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侦探&凶手 第一章 曼谷:侦探对侦探
那名年轻人静静地坐在位置上,阅读灯柔和的灯光洒在他手中敞开的书本,就像平铺开来的光之绒毡;他轻轻揉捏了米黄色的纸张,发现自己已陷入长时间阅读的疲倦,双眼发酸、头脑昏沉。他合上书本,关掉阅读灯,伸了个无形的懒腰。
机舱内的氛围十分沉静,衬着飞机轰隆的声响,让他明了自己此刻正身处高空;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银边眼镜,年轻人望向左侧的窗户,外头黑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似乎还要一个小时才会到呢。”这一道陌生的嗓音,从身侧传来。他转过头去,看见坐在身旁的人也转过头来望着。
那是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孔,谈不上俊美;宛若雕塑般具有美感的五官井然有序地结构出深邃严峻的面容,配合着鼻唇间一字排开的短髭,浓烈地散发出优雅与粗犷的混融。
那男子年纪粗估在三十到四十之间,年轻人也无甚把握下出定论,他只是静静地凝望着那双纠结的眼眸,那对落沉在白浪中的黑石。
“嗯,五个小时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呢。”上飞机以来,隔邻男子第一次对他开口,他也只得礼貌地回应。
“坐久了实在很闷、很无聊,可以出个问题考考你吗?”男子说道。
“当然,请说。”男子调整了一下坐姿,以厚重浓浊的嗓音说:“有一名男孩想离乡背井创业去,但渴望孩子留在身边的母亲想出了一个理由不让他离去,她说:‘离开家后如果你忠厚老实,将受到别人的欺凌;如果你不忠厚老实,将受到神的责罚。因此无论如何,你都会受到重创,还是不要离开吧。’儿子哑口无言,无法反驳,但他终究还是看穿了母亲理论上的漏洞,想出了反论来说服母亲。请问那反论是什么?”
年轻人再度推了推眼镜,说:“嗯,这并不难。儿子可以这样回答:‘如果我老实,我不会受神的责罚;如果我不老实,我不会受别人欺凌。因此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受到重创。’”
那男子眼睛一亮,似乎很讶异年轻人答题的迅速,“我猜你看过类似的题目吧。”
“我是看过。不过在我看过之前,就顺利解出了。这个问题在逻辑上称为两难式,dilemma,又称两刀论,简言之是让人陷入进退不得的困境。解决两难式的方法有三种,这里所用的是提出一个与造成两难相反的论式。”
男子静静地打量了年轻人半晌,点点头,“我了解你的意思了,”对方又重新用饶富兴趣的眼神打量他,问,“你要去泰国旅游?”
“……算是吧。那你呢?”
“你猜。”
“我猜你是要前往泰国解决一个两难的困境。”
这句话一出,对方的脸色突然转变,一股沉郁宛若落下的百叶窗罩上深刻的面容;不过他很快又露出微笑:“你是怎么知道的?”男子问。
“从你提的问题的性质,以及你上飞机后那种焦躁不安的烦闷神色。这只是我的直觉加臆测。”
“原来如此,那我是在无形中暴露自己的情感了。”男子说这句话的神色中似乎有些遗憾,但却又掺杂着欣慰。
“如果不会太冒昧的话,我可以知道这个让您困扰的两难问题是什么吗?”
“这个……”
“不然这样好了,如果我猜中你现在在想什么,你就必须告诉我两难之事。”
“听起来好像很公平,我不相信你猜得中。”男子点点头,沉郁的神色略微散去。
“那好。我猜,你现在想着‘我并不打算告诉那年轻人我的两难之事’。”
“我……”男子陷入思索,好像突然被思绪困住了,不过很快便露出了了悟的表情,“原来如此,如果我回答‘是’,便表示‘我不打算告诉你两难之事’是正确的,也就是你猜对我心中所想,便不得不告诉你;如果我回答‘不是’,代表‘我不打算告诉你两难之事’是不正确的,也就是说我打算告诉你。无论如何,我都得告诉你。这真是高明的一招啊。”
“这只是两难式的应用罢了,任何熟知逻辑的人应该都懂得这道理。现在您准备告诉我那神秘的困境究竟是什么了吗?”
男子叹了口气,轮廓分明的脸庞显得更加萧瑟,在调整好情绪之后,他缓缓开口:
“我在大学时认识了一名女孩,我们并未交往,但一直维持着好朋友的关系,我对她的感觉始终十分美好,因为种种因素,我错过了追求她的机会……
“大学毕业后,她举家迁移到泰国去了,也在泰国拥有稳定的工作,那之后我们失去联系。离别前我们没有许下任何承诺,也不希望彼此为对方带来什么负担或感情上的羁绊,因此她强调,之后再不会有任何联络。
“好几年过去了,我也交了新的女友,那是在朋友的介绍下,与一名我对她毫无感觉的女孩交往,维持着平淡的关系。直到去年某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那名移居到泰国的女子打来的,她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找到我的新手机号码,并表明想见我一面。我心中日夜积压的思念爆发开来,马上对女友编造了借口,立即启程前往曼谷。在那里,我与她见了面,原来这些年来,她的皮夹一直放着我的照片,她也从来没有与任何男子过从甚密;这些年来,她不断地在确定自己的感觉,尤其身处在异乡,孤独探索的触感会更为强烈与敏锐,也更能看清自己心中的盲点。
“我们谈了许多。从她话中的暗示,我了解到她不可能离开泰国,而我在中国台湾的羁绊,就只有那名平淡无味的女友而已。曼谷的这名女孩甚至连工作都帮我找好了,我只要打理好在中国台湾的一切,随时都可以远赴他乡定居……”
说到此,男子停顿了一下,似在寻思接下来该如何述说,“并不是现在的女友不好,但你能了解两个人在一起,心中那种契合的感觉吗?在冷静深刻的分析下,理性告诉我选择泰国那名女子才是正确的,但我内心中却隐藏着对不起现任女友的良心苛责,她对我相当真诚痴心。
“我与她说好,就算我最后下的决定是不离开中国台湾,我都会再到曼谷见她一面,她有些东西要交付与我。这趟去,就是要去告诉她我的决定。”
“那你的决定是什么?”
“我的决定,恐怕与你刚才回答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是相同的。”
“原来如此。”似乎是气氛太过于沉重,男子转换了语调,打破沉寂,“我是因为看见你在看哲学的书,才觉得与你聊聊或许会有些启发的。”
“很抱歉我没给出精辟的见解。”
“不,借着述说的过程,厘清了我一些思绪,我会好好想想应该如何做的,”男子盯着他,“我猜,你应该是一位教授吧?”
“我吗?我只是一只寒冬中的刺猬。”
曼谷国际机场内万头攒动,观光业为泰国每年带来丰厚的收入;从泰北的清迈、泰中的曼谷到泰南的普吉,无一不是观光客偏爱的热门景点。
通过海关的一连串检查后,年轻人从行李输送带提了自己的行李,拉开上头的拖曳杆,开始穿梭在来往的人群中。
他的眼光不断四下搜寻,以极快的速度掠过远近范围内的群众;他的脚步朝着机场的大门方向移去。
出了机场,他站在外头的过道,天色一片黑暗,空气有些窒闷,各色车辆聚集在附近等候,有大型游览车,也有私人的小轿车,还有等待载客的出租车。背提着行囊的旅客从门口涌出,带头的是旅行团的导游与领队。年轻人的眼光没有专注在这些人身上,他不断望着外面的车道,以及车道与人行道间奔走的人群。
“等你很久了。”一道雄浑有力的声音突然响起。他转过头去,发现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站在身后,他的唇间插着一根未点燃的烟,穿着蓝色衬衫与灰色长裤,两手插在口袋内,站立的姿态十分沉稳。那晦暗灯光下的脸庞展露出一道深深的笑容。
“好久不见了,林若平。”他微笑地说。
若平仔细打量眼前这名男子,却感到相当陌生,“请问我认识你吗?”
对方似乎十分失望,摇了摇头,“才几年不见,就不认得了啊?”
“等等,在泰国将与我合作的特别侦探,难道就是你?”
“还会有谁呢?我可是期待你像上次那样再度大显身手呢!”
现在他确定了。高大挺拔的身形,冷静沉稳的面容,豪迈爽朗的语调,不抽烟却随身带着烟盒,以及带有外国腔的流利中文……
“没想到竟然不是在日本遇见你,阪井诚司。”
日本侦探在曼谷夜间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有些沉郁;他背后熙来攘往的人群,那存在的模糊与微渺,更衬显出他的挺拔不凡。
坚毅的脸庞依旧没有改变,改变的是那愈发成熟的豁达,以及历经岁月的不堪。与若平初次见面时的锐气也在时间与经验的消磨下,去了棱角,更加圆滑。
“你看起来都没变啊,”阪井笑道,“仍然沉湎在哲学理论中吗?”
“差不多。倒是你,感觉更老练了。”
“是吗?”侦探大笑了一声,说道,“这次案件的棘手程度比起雾影庄一案似乎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已经阅读过调查资料了,看来我们面对的是很狡诈的对手。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研究一下吧!顺便叙叙旧。我想你应该还没吃晚饭?”
“还没。”
“对酸辣之属的食物应该不排斥吧?”
“我的肚子可能不允许,但我决定今晚违逆它一次。”
“那好,我的车就停在附近,我带你去见识一下泰国菜吧。”
阪井的车是向泰国的朋友借的,一辆TOYOTA右驾车,跟平常相反的驾驶方向一开始让人很不习惯。一上车,立刻以极快的速度飞驰,看来阪井对于此地的路况已经相当熟悉。
“我在芭提雅订好旅馆了,今晚在曼谷用完餐后,我们就过去吧,有空的话还可以看场人妖秀呢,你觉得如何?”侦探一边转动方向盘,一边问道。
“还是办正事要紧,人妖秀有机会再说吧。”
“也好。”
“你怎么会留在泰国?”
“这个嘛……我跟同伴被派遣来为一位富商调查一桩诡异的珠宝失窃案,案子目前已顺利解决,同事带着调查报告回去交差了,我则因为泰国是旅游的好去处,顺便向总部申请休假,准备在此好好休息。不料,才刚开始放松心情时,就接到了立警官的联络。一开始想拒绝,不过一听到他们派遣过来协助我的人竟然是你,我便一口答应了。倒是你,怎么进这浑水的?”
“还不是经由介绍与推荐……侦办案件的立警官与张组长曾经是同事,他认为我能胜任这件事。”
“能者多劳,找你是对的。”
“唉……整个案子的资料我只概览了一遍,好像并不能确定那名摄影师的死跟他的泰国之行有关系吧?”
“就是因为没有强烈联结的证据,才会动用到我们这非官方的调查组来调查。立警官只是怀疑摄影师的死可能跟他在泰国拍到的照片有关而已,为了破案,他不愿意放弃任何线索。因为只是臆测,地点又在泰国,调查起来相当困难,因此才会委托我们。”
“难道没通知泰国警方协助?”
“怎么说呢,证据的联结太过薄弱,而且泳池事件也被酒店方面压下来了,要这边的警方帮我们重新彻查整件事是不可能的。虽然有联系过这边承办泳池事件的警官,但好像也只是敷衍允诺会再调查,并给予我们调查上的方便。”
“原来如此,”若平点头,又问道,“怎么会找上你们侦探社呢?”
“事实上台北市警局以前也跟我们侦探社秘密合作过,那时立警官有参与其中,因此这次遇到困难,才会想到要联络我们。他是一个对工作有执著的偏执狂,事件没解决是不会罢休的,总之在他排除万难的安排下,低调地委托我们两人在泰国调查。因为也不确定这条线索是不是摸对了,所以我们的侦查工作也有可能徒劳无功。”
“嗯,这些我都知道。案件数据立警官交付给我,我们到餐厅再详谈吧。”
下了高速公路一段车程之后,车子突然转进五光十色的街道,人行道上打扮时髦的年轻男女熙来攘往,灌注了夜的活力。
停好车后,阪井领他进入一间中型餐馆,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他们点了酸辣鸡排、凉拌牛肉、明虾辣色拉、椰汤等泰式料理,那又酸又辣的口感震撼挑战着若平的嘴与胃,他觉得身体的城墙被一波波辛辣的波浪所掩盖、冲毁,而这些浪却带来了壮观、撼动的美景。饱餐一顿后,他们开始讨论起案件,阪井与若平手中都有一份立警官整理的资料,只不过若平手中多了一份特殊的重要参考数据。那是两本旅游杂志。
“这个你应该还没看过,”若平解释,“这是在台湾地区发行的一本摇摇欲坠的刊物,目前最新的一期是234,而这本233是上个月的。”
名为《Travel》的杂志大小与《EQMM》(埃勒里·奎因推理杂志)差不多,内容约两百页,封面为风景照,里面收录了世界各地旅游景点介绍、读者投稿的旅游札记,等等。
“这有什么重要性吗?”阪井一边翻阅杂志,一边问。
“陈善骏的女友是这份杂志的订户,她主动提供警方这两本杂志。请你翻一下最后旅游札记的部分。”
阪井照着若平的话做了,该期旅游札记的标题是“魅幻泰国行”,作者为行云流水。第一章标题写着“三则鬼话”。
“这份旅游札记分为六章,杂志分两期刊登完毕。从内容来看,显然执笔的是一位叫行云流水的画家,姓邱,他也参加了那次的泰国旅行,也就是沈昭鹏拍到怪异照片那次。”
阪井概略翻了一下两本杂志,说:“原来竟然有人记录下来,这可真是省了我们不少麻烦。立警官有找这名画家谈过了吗?”
“没有,因为这名邱先生自那次旅程结束回家后,在七月初又前往清迈去了,好像一待就是一个多月,因此找他访谈也是这次的调查重点之一。”
“原来如此,那好吧,我们先就双方所知的情报互相对照一番,之后你也可以撷取札记的大意简单说明一下。”
若平与阪井一一走遍案件细节,首先两人轮流概述案情,再由若平补充札记内容,以及一些立警官有当面告知的细节。
“札记的内容,”若平说,“立警官曾拿给几个那次也有参加旅行的团员阅读,团员们说里头大致描述的事都是真的,但细节却完全无法证实。比如说里头有一段提到作者与沈昭鹏目睹陈善骏房间失火的怪象,只能亲自询问邱先生才能得知实况。”
“这部分的确很奇怪,似乎没有合理解释。”
“只能再问邱先生了。”阪井翻阅着资料,在其中一页停顿了下来,“不过我们的调查重点还是放在这张照片吧!看起来的确很骇人。”他抽出那张由打印机打出来的照片,那张有着蓝色人影的奇景。
“嗯,看来立警官有传档案给你,我这里也有加洗的照片;这一张经过专家检验后,证实没有合成的嫌疑,据沈昭鹏的女友江梦璃说,那张照片是沈昭鹏到阳台透气时偶然拍到的,如果说沈昭鹏的死跟这张照片有关,你觉得会有什么样的可能性?”
阪井仔细端详了照片,说:“底片失踪了,显然凶手并不想让照片曝光,只能推测这张照片隐藏了什么秘密,而沈昭鹏或许知道些什么……”
“很有可能,总之,如果中国台湾的谋杀案与泰国的灵异事件有关联的话,两件案子应该能一起侦破。我在飞机上列出了案件中的主要谜团。”
1.东的消失之谜。
2.陈善骏房间起火之谜。
3.陈善骏消失之谜。
4.沈昭鹏死亡之谜。
5.灵异照片之谜。
阪井点点头,同意地说道:“其中第一、第三件本质应该相同,我事先查过这边的报纸,泳池的消失事件被记者称为‘吃人游泳池’的诅咒,好像是说泳池曾经被下过咒,才会发生那样的事。”
“被下咒嘛……”若平困惑地思索,说道,“再加上这张奇怪的照片,整件事充满了鬼魅气氛。就算泳池真的被下了咒,你要怎么解释这张照片?”
照片中的蓝色人像如白纸般模糊的面容,火焰底下苍白的身躯;再加上一旁坠落晃动的人影构成了令人难以想象的情景。若平凝视着那蓝色影像,背脊升起一股森冷。
阪井蹙起双眉,不解地说:“如果说真的是这怪物把陈善骏推落,那它肯定是鬼魂了,因为目击者——画家邱先生在现场并没有看见任何人。”
“看来我们还是得找他谈一谈。”
“另外,也得找驼震——驼导游谈谈,毕竟他也是目击者之一。我已经安排好明天的调查行程,跟着计划走即可。”阪井突然投以询问的眼光,“你相信真的有鬼吗?”
若平正在收拾数据的双手停了下来,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把眼神放在一旁的空盘上,“这么说好了,如果我们两人通力合作还是揭穿不了这道蓝色人影的真面目,那恐怕鬼魂是真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