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正遭受到迫害 第三节
“所以老师从下星期开始放产假,跟大家在班上见面的时间就到这个星期为止……真是不好意思。”真千子老师对我们点了下头,长发轻轻地垂落。
座位排成马蹄形,号称最强的四年一班,所有同学都很惊讶,先是发出“咦——”的问号,然后七嘴八舌地交换无意义的对话,努力消化突来的混乱,我也不例外地发出吃惊的声音(即使我早就发现老师的异样)。产假……她说产假?坐在我右边的伽耶子正用手轻轻捂着嘴,盯着真千子老师看,这表示她也很意外。其实不只是伽耶子,受到冲击的,是四年一班全班同学,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真千子老师结婚了,连一次也没听说过,就我所知,连八卦都没传过。为什么从不告诉我们呢?老师应该不可能是忘了讲吧……就算真千子老师再怎么粗心健忘,也不会忘了自己有老公,这是不可能的事情。那她为什么没告诉我们呢?难道纯粹只是不好意思而已吗?
“那老师,你什么时候会回来呢?”坐在靠走廊那排的美弥发问。
“这个啊,嗯——”员千子老师露出常有的伤脑筋表情。“虽然没有很确定,不过应该是明年吧。”
“老师不在会很无聊耶——”
“嗯,精二说得没错。”
老师目前应该是二十五六岁吧,但声音跟说话方式还有外表,感觉都比实际年龄更年轻。虽然我也知道小孩子不太会分辨大人的年龄,不过就是有这种感觉。
教室里的骚动还在持续。
“伽耶子——”我趁大家在吵的时候开口。“你呢?”
“我什么呢?”
伽耶子圆圆的大眼睛看着我。小猫死后已经过了一星期以上,她的表情也已经看不到当时的创伤——就表面上看来。
“呃,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哥哥说过,他会跟我结婚。”
“啊……喔。”
“好了好了,大家安静,安静喔——”真千子老师安抚大家,轻轻敲着讲桌,表示要所有人停止讨论,我们一个个闭上嘴巴。教师的领导能力,不外乎威严感跟亲和感两种,而真千子老师是属于后者。“对不起——”她咳了一下。“影响最大的就是你们了,实在很抱歉,突然宣布这种事。”
“这种事是什么事?”
苏珊举手发问。这个名字当然是绰号,自从他把泰山说成苏珊以后,就被大家改名叫做苏珊了。班上还有一个人被取了“米虫”这种悲惨的绰号,不过我不太想讲那个由来。
“笨蛋——”精二嗤之以鼻。“自己想啊。”他是个很老成的人。
如果四年一班有个金字塔的话,恐怕精二就是在顶点的那个人吧。被他骂笨蛋,感觉就像真的被归类到最低阶层一样,苏珊落寞地把手放下。
“唉呀,不可以骂人家笨蛋。”真千子老师是重视平等的,所以很认真地纠正他。“不能用那么难听的字眼,如果一整天都把笨蛋跟去死什么的挂在嘴上讲,会让人家觉得你没水准喔。”
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精二知道老师真的生气了,便低下头去。真千子老师说对她道歉没有意义,于是精二坦然地对苏珊道了歉。我觉得他果真是个成熟的人,换做是我,一定会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对不起吧。
在请产假的骚动平息后,真千子老师又告诉我们因为岛松发生了杀人事件,所以从下周开始,又要恢复实施集体放学。这个消息一公步,我们都异口同声地发出嘘声——又来了,很麻烦耶——
“没办法,因为怕有危险嘛。”老师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无法让人感受到危机意识。“昨天被杀害的是个男高中生喔。”
“可是老师,北广岛离我们还很远耶。”
坐在靠走廊那排最后一个位子的阿峰边用袖子擦鼻水边讲。
“用走的确实有些远,但是坐电车只要五分钟喔,所以根本不算远的。”
“这都要怪警察抓不到犯人吧。”精二哼了一声。“对不对?”他转向坐在后面的小康寻求同意,可是小康正专注地在桌面上画复杂的迷宫,没有回应他。
“唉呀,不可以抱怨,警察伯伯们都很努力地工作呢。”
“赶快抓到那个黑衣男就好啦。”精二不以为然地说。
“果然还是他干的。”阿峰探出头来插嘴。“对不对?应该就是他吧。”
“反正那家伙怎么看都很可疑。”
所谓的黑衣男,顾名思义,就是一名去年初开始出现在岛松的黑衣男子。一成不变的全身黑衣,加上阴暗的眼神,不管怎么看都是个百分之百的可疑人物。可是造型还算整洁,又有点酷酷的,不太像是流浪汉,总之很怪就是了。
“不可以随便批评别人。”真千子老师的语气变得犀利。“好了,值日生,我的发言就到此为止。”
“今天的班会到此结束。”站在老师身旁的值日生沉稳地说。“起立——”全班同学都站起来。“敬礼——”全班同学都低下头。“老师再见——”
“大家再见——”
所有人同时将桌椅靠拢,我抽屉里的讲义被这股震动晃出来掉在地上,但我当做没看到。这星期的扫除轮到第三组要做,所以我把书包背起来,东西随便塞进去就可以放学了。然后我立刻朝走廊上等着我的伽耶子面前跑去。
“久等了。”
“不用那么赶啦。”伽耶子看着我笑了笑。
各班同学像鱼群般在走廊上流动着,我们也是其中之一。所有的小孩子都是回游的鱼群,不能去任何地方,只能在相同的道路上来来回回。离开家庭就会饿死,也不能不到学校接受义务教育。如果误以为自己是会飞的小鸟,那就死定了。我并不想死,也不会自己找死,我还没打算幻想自己是小鸟。
“小广,伽耶子——”
走出穿堂,正要通过中庭,班上的西木户同学就叫住我们。他长得又高又瘦,脖子就像长颈鹿一样,声音也特别上扬,因此会经有段时期被取了个最可怜的绰号叫做“直笛”,幸好过了大约三个星期就被遗忘了。
“什么事?”
我回头问他,书包被离心力甩动。
“一起走吧。”
“可是西木你家跟我们反方向耶。”
“我今天要去爸爸那边住。”
我听说过西木他父母亲分居的事。
“那就一起走吧。”伽耶子笑着说。我心里有些不高兴,不过算了。
今天没有出太阳,白云厚重地积众在天空上,不过应该不会下雨吧,气象预报说降雨机率只有百分之二十,而且天色也没有那么昏暗。我们就走在这样的天空下,没有任何对话交谈。我跟西木户并不是好朋友,只是普通同学而已,平常也不太说话,那为什么他要特地跟我一起走回家呢?我想大概是因为……不,绝对是因为,他的目标是伽耶子吧。西木喜欢她,证据有很多——好比说,两人的座位是互相平行的,上课时间他常常盯着伽耶子看,就连午餐时间,也总是排在伽耶子后面,老是一副想接近她的模样。太明显了吧,老是盯着伽耶子看,老是盯着她,老是盯着……咦?我在生什么气呢?明明西木也没有对伽耶子做出什么事情啊,而且我对伽耶子也不是抱着暗恋的情感(我知道小孩子讲这种话有点恶心),我并没有那些想法。
“你在生气吗?”西木像一根会走路的直笛,靠到我身旁来。“小广?”
“没有啦。”去死吧。
“可是你走得好快,是要把伽耶子丢在后面不管吗?”
我回头一看,伽耶子已经落后几十公尺了,不过这是常有的事,我并不在意。伽耶子不但走路很慢,更是分心游荡的女王。
“等下她就会跟上来了啦。”已经习以为常的我简短地说。
可是西木还在喃喃自语,一直盯着后面瞧。说担心只是藉口,其实他是想趁机多看伽耶子几眼吧?我肚子里的炸药已经快从喉咙喷出来了,不过一想到说出来的后果,还是忍着吞下去。这么一来只有自爆了,没错,自爆。四年一班的同学,似乎都以为我跟伽耶子在交往,真是太可笑了,小学四年级的学生谈什么交往。说起来……我跟伽耶子,根本连所谓的约会都没有过,只是在公园跟百货公司或是朋友家一起玩而已。所以我们没有在交往。西木绝不会知道我的想法,我也不想让他知道,而他每隔十秒钟就回过头去看伽耶子,这个行为,还是让我无法不生气。然而这并非吃醋或嫉妒之类的情绪,这种愤怒并不是来自于所谓的占有欲……比较像是自己的房间被人从窗户偷窥的感觉吧。至于本质上究竟是带着什么意义,我完全不清楚。
第三组的三村从我旁边跑过,回头向我挥手说拜拜,我也向他挥手说拜拜,他收到我的回应后,又边跑边提醒我不要忘了伽耶子在后面。伽耶子的距离跟刚才差不多,还是一边慢慢地走,一边悠闲看着路上的人事物——天空中飘浮的云,四处散落的尘埃跟昆虫尸体,玩飞机模型的低年级小朋友……
我们三个人通过闹街进入住宅区,远处传来拍打棉被的声音,虽然应该不会下雨,不过我觉得在这种怪天气晒棉被的家庭主妇真是很神奇。
“对了——”西木主动找话题。“又发生了耶。”
“什么?”
“还有什么,杀人事件啊。”
“……啊——”我回头看看背后的伽耶子。“嗯,我今天还没看电视新闻,是刚才老师说的时候才知道的。”
“咦,这样啊,不看电视新闻是不行的喔。”西木学我回头看伽耶子,我又开始怒火中烧了。“据说这次被杀的是北广岛的高中生呢。”
“那个刚才老师有说过了。”
“名字叫做……呃……”西木纤细的身体转过来。“村……村濑研助是吗?好像是类似这样的名字。”
“喔。”不关我的事,我对这个话题根本没兴趣,不过对于缺少话题跟娱乐的岛松居民而言,这个事件就像祭典一样吧。
最初的事件是发生在两年前的冬天……日期我不记得了……被杀害的,嗯叫什么来着?应该是个叫做二宫春吉之类老气名字的上班族。年纪跟姓名成对比,还很年轻,才二十岁出头而已。这名上班族被发现死在岛松唯一仅有的闹区当中某条巷子里,背上插着刀子。据说刀子插入的程度并不深,直接致死的原因,是被刀刺中后倒下挣扎时喷出的血超过限度……也就是失血过多,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形容尸体周围到处是血。
第二起杀人事件,是发生在几个月后的春天……这我也不记得日期了……隔壁班的桥本他妈妈,午后在自家门口遇害,地点就在我们上下学经过的这条路上。凶器是桥本家庭院里的砖块,桥本他妈妈的头部被打破了。凶手行凶时,家里只有他妈妈一个人在,如果桥本也在的话,事情会变成怎样呢?
第三起杀人事件,是在同一年的初秋发生的,但地点不是在岛松,而是稍微往北的上野幌(虽然只相差一站的距离)。被杀害的是一名叫做菅原和彦的小学生,溺毙在住家附近的河川里,最初以为是落水意外,可是验尸的结果确定是他杀。电视新闻里举出许多他杀的证明,对我而言都是一些听不仅的词汇。
而这次被杀的是高中生,已经是第四起了。虽然警方还不清楚这些案子究竟全部都是同一个凶手犯下的罪行,或是完全没关系的个案,不过像这么乡下的地方变成杀人事件的中心点,外界都会认为是同一名凶手所为吧。毕竟这里跟东京不一样,治安并没有坏到每天都会有人被杀,而且北海道大得吓人,命案也不应该会那么密集。
“集体放学,好麻烦喔。”我随口回答。“每次发生事情就要这样,很讨厌耶。”
“大家都这么说,可是我很喜欢耶。”
那我就无话可说了。我沉默地往前走,西木也跟着沉默下来,偶而他会回过头去看看伽耶子,但是我克制自己不去在意,毕竟伽耶子并不是我的,既然她本人都没有意见了,我也没立场说什么。
西木终于到达他父亲所住的公寓,他一副目的没达成的表情,来回看着我跟伽耶子。我用略为提高的声音说拜拜,他只好死心地走上楼梯。接着走到住宅区快尽头的时候,伽耶子终于跟上我的身旁,带着连向日葵都相形失色的笑容。我突然很想警告她,别这么轻易暴露出自己的弱点。伽耶子需要戴上严肃的铁面具,那双大眼睛,更应该要用一块黑色的布遮起来。当然……我很清楚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但是又有什么不对呢?我是真正在关心伽耶子,因为单纯的人容易被污染,就像刚洗过的白衬衫一样。
“为什么你的脸好像在生气呢?”伽耶子疑惑地抬头看着我。“啊,你跟西木吵架了吗?吵架是不好的喔——”
“没有啦,我才不会跟他吵。”
伽耶子喔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边微笑。我吓一跳,连忙跟着低下头去看,在确认什么都没有的同时,我切实感受到背后窜起一股寒意。我放弃追究这个问题,知道些什么,并不会带来任何好处。于是我们维持一贯的步调,走在同样的道路上,天空浓厚的云层其实有点恐怖,不过只要不抬头去看就没事了。我已经无法再去注意其他的事情了,没错,光是注意伽耶子,已经很够很够。可惜就算我费尽心力去守护伽耶子,仍然无法完全防范“那家伙”的攻击。事实上,上星期就让伽耶子看到小猫悲惨的死状了。我依然只是个小孩子,能力也不如伽耶子的哥哥,没办法除去各种障碍。果然我还是无法代替她哥哥的吧……
“小广——”伽耶子看着我。“我们去哥哥那里吧。”
“咦?”
“去哥哥那里。”
又要去那边了吗?一想到这个,原本就沉重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了,这就是所谓低潮的症状。可是我无法拒绝,因为这是伽耶子的要求。于是我点头,然后伽耶子笑了,为了保护这个笑容,我什么都愿意做。虽然我只是个没有力量的小孩子,但是小孩子并非什么都做不到的。我们往回走,絰过西木他爸爸住的公寓,走进闹区,然后回到学校里。
在途中,行经住宅区跟田野的交界处时,我看见今天提到的黑衣男。他穿着黑色长袖衬衫配黑色裤子,眼睛黑得像会吸收光线一样,黑头发长得盖住眼睛,也完全遮住耳朵,皮肤却非常白,手指很修长。这些细节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却很难捕捉出整体形象,因此感觉更加诡异。黑衣男的年纪……虽然不是很清楚,推测应该不到三十岁,差不多是二十出头吧。年龄不详的脸孔加上奇特的服装造型,让人更难以判断。不过总而言之,还是很可疑就是了。我用肩膀挡住害怕的伽耶子,快速通过黑衣男的身边。幸好黑衣男并没有注意我们,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脚边。
走进校门,我们前往操场,有五六个高年级的学生在踢足球——用比我长的脚运球,用比我灵活的动作卡位,用比我强大的力量射门,球飞射到门内,发出帅气利落的声音。每次只要看到比自己年长的人,就忍不住感到羡慕,如果我也能有那样的力量多好……
“小广?”伽耶子敲敲我的肩膀。“我在叫你耶。”
“咦?”
“怎么了?小广?”伽耶子抬头望着我。
“没事。”我又迈开步伐。“走吧。”
我这么说完,伽耶子突然笑了出来,虽然不知道哪里好笑,不过她高兴就好。我无视于她看着地面傻笑的模样,继续往前走。
校园后面有一座森林(比埋葬小猫的地方还宽大好几十倍),我们从铁丝网破开的洞口钻进去,没有去看绿色的树木跟各种不知名的花草,一直往里走。路面是向下倾斜的平缓坡道,走起来很轻松,然而我的情绪却有如故障的电扶梯般,以急剧的速度下降着。
我们走了大约十分钟,眼前突然出现宽敞的空间,没有任何树木生长,一棵也没有,就像被一流的樵夫完全连根拔除一样,即使花草都还跟先前同等茂密。
在这个奇异的空间中央,有个更加奇异的景象。
彷佛镜面轻轻晃动——
彷佛水银缓缓溶泻——
确实存在的,宽广的——
池塘。直径约有二十公尺,美丽的圆形,就在那里。
这个地方,应该连本地的居民也不知道。
稍微离题一下,其实我变成现在这种性格,是在大前年……也就是上小学以后的事。在那之前,我是个非常安静的小孩子,原因我想毫无疑问是出在家庭。虽然现在我会将压力发泻在外面(或多或少吧),当时却是将封闭的性格直接带到外界,在周围筑起高墙,过着孤独的生活。而将高墙破坏救出我的是三村跟精二,他们为了跟我玩,牺牲午休时间的足球活动,还告诉我好朋友之间的秘密暗号。这么讲也许有些世故,不过我能够有令天,真的是托了这些朋友的福,真是打从心底感谢他们。因为如果一直维持原来的样子,我肯定早就被压力逼死了。
就在墙壁开始产生裂缝的某一天,我一个人在校园里踢足球,想像自己超越一个又一个知名的选手,即将更新马拉度那的纪录。当我深呼吸一口气,朝球门卖力一射时,却突然回到现实世界,被我踢出去的球完全偏离预定的路线,飞到操场后面的树林里去了。我急忙爬过铁丝网,开始寻找那颗球,在经过大约三十分钟后,我看到足球在池塘边滚动。当时站在球旁边的,是伽耶子(那时我只知道她是班上的同学而已)跟她哥哥,大哥来回看着我跟足球,问球是我的吗。我点点头,视线移到大哥身旁有如附属品的伽耶子身上。对她的第一印象,是看起来很虚弱,手脚纤细,指头简直跟火柴棒一样。这么纤弱的身体,却带着温柔的笑容,让人感觉随时都会受到伤害。当时的印象,直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自从那次邂逅开始,我跟伽耶子还有大哥,就常常一起在池子边玩。大哥教了我足球的技巧,而伽耶子都在池畔看着我们两人的练习,这样的关系,一直持续到大哥消失为止。
“到了——”伽耶子发挥牛仔裤的专长,无视于尖锐的杂草,奔跑到池边坐下,朝我张开双手。“小广,快点快点——”
“真有精神啊。”我不由得苦笑。“让我休息一下嘛。”
“你已经在休息了吧。”
“喔,好吧。”
我坐在她身旁。草有点湿湿的,我看看周围,这个被树木包围的空间,真是为隐居量身订做的啊,虽然我也不知道可以躲避什么。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伽耶子像是休息够了,突然站起身来,用缓慢的动作转身对着池子,以讲电话般低微的声音,叫了声哥哥。每次听到那寂寞的声音,我总是后悔没有及时捂住耳朵。
“哥哥——”
她又叫了一次,而我还是没能捂住耳朵。
“哥哥——”
她又叫了一次,而我还是没能捂住耳朵。
“哥哥”
这回我真的捂住耳朵了。然后默默地回头,看着池子。什么也没有,只是一潭积水而已。不会更多也不会更少,就只是水而已。没错,那就只能是水而已。伽耶子结束了例行的仪式,重新背对着池塘坐下。
“这里最让人安心了。”她静静地说。我跟她的思考模式在本质上是不一样的,实在难以苟同。“果然还是因为这里离哥哥最近的关系吧。”
伽耶子在精神上仍然很依赖大哥,这是完全没改变的事实。那种强烈的黏着性,已经超越了普通的依存心理,不是那么容易切断的。我真希望她能往前看,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那么她心里应该就会产生对世界的抗压性吧,而我也能够得到解脱。
“赶快把大哥给忘了吧。”真心话脱口而出。“呃,我不是要你真的忘记他……应该说,是不要再依赖你大哥了。因为大哥已经失踪好几年了啊……”
“可是我看得到哥哥啊。”伽耶子再度往池子看过去,用手指着前方。“你看,就在那里。”
“很抱歉……”又来了,她又来了。“我什么也看不到。”又来了,又开始了。
“可是我看得到。”
“每次到这里来你都会说这种话,今天我就好好讲清楚,你大哥是绝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的。”我用教小朋友的语气告诉她。“没有人看得到你哥哥,他已经完全消失在我们面前了。”
“可是……可是我真的看得到嘛。”她似乎无法接受,视线还停留在池塘上。“小广,你真的看不到吗?哥哥就在那里。”
“看不到啊,很抱歉。”
“可是你看,他就站在池面上啊,很明显的。”伽耶子来回看着池塘跟我,眼神很迫切,她又开始了。“你看哥哥他,哥哥他……”
“我看不到啊,很抱歉。”
“难道我看到的是鬼魂吗?”
“这世上没有什么鬼魂啦。”我抓住她的肩膀。“如果真的有那种东西,活着的人不就全都要去自杀了?”
“这样的话……这样的话,站在那边的哥哥又是什么?”她的嘴唇开始颤抖。“不是鬼魂的话,那他还活着吗?”
“不是的——”我真想大声狂叫。“不是的,伽耶子……”天色开始变了,云层都是黑色的。“完全都不对。”
“那究竟是什么?”
“都是错觉。”
“错觉?”
“全都是错觉。”
“才不是错觉!”冷风将伽耶子的头发吹乱,地上的花草摇曳起伏。“明明就,明明就看得那么清楚啊。”含着眼泪的双眸,直直盯着池塘中央,也许那里真的存在着什么,是只有她才看得到的吧。“不可能是错觉的,那么清楚……”
“看得很清楚的,只有你一个人而已啊。”我已经伤害了伽耶子吧。“只有一个人看得到的东西,不就是错觉或海市蜃楼吗?总之都是没有实体的东西。”
池面上掀起微微的涟漪,风势越来越强了,连树木都开始在摇晃。
“那……”伽耶子的视线离开池塘,转身低头看着脚边。“小广你也看不到这个罗?”
“这个?”别装傻了!你其实早就明白了吧。“这个是指什么?”
“小猫。”
伽耶子没有抬头,简短地小声说着。
“猫?”啊,果然,从她看着自己脚边傻笑的时候,我就有不好的预感了。“是那只死掉的小猫吗?身上有黑白花纹,眼睛像弹珠一样的……”
“你看不到吧?”
“你从什么时候看到它的?”
“嗯……从两三天前开始。”伽耶子拨开脸上的头发,可是又披风吹乱。“我在家里睡觉,结果听到窗户外面有猫叫声,一开始完全没去注意,可是一直叫个不停,我就打开窗户看看,然后就……”
突然有个冰冷的东西掉在我的鼻尖上,本来以为是错觉,后来连头顶、手臂、脖子都感觉到了,才发现是下起雨来。同一时间风势又更增强,池面被吹出图腾般的波纹,青绿色的树叶被刮落,乘着暴风疾速飞行。然后滴答滴答的雨声在周围响起,接着大量的雨水就一口气落了下来。骗人的气象预报。
伽耶子的头发贴在脸上,衬衫跟牛仔裤都湿透了,白色的衬衫已经变成透明的,看得到肌肤。她眼神恍惚,恐怕我也差不多了吧。雨滴从天空落下的声音很吵,我感觉到寒冷,头也很痛,身体很沉重,好冷,好冷。我抱着自己的手臂,弓着身体,周围的花草也都被雨打得像冰箱里放太久的白菜一样。
雨水不停落在池面上,已经没有任何美感存在了,只浮现出原始的本质。伽耶子的哥哥在大雨中仍然站在池面上吗?如果是的话……究竟是带着什么样的表情?是生气呢?还是悲伤?是两种都有,还是两种都没有?看不到他的我,无法知道答案。无所谓,就算知道也于事无补,对我没有任何好处。反正大哥已经在完全无法触及的位置了,这是对我非常不利的条件……没错,简直就像跟梦中的人物对抗一样。梦中世界的人跟现实世界中的我完全不同,他们可以无视于所有规则,没有条理的换场,没有意义的情节,以及过分突兀的结尾。而睁开眼醒来的我,就会觉得人还是要脚踏实地才好。出现在池面上的大哥,既然不是梦中世界的人,那就是不应该存在的东西。为了维持和平的生活,我们绝不能受到影响,不能跨越这道分界线……
伽耶子双手撑在地上,做出保护小猫的动作,但是强风将雨水从各个角度吹过来,根本就达不到什么效果。我大声喊她的名字,她却像是没听到一样,完全没有反应,弯着身体动也不动。雨水无情地打在她瘦小的背上,我又叫了她一次,可惜结果还是一样。雨势完全没有要减弱的迹象,滴滴答答地下个不停。
我感觉到危险。
勉强撑起沉重的身体,动作很笨拙,关节像是积水一样。我对伽耶子提出避难的劝告,她却动也不动。我们全身都湿透了,手指冰冷,嘴唇因为体温下降而颤抖着,不能再继续淋下去了,我架住伽耶子的胳臂,用力将她拉走,意外的是她并没有反抗。我抱紧淋湿的伽耶子,准备把她带到大树底下,她就像尸体一样僵硬,吸了水的衣服让身体变得很重,加上强风豪雨的阻碍,使得这段距离感觉特别遥远。伽耶子的头发跑进我口中,我用力吐出来,风又把头发吹进口里,我又吐出来,风再吹,我再吐,风继续吹,一直吹,一直吹。
终于走到了,我将伽耶子安置在树下,她带着受害者的眼神,而我的手就是加害者的手。多亏有大树的庇荫,多少避开了一些雨势,我忍不住叹口气,稍微感到安心。同一时间寒意也增加了,但我却无能为力,只能等待雨势变弱。
伽耶子看着池塘。
她细白的右手,正轻轻抚摸着什么。
我呼唤她的名字,还是没有回应,我只好也看着池塘。
大雨滂沱的光景,就像电视里的画面一样缺乏真实感,难以想像是发生在眼前的事实。
那么就把这当作是梦中的世界也无妨。
我带着某种期待,观察池面。然而池面上终究还是看不到伽耶子她大哥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