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
布恩小队长为了他前一晚深夜打那通电话致歉。
“原本可以稍后再打的,组长,”他承认。“不是真的那么重要,不过我觉得很兴奋。那是我们所说到的第一个‘新’线索。那没列入档案中,有吗?”
“没有,”狄雷尼说。“没有,没列入。我今天早上就查过了,以防我漏掉了。”
他们坐在布恩的车上,停在组长的褐石住宅前面。两人都将他们的黑色笔记本打开。“我大半夜都醒着,试着要推敲出来,”小队长说。“然后我想,见鬼了,她们两人只是朋友,如此而已。麦兰太太为什么就不能和杰特曼律师的女秘书交朋友?她们或许就是透过这层关系才认识的。然后我想起在你提到杰特曼时,麦兰太太是多么充满敌意。因此或许她是利用那个秘书当网民,让她掌握那个矮冬瓜的动向。你认为呢?”
“有可能,”狄雷尼点点头。“只不过她们两人在东六十二街的普罗文克餐厅吃午餐,那距离杰特曼画廊不远。如果麦兰太太与这位苏珊·韩莉暗中勾结,甚至可能还付钱向她买情报,是不是应该挑比较不会遇上杰特曼的地方用餐?”
“那倒也是,”布恩叹了口气。“目前看来完全说不通,怎么想都想不透。”
“有件事可以确定,”狄雷尼脸色凝重的说。“我们得找朱立安·赛门和那位苏珊·韩莉谈谈。”
“今天?”
“如果时间许可的话。先找贝拉·莎拉珍,十点钟。然后是今天下午两点找杰克·达克。我们先看看有何进展。你知道贝拉·莎拉珍住在何处?”
“知道,‘长官’!”布恩说,露齿而笑。“等你看到她的住处就知道了。一座波斯妓院。”
他缓缓驶入车阵中,往北开向八十五街,通过中央公园前往西区。空气中有一股暖和的雾气,他们将窗户摇开。阳光在灰蒙蒙的薄雾中散发出淡淡的光辉,看来到中午雾气应该就已消散了。
“贝拉·莎拉珍的档案数据很有限,”狄雷尼说。“依我看每个人好像都是临渊履冰,措词字斟句酌的。你说你跟她谈了两次。有何收获?”
“记得坎菲德案吗?”布恩问。“在弗吉尼亚?大约十或十五年前?”
“坎菲德?”狄雷尼重述一次。“他不就是继承了烟草商大笔遗产,结果被打得脑袋开花的那个人?他老婆说她以为是在朝一个闯入者开枪?”
“就是他。我们的这位贝拉就是手持那把十二口径猎枪的女人,大型猎枪,将他炸得血肉模糊,尸块飞散在卧室的墙上。她当时是贝拉·坎菲德。老夫少妻。他是个继承人没错,不过他们不准他介入烟草业。酗酒又嗜赌。以前曾有人试图闯入他们家,这一点无庸置疑。事实上,就是他替她买那把猎枪自卫,还教她怎么使用。然而,她知道他当晚与一些哥儿们外出,却连问一声‘是你吗,亲爱的?’都没有问,就扣下扳机。验尸陪审团——不管当时陪审的是什么样的人——,称之为‘悲惨的意外’,她就这么带着将近两百万美金远走高飞。”
“那位郡检察官一年后也退休了,移居到法国的里维耶拉海岸风景区。”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布恩笑着说:“不过坎菲德家族几乎‘拥有’那个郡,弗吉尼亚州有半数的财产都在他们掌控之下。莎拉珍家族不是大富豪,不过他们是望族:州内最古老的家族之一。贝拉将老农场及马匹悉数变卖,移居至巴黎。她在欧洲各地招蜂引蝶。法国诗人、英国赛车手、意大利王子、西班牙斗牛士,我想或许还有一位波兰的举重选手拜倒在她石榴裙下。那笔钱供她挥霍了五年及三次婚姻。然后她回到美国,嫁给一个国会议员。”
“现在我想起来了!”狄雷尼说。“俄亥俄州的柏劳夫。那家伙在发表反对公费医疗制度的演说时突然暴毙。”
“没错!不过他仍健在时,贝拉是华府最活跃的女主人。八卦杂志曾经报导,‘约翰·甘乃迪曾享受过她的热情款待’。反正,在那位国会议员魂归离恨天之后,她来到纽约。仍然在政治圈中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原来如此,”狄雷尼点点头。“我总算了解为什么那份档案的措词如此字斟句酌了。不过她没有使用她夫家的名字;或许因为如此我才没辨识出是她。”
“没有,如今她只是寻常百姓贝拉·莎拉珍,来自弗吉尼亚州勒坎弗的一个半老徐娘。不过她仍然长袖善舞,出手阔绰。索尔·杰特曼所谓的俊男美女之一。常搭私人飞机四处旅行的富婆,举办奢华的派对,与艺术界及美术馆交情匪浅,民主党的金主,也替慈善时装秀及时装杂志当模特儿,有时候也担任艺术家及摄影师的模特儿。”
“她想必快四十了吧,”狄雷尼说。“至少。”
“至少,”布恩附和。“不过身材看起来像是才十八岁。你看了就知道。”
“钱从哪里来?”狄雷尼问。“办豪华派对及政治献金的钱?”
“我想是她捞来的吧,”布恩说,他往旁瞥了一眼,看到狄雷尼惊讶的神情,不禁笑了出来。“不是乱说的,组长。我直接问她。我说:‘你的主要收入来源是什么,莎拉珍小姐?’她说:‘男人给我的礼物。’所以我当然就说:‘送钱当礼物?’而她说:‘还有别的吗?’或许她只是和我信口胡扯的,不过我怀疑。她根本不在乎。”
“麦兰给过她钱吗?”
“据她所说,是的。很多。他们曾一起嘿咻过吗?是的。她爱他吗?天啊,不,她说,他是个野蛮人。不过她认为他挺好玩的。她的措词:‘挺好玩的’。”
“是的,这一点我在你的报告中读到过。你是在何处查出她的其他数据?背景资料?”
“她的剪贴簿。她有三大本与她自己新闻有关的剪贴簿,剪报及杂志文章,还有与名人的合照,政治人物及皇室成员的书信。她让我翻阅,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有麦兰写的信吗?或是与麦兰有关的?”
“完全没有,长官。我看得很仔细。”
“我想也是,小队长。应当就是那一栋建筑物了——林肯中心对面那栋高楼。听着,我注意到我们与麦兰太太及杰特曼访谈时,你都没有开口。有话就说,别担心。如果你想到什么我没有触及的,尽管提出来。”
“还是让你来运球吧,长官。第一,他们对组长会比对小队长更敬重些。此外,我也在研究你的办案技巧。”
“我的技巧?”狄雷尼笑着说。“这下是你让我觉得好玩了。”
一个菲律宾男佣人打开通往第二十九层阁楼的门,他穿着一件颜色颇不寻常的制服:蓝灰色中带着淡红色。不是淡紫色或紫色或紫罗兰色,而是某种兼具三种色彩的颜色。狄雷尼环视着那间波斯妓院,看到墙壁上的漆、布幕与窗帘、家具装潢,甚至脚凳、靠枕、画框等,全都是完全相同的色调。所制造出来的效果就像一个紫色的洞穴,只有一种色调的洞穴,连皮肤甚至空气似乎都带着这种色调。
“我告诉莎拉珍小姐你们来了,两位,”男管家说,他咬字不清,几乎说成“刷拉娟小觉”,不过还没那么严重。
他走入一道通往内室的门。他们不自在的站着,帽子拿在手上,环顾这个有特殊色调的房间。
“这整个地方都像这样?”狄雷尼低声问。
“不,”布恩也低声回答。“每个房间都有不同的色调。卧室是血红色。我跟他们借过浴室,是暗黑色的。我用过的那一间是如此,她说这房子有三间浴室。”
“捞的倒真不少,”狄雷尼喃喃说道。
过了片刻那个菲律宾人回来了,带他们走过一道走廊,墙壁上挂满了加框的签名照片。他领着他们进入一间卧室,将门带上。又是一间单一色调的房间:血红色的墙壁、布幕、窗帘、床单、地毯、家具——全都同样色调。唯一抢眼的例外是在宽敞的法式门边做运动的那位女子所穿的白色紧身运动衣、银发、柔嫩的肌肤。那扇法式门通往一座铺着地砖的露台,可以欣赏景观,远眺中央公园及东区的高楼。
“随便坐,亲爱的,”她招呼他们,没有中断她缓慢、稳定的动作。“鸡尾酒桌上有香槟及柳橙汁。如果想喝烈一点的,或是淡一点的,就单击床边茶几的对讲机按钮。”
他们拘谨的坐在面向法式门的宽大扶手椅上,椅子上有圆滚滚的红色坐垫。那个女子位于逆光处。她身旁看来有一团光晕,一种光辉;五官难以辨识。
她坐在地板上,双腿往外张开、伸展。她俯身以右手触碰左脚趾,然后以左手触碰右脚趾,没做动作的那只手就在空中晃动。她穿着一件白色紧身运动衣,高叉开到髋骨处,胯部紧绷,隆成柔软的一团。那件衣服没有袖子,有腰带——一件背心连身韵律装。
她的身材像个舞者,腿部修长、强壮,没什么赘肉,大腿肌肉结实、臂膀强健有力、胸部小(乳头挺出)、腰与胸腔处曲线分明。她的体操很费力——在场两位男士都认为他们做不来——不过她说起话来脸不红气不喘,狄雷尼也没看到白色连身运动衣上有任何汗渍。
她的银发相当柔细,剪短后在左侧分边。发型是往侧边梳,像男生头。头发服贴的铺在头型匀称的头盖骨上:没有波浪、没有卷曲、没有任何雾鬓云鬟。有如戴着一顶头发做成的头盔,像金属般紧密洁亮。
她做完触脚趾运动,将腿曲起,往前倾身不用手支撑就站了起来。狄雷尼组长听到布恩小队长佩服的轻叹一声。
“我要谢谢你,莎拉珍小姐,”狄雷尼面无表情的说:“接到通知后这么短的时间就能见我们。”她站直身躯,双腿张开约十八吋宽,两手尽可能伸高在头顶上击掌。她开始缓缓往两侧倾身,臀部维持不动,上身往下压成几乎水平。
“叫我贝拉,宝贝,”她说。“我的朋友都叫我贝拉,连稻草人也叫我贝拉。不是吗,稻草人?”
布恩转头朝狄雷尼无奈的笑了笑。
“我希望我们会成为朋友,”她说,仍从容的做着伸展操。“我真想跟大名鼎鼎的艾德华·X·狄雷尼交个朋友。”
“我没这么有名,”他不动声色的说。
“够出名了。我是你的粉丝,你知道。我想我知道连你都忘了的事。”
“是吗?”他问到,有点不自在,也了解到他已经丧失了控球权。
“噢,是的,”她说。“我最喜欢的就是达基案了。”
他吃了一惊。达基案发生在二十年前。在纽约当然曾上过报,不过他怀疑勒坎弗镇或整个弗吉尼亚州,有人曾读过这则报导。
隆诺·达基是纽约市皇后区的一位汽车技工,他在某个星期六清晨到长岛海湾钓鱼,虽然当时已发布天候恶劣及小型船只要注意的警报。他到半夜尚未返家,他年轻的妻子心慌意乱,于是向警方报案。找到达基的船时已经翻覆,在岸边几百码处漂浮。没有隆诺·达基的踪影。
这位失踪的达基保了两万元的人寿险,积欠地下钱庄一大笔债,而且是个出名的游泳健将。当他的妻子几乎立刻申请保险理赔时,狄雷尼揣测这可能是一桩诈领保险金的案件。他破案的方式是说服那个妻子,说她失踪的丈夫有一个女朋友,甚至还拿出一帧假造的相片给她看。
“就是这个女人,达基太太。很美吧?我们认为他跟她私奔了,我很抱歉要这么说。显然他是在午餐时及下班后和她幽会的。他偶尔会工作很晚才回家,对吧?我们有她邻居的证词,他们也指认了你先生。他经常去找她。我实在不愿意由我来告诉你这件事,达基太太,不过我们认为他们两人私奔了。佛罗里达,极有可能。太遗憾了,达基太太。人们总是说,妻子是最后才知道的一个人。”
就这样,一个星期后她崩溃了,狄雷尼在拉瓜迪亚机场附近的一家汽车旅馆内逮捕隆诺·达基,他留起了胡子,正耐心等待他的妻子提领保险金后去与他会合。狄雷尼对他自己在这个案子中所扮演的角色并不特别感到自豪,不过办案总得临机应变。
该案引发媒体争相报导,他也因此一战出名。一年后他便擢升为队长。
“达基案?”他说。要他叫她贝拉,他实在叫不出口。“那是你搬来纽约之前许久的事。你想必曾查过我的背景。”
“就像你查我的背景一样,亲爱的,”她说。她的声音轻快,带着笑意,只有一丝弗吉尼亚慢条斯理的口音。“你查过了,没有吗?”
“当然。你似乎也没有隐藏任何秘密。”
“噢,我根本没有秘密,”她说。“对任何人都没有。”
她开始将手伸高到头顶,然后弯腰触碰地板。不过她不是用手指尖触碰,而是用手掌。他可以看得出来她的身材有多么纤细、苗条。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有赘肉。他想起一部他喜欢的老电影中有句精彩的对白。史宾塞·屈赛望着凯瑟琳·赫本说:“她的身上没多少肉,不过有肉的地方,都是精肉。”
“那么你知道我杀了我先生,”贝拉·莎拉珍若无其事的说。“我的第一任丈夫,距今的前四任。一场悲惨的意外。”
“是的,我知道这件事。”
“告诉我,艾德华·X·狄雷尼,”她嘲讽的说:“如果是由你来侦办那件案子,你会怎么做?”
“照我平常的程序,”他冷冷的说着,对她的轻浮感到厌烦。“首先,我会调查你先生当晚是否真的与哥们外出喝酒。或者是他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如果当晚没有,那么其他的晚上呢?他的生活中是否有别的女人,或不只一个女人,让你醋意大发,以致于没有朝闯入者大喊‘是谁’,或高声尖叫,或朝天花板开枪把他吓跑,而是直接朝他开枪?”
“几点了?”她忽然问道。
布恩瞄了手表一眼。
“快十点半了,贝拉,”他说。
“差不多了,”她说。“那是我每天用在健身的时间。”
她不再做运动,而是走向他们。她扭开落地灯(有血红色灯罩),倾身向前与组长握手。
“艾德华·X·狄雷尼,”她说。“幸会。稻草人,很高兴再见到你。这香槟与柳橙汁是我为自己准备的,慰劳我的辛苦。口味淡了点,很适合小女孩在早上喝。你们男生要来点什么?咖啡?”
“那就多谢了,”狄雷尼说。“你呢,小队长?”
布恩点点头。他们看着她按下一个钮,朝床边茶几上一部小型对讲机说话。三个人都没有说话,直到男管家端着银盘进来,上头摆着咖啡壶、糖碗及奶精、两个杯子、碟子、汤匙。她替他们倒咖啡。两人都婉谢加糖及奶精。狄雷尼倾身向前端详着盘子。
“正点,”他说。“历史很久了吧?”
“据我所知是的,”她轻描淡写的说。“我老爸说是托马斯·杰佛逊的——不过谁知道?只要听听弗吉尼亚州人的说法,就会发现托马斯·杰佛逊想必曾经拥有六千个银质托盘。”
她坐在他们脚前的地板上,坐下时也没有用手撑地。她盘腿而坐,背部挺直,脚掌几乎整个朝上。坐下时,手上的那杯香槟一滴酒也没有溢出来,她啜了口香槟。
“瑜伽,”她说。“试过吗?”
“我没有,”狄雷尼说。“你呢,小队长?”他正色问道。
“没有,长官。”
“让脊椎保持弹性,”她说。“使骨盆充满能量,改善动作。”她朝他们挤挤眼。
狄雷尼这时可以清楚的看到她的瓜子脸了。高颧骨——有印第安血统?——皮肤紧实,一双丹凤眼,眼距很宽。眼睛瞪得大大的,如同受到惊吓。薄唇用口红描得稍高于唇线,烘托出柔和饱满的感觉。下巴结实。贴平的银色短发下露出一对小耳朵。细小的鼻子,有贵族气息,椭圆形的鼻孔。没有皱纹、斑痕或一点点瑕疵。她察觉到狄雷尼的凝视。
“我费了一番工夫保养,”她简洁的说。
“你保养得很成功,”他向她保证,也是肺腑之言。
“你想要知道维多·麦兰的事,”她说,是陈述而不是询问。“又问一次?”
“也不尽然,”狄雷尼组长说。“我想打听杰克·达克的事。你个人对他有什么看法?”
他略感欣慰的注意到,她有点意外。他让她措手不及。
“杰克·达克,”她复述了一遍。“呃……杰克是艺术家。”
“这我们知道。”
“非常老练、非常能干。算你们警方运气好,他不想制造仿冒品。杰克可以仿冒‘任何人’的风格。林布兰、毕加索、安迪·瓦荷……随便你挑。”
“他能仿冒维多·麦兰吗?”
“当然可以,如果他想的话。不过他干嘛这么做?杰克画自己的作品其实也混得不错。”
“他画的是什么?”
“什么好卖就画什么。肤浅的东西。非常时髦。只要某种东西看起来有利可圆,杰克就会投入。抽象画、书法、普普艺术、欧普艺术、照相写实主义——他全都曾投入过。你可知道他目前在做什么?你永远猜不出来,猜一百万年也猜不到。用铝箔画我的裸体画,叫他拿给你们看。异想天开。还没完成,不过已经有人预购了。”
“谁买的?”布恩小队长迅速问道。
“我的一个朋友,”她说着,啜了一口酒。“一个重要人士。”
“你常担任模特儿吗?”狄雷尼问。
她点点头。“大都是裸体的。我喜欢。画家和摄影师。”她低头望着她的身体,抚摸着小而挺的胸部、肋骨、腰、臀、光滑的大腿。“对三十五岁的熟女而言,这样的身材算不错了——对吧,男士们?我有一个朋友想要用我的身体塑造一尊石裔像。全身上下。但我尚未决定。我知道石膏在变硬时会?得要命。对吧?”
“那我就不懂了,”狄雷尼组长说。“你担任过维多·麦兰的模特儿吗?”
“没有,”她说。“从来没有。我不是他喜欢的那一型。我是说,他喜欢的那一型模特儿。他喜欢丰满型的,丰胸翘臀。他说我是计算机时代的维纳斯。杰克·达克就打算将他为我画的铝箔裸女圆命名为〈计算机时代的维纳斯〉。”
“达克可不可能杀害麦兰?”狄雷尼开门见山就问。
他再度让她措手不及。他认定就该采取这种策略:攻其不备,由一个话题突然转入另一个话题。如果他依照一般的逻辑思维,她就会比他先想好两个问题。
“杰克?”她说。“杰克·达克杀害麦兰?”
一般人想要争取时间思考时就会这样:将问题复述一遍。
“或许,”她说。“他们曾是朋友,不过维多拥有杰克永远都得不到的某种东西。那逼得他快抓狂了。”
“什么东西?”
“忠于自己,”她说。“这是老掉牙的字眼了,不过我想你应当会对老掉牙的字眼情有独钟吧,艾德华·X·狄雷尼。论画画,杰克比维多略胜一筹。听着,我了解绘画,真的。天晓得,我搞过的艺术家真是够多了。杰克比麦兰优秀。我是说,就技巧而言,而且动作一样快。不过维多根本不甩流行、风潮,什么好卖。我告诉你这一点,我也知道那是事实:如果维多·麦兰这辈子不曾卖掉一幅画,他也不会改变他的风格,不会做他不想做的事,他会做他认为必须做的事。杰克完全不同,也永远不会如此。他痛恨维多的忠于自己。痛恨!但他自己也想要这么做,强烈的渴望,这让他快疯了。我了解这一点。他有一次曾告诉我,还哭了出来。杰克喜欢被人打耳光。”
这句话让他们一愣。他们不晓得她是说真的或只是打个比方。狄雷尼决定不去追问。“布恩小队长告诉我,你承认与维多·麦兰很亲密。”
“‘与维多·麦兰很亲密,’”她模仿这句话。“你听起来就像个老爸。我一向对年长的人有偏爱,我的精神科医师全都说我有恋父情结。当然,我搞过维多。我希望他能更勤于洗澡,不过有时候那也满好玩的。好一个野蛮人!”
“他付你钱?”
“他送我礼物,是的,”她满不在乎的说。
“钱?”
“大部分。有一次是一幅小油画,我卖了一万元。”
“你不喜欢?”
“那幅画?我喜欢。一幅小静物画,一朵罂粟花摆在一个水晶花瓶里。不过我比较喜欢那种长梗的绿色植物写生。”
“你告诉过麦兰你把他的画卖掉了?”
“当然。”
“他有何反应?”
“他觉得那太好笑了。他说我卖的价格可能比杰特曼卖的还要高。”
“显然麦兰出手很阔绰。”
“他不寒酸,”她承认。
狄雷尼抚摸着他的下巴,瞇起眼望向法国式门外。雾已消散,他可以看到铺面露台上有模糊的阴影。
“你替麦兰拉过皮条吗?。”
一阵沉默,短暂而沉重。
“拉皮条,”她说。“我不喜欢那种字眼。我偶尔会向他推荐模特儿。我认为他会采用的女孩,他那一型的。”
“他会为这种——这种服务——付你钱吗?”
“当然。别担心,艾德华·X·狄雷尼;我声明那全都有报税。我是清白的。”
“我确信你是,”他和蔼的说。“我们谈谈他遇害的那个星期五吧。你说你大约十点半离开这里,去上了一个小时的瑜伽课。”
“瑜伽与冥想,”她说。“有二十分钟我们是光着身子坐在地板上说:‘唵’。”
“然后你去了杰克·达克位于中央公园南路的工作室。你当时有为那幅铝箔裸女图摆姿势吗?”
“没有,杰克正在进行一场摄影活动。他也是摄影师,你知道,而且技术高明。大都是拍时装照片。他的作品经常刊登在《时尚》、《城乡》等杂志。我也在一旁提供意见,直到他们休息用餐。”
“那是十二点?或大约?”
“大约。”
“然后呢?”
“然后杰克让我上楼到他的住处。他有一栋双拼式房子,你知道。杰克为我们弄了顿午餐。他自认为是个美食料理达人,他的手艺烂透了。我住过巴黎,我‘了解’。他做了一份药草蛋卷,真难以下咽。不过他做的西班牙冷冻白肉还算不错,我就是吃那道菜填饱肚子的。”
“你们有关系吗?”
她茫然望着他。
“性关系,”他说。“你在他的住处时?在午餐之前,期间或之后?”
“你知道,”她说:“你不会相信的,不过我记不得了。我真的记不得了。”
“我相信你,”他说。“毕竟,那是六个星期前的事。”
她笑了出来,笑声尖锐。
“噢,艾德华·X·狄雷尼,”她说。“你真狡猾,真的。好吧,我记得那难吃的药草蛋卷,却记不得我们是否曾搞过。可能没有。”
“为什么‘可能没有’?”
“因为助理和时装模特儿都在楼下等他,而且那些模特儿是按钟点计费的。杰克很会精打细算。”
“连他的绘画也是?”
“你最好相信,老兄。如果‘哈得逊河学派’再度流行,杰克会坐在帕黎赛断崖上,画那条河与树林及白云以及独木舟中的印第安人。”
“那么,午餐后,你和达克下楼到工作室,他在大约一点半再度开始拍摄工作。对吗?”
“对了。”
“你待了多久?”
“噢,大概一个小时。我与发廊有约。”
“达克工作室那场摄影活动有多少位模特儿参与?”
“我不记得了。”
“一位?”
“不,两位或三位,我想。”
“或许四位?或五位?”
“有可能,”她说。“那很重要吗?。”
“她们替什么产品代言?”
“内衣。”
“你为什么会加入?拍照通常很无聊,不是吗?”
她耸耸肩。“我只是顺道过去,打发几个小时的时间。在我赴约之前。”
“不是想去看看那些模特儿吧?为你的朋友们?那些大人物?”
他原本以为他问倒她了。他看到她的头忽然往后仰,薄唇微张露出牙齿来。他认为他听到一声微弱的闷哼声。不过她强作镇定,冷笑了一声。
“艾德华·狄雷尼,”她说。“好一个艾德华·狄雷尼。我可不是经营应召站的,你知道。”
“我知道,”他说。“你不致于卷入那么明显又粗俗的勾当。”
他察觉到布恩在隔壁的椅子内扭动不安。他转向他。
“小队长?”他说。“什么事?”
“贝拉,”布恩说:“你曾说你供应麦兰模特儿。”
“偶尔,”她脸色铁青。“而且我不是‘供应’模特儿;我是向他‘推荐’女孩子。”
“有没有建议过很年轻的女孩子?”布恩追问。“或许是波多黎各人?意大利人?拉丁血统的?”
她蹙眉思索了片刻。
“想不起来有那种类型的,”她说。“最近?”
“大约在他遇害前几个星期,或许一个月。”
“没有,”她断然说道。“我至少有半年没有向维多推荐过女孩子了。她是谁?”
布恩望向狄雷尼。组长看不出有任何理由不告诉贝拉·莎拉珍他们为何对此感兴趣。他描述他们在麦兰画室内找到的那三张素描。他说相信那是在麦兰死前不久完成的,或许就在他遇害当天上午。
“如今在哪里?”她说。“那些素描?”
“由我保管,”狄雷尼说。
“带过来,”她建议。“我看看,或许我可以认得出她来。我认识维多用过的大部分女孩子,还有许多没用过的。”
“我或许会这么做,”狄雷尼说。他站起来,同时合上笔记本,布恩也照着做。他们对贝拉·莎拉珍的合作表示感谢,并问她若又发现更多问题能否再过来。
“随时都行,”她说。“我都在这里。”
她按铃召唤那位菲律宾人过来带他们出门。他们走到卧室门口时,她叫着狄雷尼的名字。他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面向她。
“你不是真的认为我在开枪时知道那是我先生吧?”她问,轻佻的笑着,近乎卖弄风情。
他也逢场作戏的笑着。“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对吧?”他说。
他们坐在布恩的车上,比对笔记,吞于吐雾。
“档案中没有她涉及毒品的任何数据,”狄雷尼说。“没有毒品前科。不过像那样一个女人,过那样的生活,想必会有毒瘾。我敢打赌她必定有嗑药。在麦兰的画室内找到的猛哥或许就是她提供的。”
“有可能,”布恩说。“或许也会和她的大人物朋友们做点交易。你对她狠了点,组长。你认为我们会不会被叮得满头包?”
狄雷尼想了片刻。
“或许会,”他承认。“假如她将整个评议委员会搞得鸡飞狗跳,我也丝毫不觉得意外。如果我今晚接到索森的电话,我就知道我们踢到铁板了。你对她的动机有何看法?”
“做掉麦兰?”
“不是,不是。谋生。她过的那种生活。”
“求财若渴吧,”布恩脱口而出。“为钱不择手段。”
“我不同意,”狄雷尼很快回答。“那对索尔·杰特曼或许说得通。对了,你有没有注意到,他提到他所售出的艺术品时称之为‘商品’?不过我认为那对莎拉珍这个女人而言不适用。钱,当然,她需要钱。我们都需要钱。不过只是为了达到一种目的的一个手段;不是为了屯积金钱而赚钱。”
“那么是为了什么?”
“这是我对她的看法:一个出身名门世家,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嫁给一个有钱的老头。豪宅、马匹、大庄园的女主人——享尽荣华富贵。如今她已经‘是’有地位的人了。不过他出轨了,她有自尊也有脾气。所以就将坎菲德给轰掉了,因而名噪一时,报章媒体都有她的名字及照片。她喜欢这样。然后她远走高飞前往巴黎,开始挥金似土,感觉很爽,一个心狠手辣、聪明机伶的小妞,杀人之后还能逍遥法外。不过欧洲遍地豺狼,更心狠手辣,也更聪明机伶,五年内那些钱就花光了,谁在乎来自弗吉尼亚州勒坎弗的贝拉·莎拉珍?如果她留在欧洲,她就得在跳蚤市场靠倚门卖笑讨生活了。所以她回国,嫁给国会议员柏劳夫。这下子她又成为有地位的人了:全华府最长袖善舞的女主人。盛大的宴会,总统还是座上宾。那花不了柏劳夫太多钱。我知道华府如何运作;如果她邀对了客人,或许也在某项重要法案投票时助一臂之力,自然就会有游说团体或公关人员来替她买单。后来柏劳夫暴毙,她又丧失了权力舞台。华府的国会议员遗孀满街都是。于是她搬到纽约,也涉足艺术界及美术界。与她的政坛友人保持连系,帮他们找高级妓女,若有需要或许也提供毒品。将她的住处借给他们吃喝玩乐,接受礼物当这些服务的酬劳。除了金钱的礼物外,也获得高层人士的保护当回报。对她而言更重要的是——她是社会版的常客:派对主办人、交际名媛、知名艺术家与时尚摄影师的模特儿;她仍是个‘有地位的人’。”
“可是‘为什么?’”布恩想要知道。
“如果不能名扬四海,干脆就恶名昭彰,”狄雷尼神色凝重的说,几乎像在自言自语。“只要世人知道有贝拉·莎拉珍这号人物就好。由那几本剪贴簿就可看出端倪。她必须自我证明她的地位。有些人就是如此。他们对自己毫无自信,因此必须借着别人的眼光来塑造另一种自我的形象。她是个镜子似的女人,她望着镜子,看到一个性感美女脸孔似乎不曾留下岁月的痕迹,身材也不曾走样。那本剪贴簿告诉她,她是谁。不过如果没有名气,没有世人对她的观感,她看着镜子时就会觉得一无是处。那也是为什么她愿意不惜一切为那些大人物鞠躬尽瘁。她必须与那些地位举足轻重的人为伍,如此才能证明‘她’也是号人物。可怜的荡妇。”
“组长,你真的认为她在开枪时知道那是坎菲德?”
“当然。她提起达基案是她最喜欢的一个案件时就露出马脚了。我们侦破那个案子是靠着在一个嫉妒的妻子身上下工夫,一个认为自己被丈夫背叛的女人。贝拉对此感同身受;她自己也曾经是个受到背叛的女人。”
“可是她可能做掉麦兰吗?”
“我觉得有可能——如果他威胁到她的自尊或她对自己的观感的话。显然她也有那种力气。”
“或者只是为了找刺激,”布恩困惑的说。“或许她那么做只是为了找刺激。”
“她也有可能这么做,”狄雷尼面无表情的说。“她已经有一次逍遥法外的纪录了。他们在做过那种事之后,就会认为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目无法纪。”
“听着,组长,”小队长犹豫的说。“依我看起来,她有那些女孩子及那些大人物朋友,她有很好的机会做政治勒索。”
狄雷尼摇头。
“我们的贝拉不会,”他说。“我告诉过你,她不是视钱如命的人。她想要的只是能够在称呼参议员时直接叫名字。”
距离他们与杰克·达克约定的时间还早,因此他们讨论起午餐。
“快一点的,”狄雷尼说。“简单一点的。你晚上都吃大餐,对吧?”
“通常如此,”布恩说。“医师开给我一份高蛋白质的饮食,我大都是自己在家里下厨。很简单的菜色,像是牛排、鱼、汉堡之类的。”。
“你的情况如何?”狄雷尼问道,凝视着正前方。
“酗酒?”布恩冷静的说。“还好,到目前为止。我无时无刻都想要来上两口,不过可以忍下来。忙着处理这件麦兰案也有帮助。”
“当你和别人在一起时,别人点酒,会不会令你困扰?就像昨天,我午餐时喝麦酒,你喝冰茶?”
“不会,那不会令我困扰,”小队长说。“令我困扰的是别人拿此开玩笑。你知道,朋友和电视上的搞笑艺人都会拿他们喝多少酒及酒鬼闹的笑话之类的事来开玩笑。我不再觉得那很好笑了。有一阵子我设法在一个小时内不要喝酒,如今我正设法在一天内滴酒不沾,所以我猜应该是有所进步。”
狄雷尼点点头。“我知道说这些话听起来很愚蠢,不过这事你得自己来。没有人能替你做,甚至不能帮忙。”
“噢,我不知道,组长,”布恩说得很慢。“你就帮过忙了。”
“我有吗?”狄雷尼开心的说。“很高兴听到这句话。”
他没有追问这忙是怎么帮的。
这时阳光正炙烈,云消雾散得很快,西边吹来一缕舒服的微风。他们决定将车子停在哥伦布圆环附近,向摊贩买热狗吃,或许也买些冰凉的苏打水,在中央公园的长椅上吃午餐。然后他们就徒步前往杰克·达克的画室。
他们将车子开入圆环附近一个“不准停车”的禁区,布恩将“执行公务中”的牌子摆在车窗后,期待能够过关。他们在“缅因纪念碑”附近找到一处摊贩,各买了一份热狗,夹了甘蓝菜、腌菜、调味料、芥末、洋葱,以及一罐野樱桃苏打。狄雷尼坚持要付账。他们拿着用餐巾包着的午餐进入公园,最后总算在一处长满了杂草的小土堆上找到一张没人坐的长椅。
他们弯着身子吃着,两膝张开,避免溅到汤汁。已经打开的罐装苏打摆在没有草的地面上。
“依我看,”布恩小队长说,满口的食物。“莎拉珍与达克互相证明对方有九十分钟不在场。我们有达克的助理及模特儿的证词,可以证实莎拉珍及达克在十二点之前及一点半之后是在楼下的画室。不过有九十分钟的时间只有他们两个人在楼上。他们说的。”
“你认为其中一人在包庇另一人?”
“或者两人一起涉案。听着,组长,那些时间都是约略的估计。你也知道证人总是很难精准的估算时间。或许他们离开画室的时间不止九十分钟,或许长达两小时。”
“继续说,我在听。”
“他们可能没有搭出租车。我们说过在那个星期五的十点至三点间,曾在莫特街附近下客的数千部出租车。但如果假设他们有自用车等着呢?我想他们当中的一个,或两人一起,可以在九十分钟或稍微久一点的时间内,往返达克的住处及莫特街。”
“那得假设他们没有经由楼下的画室出门,楼上有门可以通到室外吗?公寓外面?”
“那我就不知道了,长官。我们得查一下。假设有的话,他们在十二点离开画室,上楼,打开那道门,下楼走到他们的车子。或者甚至——,你看如何?——他们开车或搭出租车到雷克斯街与五十九街,然后再搭通往市中心的地铁。在春天街有一站,距离麦兰的画室不到两个街区。他们搭地铁可以避免塞车的风险。我想他们这样来回一趟可以在九十分钟至两小时之间完成,还有五或十分钟可以杀死麦兰。”
“我不知道,”狄雷尼半信半疑的说。“无法令人信服。”
“要不要我来测时间,长官?”布恩说,对他自己的构想有点激动。“我就由达克的住处开车到麦兰的画室再折返,然后我再搭地铁走一趟。两趟都计时。”
“好主意,”狄雷尼点点头。“两趟都要在星期五的十点至三点之间,如此车流状况与地铁的班次才能与当天大致吻合。”
“好的,”布恩开心的说。
他们不说话,专心吃着滴着汁的热狗。因为餐巾用完了,两人都用手帕擦沾得脏兮兮的脸和手指。
“好了,去找杰克·达克吧,”狄雷尼说。“走过去就行……”
那栋建筑物高而窄,黑黝黝的,是中央公园南路最古老的建筑之一。原本就是设计来当作艺术家的工作室,让画家、雕刻家、音乐家、歌手使用。天花板很高,房间宽敞,墙壁很厚。由地板到天花板的落地窗让北面可以采光,也可将中央公园的景致一览无遗,有如钢筋水泥城市中的一座英国农场。
杰克·达克拥有坐落于四楼及五楼的双拼式公寓。下层改装成接待室、工作室、模特儿的更衣室、摄影用暗房、道具间及储藏室、一间洗手间,以及一间小厨房,有冰箱、流理台、瓦斯炉以及一部制冰块机,每隔一阵子冰块滑入冷冻柜时就会卡啦作响。
工作室内各种设施一应俱全:一卷卷的大开数画纸及画布,连接着高压线的大型电池及聚光灯、一座舞台、摆姿势用的平台、剧场式的聚光灯照明设备、镜子、布景、不锈钢及白布的反光板、画架,工作桌上摆满了颜料、调色板、搅拌皿……。墙上挂满了裱框的油画、版画、蚀刻板画、石版画、素描。大部分画作上都有画家的落款。
一道内部回旋梯可以通至五楼艺术家的生活空间:一间宽敞的客厅,有足够的沙发、椅子及坐垫,可以容纳一场各路英雄好汉齐聚一堂的狂欢派对。两间卧房、两套卫生设备、一间设备完善的大厨房——墙壁上挂着铜底锅皿,一个大型的调味料架——还有一个用餐区,有玻璃桌面的餐桌,长度足以坐得下十二个人。
这些生活空间五彩缤纷,舒适又引人入胜,融合了主人对各种流派转瞬即逝的热忱:包浩斯派、瑞典现代派、立体派装饰艺术、纽约维多利亚派、新艺术派,还有诸如将牵引机的铁制座椅装设在基座上,以及用电话缆线的滚动条改装的木质鸡尾酒桌这类令人费解的现代装潢。
这位集各类装潢艺术于一堂的主人,全身的装扮也是集各式流行时尚于一身。他穿着褪色的蓝色牛仔裤,束着一条宽边皮带,有亮晶晶的铜制扣环,上头有富国银行的标章。与这些粗犷阳刚气息大异其趣的,是他那双修长的腿上所穿着的黑色柔软平底便鞋。他所穿的上衣是印第安绵织品裁制,长达臀部,肩膀上有玫瑰花环图案的刺绣,夸张的宽松水袖足以令吉普赛人也忍不住想拉小提琴高歌一曲。这件透明衬衫的对襟处,有一只用沉甸甸的金炼悬挂的太阳光芒型的徽章。
他本人身材高瘦,而他那有如半颗保龄球大的啤酒肚,用皮带裹着,几乎将“富国银行”的标章遮住,也使他的修长优雅略微失色。他的动作不多,不会快速改变姿势,也不会将腿弯成某种角度,或是双臂插腰、头往一侧偏、拱肩、充满艺术气息的曲膝等等。他是一卷静态的底片,卡、卡、卡,每一次按快门就显现出五官与四肢不同的仪态。不过没有一气呵成。
风情万种的接待人员请两位警官进入工作室内。杰克·达克趋前迎接他们时,颈上还用皮带挂着两部照相机,狄雷尼组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撇斯大林式的胡髭,极为浓密,接着看到的是虎视眈眈的眼睛,眼神游移不定。他的鼻子尖而挺,牙齿方正,有如用小型墓碑雕凿出来的一般,略带黄斑。深陷的两颊看得出凹痕与阴影;胡子没刮干净。黑色的头发剪成最新流行的发型,梳理妥当,喷上发胶,盖过耳朵。他和索尔·杰特曼一样戴着金手镯。不同的是,她看来一点都不整洁,或特别爱干净。不过狄雷尼善解人意的认为,那可能是因为工作室内的灯光温度过高。
双方介绍过后,达克说:“就快拍完了,再几张照片。随便看看吧。别绊到电线了。”
在一座隆起的舞台中央,一位拥有少女胴体的模特儿倚靠在一整面紫色的壁纸摆姿势,她背对着达克的两位助理所操控的灯光及打光板;穿着艳红比基尼泳装的下半截,上背一丝不挂;头上戴着一顶有紫罗兰色丝带的宽边白色大草帽。她摆出臀部翘高的姿势,两只手臂在同一侧,双手靠在一把收起的粉红色洋伞把手上。
杰克·达克拿起他的一部佳能相机,移动着找角度,蹲伏下来……
“臀部再翘高些,亲爱的,”他叫道。“精彩。靠在伞上。正点。侧面朝向我。对了。性感的笑容。太好了。重心在那只腿。臀部再翘一点。太好了。要拍了……”
那女孩维持姿势不动,达克不断的起身、蹲下、弯腰、伸直、向前挪、向后移、快门、扳转底片。他迅速的交替使用两部相机,调整他的角度,不停的变换着姿势,卡、卡、卡,最后终于伸直身体,将肩膀往后拱,下巴抬高让脖子伸展活动。
“行了,”他朝助理们吆喝。“收工。”
所有的灼热灯光都关了。一位助理上前接过达克的相机。模特儿松了一口气,摘下她的帽子,将金黄色的秀发甩开。她转身面向前方,露出一对小乳房,褐色的乳晕大得出奇。
“可以吗,杰克?”她问。
“太神奇了,亲爱的,”他说。“性感却又纯洁。格雷全会将支票交给你。”
“发生了什么事吗?”她说。
“我,”他说,露出牙齿来。“遮一下;是警察。别打给我们,甜心,我们会打给你。还有,别再吃了。再胖五磅你就死定了。”
他转身面对狄雷尼与布恩,坑坑疤疤的脸上有汗水的油光。
“一本平装书的封面,”他解释。“不能露两点,不过风姿撩人则无妨。”
他抓起一条脏兮兮的毛巾擦拭脸庞和双手。
“这地方有空调,”他说:“不过一打光就根本感觉不出来。”
“你工作很卖命啊,达克先生,”狄雷尼说。
“这一行说得出名堂的工作我都做,”达克说。“我什么都做;时尚、书籍封面、唱片封套、油画、杂志插画、海报、广告。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今天上午有个家伙打电话来,要我做一副扑克牌。你相信吗?”
“色情的?”狄雷尼组长问。
达克有点讶异。
“差不多,”他说,试着挤出一丝笑容。“非常接近,我拒绝了。要不要四处看看?在我们上楼之前?”
“只看一下子,”狄雷尼说,上前检视墙壁上裱框的艺术品。“你这里有不少好东西。这些艺术家你全都认识?”
“全认识,”达克说。“差劲的朋友也是烂敌人。看看那一幅。窗户旁边那幅素描,裱上金框的那一幅。那应该会令你感到兴趣。”
狄雷尼与布恩照着他的话找到那幅素描,站在画前方。画被撕了两次,以透明胶带将四片黏起来,用玻璃罩着。角落有个潦草但可以辨识的落款:维多·麦兰。
“一幅麦兰的原作,”狄雷尼说。
那是一个跑步女人的露骨速写。侧面。快速的一笔S勾勒出圆滚滚的裸胸与臀部,只有一条炭笔线条。抬高跨步的膝盖、飞扬的头发皆呼之欲出,充满了生命力、律动、年轻的魅力、活力,载欣载奔。
“不,先生,”杰克·达克说。他们转身望着他。“一幅‘署名’麦兰的画作,是达克的创作!”接着他看到他们瞠目结舌的表情,他再度露齿而笑,一幅赝品。“到这边来,”他说。“我向你们解释。”
他们跟着他到工作室的一个角落,那是一个以夹板隔出的三角形区域。墙上钉着照片、密触版印、速写、剪报、各式字体表、照片的扭曲插图以及各种纸张及布料的彩样。小隔间被一张斜面画桌占满了,桌上有一把T型尺、一桶桶的笔、铅笔、炭笔、粉蜡笔、塑料制的三角板及曲线板、黏着剂、一个老旧的水彩颜料罐以及四处乱摆的烟灰缸。
在画桌后,面向一扇窗户处有一张坚固的工作台。有个奇特的装置夹在桌面上,以铬合金焊制的长架尾端有一具棱镜。那套装置就架设在一面垂直画板与一面水平画板之间。
“看到那个没?”达克说:“那称为照相机描图器,一般就称为‘描图器’,一种模拟缩图的工具。假设你想画一张裸女图,你就先拍一张裸女照片,选好你想要的身体及姿势,冲洗成一张八乘十的照片。将照片钉在垂直的画板上。然后你由支架尾端那具棱镜来观看,你可以同时看到照片影像以及摊平的画纸。你可以用笔、铅笔、炭笔、粉蜡笔,各类的画笔来摹绘出那张照片。维妙维肖,几可乱真。”
他们望着他,他笑了出来。
“别批评这种画法,”他说。“采用老式的画法花太多时间,太大费周章,姿势还要摆好久之类的。即使艺术家或插画家有绘画的才华也一样,而他们大都只是滥竽充数。总之,有天晚上我正在用那部描图器摹绘一张全家福照片时,麦兰烂醉如泥的现身了。他开始数落我太过匠气,将我批评得体无完肤。说我不是艺术家,我无法自己作画,说我真是丢人现眼,诸如此类的。真的是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达克突然停了下来,盯着空画板。他的眼睛瞇起,彷佛在凝视钉在上头的什么东西。然后他叹了口气再继续说下去……
“最后我受不了了,于是说:‘你这王八蛋,我听够你的狗屎屁话了。我的技巧比你高明一倍,为了证明这一点,我要画一张原创的维多·麦兰画作,全世界所有艺术专家都会发誓那一张是真迹。’他笑了出来,不过我抓起一张素描纸、一支炭笔,开始模仿他的画风作画,不过我画得更快。我是最棒的。我只花了不到三分钟。然后我把画拿给他看。他望着那幅画,我以为他会宰了我。我真的吓坏了。他的脸色惨白,双手开始颤抖。我真的以为他要诉诸暴力了;他一向动不动就发火。我环顾四周想要找东西来砸他。我赤手空拳一定打不过那疯狂的王八蛋;他会把我碎尸万段。”
达克停下来搔他那件紧身工作裤的胯部,若有所思的仰头望着天花板。
“然后他将我的画撕成四片,朝我扔过来。然后我灌了他更多酒,当晚稍后我们用胶带将我的画黏好,他也在上头落款。然后他认为那是一个天大的笑话。那真的是我的画,不过他承认他不觉得在上头落款有辱他的名声。狗屎,那幅画比他的许多作品还要高明。而且我也没有依照片摹绘,我只是信笔挥就。他没有那么伟大。我原本可以……每个人都认为……好吧,我们上楼轻松一下。再过一个小时左右我还得再拍一组照片。得不断做下去才行,不能歇手。”
他带他们走上回旋梯前,从凌乱的工作桌上抓起一顶栗色的圆扁帽,帅气的斜戴着遮住一边的眼睛。他们看着他将帽子戴上,不置一词。他们是警察;什么怪胎都见过了,见怪不怪。
上楼后,他问他们要不要喝点什么。他们婉拒,但他坚持要替他们现煮一壶咖啡。他使用一只特殊的玻璃容器,有一套类似活塞的装置,可以将研磨咖啡的滤网推送至热水中。
“你会喜欢这种煮法的,”他向他们保证。“比用滴的好喝。而且是我自己在东区一家很棒的小店里买的豆子,用摩卡咖啡、爪哇咖啡以及哥伦比亚咖啡亲自调制的。我每天一早现磨现煮,浓郁香醇,有一股微妙的香气。”
狄雷尼组长觉得那可能是他有生以来喝过最难喝的咖啡,他由布恩的表情也可以看出来两人对此是所见略同。不过基于礼貌,他们还是继续品啜。
他们别扭的坐在一张状似嘴唇的红紫色小型沙发上。杰克·达克懒懒的坐在他们对面一张状似棒球手套的软皮椅内。
“那么……”他说。“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他们取出笔记本。狄雷尼组长把达克在麦兰遇害的那个星期五的行踪纪录复述一次。达克的接待人员及助理在上午九点左右上班,他们将拍摄时尚照片的布景布置妥当。模特儿在十点左右过来,大约半小时后开拍。贝拉·莎拉珍在十一点半左右现身。中午,她与杰克·达克上楼吃午餐。
“很正点的卷饼,”达克补上一句。
他们在一点半左右下楼,贝拉·莎拉珍一个小时后离去,或许还不到一个小时。下午三点前不久完成拍摄,模特儿离去。达克留在住处,直到当天晚上七点才与友人同行驱车前往河谷街参加一场晚宴。
“你自己的车子?”狄雷尼问。
达克点头。“实在是浪费钱。我通常都搭出租车,想要在曼哈顿闹区停车简直要命。我大部分时候都将车子停在车库,位于西五十八街,要车库的地址及名称吗?”
“不用了,谢谢,达克先生,”狄雷尼说。“我们有那份数据。贝拉·莎拉珍呢?”
“她怎么了?”
“你与她关系亲密吗?”
达克喝了一大口喝咖啡,然后蹙眉。
“噢,老天,是的,”她说。“和纽约的一半人口一样。贝拉到处留情,无论种族、宗教、肤色或哪个国籍。”
“她说你恨维多·麦兰,”狄雷尼不动声色的说。
达克突然直起身体,杯中的咖啡溢出一些溅在他的牛仔裤上。
“她说‘那种话’?”他说。“我不相信。”
“噢,是的,”狄雷尼点点头,低头看笔记本。“说你因为嫉妒麦兰的忠于自己而恨他。她的用语‘忠于自己’——不是我说的。”
“那贱婆娘,”达克说,身体放松靠坐回棒球手套上。“羡慕可能有。是的,我想我羡慕他。憎恨?我不以为然,当然不致于会要他死。我听到他的死讯时还哭了,我不希望他死。无论你信不信,不过我真的觉得很难过。”
“那倒是与众不同了,”狄雷尼说。“你是我们访谈过的麦兰亲友中第一个表示哀伤的人,或许除了他的经纪人索尔·杰特曼之外。”
“他的‘经纪人’?”达克说,出人意表的笑了出来。“那是你对他的称呼?”
“他是麦兰的经纪人,不是吗?”
“呃……是的,我想是,”达克说,仍带着笑容。“不过他们不喜欢被称为‘经纪人’,他们比较喜欢‘艺术品业者’这种字眼。”
“我们与杰特曼长谈过有关艺术经纪人的事,”狄雷尼仍不愿改口。“他们赚多少钱、他们的义务与责任,诸如此类的事。杰特曼不曾反对过我称他为麦兰的经纪人。”
“或许他不想让你误解,”达克耸耸肩。“不过我向你保证,艺术品‘业者’才是他们想要的称谓。就像清垃圾的人喜欢清洁工程人员这种头衔。”
“你有经纪人吗,达克先生?”布恩小队长问。“或是艺术品业者?”
“见鬼了,没有,”达克迅速回话。“做什么用?我自制自销。客户直接来找我,我不需要去找客户。我为什么要付百分之三十的酬劳给那些不能替我代劳的吸血鬼?听着,我的作品供不应求。我是最优秀的。”
“这你告诉过我们了,”狄雷尼低声说道。“再回头谈贝拉·莎拉珍,你能否向我们透露她与维多·麦兰的关系?”
“恨他,”达克回答得很快。他将咖啡摆在一旁,只喝了一半,身体瘫斜在他的皮制棒球手套内,手指头交叉摆在他圆滚滚的腹部上。“憎恨他的胆识。你知道,维多讨厌虚伪,讨厌各式各样的虚情假意与伪君子。而贝拉是个中翘楚。”
“是吗?”狄雷尼说。
“不是才怪,”达克热切的说着,抚摸着长满胡渣子的下巴。“听着,维多·麦兰是个很粗鲁的家伙。我是说,如果他认为你说的是狗屁,他会当面就说出来,立刻说出口,无论是谁在听。我记得有一次被拉在她的住处办了一场大型派对,有许多重要人士到场。麦兰在稍后才现身,或许他没有接到邀约,极有可能没有。不过反正他听到有派对,于是就赶过来了。他不在乎。他知道他们不愿意让他到场,因为他老是会惹事生非。我告诉你,他会动粗。他会揍艺评家,还会砸东西。拿食物、饮料来砸他不喜欢的人,诸如此类的事。总之,贝拉正在举办这场精心筹划的派对,而维多出现了,和往常一样酩酊大醉,不过一直闷不吭声,只是盯着那些俊男美女。然后贝拉开始谈起她在华府时是多么风光。你知道,款待过总统,与各国大使翩然起舞,与参议员打网球,教国会议员的夫人们做瑜伽,这类的狗屎。每个人都在洗耳恭听贝拉吹嘘,不想打岔。毕竟,她有举足轻重的份量。然后麦兰插嘴了,声如洪钟,每个人都听到了。他说贝拉是全世界最会吹牛皮的人,他说她打烂了她老公的头,在欧洲花光了一大笔钱,最后还把最高法院搞得鸡飞狗跳。”
狄雷尼与布恩低头看着笔记本窃笑。
“他把整个派对搞得天翻地覆,”达克露齿而笑,回想着。“我们忍不住笑个不停。他就是这么一个口无遮拦的王八蛋,说话真的很毒,不过同时也真的很有趣。放荡不羁。有时候。”
“贝拉·莎拉珍如何看待此事?”狄雷尼问。
“试着一笑置之,”达克耸耸肩。“她还能怎么办?不过她气得咬牙切齿,我看得出来。当时就恨透他了。可能会杀了他。我知道她绝对不会释怀的。”
“麦兰为什么要这么做?说出这些事?”
“为什么?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他无法忍受虚伪,无法忍受虚情假意与伪君子。”
“这个……”狄雷尼叹了口气:“有时候人们会将毫不保留的坦率,当成虐待别人的借口。”
杰克·达克好奇的望着他。
“没错,组长,”他说。“麦兰的人格特质中也有这种因子。他喜欢伤害别人,这一点无庸置疑。他称之为戳破他们自我的气球,不光是如此,至少我认为还有别的成份。他会变得很恶毒,不肯让任何人有一丝幻想或自尊,就像他那晚对待贝拉那样。你会恨那样的人,将你的伪装全部剥光,让你赤身露体。”两位警官在笔记本振笔疾书。
“你说莎拉珍有举足轻重的份量,”狄雷尼说,没有抬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你知道,”达克说。“政治的影响力,她真的认识很多政要,知道很多秘辛。此外,她在纽约艺术界也有呼风唤雨的能耐。她可以帮名不见经传的漫画家推荐到画廊开画展,或者怂恿她的有钱朋友去买某个家伙的作品。擅长做宣传与促销,经常办派对,交游广阔。她对艺术家来说,可谓弥足珍贵;对业者、对收藏家而言亦然。”
“你认为她知道什么是好作品吗?”狄雷尼问。“我是说,她对艺术有好品味吗?”
杰克·达克爆笑出声。
“好品味?”他笑岔了气。“贝拉·莎拉珍?算了吧!她会在格林威治村中找个满头长发的孩子,将他的作品拿来给我看,说:‘他是不是才华洋溢?他是不是很棒?’我就说:‘贝拉,那孩子没有天分。他不是那块料。’一个月后那孩子在麦迪逊大道的一家画廊开画展,然后再过一个月他就销声匿迹了,从此没有人听过他的消息。那样也好,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什么才华。全是贝拉在操弄。她相中了那个家伙,替他办一场展览会,然后同样迅速的甩掉他。在教他几招连《欲经》中都没有的体位之后就甩了他,然后她又去勾搭别人了,原先的那家伙就回到格林威治村,三餐不继,纳闷到底出了什么差错。对贝拉而言,艺术只是一场规模浩大的游戏。”
“不过你喜欢她?”狄雷尼问,面无表情凝视着达克。“你喜欢贝拉·莎拉珍?”
“贝拉?”达克复述了一次。“喜欢她?这……或许吧。物以类聚,我们两个都是伪君子。我原本可以……唉,谈这有什么用。贝拉和我,我们都知道我们是谁,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不过维多·麦兰不是个伪君子?”埃布尔纳·布恩轻声的说。
“不是,”达克断然说道。“他的毛病很多,不过他不是伪君子。那可怜虫。他闷闷不乐,你知道。他也有压力。他和我们一样贪婪,不过他追求的是不同的东西。”
“什么东西?”狄雷尼问。
“噢……我不知道,”达克支吾其词。“他是个他妈的烂画家,没有我行。我是说,就技巧而言。不过他有某种我不曾拥有的东西,或者我曾拥有过却丧失了,我不知道。不过他没有像他期待的那么优秀,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那么卖力,画得那么快。好像有人在逼迫他。”
随后静默了片刻,狄雷尼与布恩翻阅着他们的笔记本。他们听到楼下传来的声音,以及达克的助理在布置下一场摄影所需的布景时发出的声响。
“达克先生,”狄雷尼说:“你是否曾为麦兰提供或推荐模特儿?”
“模特儿?一次或两次。他大都是自己找,人高马大、肌肉结实的妇人。不是我偏好的那一型。”
“你最近曾替他推荐过任何人吗?一个很年轻的女孩?波多黎各人或拉丁民族的?”
达克想了一阵子。
“没有,”他摇头。“没有那一类的,近六个月都没有,或许一年了。怎么了?”
狄雷尼组长告诉他在麦兰的画室中找到的素描。达克很感兴趣。
“带过来吧,”他提议。“我倒想瞧瞧。或许我可以认出那个女孩。我用过很多模特儿,拍照及插图用的。当然,也有油画。不过那种的我越来越少做了。真正有利可图的是广告摄影。我也开始拍影片了,广告片。那个领域的利润优渥。”
他突然摇晃了一下站起身来,栗色的扁帽偏斜至脑后。
“得下楼了,”他匆匆说道。“行吗?”
两个警察互望了一眼。狄雷尼微微点了点头。他们将笔记本合上,起身。
“谢谢你的合作,达克先生,”狄雷尼说。“我们很感激。”
“随时候教,”那位艺术家说,夸张的挥挥手。“你知道,你的脸满有意思的,组长。很厚实。我很想找个时间画一张。或许我会——当你带麦兰的素描再过来时。”
狄雷尼再度点头,没有笑容。
“我们能够从这里离开吗?”布恩小队长若无其事的问道。“或是一定要下楼才能出门?”
“喔,不用,”达克说:“你可以从这里出门,那边那扇门。通往五楼的楼梯与电梯。”
“还有一件事,”狄雷尼组长说。“贝拉·莎拉珍告诉我们,你在为她画一幅画。画在铝箔纸上的一幅裸女图。”
“贝拉太多嘴了,”达克不悦的说。“话一传出去,我还没完成大家都在做这种画了。”
“我们能否瞧瞧?”狄雷尼问。“我们不会向任何人提起。”
“当然。我想应该可以。有何不可?来吧——在楼下。”
他们在工作室内等达克——柜台的接待人员有一堆留言要转达,助理在他们的灯光后,一个模特儿坐在一张高脚凳上。她穿着一件单薄的印花长袍,嚼着口香糖,翻阅着《哈泼杂志》。助理们在她身后的舞台搭起了一座闺房的布景:一张铺着锦缎的躺椅,旋转台上有一扇高大的窗间壁玻璃,一张摆满了化妆品的梳妆台,一张呈黑檀木色的铜床架。
“嗨,杰克,蜜糖,”达克下楼时她叫道。“你是当真的吗?这真的是要拍来做一副扑克牌的?”达克没有回答。两位警官无法看到他的脸。他带他们走到倚着墙壁放置的一堆画。他在其中翻挑着寻找他要的那一幅,抽出来后摆在附近的一座画架上。他们凑近去看个仔细。
他将铝箔贴在一片画板上,并将表面处理过以便使用蛋彩作画。背景漆黑,靠近中央处颜色渐亮呈深红色,色泽亮得宛如古代的漆器。贝拉·莎拉珍在画的中央部分,她趴跪着,隐约可看出她是趴在一张覆盖着布的长椅上。
狄雷尼想,她那种姿势几乎像是一头猎犬面向猎物:背部拱起僵硬,头部抬高保持警觉,前肢僵直,大腿前伸。艺术家没有使用肌肤的色调,而是让未上色的铝箔勾勒出肌肤。模特儿及身躯的阴影以紫罗兰色快笔挥洒出来,脸部五官只可意会而未工笔细描。
这是一幅令人屏息的精心杰作。艺术家的技巧或他匠心独具的效果无庸置疑。不过画中传达出一丝令人不安的气息,一种冷漠而死气沉沉的氛围。女人肌肉结实的躯体有腐败的况味。
狄雷尼判断,那种效果是艺术家刻意营造的,借着将铝箔紧密压皱而烘托出这种效果。然后达克在将它黏到画板上之前先抹平。不过肌肤,未上色的铝箔,仍带着细密交错的纹理,有数百条,造成碎裂的外观,彷佛肌肤因经年累月的不断频繁使用而遭到侵蚀、破坏。这幅画作似乎呈现的是贝拉·莎拉珍在香消玉殡化为尘土前的一瞬间,他搞不懂她为什么会对这么一幅作品感到如此自傲。
“非常好,”他告诉达克。“确实非常好。”
他与布恩慢慢走回他们停放的车子。他们望着人行道沉思……
“车库也查过了吗,组长?”布恩问。
“是的,”狄雷尼说。“他们唯一掌握的纪录是他在当天傍晚开车出门。不过应该再去查一遍。”
“好的,”小队长说。“你知道,这些人令我担心。”
“令你担心?”
“是的,长官,”布恩蹙眉说着。“我不习惯这种人。到目前为止,我掌握的资料都与艺文界人士有关。狂热份子、话中带刺、专业人士。你知道吗?我没有应付这种人的经验。我是说,他们会‘思考’。”
“他们也会睡觉,”狄雷尼漠然的说。“他们也会吃饭、拉屎,其中还有一个会杀人。我要说的是,他们之中有一个犯下了一件非常原始的罪行,与一些没头脑的窝囊废一样愚蠢又漫不经心就诉诸蛮力。别为头脑而操心。我们会逮到他,或她。”
“你认为凶手留下了蛛丝马迹?”
“我怀疑,”狄雷尼说。“我只是期待机会。一个意外,某种他们无从预期或计划的事。我认识一个叫艾弗林·福乐斯特的人。他在纽约齐尔顿分局当局长,那是位于西点军校附近一个回转道的分驻所。齐尔顿分局就只有福乐斯特一个人,或者应该说以前是如此。他是个嗜喝啤酒的老警察,我希望他仍健在。
“总之,这位福乐斯特告诉我一个被他逮到的仁兄。这位退休的教授,他的第二任妻子以及他的继女,在齐尔顿附近买了一座老农舍及若干土地。那位教授正在撰写作家梭罗的传记,不过他仍有余暇与他的继女暗通款曲。于是他决定将老婆做掉,并安排成有如一场意外。他有一个绝佳的情境:他们的土地上有一座小苹果园,当地的儿童与流浪汉总会溜进去偷摘苹果。许多苹果。不是捡拾掉落在地面的,而是由树上摘下来的。于是这位教授买了一把二十口径的猎枪及射鸟用的小弹丸,每次他们看到或听到有人偷摘苹果时,就冲出去大声吼叫并以猎枪朝果园扫射。距离够远,不会有人受伤。只是想吓吓小孩子。
“于是那位与继女有染的教授精心策画了谋杀他妻子的计划,计划得很周详。他在其中一棵苹果树下埋了一颗露出一半的石头,每个人都可能不慎被绊倒的石头。有天傍晚他带妻子到那边散步,到达那颗石头时一枪就将她毙了。他戴着手套,将那把猎枪放入她的手中以便留下指纹。随后他跑回屋子,将手套藏起来,再打电话声嘶力竭的求救:他的妻子绊了一跤,猎枪撞击到地面走火,她的胸部被炸穿了,真是恐怖的意外。这位福乐斯特分局长到场查看。他觉得事有蹊跷,不过他又无法推翻教授的说词。直到一位当地农人带着他那个被吓坏了的孩子去找福乐斯特,全盘托出他的证词。那孩子目睹了整个过程,他就在树上偷摘苹果。尽管精心策画……”
二
当天傍晚,两个女儿在朋友家过夜,说要举办什么“枕头派对”,蒙妮卡与狄雷尼在厨房里吃了一顿冷冷清清的晚餐。她试着使气氛热络些;随后,她知道他心情不好,因此不再试着跟他说话,在他告退进入书房并关上房门时也没做任何表示。
他感到岁月不饶人:动作迟缓,步履蹒跚,有点笨手笨脚。他的衣服湿黏黏又笨重的贴在皮肤上,他的关节劈啪作响。他似乎是瘫陷在旋转椅内,全身麻木,精神萎靡。他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个少女倾靠在粉红色洋伞上的影像,裸露的背部晒成褐色的皮肤。他遥遥沉重的头,打起精神开始撰写与贝拉·莎拉珍及杰克·达克约谈的详细报告。
他写妥并归档后,将在维多·麦兰画室中找到的三张素描拿出来,摆在墙上软木板上那幅二五一管区的地图上面。他用图钉固定,然后调整台灯的角度照亮。他坐在书桌后,凝视着那些作品。
年轻。活力。朝气蓬勃,神采飞扬。一个渴望这一切的狂热艺术家挥洒着炭笔捕捉了下来。渴望拥有这一切,并展现出来。杰克·达克说,麦兰好像受到逼迫。狄雷尼相信这一点。他由这些约谈、晤谈、对话中,开始清晰的看着那位过世的人。那位画家、艺术家,维多·麦兰。才气纵横的手如今已腐朽,然而不久前仍充满着渴望与贪欲。他或许曾是个卑鄙的人,恶毒、愚痴,或许残酷无情。不过,没有法律规定只有圣人才可以才华洋溢。
狄雷尼思忖着,问题是他开始觉得同情。不只是为了受害者——那是天经地义的事——也为了那些被卷入谋杀案的所有人。他深信他们当中有一人犯下了此案。问题在于他喜欢他们——喜欢麦兰太太、索尔·杰特曼、贝拉·莎拉珍、杰克·达克。还有,他也怀疑当他与麦兰的儿子、母亲及姊姊碰面时,他也会喜欢他们。感到怜悯。
“他们会‘思考’,”布恩小队长这么说。不仅如此,他们也是精力充沛、聪颖、贪得无厌的人,他们的渴念与妄想会直触人心。他无法憎恨任何一个人。没有一个人是他期望中的凶手,然后被逮捕归案,锒铛入狱。
他的同情心令他不安。警察领薪水不是为了要悲天悯人的。警察看事情必须黑白分明。“必须”如此。解释与辩护是医师、精神科医师、社会学家、法官、陪审团的事,他们领薪水是要看出灰色地带,了解并施舍同情心。
但是警察则必须是非分明。因为……呃,因为必须有一个固若盘石的标准,一道钢铁般的法律。警察依此行事,不能任由自己好言劝慰、拍拍肩膀、拭掉泪水。这很重要,因为那些其他人——那些可以施舍同情心的人——他们修正标准,抚平盘石、融化法律。不过如果毫无标准,如果警察弃守职务,那么除了修正、抚平、融化之外将一无所有。全都只是甜蜜的人情。社会将沦为一种温暖的稀泥:没有盘石,没有钢铁,谁能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中?无政府。丛林。
他将黄色的拍纸簿拉近,戴上厚重的阅读用眼镜,开始做今天的笔记:追查杀害维多·麦兰凶手的待办事项。
桌上电话响起时已近半夜三更。组长用左手拿起话筒,另一手仍在写着笔记。
“我是艾德华·X·狄雷尼,”他说。
“艾德华,我是伊伐……”
索森副局长闲聊了几分钟,问候蒙妮卡及孩子们,然后随口问道:“布恩的表现如何?”
“还可以,”狄雷尼说。“我喜欢他。”
“那就好。他没再酗酒了吧?”
“就我所知没有,我看到他时他很清醒。”
“有宿醉的迹象?”
“没有,完全没有。”狄雷尼不喜欢这个角色;他不是布恩的监护人,也不喜欢报告他的行为。
“有进展吗,艾德华?”
“这个案子?还不明朗。我只是先了解发生了什么事,以及涉案的关系人。要花点时间。”
“我不指望你能破案,艾德华,”索森赶忙说。“需要花多少时间都随你。不急。”
随后是一阵沉默。狄雷尼知道接下来索森想说什么,但不想替他解围。
“呃……艾德华,”索森支支吾吾的说:“你今天约谈了贝拉·莎拉珍?”
“是的。”
“她是嫌疑人吗?”
“他们全都是嫌疑人,”狄雷尼冷冷的说。
“这个,呃,情况有点敏感,艾德华。”
“是吗?”
“那位女士有些重量级的友人,她显然觉得你对她不大客气。”
狄雷尼闷不吭声。
“你对她不大客气吗,艾德华?”
“她可能会这么想。”
“是的,她是这么想。而且还打电话给几个朋友抱怨。她说……”索森的声音越来越小声。
“你要我放手不办此案吗?”狄雷尼漠然说道。
“喔,老天,不是,”索森匆忙说道。“不是这样。我只是要你了解情况。”
“我了解情况。”
“你会对待她——”
“一视同仁,”狄雷尼插嘴。
“老天,艾德华,你的脾气真硬。我没办法让你回心转意。听着,如果那位女士有罪,我很乐于看到她被倒吊起来剥皮。我不是要求你掩饰事实,我只是要求你谨慎一些。”
“我依我自己的方式办案,”狄雷尼语气严苛。“就是这种狗屁事让我决定退休的,我如今不需要再听这一套。”
“我知道,艾德华,”索森叹了口气。“我知道。好吧……就依你的方式做。要炮轰就由我来挡,设法挡。你有什么需求吗?局里的配合?背景资料?或许再加派一名或两名人手?”
“暂时不用,伊伐,”狄雷尼说,口气也缓和了,心怀感激。“不过谢谢你的提议。”
“好吧……继续努力。倘若有进展或需要什么就打通电话给我。刚才我说的就别放在心上——关于对那位贝拉·莎拉珍不大客气的事。”
“我早忘了,”狄雷尼说。
“铁卵蛋!”索森笑着挂上电话。
狄雷尼呆坐了片刻,盯着手中的话筒,然后缓缓抬起眼睛。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的望向钉在墙上的几张素描。被害人的最后声明。他的遗言……
狄雷尼将话筒挂上,一时心血来潮,在电话簿中查维多·麦兰位于莫特街的画室电话号码。没有登记,不过在警方的命案报告中有列入。
他拨那个电话。铃声一响再响,他听了许久。不过,当然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