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逃出虎口,又入狼窝
手表的分针走过了至少一英寸的距离,我们一直盯着镜子中的对方。是不是镜子反射出的光影在和我开玩笑,一切都是想象出来的吗?我把目光从镜子上移开,扭过头看着横楣。托尼的脸还在那儿,像陶土捏出来的一样一动不动。但他的眼睛动了,他注视着我的眼睛。接着,他开口说话了。
“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我很恼火,我真的表现得很恐惧吗?“你想干什么?”我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刺耳。
“你知道我想干什么。你主动打开房门,还是我弄断这个横楣?”
我下了床,穿上拖鞋,把睡袍的带子紧紧地系在腰间。我在心里嘱咐自己,没有什么可怕的。他不是可怕的骗子,也不是神秘的陌生人。这是托尼,他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在我心里,他就是那个比我年轻十岁的街边的小男孩儿。
我把书桌从门口移开,外面传来他轻轻地跳到地板上的声音。我打开房门。他刚才一直站在椅子上。他挪开椅子,走进了房间。我向后退了一步。他关上门,然后转过身双手插在兜里看着我。他粉嫩的脸庞依然透着年轻的稚气和温和,但除此以外,还多了一些重塑他表情的力量,他那两条淡棕色的眉毛紧锁在一起,嘴唇紧闭,嘴角透着冷漠。站在我眼前的仿佛是一个全新的托尼。
我的狐皮大衣还放在椅子上。他看了看被我撕开的内衬。“你就是这样通过海关的。”他的声音好像更低沉更刺耳了,“你把它放在哪儿了?”
“什么东西——在哪儿?”我尽量拖延时间。
“别和我来这套!”他厉声说,“我真的不想伤害你,但是——你必须把那十万美元交给我。”
“哦,托尼!”我握紧双手坐在床边,“为什么?你不需要钱,你不需要。”
“这是你的想法。”他双手插在兜里,在屋里踱着步。他时不时地看看我,但大多数时间他是在寻找屋子里可能藏钱的地方。他现在出奇的冷静。完全不是那个喝了双份马丁尼酒,在电话里和斯丁克开玩笑的年轻人。
“我从一开始就盯上那笔钱了。我没有成功是因为我想在不引起你怀疑的情况下得到那笔钱。我希望你永远也不知道是谁拿走了那笔钱。而且——我不想使用暴力……即使是现在,我也不想使用暴力,但是——如果万不得已,我会的。”
“别耸人听闻了!”我严厉地说,“这是在犯傻。”
“犯傻?”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里听不出抑扬顿挫,好像他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似的,“你没把我的话当真,对吗?所以,刚才你才让我进屋来。我并不可怕,我只是托尼·布鲁克——街边的那个小男孩,那个因为嬉闹而被赶出普林斯顿大学的男孩,那个认识纽约所有最好的服务生的男孩……如果一开始我和你说实话,你就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了。我是认真的。”
“所有的事都是你计划好的?从一开始就是?”
“自从见到那笔钱开始,我说的每句话、做过的每件事都是计划好的——为的就是从你那儿拿到钱,同时又不会伤害到你或者让你知道钱被谁拿走了。第一天在你隔间的时候,我催你把钱交给事务长保管。因为,我以为你会让我帮你把钱交给事务长。这样,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拿到钱,然后告诉你钱在我去找事务长的途中被人偷了。但是,你并没把钱交给我。于是,我计划在走廊拦截你,但是,当时恰好有一个乘务员从那儿经过。”
我回忆那个出现在走廊尽头模糊的身影。当时我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是一个过路人救了我……
“当道森的妻子偷走你的钱包、道森向我们募捐的时候,我希望你能用到鲁伯特的那笔钱,这样我就有机会发现你藏钱的地方,所以我才说我没有现金可以借给你。还记得那个飓风肆虐的晚上,我在甲板上是如何恳求你把钱交给我保管的?但是,你甚至没有告诉我你把钱藏在哪儿了!警察伍利兹上船以后,我不敢再查那笔钱的下落。但我知道,无论是谁拿了那笔钱,我们靠岸的时候他一定会把钱带上岸,所以,我注意观察着下船的乘客。只有你看上去忧心忡忡,你还很着急去银行。我大胆猜测,那笔钱就在你身上,所以才跟着你。”
“当然了,我是故意拖延时间让你来不及去银行。我还在吃饭的时候磨磨蹭蹭让你错过了火车。我劝说你不要选择硬座车厢一路站到华盛顿或者住在宾馆。对我来说,鲁伯特的房子是个理想场所,因为,这条街很安静,房子空荡荡的,唯一的管理员耳朵还有点聋。”
“而且,你有房子的钥匙。”我插嘴说。
“哦,不,我没有钥匙!”托尼笑着说,“我给你的那把钥匙是我保险箱的钥匙,所以我才去按门铃。我只是假装有钥匙,这样才能让你住进来。”
“但是……”我在脑中里搜索着记忆的碎片,“跟着我们的那辆车……”
“你真的相信有一辆车跟着我们?”托尼又笑了,“躲避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跟踪者会拖延时间,你一定会错过火车,这样,你就不会怀疑是我在故意耽误时间了。整个晚上,我一直在扮演天真、年轻的托尼这个喜剧角色,希望在不引起你怀疑或不知情的情况下拿走那笔钱。我根本不认识什么斯丁克·韦瑟罗尔。是我编的,如果我走后你听到什么声音,也不会怀疑我,因为你以为我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在宾馆的时候,我假装打电话给他,其实,我的手一直放在操纵杆上,电话根本没有接通。我给你的电话号码是我随口说的。但是,你没机会打那个号码或其他什么号码了,因为,搜查屋子的时候我把所有分机插头都弄坏了。”
“你是怎么进来的?”我问他,“我听到你关上前门的声音了。门会自动锁好,你没有钥匙。”
“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把戏了,亲爱的。”托尼不客气地笑了笑,“你当时站的位置看不到我,我是让门锁好了,可是——我仍然在房子里。如果你当时的位置能看到我,我会事先把锁调成活闩的状态,然后再关门。”
“你整夜都待在房子里?”
“当然了。你的卧室关上门以后,我等了半小时,希望你能睡着。然后,我踮着脚从后楼梯往楼上走。快到二楼的时候,我被绊住了。你听到声音了吗?我担心你听到了。于是,我把鞋脱了,所以,你后来再没听到任何声音,我进了离你房间最近的一间卧室。我在那儿等了大约二十分钟,什么事也没发生。你显然没有听到之前的声音。但是,那间房离你的房间太近,我不敢动,甚至不敢喘气。所以,我下了后楼梯来到了厨房,想在那里坐下来休息休息,直到你睡着为止。”
“你下楼到厨房去了……”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托尼,你知道玛莎她——死了吗?”
“知道。她的心脏一直不好,但她不是我杀的。真的,不是我。”
“发生了什么事?”
“她一定是听到我绊在楼梯上的声音了。于是,趁我在卧室里安静等候的时候下楼到厨房查看是怎么回事。后来我也去了,厨房很黑,她正站在扶手椅前,想打开灯的开关。她可能刚刚才进厨房。我关掉了手电筒。从窗子透进来的灯光很昏暗,她看不清我的脸。”
“然后呢?”
托尼叹了口气:“她看到一个只穿了袜子在房子里走动的鬼鬼祟祟的男人——一个在午夜里偷偷摸摸溜进厨房的陌生男人。她被吓着了,所以才送了命。她没有尖叫,只是发出喘不过气的声音,然后就瘫坐在扶手椅上了。她睁着眼睛,目光呆滞,盯着我的手电简射出的光——我知道她死了。妮娜,我也不想的。我知道她的心脏很脆弱,但是,我不知道那个时候她也去了厨房,她穿着毛毡底的拖鞋走路太轻了。没有人会认为她是被杀害的,对吗?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我?你不会真的害怕我吧?”
我真的害怕。托尼说得越多,我越觉得眼前的他再也不是我曾经认识的托尼了。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我根本就不了解他。这么多年来,我从来都不曾了解他心里的真实想法。他的内心世界将决定他是个怎样的人。有时候,我们会把真实的自我潜藏起来。如果不是因为鲁伯特的钱,托尼也许永远不会暴露真实的自己。表面上,托尼并不想存心欺骗别人,和真实的托尼一样,这也是他性格的一个侧面。我和其他人就是被这一点给蒙蔽了。他说的话只有一部分是真的。
“你为什么害怕我?”托尼停下脚步问我,“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你知道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想得到那笔钱。”
那笔钱已经不在屋子里了。
无论如何,我得想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我颤抖着嘴唇,勉强说出几句话——如果时间允许,我本该想想这个话题是否合适:“托尼——事务长是怎么死的?还有他妻子?他们——他们的心脏也很脆弱吗?”
“原来你想问这个。”托尼紧闭着双唇,好像换上一副陌生人的面孔,“如果我说我对他们的死因一点也不了解,你会相信我吗?”
“现在看来,的确很难让人相信,不是吗?”
“就像鲁伯特是死于意外一样,我和他们的死一点关系也没有,”托尼强烈地反对说:“有些人可能怀疑鲁伯特身边有钱,并且要把钱送去美国。帮他打理银行业务的职员、他的客人——都可能会猜到这件事。”
他的话在我的脑子里回响:“帮他打理银行业务的职员——托尼,这个人不就是你吗?”
他又笑了:“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和你乘坐同一艘船?你真的相信我是在你的隔间不小心看到那笔钱的时候才知道这件事的?”
愤怒涌上心头,我有些心烦意乱。“这么说,鲁伯特把钱存在奎斯奇亚你工作的那家银行了?”
“当然,他是银行最大的客户。所以他才能在那儿帮我找到工作。”
“你比我更早知道那笔钱的事?”
“他从账户里取钱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知道他不会在奎斯奇亚花掉那笔钱。我也知道他不会用汇票或电汇把钱送到纽约,因为那样做也要由银行来经手。他在现金周转方面出了问题——必须把钱送到迈阿密支行。意外发生之前,他刚刚把钱取出来——准备坐飞机去华盛顿。我猜他可能会把钱带在身上,所以,我预订了同一班飞机的机票。他的意外让我想到,可能有人想阻止他去美国。我一直严密监视着他的账户,他没有通过支票、汇票或电汇的方式使用那笔钱,也没有再把钱存进来。所以,我推断,他可能会让值得信赖的朋友替他把钱送去美国。短期内,他只有一个朋友要去美国——就是你。所以,我取消了预订的机票,买了一张船票。有一件事是我没料到的——他竟然没告诉你包裹里装的是什么。”
“钱撒出来的时候,你不是恰好经过?”
“当然不是。我一直在看着你。就是因为我喜欢你,才把这件事变得这么复杂。如果那天晚上就把你杀了,事情简单得多了——当时没人知道你身上带着这么一大笔钱。凶手没有明显的杀人动机。也不会有人把我和这件事联系在一起……但是,我不是杀人犯。我甚至连一个贼也算不上。我不指望你能理解。但是,现在,我都告诉你了,你知道我说的话是真的,对吗?我不是一时冲动,这些都是我精心设计好的。”
“玛莎死后,你在做什么?”
“我在利用最后一个机会救你,妮娜。我在后楼梯口等了很久——透过横楣我能看到你房间的灯是否灭了。我希望趁你睡着的时候偷偷溜进去找到钱。但是,你房里一直亮着灯,你没有睡觉。我开始意识到,我自己太心软了。我为什么要费力不讨好地顾及你的感受?”
我也不断地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托尼费尽心思做这些事是为了顾及我的感受吗?不是为了让他自己的良心好过些?他不是毫无人性的。伤害一个童年时候就认识的老朋友,他也不会开心。伤害?如果我是唯一一个可以证明他是窃贼的证人,恐怕他不只是让我受伤这么简单。他肯定会杀掉我。他不想杀人,这才是他想竭力避免的,和我的感受根本无关……
“最后,我来到走廊,推了推你的门,”他说,“推不开。我找了把椅子,站在上面从横楣往里看——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一时间,我想不出该说什么。
“好了?钱在哪儿?我已经给你足够的时间让你作决定了。你会告诉我吗?”
我最终开口了:“为什么,托尼?你年轻、富有,还有一份有前途的工作。总有一天,你会继承你父亲的钱。你为什么要得到这笔钱?”
“我现在需要六万一千美元现金。如果你愿意,剩下的钱你可以留着。没有人会知道的,鲁伯特已经死了。”
“布兰德怎么办——就是鲁伯特让我到华盛顿去找的那个男人?也许他正等着鲁伯特的包裹。”
“他会以为因为鲁伯特的死,这件事泡汤了。”
“你要六万一千美元干什么?”我问他。
托尼撇着嘴笑了笑,以前我从没看到过他这副放荡的表情。“三天之后,查账的人就会发现银行少了六万一千美元。”
“托尼,是你拿了那些钱?”
“法律上叫挪用公款。也可以说是借。我做投机买卖,如果赢了,我不仅能悄悄地还上银行那笔钱,还能赚到不少。很多人都这么干,十个人里会有一个被逮到。我就是那十分之一——除非我在四十八小时内得到六万一千美元。”
“你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你不需要这样做啊!”
托尼低头看着脚尖。“是一个女人。我需要那些钱,都是因为她。银行职员那点薪水根本不够她挥霍。我父亲固执地认为我可以靠自己的薪水生活。算是对我被赶出普林斯顿大学的惩罚吧……该死,我告诉过你,我待在奎斯奇亚快要烦死了。我得找点事情做,冒险使生活变得更加——刺激了。”
“你父亲难道不能给你六万一千美元吗?为了你免受牢狱之灾?”
托尼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凑到这么多钱,而且,我被普林斯顿赶出来以后,他说那是他最后一次为我惹出的麻烦埋单。”
“我不知道他还为那件事花过钱,”我回答说,“我以为他们只是因为你不学习、爱开一些粗俗的玩笑把你赶出去而已。”
“我故意这么说的,”托尼说,“大学不想把我干的丑事公开。实际上,和我这次闯的祸一样。弗洛伊德不是说我们一生都在犯相同的错误吗?”
“你是说为了一个女人?”
“是的……和一个女孩儿。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整件事立刻传了出去,”他开心地说,“我父亲花了很多钱才把这件事摆平,我不用和那个女孩结婚。”
“很有趣。”我这样说,脸上却没有笑容。
“有趣?”
“我只知道,你从普林斯顿辍学是天性所致。我原以为是因为校园恶作剧。”
“我的天性?”托尼显得很气愤,“你不会以为我和从前有什么不同吧。或者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每个人都会做这些事,只是我总被逮到。该死,这不公平。其他人也从公司里借钱——只是他们设法在公司查账之前把钱还回去。其他人也会在女人的问题上遇到麻烦——只是他们没有写信。如果没有那封信,她休想让我负责任。”
他又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我一定得拿到那六万一千美元,妮娜。就今晚,我可以搭乘明天一早的飞机去奎斯奇亚。九点半有一班飞机从拉瓜伊拉起飞——这是赶得及把钱送回银行的最后一班机。我已经订了机票。如果错过那班飞机,我就得进监狱或者过着终生逃亡的日子。”
“一个女人,”我重复道,“一个挥霍无度的女人,你已经浪费了那么多……是莱斯利·道森吗,那个事务长的妻子?”
“别管那个女人了。我只想拿到钱。我比任何一个女人更急需得到那笔钱。我正在有礼貌地请求你,但是……钱在哪儿?”
我心里想着那个正躺在两层楼下面的俱乐部会所花园的黑暗之中的包裹。如果我告诉他那笔钱既是远在天边,又是近在眼前,他会怎么做呢?他已经杀了玛莎……
我喊出了本该小声说的话:“胡说,是心脏衰竭,她的身上没有疤痕。没人知道她死的时候我和你待在这栋房子里……”他平白无故地压低了声音:“你会把钱给我吗?还是……”
我试着微笑,可是,脸上的肌肉已经变得冰冷而僵硬了,好像在下颌注射了麻醉剂一样:“还是什么……”
他皮笑肉不笑地咧开了嘴。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同情:“我知道你会把钱给我的。”那种平静的、不自然的嗓音比任何事都更令我害怕。
“让我们先确认一下它是否完整无损。”我很惊讶,我的声音竟然出奇的冷静,“自从上船那天晚上,我还没有数过,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钱在衣服下面,箱子底部。就是那个用品行李箱,在架子上。”
“啊!”这一声大喊很贪婪,就像动物发出的声音一样。他朝行李箱冲了过去。我绕到他旁边。
“都在那儿了,让我来帮你……”
他的手一直在发抖,乱抓一通之后,箱子依然没有打开。他站在后面,我单膝跪在地上解开了箱子的搭扣,打开了箱盖。我有一种奇怪的超脱的感觉,好像我在这怪异的一幕里是观众而不是演员。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恐惧被勇气所取代,它正使我振作精神,做一些我做梦也没想过我能做的事。托尼是在故意吓唬我,他不该犯这个错误。
“让我来吧!”
我把箱盖打开后,他急忙走上前来。我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单膝跪在地上。托尼俯下身子。两只手抓住箱子里的一些内衣,把它们往身后扔。他的样子真可笑——就像一只活泼的小狗为了寻找地下的老鼠正在挖地洞一样。我强忍着没有笑出来,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我继续说话——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只要能平复情绪,分散他的注意力就行。“如果我知道这些东西这么快就会被弄乱,当初就不用精心打包了。”我依然看着他,我的手却偷偷地在身后的地板上摸索着。我没有搞错方向吧?应该在那儿吗?我能活命就指望它了……我继续说:“小心我的薄丝纱礼服……那可是一件珍贵的晚礼服……”
“你可以再买一件——用鲁伯特的那些钱。”托尼没有再说话,我能听到他刺耳而低沉的喘气声。他的脸和眼睛已经发红了,他以为我真的会相信他会把钱分给我?他会让我活着吗?
一面镶着银手柄的镜子放在质地软的东西中间不容易碎掉,现在,它掉在地上摔碎了。
“不要打破玻璃,会带来霉运的。”我依然试着和他交谈。我把右胳膊伸向身后尽可能伸到的距离。最后,我的指尖碰到一个光滑、冰冷的东西。我小心地抬起胳膊,回过臂弯,用腰的力量支撑着手臂越抬越高,越过了托尼的肩膀。如果他这么快就把头转过来……
箱子底部的一条长长的衬裙被他扬起手扔在了身后。他的双手在余下的几件小东西中间贪婪地寻找着——箱子里还剩一瓶雪花膏、一叠手绢、一套装在蓝色皮盒子里的美甲用具。突然,他的手停住了……
“你这个魔鬼!没在这儿!”
他慢慢地转过头看着我。刹那间,他眼中的惊讶变成了怀疑。刹那间,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击中了他双眼之间的位置。制门器打在了他的额头上,紫色、绿色、白色和金色在灯光下反着光。制门器当啷一声掉在地板上,上面粘着黑红色的血迹。托尼脸朝下倒了下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把他翻转过来。他被打晕了,现在的他好像又变回了原来的托尼——一张年轻细嫩的脸,朴实、善良。
血已经开始凝固了。我摸了摸他的动脉,如果他一会儿醒过来怎么办?到时候我怎么办?
我在两分钟内穿好了衣服。把所有东西,包括钱、手表和其他我放在走廊桌上的小东西胡乱地扔在箱子里。我拎着箱子跑下了楼梯。我很快打开了前门。我站在房子外面,关好了大门,里面的弹簧锁锁好了。此时的街道沉浸在灰暗的黎明里。
我把箱子放在路边,然后来到隔壁俱乐部会所的门前。我把手指放在门铃上一直按下去。
三分钟以后门才打开。一个穿着睡袍和拖鞋的老人睡眼惺忪地看着我。
我手里拿着一张五美元纸币和一张名片。我说话的语速很快:“很抱歉这么早打扰您。有个装抵押文件的包裹从隔壁的窗子掉在您的花园里了。如果您现在找到包裹并把它交给我的话,这五美元就是您的了。包装纸是粉红色的,包裹大约六英寸宽、八英寸长,上面贴了邮票,是寄给我的。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名字和地址。”
“好的,小姐。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
他关上了房门。我焦急地等待着。托尼趁我站在隔壁房门外的时候醒过来怎么办?门又打开了,我松了口气。老人手里正拿着我的包裹。
“给你,小姐。”
“谢谢。”我把五美元递给了他。我把包裹放进箱子,然后抄近道来到第五大道。
我很幸运。半个街区以外的地方有辆出租车刚刚停在路边。两个穿着晚礼服的年轻男人和一个身着银锦缎的女人晃晃悠悠地走下车。一个男人扶着那个女人进了公寓楼。另一个男人把手伸进裤子后面的口袋掏出了一个钱包。
我打开车门,开始往里面提箱子。“让我来吧!”这个喝醉的年轻人有些飘飘然了,不过很友好。
“听着,女士,”司机越过他的肩膀和我说,“他们是我今晚最后的乘客。车里的油剩得不多了,而且,我想去吃早饭,所以,我现在要回车库。您得另外找辆出租车。”
“在这个时问我找不到其他出租车,如果找不到,我就赶不上火车了。”当然,这不是真的。我必须赶在托尼醒过来之前离开这里,“请送我到中央火车站附近的俄亥俄公交终点站。”
“你不能拒绝一位女士:,”年轻人借着酒劲勇敢地说,“绅士从不这么做。”
他终于打开了计价器:“我不是绅士,不过,我们正好顺路。”
我靠在人造革的座椅上,这才意识到我已经一夜没合眼了。
在这个时间,第五大道上没什么车辆和行人。司机在街角处放慢了速度,但没有停下来等红灯。薄雾从港口的方向飘过来。房子、公园和天空与车轮下的柏油马路一样呈现出灰白色。
行至五十九街的时候,一道银光穿透了所有的灰暗。薄雾之上,太阳正慢慢升起。到了五十七街,路上已经有开去附近餐馆的牛奶车和面包车从我们身边经过。车子在四十九街转向东边,接着又向南开往麦迪逊大街。
“真有意思。”司机头也没回一下,好像在和前面的仪表盘说话。
“什么事真有意思?”我疲倦地问。
身体开始有反应了。以前,我从未这样疲倦过。
司机看到了警察,所以在下一个红灯前停了下来。“如果不是我相信这种事不会发生在像您一样善良又年轻的女士身上,我真的会以为那辆白色轮胎、蓝色车身的别克从七十街起就一直跟着我们。”
我立即睡意全无。我的手有些发抖,付钱给司机的时候弄掉了一个二十五美分的硬币。也许从我和托尼下船的时候起就一直有人跟着我们。托尼没发现这个真正的跟踪者,因为当时他正忙着编出一个跟踪者的故事。道森死后,他绝不会是唯一一个怀疑钱在我手上的人。
“有什么不对劲吗?”司机好奇地看着我。
“不,没什么。”一个搬运工已经提着我的箱子穿过人行道,我跟在他身后。我们进了售票处,然后穿过走廊来到大楼另一边的俄亥俄候车室。
我在那里找了个座位坐下来,向窗外望去。街道的另一边,一辆蓝色车身、白色轮胎的别克车缓缓地转过街角停了下来。距离太远,灰暗的光线下弥漫着雾气,我看不清方向盘后面的脸。只看到一张模糊的、惨白的椭圆形的脸,还要等上两小时才有汽车送我到新泽西终点站乘火车。我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我坐在幽暗的角落里,眼睛一直盯着那辆车。
即使乘客越来越多,这里的候车室也比其他相似的公交车候车室更安静。柔和的灯光照在灰白的水泥地、黑色的被打磨光亮的木制品和一些昏昏欲睡的人们的脸上。一个熟人也没有,现在,那辆别克车不见了。一定是趁我转头看别的地方的时候开走了。我的呼吸稍微平复了些。也许是司机搞错了。
我放松了许多,可以静下心来阅读被人留在旁边椅子上的晨报了。中国发生了战争;印度尼西亚发生了暴动。瓦纳苏克谷的洪水吞噬掉的财产总数超过了在那里建造大坝的成本。在华盛顿,斯泰尔斯委员会以五比四的最终投票取消了在瓦纳苏克谷建造大坝的法案,委员会主席杰弗逊·斯泰尔斯投下了关键的一票。
一位黑人服务员带着我们大家穿过玻璃门,朝等在车道上的车队走去。我朝旁边看了看,人群中依然没有熟悉的身影。
途中,车队分成了两列,我在椅子上放松下来。除了托尼以外,圣克里斯蒂娜号上的所有人都会以为我从宾夕法尼亚火车站出发去华盛顿。没有人会想到我在这儿——除非下船后有人一直跟着我。时间一点点流逝,这种可能性看来已经越来越小了。
汽车在范德比尔特宾馆外停下来等另一位乘客上车——她上车的时候我没有看到她的脸,因为宽大的帽檐把她的脸遮住了。她坐在我前排的一个座位上,背对着我。她的衣着和身材令我非常羡慕。
她穿着一件低领、短袖的黑色裙子,露在外面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褐色。她苗条、没穿袜子的小腿也是同样的咖啡色,她的鞋子很迷人——那是一双崭新的、精致的、露脚趾的黑色小山羊皮高跟鞋。她的手套和皮包是黑色的。她身上唯一作为装饰品的金色腕表的表带也是黑色的。曲线设计轮廓突出的大帽檐垂在肩膀上方,挡住了整张脸。她显然是个对外形和颜色非常讲究的人。裙子的剪裁、帽子和鞋的搭配,使她看上去既时髦又优雅——她光滑的咖啡色皮肤和一成不变的黑色服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破坏她的曲线美或色调搭配的和谐,她知道如何运用适度原则。
这种搭配效果太好了,我在心里琢磨着自已是不是也能模仿一下她的穿着。我有黑色的绉绸,只是有些旧了,需要洗好熨平,我还有一双黑色的小山羊皮凉鞋,我需要一顶新帽子。那种大胆的样式肯定会引领未来的时尚——国内的女帽制造业恐怕模仿不来。不知道我的脸形适不适合戴外形那么夸张的帽子。我还没看到她的脸,所以不知道帽子和她的脸形是否相配。
一些从镇上来的乘客离开公交车到外面的渡轮上欣赏港口的景色。这里的景色对我来说并没有新奇之处,所以我继续待在车上。穿黑裙的女人也留在了车上。到了新泽西终点站,我随着人群往火车上走,没再注意那个穿黑裙的女人。
我预订的座位在D车厢23号。
搬运工帮我把箱子放在架子上。我给了他小费,然后靠在舒适的扶手椅上。我一定要借旅途的机会好好休息休息。明天的这个时候,一切都会结束。如果接下来的几小时安全无恙……
我摘下手套,把它们放在包里。然后摘下帽子,挂在椅子的扶手上。我把靠背向后调低了几个档位,这样我躺下来的时候会更舒服。我的座位靠窗,旁边还有一个座位。我听到靠着过道的座位响了一声,有人坐在了上面。接下来,旁边的人轻轻地打开了钱包。一个黑人轻轻地说:“谢谢,女士。”
是一个女人,我不害怕女人。我紧紧抓着皮包的手稍微放松了些。我听到发动机启动的声音。火车摇晃着向前出发了。过了一会儿,我们适应了一流旅客列车的节奏,它发出的声音就像摇篮曲一样悦耳。这么多天以来,我第一次感到这样安全,我的左边是窗子,前后都有厚厚的椅背保护我,右面有位女乘客坐在我和过道之间。我要好好地看看她,然后打个盹儿。我转过头。
我立刻认出,她就是那个从范德比尔特宾馆上车的穿黑裙的女人。她的脸侧向过道的一边。宽宽的帽檐挡住了她的脸。我只能看到她褐色的脖子,丰满而且年轻。在我这个位置看得很清楚,她的肤色不是因为涂了乳液,而是在海滩之类的地方待了几个月之后晒出来的。琼·哈利,圣克里斯蒂娜号上的另一位女乘客,她没有这种褐色的皮肤。
我的眼皮又止不住地开始打架了,突然之间,她开口说话了。
“嗯?我正等着呢。你怎么处置那个包裹了?”
我哑口无言地坐在那儿,震惊令我动弹不得。
她转过了头。设计大胆新颖的黑帽下,我看到的是梳着淡褐色头发的阿曼达那张皮肤光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