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同一天
由于身为国家安全部侦探,伊万的死立即就被定为谋杀,这一定是由反体制分子、反苏联分子所犯下的暴行。罪犯是一个局外人,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因此应该马上展开全面合法的调查工作,没有欲盖弥彰的必要。对里奥和瑞莎来说,幸运的是伊万一定树敌太多。这个人的一生都在出卖好奇的平民百姓,用审查材料吸引他们,就像捕猎者用诱饵吸引猎物一样。审查资料一直都是国家向他提供。
离开公寓之前,瑞莎拿走了名单,将名单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里奥匆忙将案件材料收好,他们不知道国家安全部接到伊万的电话之后,会在多长时间内作出反应。他们打开前门,跑下楼梯,等到他们离开的时候,情绪已接近平静。他们走到街道尽头时回头望了一眼,地下工作人员刚好走进公寓大楼。
在莫斯科,没有人相信里奥和瑞莎回来过,他们不是直接嫌疑犯。就算负责调查的军官想到这点,他如果与沃瓦尔斯克镇地方国家安全部确认,会发现他们当时正在山区度假。这个借口可能会成立,除非有目击证人证明一个男人和女人曾经进过这栋公寓大楼。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可能要对他们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做进一步周密调查。但里奥知道,所有这些事实都微不足道。就算没有证据,就算他们真的去山区度假,这次谋杀也会成为逮捕他们的托词。这与证据完全无关。
在目前这种处境下,想要去看他的父母,纯粹是一种疯狂的行为。但开往沃瓦尔斯克的列车要到凌晨五点才开,更重要的是,里奥认为这可能是同父母的最后一次见面机会。尽管离开莫斯科之后,他一直没有和父母联系,对他们的下落也不太清楚,他在几周前才弄到他们的地址。知道国家各部门有意独立操作,里奥感觉到向住房部门打听史蒂芬与安娜的问题,请求就有可能不会被转交到国家安全部那里。为了以防万一,他报了一个假名字,装出一副履行公事的模样,并问了好几个名字,其中包括加琳娜·莎波利娜。尽管其他所有的名字都没有找到,但他还是成功找到了父母的地址。瓦西里也许一直在期待这样一个努力,实际上,他甚至可能下令公开这个地址。他知道在流放过程中,里奥的弱点就是他的父母。如果他希望看到里奥违抗命令,他父母就是完美的陷阱。但在四个月当中,他父母似乎不太可能都处于长期监视当中。他父母被迫与之共处一室的那家人似乎更有可能兼当告密者的角色。他必须在没有其他人看见、听见或知道的状态下去见他的父母,他父母以及他们自己的安全都取决于这次行动的秘密性。如果他们被抓获,他们就会与伊万的谋杀联系起来,他们全家人都会是死路一条,也许甚至在天亮之前就被枪决。里奥准备要冒这个风险,他必须要与父母道别。
他们按照地址找到那里,房子还是革命前的老房子——用一些脏床单分割成上百间小公寓。这里没有舒适的环境,没有自来水,没有室内洗手间。里奥看到从窗户里伸出管子,将炉子里的烟雾排出来,这是最便宜、最肮脏的暖气设备。他们从一个安全的距离仔细观察这栋建筑,蚊子落在他们脖子上,他们一个劲地拍打皮肤,手上沾满点点血迹。里奥知道,无论他在这里站多久,他都无法确定这是否是个陷阱。他必须进去。他朝瑞莎转过身去,还没等他开口,她就说话了:“我在这里等你。”
瑞莎自觉羞愧。她信任伊万;她对他的态度只基于他对书籍和报纸的收集,他对西方文化的沉思,他声称要帮助将持不同政见的重要作家的作品偷渡到西方的计划。谎言,全都是谎言——有多少作家和反对政府的人受到陷害?他焚毁多少手稿,以至于这些手稿在这个世界上绝迹?他指挥秘密警察逮捕了多少艺术家与自由思想家?就因为他明显不同于里奥,她就深深迷恋他。这种不同只是伪装而已。持不同政见者一直是秘密警察,而警察却变成了反革命分子。持不同政见者背叛了她,而警察却救了她。她无法与丈夫一起,装成忠诚、恩爱的妻子,去向他的父母道别。里奥拉起她的手:“我想让你和我一起。”
楼下公共的门没有上锁,里面的空气又闷又热,他们马上开始出汗,衣服粘在后背上。楼上的27号公寓的门锁上了。里奥曾经闯入许多公寓,通常来说,老式锁要比现在的锁更难开。他用一把弹簧刀尖转开金属板,锁的机械装置显露在外。他将刀尖插进去,但锁却打不开。他将脸上的汗擦去,稍停片刻,深呼吸,闭上眼睛,在裤子上将手擦干,完全顾不上蚊子——让它们吃个饱吧。他睁开眼睛,集中精力,锁咔嗒一声开了。
唯一的光线来自朝街的那个房间,屋里睡满了人,发出一阵恶臭。里奥和瑞莎在门边等了一会儿,适应屋里的黑暗。他们能够辨别三张床的轮廓:两张床上分别睡着成人夫妻,小床上好像睡了三个小孩。厨房里的地毯上睡着两个小孩,就像小狗睡在桌子上一样。里奥走向熟睡的大人,两对夫妻都不是他的父母。他拿到的难道是错误地址吗?这样不称职的行为可以说司空见惯。也有可能是故意给了他错误地址?
在黑暗中,他又看到另外一扇门,他朝门走去,每走一步,地板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瑞莎就跟在后面,脚步轻得多。睡在最近的那张床上的那对夫妇微微动了一下。里奥停下来,等他们安静下来。这对夫妻依然是熟睡状态,里奥继续往前走,瑞莎跟在后头。他伸出手,握住门把手。
房间里没有窗户,当然也没有光线。为了看见里面的情况,里奥必须让门开着。他依稀能看到屋里摆着两张床,两张床之间几乎只有一条缝,甚至连一张脏床单都没用。一张床上睡着两个孩子,另外一张床上是一对夫妇。他靠近一些,发现是他父母,在一张狭窄的单人床上正相互挤在一起睡觉。里奥站起来,走到瑞莎跟前,小声说道:“关上门。”
屋里此时一片漆黑,里奥几乎是蹲在地板上摸索到自己的父母身边。他听到他们睡觉的声音,很高兴里面什么也看不见。他哭了。这间房间比他们之前公寓的浴室还小,他们没有属于自己的空间,更不可能与这家人切断联系。他们被送到这里等死,以及他将来被处死都是出于同样的目的:羞辱。
他几乎是同时将两只手分别放在他们的嘴上,他能感觉到他们醒了,而且被吓了一大跳。为了不让他们大声喊出来,里奥低声说道:“是我,里奥。不要出声。”
他们身体的紧张感顿时消失了,他将手从他们嘴上拿开。他听到他们坐了起来,他能感觉到他妈妈在摸他的脸。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她在摸他的脸。当她的手指摸到眼泪时,手没有再继续滑动。他听到她的声音,几乎是在耳语:“里奥……”
他父亲的手也跟着摸过来,里奥将他们的手按在脸上。他发誓要照顾他们,但他没有做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喃喃自语:“对不起。”
他父亲答道:“你没什么需要道歉的。如果不是你,我们一辈子都会这么生活的。”
他母亲打断他们,她的脑子里想起所有想问的问题:“我们以为你们死了,我们听说你们俩都被捕了。”
“他们撒谎,我们被送到沃瓦尔斯克镇。我被降职了,没有坐牢。我现在是一名民兵。我给你们写过很多信,让他们把信转交给你,但他们一定截取并销毁了。”
旁边床上的孩子在翻身,床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所有人都陷入沉默。里奥一直等着,等到他听到孩子们发出深沉、缓慢的呼吸声:“瑞莎也在这里。”
他将他们的手引到瑞莎那里,他们四个人手牵着手,他的母亲问道:“孩子呢?”
“没了。”
为了不想让这次团聚变得复杂,里奥补充道:“流产了。”
瑞莎也说话了,她的声音非常激动:“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
安娜继续说道:“你们要在莫斯科待多久?我们明天能够见面吗?”
“不行,我们完全不应该在这里。如果我们被抓到,我们都会被监禁,你们也会。我们一早就走。”
“我们可以去外面说说话吗?”
里奥想过这个,但不可能,他们只有在不吵醒任何人的前提下才能离开这间公寓。
“这比较危险,会吵醒他们,我们只能在这里说话。”
一时间,所有人都没说话,四双手在黑暗中紧紧地握在一起。最后里奥说道:“我必须要给你们找一个更好的地方住。”
“不用,里奥,听我说。你的表现经常让我们觉得,好像我们的爱是基于你能为我们做多少事情。甚至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这样。事实不是这样的,你必须关注你自己的人生。我们都老了,我们住在哪里已经不重要了。我们继续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等着听到你的消息,我们必须接受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这个事实。我们不必白费力气,在我们有机会的时候,我们必须道别。里奥,我爱你,并以你为豪。我希望你能有一个更好的政府可以效力。”
安娜的声音现在非常平静:“你们拥有对方,你们爱对方,你们会拥有一个幸福的生活,我相信这点。对你们和你们的孩子们,事情会有所改变,俄罗斯也会不一样的,我对此充满希望。”
这是一个幻想,但她宁愿相信,里奥也没有反驳。
史蒂芬抓住里奥的手,将一个信封塞到他手里:“这是我在好几个月以前给你写的一封信,我一直没有机会给你,因为你们被送走了。我也不想寄给你,你在火车上如果安全的话,再看。答应我不要早看,答应我。”
“信上写什么?”
“这封信的内容,我跟你妈妈仔细考虑了很久。里面包括我们想对你说但出于某种原因又不能对你说的话,所有这些事情我们应该在很久之前就对你说。”
“父亲……”
“拿着,里奥,权当是为了我们。”
里奥接过信,四个人最后一次在黑暗中拥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