己的帮助。里奥喜欢这样,喜欢那种让他们享受轻松工作的感觉。他只是一声客气的请求,他的父亲就从装配线上下来,成了军用品工厂的领班,而他的母亲以前成天缝制降落伞,职位上也获得类似提升。他还改善了他们的伙食状况——他们不用再为面包和荞麦粉等一些基本生活用品而排上几小时的队。他们还有机会去那种不对公众开放的特殊商店购物,在这些专用商店有一些来自国外的新奇商品,如新鲜的鱼、藏红花,甚至纯的黑巧克力,而不是用黑麦、大麦、小麦和豌豆等混合物替代可可粉而做成的合成物。如果他的父母与好斗的邻居发生纠纷,过不了多久这个邻居就不再好斗。这其中无须涉及暴力,无须粗鲁的威胁,只需稍加暗示,让他们明白自己有更好的家庭关系即可。
这个公寓也是由他出面分配给他父母的,位于城市北部一个比较宜人的住宅区——这是一个低层小区,每家公寓都有私人盥洗设施和一个小阳台,从阳台上可以俯瞰一小块草坪和一条幽静的马路。这些都是独家享受,这在这座城市里属于非常现象。经过五十年艰苦奋斗之后,他们终于享受到一种特权生活,父母对这一点也是极为感激的。他们已经沉溺于这种舒适的生活,但里奥职业生涯所受到的威胁让这种舒适的生活命悬一线。
里奥敲了敲门。他的妈妈安娜打开门,她有些意外。由于意外,她稍微怔了一会儿,然后走上前去,抱住自己的儿子,激动地说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要过来?我们听说你病了,我们去看你,但你睡着了。瑞莎让我们进屋,我们看着你,我还拉着你的手,但我们能做什么呢?你需要休息,你睡得就像个孩子。”
“瑞莎告诉我你们来过,谢谢你们的水果——橙子和柠檬。”
“我们没有带任何水果,至少我想我们没有带水果,我老了,也许我们带了。”
听到他们的对话,他的父亲史蒂芬从厨房走出来,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妻子。她最近稍微胖了一点,他们俩都胖了一点,两人气色看起来都不错。史蒂芬抱了抱儿子:“你现在好点没?”
“对,好多了。”
“这就好,我们都很担心你。”
“你的背怎么样了?”
“现在有一阵子没疼了。行政工作的一个好处是监督他人辛苦工作,我只要拿着一支笔和一个写字板走来走去就可以了。”
“别内疚了,你花了时间。”
“也许,但当你不是他们的一分子时,他们会用不同的眼光看待你。我的朋友也不再那么友好了,如果有人迟到,我就得举报他们。谢天谢地,到目前为止还没人迟到。”
这些话被里奥听进脑子里:“如果他们迟到,你会怎么做?你会举报他们吗?”
“我只是每天晚上一个劲地叮嘱他们,别迟到了。”
不,换言之,他的父亲是不会举报他们的。对于这样的情况,他也许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忽略过一两次了。现在不是警告他们的时机,但这种慷慨的举动迟早会被发现。
厨房里,一口铜锅里正煮着一棵大白菜,他的父母亲正在准备晚餐,里奥让他们继续,他们可以在厨房里交谈。他站在后面,看着父亲将肉馅(这是新鲜的肉馅,不是干肉馅,也许这也要归功于里奥的工作性质)、新鲜的胡萝卜碎块(这可能同样也是因为他)和煮好的米饭和在一起。他母亲则准备从煮好的大白菜上将菜叶撕下来,他的父亲意识到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并没有急着问他,只是耐心等待着里奥开口。看着父母亲忙着做饭,让他觉得很开心:“我们从来都没怎么谈我的工作,这是出于好意。有时候我会发现自己的工作很困难,我对自己所从事的工作虽不感到自豪,但这些始终都是必要工作。”
里奥停下来,想要找一个最好的方法继续下去。他问道:“你们有没有什么熟人被拘捕了?”
这个问题很生硬,里奥也感觉到这一点。史蒂芬和安娜相互看了一眼,接着处理手中的食物,他们显然很高兴现在有事可做。安娜耸耸肩:“每个人都有熟人被拘捕,但我们对此从不表示怀疑。我自己认为:你们这些军官都有证据。我只知道从表面去看一个人,而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好,很正常,很忠诚。你们的工作就是看透这些表象。你们知道什么对这个国家最有利,这不是像我们这样的人所能评判的。”
里奥点点头,接着说道:“这个国家有许多敌人,全世界都憎恨我们的革命,我们必须保护它,不幸的是,我们甚至要保护这个国家免受我们自己的破坏。”
他停下来,他来这里的目的不是重复关于这个国家的华丽修辞。他的父母放下手中的活儿,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的儿子,手指上还沾着肉末的油脂。
“昨天他们叫我告发瑞莎,我的上司认为她是一个叛国者,他们认为她是一个为国外机构服务的间谍。他们命令我去调查。”
史蒂芬手指上的一滴油脂滴落到地板上,他盯着这滴油脂看了半晌,然后问道:“她是叛国者吗?”
“父亲,她是学校老师。她上班,回家,上班,回家。”
“那么就把这些告诉他们。他们有什么证据吗?他们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在一个被枪决的间谍招供当中,提到了她的名字。这个人声称他们一起工作,但我知道招供不过是在撒谎,我知道这名间谍其实只是一名兽医,我们在拘捕他时犯了错误。我认为他的招供是另外一个军官捏造的,是他想要牵连我。我知道自己的妻子是清白的,整件事情不过就是报复行为。”
史蒂芬在安娜的围裙上将手擦干净:“把真相告诉他们,让他们听你讲清楚,揭露这名军官,你有这个权利。”
“这份招供不论是否捏造,都已经被认为属实。这是官方文件,她的名字就在上面。如果我为瑞莎辩护,就等于是对国家文件的有效性提出异议。如果他们承认一份文件有漏洞,就等于承认所有文件都有漏洞。他们就回不去了,影响将会是巨大的,这就意味着所有招供都受到质疑。”
“你能不说这个间谍——这个兽医是个错误吗?”
“可以,我正打算这么做。但如果我说出真相,他们是不会相信我的,然后他们不仅会拘捕她,而且也会拘捕我。如果她有罪,而我声称她是清白的,那么我也有罪。这还不是全部,我知道这些事情会如何演变下去。他们很有可能会逮捕你们俩,部分法典就是针对已定罪罪犯的家庭成员。我们也会被株连。”
“如果你告发她呢?”
“我不知道。”
“你知道。”
“我们会活下来,但她不会。”
锅里的水还在炉子上沸腾着,史蒂芬最后说道:“你来这里是因为你不清楚该怎么办,因为你是好人,你希望我们让你做正确、正派的事情,你希望我们为你提供正确的建议。让他们知道他们错了,瑞莎是清白的,会有怎样的结果?勇敢面对这个结果会怎样?”
“对。”
史蒂芬点点头,看着安娜。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道:“但我无法给你任何建议,我不认为你真的相信我会给你提出什么建议。我怎么可以?事实上,我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够活下来,自己的儿子能够活下来,而我也想活下去。为了这个,我愿不惜一切代价。我明白这种情况了,事关三条人命。我很抱歉,我知道你期望我能给你更多建议,但我们老了,里奥。我们不会活着走出劳改营的,我们会分开,我们会孤独地死去。”
“如果你们还年轻,你们会有什么建议?”
史蒂芬点点头:“你说得没错,但我的建议还是一样,但不要迁怒于我。你来到这里,期望我们会给你什么建议?你是否期望我们会说没事,我们不介意去死?那么,我们的死是为了什么目的?你的妻子会被救吗?你们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吗?如果是这样,我会为了你们两个欣然放弃我妻子的性命。但事情不可能是这样的,事情的结果将会是我们全部都会死——我们四个人——你虽然死了,但心里明白自己做了正确的事情。”
里奥看着自己的母亲,她的脸色就和手里拿着的白菜叶子一样苍白。她非常平静,没有反驳史蒂芬的话,只是问道:“你有多长时间作决定?”
“我有两天收集证据的时间,然后我就必须向上级汇报。”
他的父母亲继续准备晚餐,用白菜叶子包着肉馅,将它们一个一个并排摆在烤盘上,看起来就像一排排被肢解的大拇指。没有人说话,直到烤盘被装满之后,史蒂芬问道:“你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里奥跟着母亲走到客厅,看到那里已经准备了三个座位:“你们有客人?”
“我们在等瑞莎。”
“我妻子?”
“她来吃晚饭,你敲门的时候,我们还以为你是她。”
安娜在餐桌上加了一个盘子,解释道:“她几乎每周都来,她不想让你知道她有多孤单,吃饭的时候只有收音机作陪。我们都非常喜欢她。”
里奥从没在晚上七点下班回家过,这是事实。他失眠,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超过四小时。里奥听说,在斯大林书房熄灯之前,政治局没有人敢离开,而这有时经常会超过午夜。尽管这条规定并不完全适用于鲁布央卡,但这里的工作人员同样还是希望有类似的奉献精神。哪怕几小时都无所事事,但几乎没有哪个军官的工作时间会低于十小时。
有人敲门。史蒂芬打开门,让瑞莎走进客厅,她看到里奥时的表情和他父母同样吃惊。史蒂芬解释道:“他就在附近工作,这一次我们全家可以吃个团圆饭。”
她脱下外套,史蒂芬接过外套。她走到里奥身边,上下打量他:“这是谁的衣服?”
里奥瞄了一眼自己的裤子、衬衫——这些死人的衣服。
“我从单位借的。”
瑞莎凑上前去,对着里奥的耳朵嘟哝道:“这件衬衫有味道。”
里奥朝浴室走去,到了门口他回头瞥了一眼,看到瑞莎在帮他父母摆餐桌。
在里奥的成长经历当中没有用热水洗过澡。他的父母亲和他父亲的叔父及其家人一起住在老公寓里,公寓只有两个卧室,每家一个。公寓没有室内洗手间或浴室;楼里居民不得不使用户外设施,那里没有热水。早上那里总是排着长长的队伍,在冬天,他们经常在大雪纷飞的天气下排队等候。自己水槽里盛满热水可以说是无法想象的奢侈,是个梦。里奥脱掉衬衫,洗了洗。洗完之后,他打开门,问他父亲可不可以借他一件衬衫。尽管父亲的背已经驼了——他在塑造坦克车身的同时,装配线也在塑造他的身体,但他们的体格还是差不多,强壮的体形,宽阔结实的肩膀。这件衬衫肯定合身。
换了衣服之后,里奥坐下来吃饭。当白菜肉馅在烤箱里烘烤时,他们先吃一种泡菜香菇沙拉,然后每人薄薄的一片小牛舌,小牛舌用墨角兰烹制,放在凝胶中冷却,然后就着辣根吃。那是一种特别丰盛的涂抹酱。里奥禁不住盯着它,心里计算着每道菜要花多少钱。墨角兰的代价会是谁的死?那片小牛舌是否是用安纳托里·布洛德斯基的性命所换的?他感到一阵恶心,说道:“我明白你为什么每周都来这儿了。”
瑞莎笑道:“对,他们把我惯坏了。我告诉他们荞麦片很好,但是——”
史蒂芬插话道:“这只是一个借口,我们不过是想惯坏自己。”
里奥尽量表现得随意一点,问他的妻子道:“你下班就直接过来的吗?”
“对。”
她在撒谎。她先跟伊万去了别的地方,但就在里奥还没继续深想之前,瑞莎就更正道:“不对,平常我都是下班就直接过来,但今天我有个约会,所以稍微晚了一点点。”
“约会?”
“去看医生。”
瑞莎开始微笑:“我本来是想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再告诉你,但既然……”
“告诉我什么?”
安娜站起来:“你们希望我们离开吗?”
里奥示意他母亲坐下来。
“请坐下,我们都是一家人,没有什么秘密。”
“我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