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在曼哈顿热心的游历中,发现它是个独特的区域,不同的现象并肩生存;贫穷与富有,丑陋与美好,喧晔与恬静。在这区的许多地方,没有一条街不是与邻房街道截然不同;鲜花球束中的一根野草,莠草堆中的一株玫瑰。

海奇保住在东七十九街与众不同的地区,这里还没有易位给高楼大厦的钢筋玻璃。沉重的砖石公寓房屋,外表像是甲胄厚盔,似乎在地球一诞生便已屹立。它们外表坚固而黯澹阴沉,让人连想到住这幢八九十来间公寓的人,一定也感染了环境的特性。

门内的客厅墙壁嵌着有花纹的大理石,就像是小型的中央车站,桌后有个和大理石一样多纹的怪老头。我道出姓名,他拿起内线电话通知海先生,然后对我说出公寓号码。一切像宫廷般地正式有礼。

开公寓门的人,似乎不像是海奇保;他更像是东尼和迈克那样平凡的人。事实上他是奥森。也许是因为我眼光锐利,他自我介绍是万奥森,海奇保先生的外甥兼秘书。我们握握手。汗湿的经验。

他是个黑肤、鹰钩鼻的人,有种咄咄逼人的漂亮,有些女人会觉得他很有吸引力,但是我却感到有点恶心。还有,他用的香味像是成熟的水果。

我跟他走过灭音的廊道,墙上挂了些版昼,都是利物浦末期的作品,并无令人兴奋之处。万奥森带我走进一间令人怵目的房间,那是另一世代的大图书室。瓷砖的地板覆盖了厚厚的东方地毯,栗木的墙壁,厚重的帷幔,镀金框架的油画(包括两幅霍布斯真迹)。大理石面的侧柜上摆着水晶与银器。

在深深的橡木橱架里有许多玻璃盒子;海家的钱币收藏处。

巨大办公桌后的人起立以冷硬的笑容迎接我。高大的身体穿着细红格的铁灰西装,白丝衬衫打着蝴蝶结,红点蓝底,镶白边的背心,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银发发光,眼睛湛蓝。

“白小姐,”他的声音和悦,伸出仔细修整过的手,“我是海奇保,幸会幸会。”

我的立刻反应是,我见的是个卓越的人物。过后我分析自己的敬畏心理,认为是由于他的风度衣着,语调与神态,他给人一种重要人物的印象,稳重自持。即使在比较差的环境中,他也会表现出杰出与权威。他至为完整。

他有种某些老人具有的美丽——有如他需要它!凝重的脸上有许多笑纹,丰满的嘴,坚实的下巴。当然,还有一头银发和冰冷的眼睛,他可以扮演全球董事会的董事长。他的袖扣是瓷制毕加索复制品,他一定很喜欢这种奇想。

我们大家就座,我坐在他宽大桌子的对面。万奥森坐在我背后门边的直背椅上。他像个保镳又像个特务。

我向他解释,葛氏公司在决定把它的收藏送上拍卖市场、或是一次卖断之前,必先要做次鉴定,我此来便是要来观察,并且对每个钱币加以估价。他伸出粉红色的手掌,面呈并不高兴的微笑,他的笑容甚至有点哀愁。

“我全明了,”他说,“你们也猜到我和其他几家拍卖公司联络过,他们的规矩都一样,现在可以开始吗?”

我带了我们这行所谓的“医药箱”——专为出门鉴定之用,小小的黑提包中装了小的高强度聚光灯、放大镜、巨倍放大镜、丝手套、镊子,和一些最新的目录,一些小瓶化学品,用来试验金属内容,我把这些工具放在桌面上面对着海先生,万奥森起身拿了第一个展示盒轻放在我前面。

我必须准确、仔细地说明海奇保的收藏品是如何存放的,因为以后发生的大事和它息息相关。

总共有四百九十七件,包括“德玛丽新”,展示箱尺寸是二十四乘十六吋,每箱分成四十二个绒布方格,每格一个钱币,每个无盖的盒上标着与保险公司相符的号码。

如果我的算数没错,四九七件钱币分装十二个展示箱,箱中还留有七个空格,过一会再作解释……

万奥森拿过来的第一箱是满的,我先察看箱子,轻轻摸过涂油的柚木边;坚固的铜锁和铰链。

“这个箱子真漂亮!”我抬头对海奇保说。

“是,”他说,这次笑容比较温情些。“格林维治村的柯世久替我特别做的。市里最佳的工匠。奥森,请你打开。”

万奥森由口袋中取出一串钥匙,选了个精巧的小铜匙,在我面前把盖子打开,他掀起柚木框的盖子,把支撑架好,我开始工作,肘边放着目录。

显然保险公司对这行十分专精,它的分级在我看来完全正确,四百九十七件中我不同意的只有十七件,十二件应该评估得高些,另外五件应该低些;极隹改为隹,隹改为良,不过由现在市场来看,整批的保险额嫌太低了。

我坐了三小时,在我说来是赏心悦目的事,只有钱币家才能了解我的心情,这些钱币多么美好!入微的雕刻品,神与女神的肖像,马与车辆,鸟和鱼,野兽与妖怪,许多面容无比喜悦的无名年轻人,让我看了感动欲泣,全结束了。

在三小时里,海奇保或万奥森偶尔单独离去,但是从没有两人同时出去;我在评鉴时总有个人在旁边。我一点也不责怪他们,其实当这些宝箱开盖时,我也希望旁边有证人在,证明我没有一时兴起把钱币呑下去。

最后是第十三箱……

奥森像端碗隹肴般地放在我面前,如果他像魔术师样把盖布拉开大喊声“变!”我也不会有所意外。

“德玛丽新”独自坐在箱中央。

没错:厚厚的十德拉克玛银币,大小和美国五角差不多。正面是缓步的四马战车,上有女神飞翔,下面的狮子跃然欲起,反面是戴橄榄冠的月之女神,周围有四只海豚游泳。

我毋庸告诉你这是世间最美丽的希腊古代钱币——我的意思并非如此——可是它非常可爱,铸造精细(尤其是马腿),加上稀罕更增高了它的地位。还有德玛丽新的浪漫传奇,这点待以后再作说明。

我抬头看见海奇保正在端详着我,又是遥远的笑容……

“你喜欢吗?”他低沉地问。

“美极了!”我喊了出来,“以前我只看过它的照片——但是不能表达出其万一。”

他点点头。“至善至美。三十年前我买下时,几乎付出超过我能力的价格,但是我非买不可。”

这才是真正收藏家的口吻,为了一幅油画或是一件古董,他们宁愿卖掉儿女以交换到手,我完全同意他的话,德玛丽新是人间至宝。

不久后我辞去,临行时答应海先生在一周内可收到葛氏父子公司的评鉴报告,包含预估的价格。(如果拍卖时喊价比底价低,则不予卖出。)

万奥森送我出门,在门口他坚持要和我握手,他汗湿的手握得太久了点,我不愿说他是个巧言令色的小人,可是他无疑会打落水狗。

我回办公室开始工作,我立刻想到把四百九十七件逐件拍卖不但太费时间,而且并不经济,最好的方法是照时代划分;古代、古典时代、希腊文化时代,如以国家划分则可分为高卢、西班牙、西西里、英国等等。

我依照特殊收藏家感到兴趣的类别加以区分,另外选出十四件可以单独出售的钱币,其中自然有德玛丽新;然后再订下最低、最高价格,一共花了我四天时间。

当我埋首工作时,朱何白由维州回来,说了许多乡绅们的有趣生活。我们一同外出午餐,我把海氏收藏品的事告诉他,因为这是我最大的鉴定案子,何白听了比我还要兴奋。

“阿进,棒极了!”他热心地说,“这件事能成功,不但公司会大赚一票,而且你也会加薪。”

“别提了,”我泄气地说,“即使我成功,功劳还不都是杜小姐的。”

“不行!”他坚决地摇头说,“你有幸和葛氏父子公司最佳广播电台在一起工作。你弄来海氏藏珍,我相信全公司上下包括上帝在内,都会知道是归功于你的才能、智慧、坚毅与敏锐的判断力。”

我笑着抓住他的手,有人在我一边支持打气让人高兴,在其他情况下我们可能……哦,谈这些有什么用!

我每天早出晚归,回家后狼呑虎咽后便上床睡觉,我辗转反侧许久后才入睡,可是一直在梦中看见各种钱币、四匹骏马和战车。一个正常健康的美国女人居然会做这种梦。哈!

我的工作在限期内完成交给杜莉萨,漂亮的打字报告上,估计了二十二组和十四件钱币的保守与最高价值。德玛丽新的估价是三十五万元。我呈给杜莉萨,上帝和会计,让他们向海奇保提出统包购下的价钱。

“谢谢。”莉萨说完把报告扔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