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档案簿之一——夏眠之骨 第二章

千万别小看洗脑歌的威力!我本来觉得樱子小姐爱听的重金属乐很刺耳,现在竟然没那么排斥了。按照行程收下玫瑰花后,我坐在樱子小姐的车上,不自觉地哼起反社会旋律,和她一起前往钟乳洞。

车窗外左右两边都是翠绿的稻苗,在微风吹拂下扬起阵阵波浪,仿佛风是具有形体的。今年夏天天气很好,应该是个丰收年,我听说一碗饭大概需要一整株稻穗,不由得体会粒粒皆辛苦的道理。迪亚贝尔阁下的狂笑回荡在车内,像在嘲笑我想太多,让我非常不舒服,看来我还是讨厌重金属乐。

钟乳洞突然从田园风景中冒出来……不,正确来说,是通往钟乳洞的路牌,洞本身位在更深的位置。田野小路上出现一根蓝色铁柱做的立体路牌,上面有只叼着金球的龙,乍看还真突兀。我们离钟乳洞还有段距离,樱子小姐的Kangoo车按照路牌指示,开上群木环绕的山路,一会儿便驶进一座大停车场,我们要找的钟乳洞总算到了。

停车场已经有其他游客先到了,才下车就听见阵阵虫鸣鸟啼,广场上有三座栩栩如生的恐龙雕像,像在强调这座钟乳洞早在一亿五千万年前的侏罗纪时代就已存在。因为怕小朋友看了会想坐上去玩,告示牌上写着“请勿触碰恐龙,不然恐龙会生气喔”,我看了会心一笑。

走过恐龙雕像与礼品店、登上楼梯,长廊前方就是售票亭。这里没有卖学生票,高中以上都是全票,我有点不甘愿,付了一人五百日圆的入场费给面无表情的售票阿婆,前往钟乳洞的入口。原以为入口应该留有原始洞窟的样貌,结果却像人工隧道般工整地铺设了石梯,心里不免有些遗憾,但还是无损于我想进去探险的心情。

读国中的时候,我去过稚内市南方中顿别町的钟乳洞,然而洞内禁止参观,只记得外面盛开的芝樱美不胜收。这座当麻的钟乳洞空间相当宽阔,我们边看地图边往洞里走,洞里能感受到冰凉的湿气,原以为里面伸手不见五指,结果早就装了灯光与踏阶,让游客可以在里面安全地参观。

这座钟乳洞完全成了观光景点,到处装了五彩缤纷的灯光和告示牌,让我这个想要探索原始洞窟的人有一点点失望。钟乳石的岩理宛如生物般平滑光亮,乍看像恶心的内脏,同时也很神秘,难怪古人会以为这里是龙穴。

樱子小姐跟在我后面,脸上不见丝毫感慨与感动,反而显得厌烦,不悦地盯着低矮的洞顶。

“啊!”她脚底突然滑了一下。

“抱歉。”我连忙伸手扶住她,樱子小姐回我一个微笑。

“这里路很窄喔。”

我牵着樱子小姐的手走了一段路,她的手相当冰凉。仔细想想,她今天只穿了贴身的无袖上衣和黑色牛仔裤,在钟乳洞里肯定很冷,如果有什么可以给她披着就好,但很遗憾,我今天把外套留在车上,只穿了件短袖衬衫,只好拉着她的手快步离开钟乳洞,心里觉得有点可惜。

一出钟乳洞,刺眼的阳光迎面而来,热气里住冰凉的肌肤,又刺又痒,有种起死回生的感觉,回头一看,樱子小姐再次露出笑容。

“真的有点冷耶。”

“是啊,把外套放在车上真是失算。”

她在太阳下伸了个大懒腰,参观钟乳洞似乎让她感到无聊了。

“你看到这种自然奇景,都不会有什么想法吗?”

“什么意思?”

“看你似乎没什么反应……”

樱子小姐听我这么问,眨了眨眼又耸耸肩。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如果问我感不感动,答案是‘NO’,那不过是堆碳酸钙罢了。”

不过是碳酸钙?那可是拥有一亿五千万年历史的碳酸钙耶!

“是没错啦……对了,钙质不是跟骨头的成分很像吗?”

既然那么爱骨头,应该会想多观察一下钟乳石吧?我忍不住钻牛角尖,但她只是淡淡地嘲笑我:

“前提是,你得是无脊椎动物才行。我是脊椎动物,骨骼的主要成分不是碳酸钙,而是一种叫氢氧磷酸钙的磷酸钙。”

“无脊椎动物没有骨头吧?”

“有喔。”

无脊椎动物是指没有脊椎、软趴趴的生物,那至少水母没有骨头吧?但她露出轻蔑的笑容,接下来的话立刻否定我的想法。

“只是肉眼看不见,要用显微镜去看。连海绵这种生物都可以用显微镜找到骨片,只是不像脊椎动物那样连在一起,主要成分是矽酸钙或碳酸钙,就跟那些钟乳石一样。”

“哦……所以我们刚才就像穿梭在一只巨大无脊椎动物的骨片之间?”

我回头望着钟乳洞说,樱子小姐又眨眨眼,给我一个微笑,这次不是嘲笑,而是亲切的笑容。

“这种说法真极端……但我并不讨厌。”

“那要不要再走一趟?我还没看到通心粉钟乳石。”

我伸出食指恳求着,反正再走一趟也花不了十分钟。

“你老是喜欢一些奇怪的东西。”

“所以才能跟你和平共处啊。”

“什么意思?”

她讶异地皱起眉头,这次换我对她一笑置之,朝不开心的她挥挥手,再次回到龙穴的大门前,从头到尾仔细端详冰冷的钟乳石,尽情欣赏罕见的通心粉钟乳石,心满意足。

原以为不超过十分钟,但我似乎在洞里待了更久的时间,发现后急忙跑下楼梯,只见樱子小姐在底下的礼品店闲逛。我为耽误时间向她道歉,她只是淡淡点头,不清楚我为何要道歉,甚至不把我放在眼里,也或者她根本就忘了我的存在。

总之我们回到车上,离开停车场,但很快又停了车,因为附近还有另一座停车场,大概是钟乳洞的第二停车场,里面只停了一辆小客车。为什么要刻意停得比较远呢?樱子小姐手指着告示牌,解决了我的疑问。

“稍微下车走走吧。”

“咦?”

“在这附近散个步。”

“哦,原来是钟乳洞绿色公园。”

一看告示牌我便恍然大悟,看来这里除了钟乳洞还有登山步道,刚好趁午餐前运动一下。我这次记得把连帽外套绑在腰上,跟上樱子小姐的脚步。登山步道有好几条,樱子小姐选了短程步道,走向铺柏油的缓坡。

“等等,你要去哪里?”

刚开始还一切正常,但走没多久她就一脸理所当然似地偏离路径,拨开虎杖草往山里去,吓得我惊慌失措。

“真是的,等一下啦!前面没有路吧,这是兽径耶!”

我连忙披起外套追上去,拼命求她站住,可是她却对我的呼喊充耳不闻,继续大步迈进。

“不行啦!碰到灰熊怎么办!”

“那很好啊!兽径碰到野兽很正常,当然包括尸体罗!”

“你、你又在打歪主意!”

果然,她的老毛病又犯了!不过,看在她陪我逛完冷飕飕的钟乳洞的份上……我就陪她去吧,这就是互相嘛,只希望别在午餐前捡到腐烂的动物尸体。

“唉,幸好穿的是登山鞋。”

我穿上外套,避免被草割伤,走在崎岖不平的山径上,看着樱子小姐的背影喃喃自语。她总是这样不按牌理出牌,难怪我会下意识地把球鞋换成坚固的登山鞋。

“注意不要迷路喔!”

她似乎找到什么,停下脚步,我快步走去,看她蹲在地上找东西。樱子小姐没说话,对我甩了甩车钥匙,我疑惑地定睛一看,钥匙圈上挂着长方形的塑胶块。

“哦,是Silva牌的指南针,我家也有一个。”

“看你满常去登山的,登山是你的兴趣?”

那是瑞典制的薄型油式指南针,转得慢但准确度高,我经常带去登山,便宜好用是它的优点。

“没有到很高段啦,只是跟着爷爷爬爬初学者路线,譬如枫红时节的黑岳、赤岳。”

“那应该不用担心会迷路。”

“也不是这么说……”

不会迷路的前提是有带精准的地图跟GPS。我看看四周,其实也没跑到多深的山里,但别忘了北海道的山很危险,随便乱爬可是攸关性命的,即使现在是盛夏,装备不齐全还是可能冻死,千万不可以小看山林,要小心谨慎才不会迷路。

抬头一看,枝叶间可见深遂无云的蓝天,微风不时拂过发丝,湿润的土壤与清香的草木令我心旷神怡,真是个好天气。樱子小姐正低头寻找动物的尸骨,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这种舒适宜人的气氛?嗯,她应该很开心吧,只是方向和我不同。

我不由得感慨彼此间的差异,不过还是默默地感谢她今天带我来这里,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才不会想走这么远的路,无论如何,只要有她就不无聊。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都已经中午了,你不饿吗?”

走了一阵子,我看时机差不多了,便对她喊道。她手上有个透明密封袋,里面装着幼鸟的尸体,应该是从鸟巢摔下来的。樱子小姐说那可能是“灰头鵐”的幼鸟,我不清楚那是什么鸟。

目前几乎没什么“收获”,但至少樱子小姐找到了状态良好的小鸟,才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我随口说,中午想去Healthy-Chateau温泉旅馆附近的餐厅,那里有好吃的披萨和手工义大利面,同时加快脚步沿原路下山。

但是当我们回到原本的登山步道没多久,就听见“那个声音”。

“什么声音?”

我刚开始也一头雾水,仔细听才发现是男女的尖叫声。不知从何而来的尖叫声,伴随着草木沙沙声,逐渐往我们靠近,接着突然出现一对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女冲上登山步道。

“有、有、有、有死人!”

男人看到我们显得更讶异,讲话口齿不清,连忙拉起脱到一半的裤子,扎好皮带。我原本以为是碰到熊或野狗之类的危险动物才那么紧张,看他的样子,不难想像他们刚刚在那里做什么,不免摇头叹气。

“骨头!是骨头啊!”

紧跟在男子身后的女子也忙着整理横纹罩衫的下摆,脸色铁青地对着我们大喊。我重新询问男子发生什么事,男子说那里有条荒烟漫草的小径,往前走一点有块空地,几年前下大雨发生土石流,空地与登山步道分离,但景观绝佳,所以才带女朋友来“散步”,没想到躺在地上的女友胡乱伸手一摸,就摸到了化为白骨的尸首。

“那是人骨没错……”

女子边说边发抖,猛搓着双手想搓掉什么看不见的污垢。其实这两人去那里做什么显而易见,我原本想坏心眼地说“活该”,看到女方吓得颤抖哭泣后,想说的话还是吞回肚里。亲眼见到尸体确实打击很大,真可怜,这两人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今天发生的事。

“没事吧?”

我询问哭泣的女子,以及在一旁脸色铁青、忍住不吐的男子,还没等到两人回应,就发现樱子小姐兴致高昂地往草丛里去。

“喂!等等!樱子小姐!”

我很清楚无论怎么喊,她都不可能等上一秒钟,只好边喊边紧跟在后。男人说得没错,往那方向走一段距离是一块空地,来到山崖的中段,前方有路可以通往山顶,但走个几公尺就被封锁。

“拜托你,不要一个人乱跑好吗?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要是真的出事了,凭你一个人也帮不上什么忙吧?”

她头也不回地说,我听了很不开心,心想才不是这样,我应该多少能帮点忙才对。

“算了,你先看看这个。”

“不要。”樱子小姐兴奋地望着脚底,我一口回绝,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发现了什么。

“别担心,一点臭味都没有,已经变成干净的骨头了。”

“就说不要啦!”

“看看嘛,这可是浑然天成的杰作啊。”

她勾住我的脖子不让我逃跑,硬是把我拖向尸体,我闭紧眼睛不肯就范。

“听好罗,尸体只要暴露在野外三十秒,苍蝇就会找上来,嗅觉真是令人赞赏啊。接着苍蝇会在尸体的所有孔洞里产卵,耳朵、鼻孔……任何小地方都不放过。更厉害的是,苍蝇卵在气温二十度的环境下只要二十四小时就会孵化;十八度顶多三十几个小时;三十度以上还用不到十个小时呢。”

樱子小姐在尸体面前开班授课,苍蝇卵孵化得这么快确实令我吃惊,但她柔软的胸脯压在我脸颊上,更令我心跳加速。

“孵化出来的蛆会以尸肉为食物迅速成长,尸体只要死个几天就会长满蛆,然后就会有以蛆为食的肉食蜂过来觅食,还会吸引其他喜欢尸体的昆虫和小动物,一具尸体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生命的乐土,最后就像这样留下干净的骨骸,当然还得要有微生物的帮忙才能分解得这么干净,真棒啊,这就是大自然的奥妙!”

樱子小姐语气高亢,感动地赞叹连连。人家说“好奇心会杀死一只猫”,即使她说的是骨头,我也忍不住跟着好奇,提心吊胆地张开眼。

“呜呕……”

她说得没错,草丛里静静地躺着一具干净的白骨,而不是腐烂到一半的尸体。当然,白骨上沾了泥土,不像骨骼标本那样洁白,但确实是不带肉的纯净白骨,而且不是只有头盖骨那么简单,下面还有颈椎和破烂的衣服,衣服下应该还有肋骨、脊椎等等。再往下看有条裤子,附近掉了一支大腿骨,上面爬着一只黑亮的甲虫。一股热辣的胃酸冲上喉头,我实在没办法继续盯着尸体。

“蛆这种生物最有名的就是生长过程非常精确,只要比对蛆的大小跟气温,就能推断尸体死了多久。像我叔叔那样的法医学者,还能算出死亡半年内的尸体身上的蛆是第几代呢。”樱子小姐根本不理会我,继续讲课,“人家说蛆会传染疾病,看了不舒服,但它们也在生态系里担任重要的角色啊,这样一想,你不觉得它们很值得尊敬吗?我非常喜欢苍蝇的幼虫,它们食欲旺盛,一切演化的过程都只为了生存,那不正是生命力的结晶吗?”

樱子小姐陶醉而感慨地对我微笑,总算把我放开了,但下一秒又紧紧抓住我无力的肩膀。

“小弟,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食物链是浩瀚的生命循环,就算肉体停止代谢、细胞崩解,这个循环还是会继续下去!”

她说得慷慨激昂、认真严肃,但现在实在不应该沉浸在伟大的哲理之中,我不禁收起笑容。

“别板着脸嘛,你看完通心粉钟乳石不是觉得很感动吗?我也一样,正从这具遗骨中感受到大自然哲理的奥妙!”

“好啦,差不多可以报警了吧?”

“什么?”

我拿出智慧型手机,以为这里没有讯号,幸好还有一格。樱子小姐眨眨眼,似乎一时无法理解我刚在说什么,随即露出非常舍不得、非常难过的表情。

“你想装哭让我打消报警的念头也没用,这是良好公民的义务。”

“又不会怎样!好吧,我不把它带回家,只要偶尔来看看它就好,所以你就别管它了,这样好不好嘛?”

“我发誓,我绝对不会那么做。”我斩钉截铁地说。

“唉……你的左肺一定比普通人大。”樱子小姐低吟着,声音开始哽咽。

“肺?为什么?”

“心脏大致位在胸腔中央,可是左肺会小一点,好包容心脏突出的部分,但你没有良心,没血没泪!”

我把她忿忿不平的怨言当耳边风,话说回来……唉,我这是第几次报警了?警方一定把我列入危险名单了吧?但现在这情况又不能不报警,只能置个人名誉于度外了,我无奈地按下电话簿里的警察局电话。

警察大概过了两小时才来,最先发现尸体的情侣早已离开,我们回到登山步道上时已经不见人影,最后只好由我们两个协助警方办案。

几名警察先对遗体合掌致意,然后开始调查发现遗体的现场,并且确认我们的身分,问我们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我总不能说是来找动物尸体,所以这点没提,只说在散步途中撞见一对情侣冲出来,是他们发现了尸体,但警察似乎不相信。

“情侣一定是骗人的,是你们发现的吧?”

“才不是!”

一名看来颇老奸巨猾的警察贼笑着问我,我满脸通红。人家常说奸诈的人是老狐狸,这人眼睛骨碌碌的,脸又像狸猫一样圆得可爱,可是给人的感觉就是狡猾又精明,让人不喜欢。

“算了,问这个也没意义。不过还是确认一下,请问你们认不认识往生者?”

认不认识?都已经化为白骨了,哪里还认得出来!看他问得这么莫名其妙,我心情更差,没想到樱子小姐突然哼了一声。

“不认识,不过推测得出来。尸体身上穿的不是夏天的衣服,因此死亡时间不是春天就是秋天,但是这一带春天有积雪不好攀爬,所以应该是秋天。尸体不是埋在地底,腐化速度比较快,不过秋冬之际再快也得花上几个月。衣服底下有些部分变成肉干,应该是在冬季化成了尸蜡后,天气转热又被风干。从这些线索来看,应该比对去年秋天之前失踪的名单。”

樱子滔滔不绝地说着,警察们听了目瞪口呆。

“上位颈椎的椎体有骨折现象,死因八成是横膈神经麻痹造成的窒息死亡……应该就是从那座山崖上摔死的吧。”

樱子小姐指着前方被封锁的山径,眼前十公尺左右有道突出的悬崖。

“上位颈椎?”警察重复了一次陌生的名词。

“就是脖子断了。”樱子小姐面露不悦,似乎觉得:“这点小事还要问我?”

“那为什么会是窒息死亡?”

她显然认为警察问了个笨问题,眉头皱得更深,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脖子断了死因是窒息。

“这种程度的颈椎骨折不会当场死亡,重点在于骨折造成神经断裂,一旦颈髓受损,大脑就没办法对全身器官下达指令,像这种上位颈椎骨折,会破坏横膈神经所掌管的呼吸功能,当然没办法自主呼吸。”

“所以才是窒息死亡……”我喃喃自语。

“这具遗体是成年的黄种人女性,从骨盆来看有过分娩经验,牙齿磨损程度显示年龄在七十岁以上,死亡半年到一年,主要死因是上位颈椎受损,造成横膈神经麻痹的窒息死亡。”

“你、你怎么这么清楚?”年轻警察脱口惊呼。

“小事而已。首先是性别,只要看头盖骨和骨盆就能分辨。”

“这又是何必?看衣服就知道啦。”老警察不开心地插嘴。

“是啊,只要死者没有变装癖,而且不是穿中性的衣服。”樱子小姐说完,大步走到遗体旁边,“这颗头盖骨可以说明一切,比方说前额骨,男性的倾斜角度比较大,眼窝上方也比较突出,再从眼窝和齿列弓的形状就可以推断人种。”樱子小姐开心地微笑,手心朝上,这次优雅地指向头盖骨,“如果要谢查女性遗体就该看骨盆,女性若有分娩或怀孕经验,骨盆与荐骨之间的耳状面会有妊娠痕,妊娠痕的数量可以判定怀孕次数……其实也只能判定多或少啦。至于妊娠痕的成因,是怀孕时的内分泌造成骨骼韧带肿大。”

樱子小姐从口袋掏出橡胶手套戴上并拉整一番,我讨厌拉手套的声音,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她则毫不意外地蹲在遗体旁边,开始翻动遗体的衣物继续说:

“再来是年龄,你们看看连结左右耻骨的耻骨结合面,这部分的轮廓与表面会随着年纪产生变化,简单来说,结合面有一整条的平行隆起,成年之前的隆起相当清晰,年纪愈大就愈模糊不清,三十岁左右会磨平,四十岁之后会因为老化而开始侵蚀破坏,变得更粗糙不规则……懂了没?”

“啊?咦?呃……懂了。”

年轻警察被这么一问,吓得打直身子回答,虽然嘴上说懂,实际上应该很茫然吧。樱子小姐说是“简单的道理”,但是应该也只有内行人才能从骨盆看出年龄及分娩经验吧。

“不过这真的是个奇迹,尸体在荒野中竟然能保持得这么完整,这实在相当罕见。暴露在荒野的尸体通常会被野兽叼走,可见这位女士运气很好——当事人不这么认为就是了。”她又接了一句:“因为已经死啦!”然后像是说了什么世纪大笑话般放声大笑,满意地点点头,对着遗体张开双臂,几乎就要给它一个热情的拥抱。

我这才发现樱子小姐嗨过头了(以白话文来说就是得意忘形),她好不容易见到朝思暮想的人骨,而且趁着警察来之前细细欣赏一番,以她的方式来说,就是感受到“大自然哲理的壮阔”而慷慨激昂,才会对平时敬而远之的警察搬出长篇大论。

“你想做什么?”不出所料,警察把樱子小姐当成可疑人物,抓着她的双臂将她团团围住。

“懂了懂了,能不能请你跟我们回局里一趟?”

“什么?居然要我配合?我才不要。凭什么要我配合?我为什么非得跟你们回局里?我已经说明得很清楚了,你们却笨得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樱子小姐!”

樱子小姐轻蔑的语气使警察们全都脸色大变,这下糟糕了,再这样闹下去,事情肯定一发不可收拾,我得在警察把她押走前说点什么才好。

“樱子小姐的叔叔在法医学教室工作,所以她才略懂这些,但这毕竟是外行人的推论,请别当真!我们只是普通人,在做森林浴时听到人家尖叫而已!”

“什么叫做‘略懂’?”樱子小姐不服气地大喊,我瞪了她一眼。

“总之这真的跟我们无关!”

“好好好,回局里我们会问个清楚。”

老狐狸贼笑道,仿佛在说“你也得一起来”,我真的很讨厌这种不由分说的态度,所以才厌恶和他们打交道。

“请等一下,我有拒绝任意同行的权力,如果有必要,我希望能先找律师谈过再向警方说明。”

老狐狸听我一说便讶异挑眉。

“你从哪里听来这套说词?别为难警察办事!”

老狐狸的口气根本把我当小孩哄,完全不当一回事。首先,我早就过了可以被人哄哄就算的年纪。其次是,这很明显是违法行为。生气归生气,但是为了避免事情一发不可收拾,所以我努力保持冷静,只是内心还是愤怒不已。

“我知道办案的规矩是‘先怀疑遗体发现人’,但那不是我们,你们应该去问最先发现遗体的情侣。”

“除非你能证明真有这对情侣。”

“好吧,那至少让我连络一个人,来证明我们的身分。”

老狐狸冷冷地拒绝,我没有其他选择,只好打电话给在原哥。多亏存原哥清楚证实了我们的身分,这群怀疑我们的警察才总算点头放人,没把事情闹大。里面只有老狐狸非常不甘愿,满嘴坏话念个没完。

一趟愉快的兜风,被樱子小姐搞得乌烟瘴气……不,这次也不全是樱子小姐的错……不行,还是要算在她头上!而且最后竟然拜托在原哥搞定,也让我不太舒服,因为,我也想证明自己有能力解决问题。

樱子小姐依然不甘心地自言自语着“早知道就捡支手指骨回家”,我听了很生气,回程途中完全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