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罗斯托夫顿·同一天

亚隆一直以为民兵工作一定令人兴奋,或者说至少比在集体农场工作有意思。他也知道民兵收入低微,但有利的一面是,竞争也不激烈。谈到找工作,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有力的候选人。问题不在于他,实际上,他在校功课十分优秀,但他天生上唇唇裂。医生是这么告诉他的——这算畸形,以后他什么事也干不了了。从表面看起来,他的上唇像被割掉一块,其他部分缝合在一块儿,以至于中间部分往上翻,前面的牙齿便暴露在外。整个看起来,他似乎永远在嘲笑。尽管这与他的工作能力无关,但却与能否得到一份工作有关。对他来说,民兵似乎是最理想的工作,他们迫不及待地在招人。他们恃强凌弱,背后捣鬼——这都是他的惯常伎俩,只要他动一下脑子,他就能容忍所有这些问题。

他现在在夜幕之下,坐在灌木丛中,忍耐着臭虫的叮咬,看着公共汽车候车亭,寻找有没有什么异常活动的迹象。没有人告诉亚隆为什么要坐在这里,他也不知道“异常活动”到底意味着什么。作为部门最年轻的成员,只有二十岁,他在想这是否是某种入会仪式——在考验他的忠诚度,看他能不能遵守命令。顺从可是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加宝贵的一项品质。

到目前为止,只有一个女孩出现在候车亭附近。女孩很年轻,大概只有十四五岁,但极力让自己看起来成熟一些。她好像喝醉了,衬衫的纽扣也被解开了。他看着她拉着衬衫,拨弄头发。她在候车亭干什么呢?到早上之前都不会有公共汽车。

一名男子走了过来。他个子很高,戴了一顶帽子,穿着长外套。他戴着一副有框厚眼镜,手里拎着一个体面的箱子。他站在时刻表跟前,边看时刻表内容,边用手指在上面搜索。这女孩就好像是衣着单薄的蜘蛛,在角落里等待着,她立刻站起身,朝他走过去。她绕着他打转,用手触碰他的箱子、手和外套,而他仍然在看他的时刻表。这个男人对这些挑逗似乎置若罔闻,最后他的目光从时刻表上移开,开始仔细打量这个女孩。他们开始说话,亚隆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女孩似乎不同意什么事情,在摇头。然后她耸耸肩,俩人似乎达成共识。男人转过身来,似乎直接盯着亚隆,直接看着候车亭背后的灌木丛。这个人难道看到他了吗?似乎不太可能——他们在明处,他在暗处。男人和女孩开始朝他走过来,直接朝他藏身的这个地方走过来。

亚隆有点糊涂了,确认了一下自己的位置——他完全藏在灌木丛里呢。他们不可能看到他。就算他们看到了,他们为什么要直接朝他走过来呢?他们只在数米之外,他现在能听到他们对话。他蹲伏在灌木丛中,等待着,结果发现他们直接从他身边走过,往林子里走去。

亚隆站起身:“别动!”

男人停下来,耸着肩膀。他转过身来,亚隆极力表现得比较有权威:“你们俩干什么?”

女孩似乎一点也不感到害怕或担心,答道:“我们散步呢。你的嘴唇怎么了?真难看。”

亚隆尴尬得满脸通红,女孩用明显嫌恶的表情看着他。他稍停片刻,努力保持镇静:“你们准备在公共场合发生性关系,你是一个妓女。”

“不是,我们只是去散步。”

男人补充道,他的声音非常可怜,几乎都听不见:“没有人做错什么事情,我们只是说说话而已。”

“把证件给我看看。”

男人朝前迈了一步,从夹克里掏出证件。女孩退到后面,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她之前无疑一定被制止过,她并无丝毫胆怯之意。他看了看男人的证件,男人名叫安德雷,证件内容没什么问题。

“把箱子打开。”

安德雷有些犹豫,开始直冒汗。他被逮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一幕会发生:他从没想过自己的计划会失败。他举起箱子,打开扣环。这位年轻的军官瞥了一眼箱子里面,手试探性地在里面摸索着。安德雷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等待着。等他抬头时,军官的手里拿着他的刀,一把锯齿长刀。安德雷感觉自己快要哭了。

“你为什么要带刀?”

“我经常到处跑,通常都在火车上吃东西,我用这把刀切香肠,是那种廉价香肠,很硬,但我妻子不愿意买其他种类的香肠。”

安德雷吃饭时要用这把刀,年轻军官还发现了半截萨拉米香肠,的确又便宜又硬。香肠边缘毛毛糙糙,是被同一把刀切割成这样的。

亚隆拿起一个密封盖的玻璃罐,罐子很干净,里面没有装什么东西。

“这是干什么用的?”

“我收集的零件当中有些容易损坏,有些很脏,这个罐子对我的工作很有帮助。听着,军官,我知道我不应该跟这个女孩跑到这边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上了什么当。我到这里看明天公共汽车的时刻表,她就走过来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她再三劝说,我还真就被其中某个理由鬼迷心窍了。但是你看看我箱子里的口袋,我的党员卡还在里面呢。”

亚隆发现了那张党员卡,他还看到这个男人的妻子和两个女儿的照片。

“这是我的女儿。没有必要再深入了解了,不是吗,军官?要怪就怪这个女孩:要不然我都在回家的路上了。”

一个体面的公民被一个醉醺醺的女孩——一个被社会遗弃的人暂时贿赂了。这个男人彬彬有礼:他没有盯着亚隆的嘴唇看,也没说什么不恭敬的话语。他对他一视同仁,即使年纪稍长,工作优越,而且还是党员。他其实是受害者,女孩才是罪魁祸首。

尽管感觉到捕获他的那张网即将将他网住,安德雷此时意识到自己几乎已安全脱身。家人的照片在很多情况下都证明是极其珍贵。有时候,他用这张照片说服那些不情愿的孩子们,自己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他本身就是一位父亲。他依稀还能感觉到裤子口袋里的那根绳子。今晚就算了,他必须要有点耐心,未来还有机会。他不能再在自己的家乡行凶了。

亚隆正准备让这个男人离开,将他的党员卡和照片放回箱子里,这时他突然看到箱子里还有个什么东西:一小张对折的报纸。他将报纸拉出来,摊开。

看着这个唇裂的白痴用他脏兮兮的手指触碰这张报纸,安德雷简直无法忍受。他几乎无法自控地将报纸从他手里夺回来:“我可以拿回这张报纸吗?”

男人的声音第一次听起来有些激动。为什么这张报纸对他来说这么重要?亚隆仔细看着报纸,这是几年前的一张剪报,油墨已经有些模糊。剪报上读不出任何文本内容——几乎无法辨认是从哪份报纸上剪切下来的。剪报上只剩下一张拍摄于爱国战争期间的照片,照片上是一辆装甲车被烧毁的残骸,俄罗斯士兵欢欣鼓舞地将枪指向空中,脚边全是德国士兵的尸体。这是一张胜利的照片,一张宣传照片。唇裂的亚隆非常明白为什么这张照片会出现在报纸上,照片中央的那名俄罗斯士兵长相英俊,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