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塞纳河畔 第一节

“这些暗号是最基本的,”温汉男爵夫人说,“这些简写的字母都是拉丁文手稿里常见的用法。也许亚力斯·托嘉直接沿用了另一部手稿大部分的内容,也许就是那传说中的《德洛梅拉尼肯》。第一幅版画中的密语,对任何学过一点密术的人都不成问题。NEM PERV T QUI N N LEG CERT RIT就是NEMOPERVENIT QUI NON LEGITIME CERTAVERIT。”

“……任何人若不是遵循规则来挑战,是到达不了的。”

他们已经喝着第三杯咖啡了,看来科尔索已经被完全接受了。他看着男爵夫人面露喜色地点点头。

“很好……您可以解密出这幅版画的什么地方来吗?”

“没办法。”科尔索冷血地撒着谎。他刚刚发现,在这本书上,骑士即将前往的城墙之内竟然是三座塔而非四座,“……我只觉得这骑士的表情意味深长。”

“的确是。转身向着读者,手指在嘴前比着要求保密的手势……他代表所有研究神秘学学者的沉默。背后的那座城墙环绕着塔,也就是那秘密。注意看!那门是关着的,首先要打开它。”

科尔索暗自紧张,提高警觉地翻至第二幅版画的地方:隐士站在另一扇门前,钥匙拿在“右手”。上面的密语是:CLAUS·PAT·T·

“CLAUSAE PATENT,”男爵夫人毫不费力地解读,“'打开那关着的……'也就是那门……隐士代表知识、学问、智慧等等。您瞧!他身边伴着一只黑狗,就像传说中的阿格里帕一样。那只忠诚的狗……从普鲁塔克到布拉姆·史托克和他的《德古拉公爵》,加上歌德的《浮士德》,黑狗一直是恶魔最喜欢化身的动物之一。至于那盏油灯,那是属于哲学家迪奥赫内斯的。他厌恶短暂的能力,而他向太阳神阿波罗求的惟一心愿,就是别让他有影子,因为它挡住了太阳,那光亮。”

“那么,那个希伯来字Teth呢?”

“我不确定。”她轻敲版画,“塔罗牌中的隐士也和这很像,总是会伴着一条蛇,或一根象征它的手杖。神秘学里,蛇或龙都是宝藏的守护者,它们总是睁眼睡觉。它们是'艺术的镜子'。”

“Ars diavoli,”科尔索随口说。男爵夫人浅笑着,神秘地点点头。然而,其实他从浮卡内利和其他的古书里知道,“艺术的镜子”这名词来自炼金术,而非恶魔学。他自问,在这堆胡扯闲聊之间,对方究竟能馈赠多少东西给他。

他自觉像是个把腰身浸到河水里的淘金者,手里拿着筛子。无论如何,他下着结论:写了五百页的畅销书作家,肚子里总该有些东西。

但男爵夫人已经翻到第三幅版画了。

“这里的密语:VERB D SUM C S T ARCAN.是指VERBUM DIMISSUM CUSTODIATARCANUM.可以解释为:遗失的话语藏着秘密。这幅画很有意义:一座桥,连结明亮与黑暗的两岸。不论是古典神话或升级棋的游戏,那意思太明显了。它能为地上的世界连接到天上或地狱,就像彩虹一样……当然啦,要过这座桥,可得先打开城门才行。”

“那么,那个躲在云中的天使呢?”

这次,他差点隐藏不住声音里的颤抖。在第一号与第二号书中,弓箭手背上的箭袋里是空的,而这幅画中,袋里竟然有一枝箭。温汉男爵夫人用一根手指指着画说:“弓是阿波罗和戴安娜女神使用的武器,它代表神祇们或上帝的愤怒。他是任何想跨过桥的人的敌人。”她趋身向前,像吐露秘密般地说,“这里是个可怕的警告。这可不是能闹着玩的游戏。”

科尔索边点点头边翻到第四幅版画。他觉得面纱在被层层剥开,一扇扇的门自动开启,发出怪异的嘎吱声。现在他眼前是那个小丑和一座石制的迷宫,底下的密语:FOR·N·N OMN·A·QUE·由男爵夫人解为FORTUNA NON OMNIBUSAEQUE。意即“并非每人的命运都一样”。

“这个人物等于塔罗牌里的疯子,”她解释道,“伊斯兰教里的疯子。他手里也带着那根象征蛇的手杖……他是中世纪的小丑,扑克牌里的Joker,鬼牌。通常代表目的地、运气、结果,预期中或意料之外的结局。看看那骰子。中世纪时,宫廷里的小丑们是拥有特权的阶级,享有一些一般人被禁止使用的东西。但他们也有义务提醒贵族们,他们也同凡人一样终究避免不了一死……”

“但这里表达的是相反的概念,”科尔索提出异议,“'并非每人的命运都一样。'”

“当然。谁敢造反,运用他的自由去冒险,就能获得不同的结果。这就是这本书的主旨,因此小丑也是自由的范例。当时惟一真正享有自由的人类,同时也是最富有智慧的。在神秘学里,小丑被当作炼金卫士的水银一般……他们是天神的使者,通过由黑暗王国引导灵魂……”

“就是那迷宫。”

“对,就在那里。”她指着画,“那入口处的门是关着的。”

而且出口的门也是关着的,科尔索仔细看着,眉头不禁皱了一下。接着翻到下一幅版画。

“这句比较简单。”他说,“FR·ST·A·。这是我惟一敢猜的,应该少了U和R两个字母,合起来是FRUSTRA,意指徒劳无功。”

“很好。正是这个意思。这和图中的寓意符合。守财奴数着他的黄金,无视身边手拿沙漏和草耙的死神。”

“为什么是草耙而非镰刀呢?”

“因为死亡宰割,而魔鬼做收集的工作啊!”

他们停下来看第六幅版画,一个倒挂在城垛上的人。男爵夫人做了一个厌恶的表情,好像答案太明显了似的。

“DIT·SCO M·R·是DITESCO MORI:'我因死亡而富有。'这是恶魔能高傲地抬着下巴说的话,不是吗?”

“我想也是。这是他的工作啊!”科尔索以指腹轻轻划过这幅版画,“这个倒吊者的涵义是?”

“首先,是塔罗牌里神秘的数字12。但还有其他的解法。我比较倾向于将之解释为:宣告通过牺牲而来的改变……您知道北欧神话里的奥丁吗?”

九夜吊在狂风飘摇的树上,身受长矛刺伤。

我被献给奥丁当祭品,自己拜自己,在没有人知道的大树上。

“……这里有个影射。”她继续说,“撒旦,这位捍卫自由的斗士,由于爱人而受折磨。他通过自我牺牲带给了人类知识,自己却被定罪。”

“那么,这第七幅版画又是什么意思呢?”

“DIS·SP·TI·RM·。一开始我解不开来,后来我用一句炼金术士的俗谚来解它:DISCIPULUS POTIOR MAGISTRO·”

“学生胜过老师,青出于蓝更胜于蓝?”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国王和乞丐在一张奇怪的棋盘上下着棋。棋盘上的格子都是同色的。一黑一白的两只狗代表着善与恶,残忍地互相撕咬着。窗外守候着一轮明月,它同时代表了黑暗与母亲,记得吗?传说死后的灵魂会依附于月亮中。您读过我的那本《裸体的爱西丝》吧?黑色象征黑暗、阴影,纹章学里的马刀、土地、夜晚、死亡……爱西丝的黑肤和圣母一样,穿着蓝色的衣服,栖息于月亮之上,死亡之后,我们就会回到她那里,回到那生出我们的黑暗中,她矛盾地代表保护和危险……狗和月亮也有别的解释:狩猎女神阿特米撒,罗马人的戴安娜,她以报复爱上她或任何想一亲芳泽的人而闻名……我想您应该了解我指的是什么。”

科尔索想着爱琳·艾德勒,缓缓地点点头。

“是。她把那些偷窥者变成鹿,再放出她的狗咬他们,”他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画里的那两只打得你死我活的狗,让他突然觉得十分不祥,他和罗史伏尔?“咬成碎片。”

男爵夫人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这是科尔索的想像,而非她的。

“至于第八幅,”她说:“VIC·I·T VIR·和一句箴言VICTA IACET VIRTUS雷同。意思是:美德被战胜了。美德就是画中那个即将被手拿剑、身穿盔甲的武士砍头的女子,背景里命运之轮无情地转动着,虽然转得很慢,但同一根轮辐还是会转回来的。上面的三个人像代表中世纪的三时期:我统治,我曾统治和我将统治。”

“只剩下一幅画了。”

“是的,最后一幅,也是寓意最深的一幅。N·NC SC·O TEN·BR·无疑地,是LUX NUNC SCIO TENEBRIS LUX:现在我知道,光亮来自黑暗……事实上,这里画的就是圣约翰的启示录。最后一个封印解开,神秘的城被火焚烧,时候到了,兽的名字和数目被念出来,大淫妇胜利地骑在朱红色的兽上,那有七个头的龙……”

“费这么多功夫得到这么恐怖的后果,真不值得!”科尔索说。

“这不是重点。所有的谜题都是被组合而成的,有时取其音而不取其义。这些版画和传说组合起来才能和内文产生一连串的作用,一种仪式,一种能汇出神秘的咒语的方程式。”

“然后恶魔就会出现了。”

“理论上是这样。”

“那咒语是用什么语言?拉丁文,希伯来文,还是希腊文?”

“我不知道。”

“那么根据蒙特班夫人所说,书中的缺点在哪里呢?”

“我已经说过,我也不知道哇!我只知道那位主持仪式者必须将得到的字词放在魔障里,顺着某种我也并不了解的顺序,将之与《幽暗王国的九扇门》第158页与159页的内文串联起来。您看!”

她给他看那篇由拉丁文密语写成的段落。书上夹着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小抄,是男爵夫人那小巧而尖锐的字体。

“您已把它解出来了吗?”科尔索问。

“对,至少我是这么认为。”她把小抄递给他看。

科尔索念道:在蟒蛇环绕的迷宫里,你必须在龙解开谜语之前穿越八扇门。

每扇门有两把钥匙:第一把是空气,第二把是宝物,两者皆为同物。

将宝物置于蛇的皮肤之上,朝着旭日的方向,它的腹部将出现农神的封印。

打开九个封印,当镜子反射出道路,你将得到那遗失的咒语,将光亮从黑暗中引来。

“您觉得如何?”男爵夫人问。

“怪恐怖的,但我摸不着头绪。您呢?”

“我跟您说过了,我也懂得不多。”她烦恼地翻翻书页,“这里写的是一种方法,一道公式;但书里有个地方不对。我总有一天一定得查出来。”

科尔索点了另一根烟,没下什么评论。他已经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隐士手里的钥匙、沙漏、迷宫的出口、棋盘、光环等等。当男爵夫人为他解说着每幅画里的寓意时,他也发现了许多新的证据。这些新证据证实了他的假设:每一本书都和另两本有其不同之处。他继续演着戏,心里急着想动起手来工作,但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不是在身边有男爵夫人缠着的情况下。

“我希望能够……”他说,“静静地好好看一看整本书。”

“当然,当然。我不急,而且也想看看您怎么工作的。”

科尔索干咳一声。终于到了他害怕的时刻,两人的立场敌对了。

“我单独工作会比较好。”

这听起来糟透了。一朵乌云盖住了温汉男爵夫人的额头。

“我不懂,”她看着科尔索的背袋,“您在暗示我让您独处吗?”

“我是想这么请求您。”科尔索咽咽口水,试着抵挡她的逼视愈久愈好,“我要做的工作是具有隐秘性的。”

男爵夫人轻轻地眨眨眼。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猎书人知道一切可能就在这么几秒钟之间断送了。

“当然了,您对自己的工作握有主控权。”她的声音能使房里的盆栽结冰,“但这是我的书,而这里是我的家。”

这是任何人都会夹着尾巴告辞的时刻,但科尔索没这么做。他继续坐着,抽着烟,视线没离开过男爵夫人一眼。最后,他谨慎地微笑着:玩着十点半的牌的小白兔,正准备再要一副牌。

“我想我刚才解释得不好。”他微笑着从帆布袋里掏出一个包得紧紧的东西,“我只需要这本书,还有我的笔记,在这里放一下。”他一手轻拍自己的袋子,一手把包裹递给她看,“您会看到我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带来了。”

男爵夫人打开包裹,凝视了一下里面的东西。那是一本德文书。“柏林,1943年9月”,标题叫Iden,是属于一个名为“望日”的魔法和占星术迷的团体所出版的月刊。这个团体和当时的纳粹当权派走得很近。科尔索的一张名片夹在附着照片的某一页,照片中是年轻的男爵夫人,当时她的两只手臂都还在,两边各挽着一个男人。她的右边站着一个穿着平民服装的人,照片底下标明他是纳粹领导阶层的专属占星学家,而她是他的助手,费丽塔·文德小姐;她的左边站着一位戴着银框眼镜、看来有点害羞的人,身着SS军团的黑色制服。要认出照片底下的文字还颇费力,那里写着——亨利·翰米勒——正是大名鼎鼎的纳粹帝国领导者之一。

当温汉男爵夫人抬起眼看着科尔索时,她已不再像是亲切可人的老奶奶了。

但这也只是一?那而已。她慢慢地点点头,把那一页小心地撕下,然后撕成碎片。科尔索想着,不论是女巫、男爵夫人,还是在书与盆栽之间工作的老奶奶,她们都能被买通。VICTA IACET VIRTUS,美德被战胜了。而他也不觉得这又有什么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