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我还记得星期五的特别早餐。因为这是我一生中的关键时刻,所以服从母亲的训示:“饱腹才能做好工作。”这话虽然尚可争辩——如空中飞人和艺人便绝不在表演前大快朵颐——我却是深信不疑。
我到当地餐厅要了双份西红柿汁,炖蛋,盐熏鲭鱼,炸薯条,英国薄饼和苹果奶油,两杯黑咖啡。我又带了时报回家。我找看看有没有逮捕明洛达的消息;没有。
我把报纸扔开开始记下今日的工作计划。一切都很切合。第一件事是找乔其安叫他去海家公寓等待揭晓。
他先打电话给我,声音十分焦急。
“其安,”我问,“什么事?”
“我一夜没睡,”他困倦地说。“只在硬地板上倒了两小时,又被他们拉了起来。好消息坏消息都有。你想先听什么?”
“天,”我说,“我真恨这个问题。好,好消息先,可以鼓励士气。”
“好,”他说,“我们把明洛达送进牢了,律师正在吵着保释他。他什么也不承认,可是在他书房找到许多春宫带——全是家庭拍摄的。加上一把点二二左轮,少了两颗子弹。这白痴甚至没檫干净再装子弹——想得到吗?检察官正在调查。他说如果弹道试验证实,那么他便是万奥森命案的一号疑凶。如果明洛达是因为被勒索,也有他受的。你高兴吗?”
“李道琳呢?”我问。
“很难证明,如果能解决一桩命案,你还不满意?”
“是。”我说着又想起傻道琳。她被谋杀也没人感兴趣。
“坏消息是,”乔其安说,“真正可怕的事。”
“说吧。”
“我不是告诉过你,如果再等下去,这件案子有关的人全死光了,我们便可以回家?又发生了。海凡妮死了。”
“死了?”我说完全身颤抖,“哦,我不信。”
“真话,孩子,”他说,“我看见尸体——但愿我没去看。今天清晨的事。四五点,法医估计的。她被谋杀,没什么神秘。路特对她下手,九点十一分报警自首。他坐着等待,什么都承认了。我想这家伙戴绿帽子,律师会用这理由辩护。”
“他怎么杀死她,其安?”
“你不会想知道,阿进。”
“我要知道。”我大声说。
“他把她活活打死,拳打脚踢。他快崩溃了,你说得对。”
“耶稣,”我满怀痛苦。“可怜的女人,可怜的男人,可怜的我们大家。”
“是,”乔其安说,“我知道你的意思。这消息让你难过得受不了。希望能告诉你关于明洛达的好消息。”
“是,其安,”我说,“我了解。谢谢你打电话来。你现在要回家了?”
“不,”他说。“我正在询问明家和海路特,一天都在半清醒状态。”
“好,”我说,“三点钟去海家公寓见我好吗?”
他沉默一下问:
“有好消息吗,阿进?”
“我想是的。”
“德玛丽新窃案?”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如果我失败了,也会把全部所知道的告诉你。马约翰也会在。”
“嘿,”他说,“我们成了三剑客。”
“更像三小猪。”我说。
“三点钟见。”他笑着把电话挂上。
其安对暴力死亡早已司空见惯,故能处之泰然。我不行。我为海凡妮哭泣。生活有质量,死亡亦复如是。我知道我更为李道琳而哀伤。无心机的李道琳纯粹是牺牲者。凡妮是自食恶果。
两个人在容貌上,智慧上,生活上完全不同。两个人也有共同之处。李道琳进城一久了便会变成海凡妮;凡妮还有追求物欲财富的乡村女郞性格。
两人已全死去,希望,野心,梦想,均已成空。我想其中有我不能了解的人性。我只能为生命的浪费而哀伤;两个短促结束的生命,因为激情而堕入罪恶的迷失生命。
凡妮被海路特杀死,加强我的信念与结束本案的希望。但是我并不因而心满意足。如果我能更有预见,更聪明,更迅速,也许可以阻止这一串血腥。
我把拍纸簿上的笔记全撕下放进背包。我前往葛氏父子公司赴约会,我无意再听谎言,再受恐吓。我决定按我的意思行事。
我们聚在太平间似的会议室。杜莉萨穿着“简单黑裳”,就像用墨泼在她身上。葛史坦穿着企鹅制服。华立门还是穿土包的三件头。三个人面无表情。
“哦,阿进,”莉萨假笑着说,“希望你给我们带来好消息。”
我不理会她。“葛先生,”我说,“海奇保对失币案提出控诉没有?”
上帝望望律师。“还没采取法律行动。”华立门谨慎地说,“有可能。依我的意见,因为白小姐你签了收据,所以形势对我们不利。”
他还要提醒我——这鬼东西!
“海先生还没提出赔偿要求?”
“还没有。”律师说。
我由背包中取出折起的笔记假装翻阅了一下,偶然也停下了阅读。我知道,他们对我的做作会有不同反应。
“葛先生,”我说,“对海氏藏币少了德玛丽新,你还有拍卖计划吗?”
“没有,”企鹅说,“要等这件事水落石出之后。按照合约,我们有一年时间出售。”
“那么到今天为止,海先生的藏币在葛氏公司地下库,他没有得到什么?”
“对。”
“阿进,”莉萨说,“你是在干什么?”
我又不理她。我心里多么高兴!
“葛先生,”我说,“我们公司的标准作业在收到委托处理家具,绘画,钱币,邮票等等时,是否要先征信客户的信用与名誉?我想你们一定做过调查。你能否把结果告诉我?”
“这是保密资料。”华立门以微弱的声音说。
我站起来把笔记塞进背包,反叛地盯着他们。
“你们付钱给我调查德玛丽新的失踪,”我以严厉的声音说:“如果你们拒绝合作,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我向你们要求资料,你们拒绝,现在我正式辞职,你们准备赔偿好了。”
葛史坦吶吶地说,“老天,立门,”他说,“告诉她。”
“我反对。”律师说。
“那么我告诉她,”葛史坦说,“白小姐,请坐下。我们对海奇保的征信很满意。他是个——富人。但是大多数财产都是他妻子名下的未开发土地。唯一令我们奇怪的是他调度不灵。比起他的全部财产,他的现金太少。”
律师这时接着说下去,“在这种情况下拍卖藏珍,也并不异常。他们想把不动产转为现金。我看不出海先生缺少现金与失窃案有什么关系。德玛丽新拍卖对他会收入更多。”
“不错,”我说,“收入增加很多。”
他对我解释得够清楚了。让他们再难过一会。我想我很快会让他们脱离苦海,可是他们的不安令我至感得意。
“让我把话说明白,”我说,“如果德玛丽新找不回来,葛氏父子公司要赔偿海奇保的损失。事实上是你们保险公司出钱。”
“基本上不错,”华立门说,“当然减除自付额。那也是笔可观数字。”
“那是小数字,”葛史坦不耐地说。这时我几乎开始对他有好感起来。“金钱的损失还毁不了我们,只是我们的名誉会受损。葛氏公司的长久历史还没出过这种大差错。客户委托我们,希望我们能保护他们的财产。如果承认疏忽或错误,人们会对我们失去信心,我不能允许。”
三个人都望着我,有如我是他们的救主,排难解纷的圣女贞德。
“等着瞧吧,”我站了起来,“谢谢你们的合作。”
“阿进!”杜莉萨喊道,“你没话要对我们说?”
“暂时没有,”我说,“事情变化得很快。你们一定知道万森奥的命案,他是海先生的秘书,昨夜海先生的女婿明洛达被捕,罪名是谋杀万奥森。今早海先生的儿子残酷地杀死他的妻子。你们看,比起古币的失窃,这些事更加严重。”
我走时,他们都呆住了。
海家距离不远,我还有很多时间。我没有和他们约好,因为他们一定满屋愁云。可是我不见到海奇保夫妇绝不罢休。
我以为他们门口一定全是记者,甚至于电视公司的人。但是门口没人,我按铃后等待。门开了几吋,但是锁链仍拴着。黄润碧向外张望。
“润碧,”我说,“是我,请让我进来好吗?”
她让我进门,立刻又把门闩锁好,“许多人来,”她说,“我不认识。”
我点点头。“我想得到。很麻烦,润碧。越来越多。”
她深吸口气。看得出她方才哭过。我拥着她的肩膀。
“你好?”我问。
“还没死,”她说。“等着了解神的正义。”
我们低声耳语,有如怕吵醒隔壁的死尸。
“有人在家吗?”我问她。
“娜蒂在她房里。她不肯出来。”
“好。让她留在房间。海先生?”
“在律师那里。”
“海太太?”
“在这里,坐着看天花板,不吃不喝。”
“阔碧,告诉她我想见她好吗?我在这里等。她不愿见我,我立刻走。”
管家走开去了。我以前没注意她的行动如此静悄。过一会她回来了。
“她说可以,”润碧说,“对她好一点。她崩溃了——像这个。”她揑掌扭了下。“她想活下去——我知道。”
“我尽量不打扰她。润碧,有两个男人三点来。请让他们进来好吗?一个是警官。”
她盯着我。“哦,”她说,“啊,结束了?”
“是,”我说,“我想该结束了。”
我留她一个人哭泣,泪水潸潸而下。
我进入起居室,海玛萍坐在靠背椅上。双肩宽阔,下巴紧抿。我看不出润碧所说的崩溃;这女人是禁得起打击的。
“白小姐,”她苦笑低说:“谢谢你来。”
“夫人,”我说,“你的麻烦令我难过。”
她点点头,但是身躯却仍感紧张,毫不松懈。她打扮得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眼光一样冷漠,看不出有苦难的迹象。真是个强人!
“请坐,”她比着手势说,“要茶?咖啡?别的?”
“不用,海太太,多谢,”我说,“事实上,我是来看你丈夫的,夫人,润碧说他出去了。”
“是,”她说,“他和律师商量我儿子路特的事。我相信这孩子精神错乱,需要帮助。”
“我完全同意,”我说,“我上次看见他,他已经支持不住了。”
她瞪着我。“我的所有子女。”她怪异地说,我听不懂她的含意。“你为什么要见我丈夫?”
这个问题令我不安。面对海奇保,我可以毫不迟疑地道出真相。可是这个女人——外甥被杀,女儿意图自杀,女婿因杀人被捕,儿子承认杀人——我不能再加重她的忧愁。对她对我都是痛苦。
她一定猜到我想什么,她仰头说,“我比你想象的更坚强。”
她也锐利地望我一眼。我确定她已经知道我此来的目的。
“海太太,”我因难堪而满脸通红地说,“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不知道,只是怀疑。”
我深吸一口气。什么样的错综复杂。
“我接受你聘雇的时候,”我说,“我答应如果发现你家人涉案,我在报警之先会来向你报告告。”
“我记得。”她镇定地说。
“那么为什么你要用我?”我大声说。
她摸摸头发。“我坚持,因为你是个有耐心的聪明女子。也许我认为你可以当个复仇使者。”她沉默一会。“我无法纠正的错误。”
我多么钦佩她!何等率直而诚实的人。我了解她的矛盾感情。怀疑而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为最后摊牌会结束她妻子、母亲,与破碎家庭主妇的生命。
“我不是天使,”我对她说,“我也无意向任何入复仇。我最先的动机是洗刷自己的清白。纯粹是自私的。可是我承认卷入了一场斗争。”
“现在结束了?”她问。
“是,海太太,”我说,“结束了。我请纽约警局的乔其安和保险调查员马约翰到这里来。等他们来,你丈夫回来,便可以结束了。”
“是,”她叹口气说:“是时间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久前。太多漏洞和假线索。然后想到这个疯狂主意,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可是时间证明它越来越合逻辑。”
“不合理!”她说,“完全不合逻辑!我在开始时便该告诉你我的疑虑。我是个软弱的女人。”
“不是软弱,”我说,“绝不是。你是个要保护家庭和子女的女人。我不怪你,没人能怪你。”
门口有声干咳。我们抬起头。黄润碧。
“两个人来了。”她说。
“请他们进来,润碧。”海太太高贵地说。
乔其安和马约翰进来时,我站了起来。
“夫人,”我对海玛萍说:“我必须对两位先生说明一下。也许我们可以到外面去。”
“不,”她坚决地说,“你们在这里谈,在我面前。我不会感到震惊或受辱。”
“是。”我说。
我等其安和约翰坐定后,转身面对他们,也同时顾到海太太。我想在说话时注意她的反应。我的话尽量简洁而直接。
“过去五年,”我说,“或者不止五年,海奇保和媳妇凡妮发生了关系。他们在东六十五街王俐南租的公寓里幽会。我相信他为了凡妮的性行为而付出金钱。也许是种‘礼物’,无论如何,她收到了大量金钱。”
我望了玛萍一眼。她脸色苍白,双唇紧闭,但是无意打断我的话。
“有理由可以相信,”我又说下去,“凡妮也‘娱乐’别的男人并且接到许多‘礼物’。海奇保是否知情,我不知道。我猜他知道,但是性欲的需求使他无法放弃她。她的丈夫也一样,路特一定知道金钱的来源,但是他听命于妻子,只好忍耐。他酗酒而使他疯狂。”
其安和约翰无言地相顾一眼。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反应,可以确定的是以后会有很多问题要问我。
“谈到万奥森,”我又说,“五年前他当了海奇保的秘书。他很快就发现海奇保与媳妇的奸情。奥森开始勒索他。为了筹款,海奇保只得陆续出售藏币。这种花费是无底洞。他不但为了东六十五街的午后幽会付钱给凡妮,也付款给奥森。你有意见吗,夫人?”我问海太太。
“没有意见。”她说。
我觉得太太对丈夫通奸故事毫无意见,会特别使约翰和其安讶异。他们开始相信我的话。
“然后,”我说,“奥森和他的女朋友李道琳去参加明家的影片晚会,奥森发现了扩大勒索的机会。他有了另外收入,怪不得挥金如土。”
“德玛丽新。”马约翰低声说。
“好,”我说,“现在我们谈德玛丽新。我想经过情形是这样的:奥森想由两方面大敲一笔,然后带李道琳去法属里维耶拉过快乐的生活。可是那需要很大的款项,你们可以想象他开口的数字。结果明洛达受不了,便向万奥森和李道琳下手。海奇保不会杀人;他认为最好的办法是付钱让万奥森出国。他唯一的金钱来源是古币。他可以解决奥森,并且继续与凡妮的关系。其安,你能了解吗?”
“我在听,阿进,”其安说,“说下去。”
“下面比较难解,”我说,“请忍耐。首先你们要了解收藏家的心理。他们不为投资或盈利而买东西,只为了对象是稀有而且美丽的,他们很爱它。海先生是个——真正的收藏家。过去五年他出售钱币使他感到痛苦,现在他必须出售全部,包括德玛丽新。把一生心血全部待价而沽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他进行拍卖合约,最后一刻他想留住德玛丽新,他不能脱手,德玛丽新是收藏品中的瑰宝,在他眼中是无价之宝。他认为留下德玛丽新,还可以向保险公司索赔。”
马约翰吃惊地望着我。“阿进,你是说海奇保偷了德玛丽新?”
“一个人怎么能偷他自己的东西?”我问。“我是说海奇保准备了个密封的空箱,放在泡沬乳胶盒里,标上第十三号,然后他掉了包。别人谁做得到?万奥森不能,他和守卫在一起。别的家人也不能,因为不知道展示箱如何密封加印,而且用胶带包扎加上编号。不。海先生掉了包。”
“他如何处理原来的十三号箱?”其安问。
我耸耸肩。“也许把它放在桌子下面。他掉包后走到起居室和家人聊会天。等十三号箱装上车,我在葛氏公司签了收据,那时才发现德玛丽新不见了。海太太,你同意吗?”
“我不知道,”她木然地说,“我不知道细节。我只知道我丈夫热爱藏币,特别是德玛丽新。很可能正是如你所说的。”
“等等,”约翰说,“如果海奇保收着德玛丽新,谁写信给我们公司出价的?”
“万奥森,”我立刻说,“钱币一失踪,他立刻知道只有海奇保才能掉包。他比我敏捷聪明,因为他把所有的人都看成坏人。他找海先生要分一部份德玛丽新的赔款。他根本不在乎海奇保是否热爱德玛丽新。所以他写信希望提高价格,他也写封黑信给我。”
“谁在黎巴嫩出面?”乔其安问。
“海奇保,”我说,“万奥森死后,保险公司不再接到函件,而贝鲁特经纪人出售古钱。海先生相当了解万奥森的为人。海奇保多年藏币,对这行里的人都有来往。如果问为什么要托贝鲁特经纪人出售,很简单:他需钱至急。奥森已死,还有凡妮的‘礼物’。葛氏公司延期拍卖,保险公司付款也会拖延时日。海先生发现自己已经破产,至少短少现金。如果要取悦凡妮,必须卖掉德玛丽新。他必须在珍贵的古币和喜欢的女人间做个选择。凡妮赢了。”
大家默默相视,海玛萍本来坚强挺直的身躯也慢慢委顿下来,至少是软化了些。我知道她受创极深。
“说得好,”其安说,“我完全相信。可是阿进,我们可有什么?”
“没有。”我叹口气说。
“对,”他说。“约翰?”
“没有。他的保险公司还没付钱,我的公司也没付给葛氏。我们怎么能称为诈欺?目前我们无法抓他。”
“他受的苦还不够?”我说。
“不,”海太太说,“还不够。”
乔其安望着她。“夫人,”他柔声说,“你知道法律不能强迫妻子作证控告丈夫,如果她自愿,那么又当别论。”
“我自愿。”海玛萍坚决地说。
“自愿什么?”门口有个声音问。
海奇保站在门口以冰冷的眼光望着我们。我们都抬起头站起来。
“先生,”其安说,“我们可以和你私下谈一下吗?”
海奇保冷冷地说,“你们有什么权利到我家来打扰我太太?我请你们立刻离开。”
“海先生,”其安愉悦地说,“别说废话了。你不和我们谈,只好请你去趟分局了。你愿意吗?”
两个大男人对视一会,是海奇保先眨眼。“很好,”他说,“到我书房去。快点。”
“好,尽量快,”其安说。
我们走过厅廊进入书房。海太太含着泪水望着我们离去。我第一次感到黄润碧的话说得对,她崩溃了。
其安拉住我退后。“谁偷了你的日记簿?”他低声问。
“我想是卡罗,凡妮的皮条客。”
“这女人。”他摇头说。
进了书房,我们三人不待遨请便坐成半圆形,面对坐在桌后的海奇保。我清楚地看着他。他穿的衣服一尘不染,烫得笔挺。唯一不整齐的地方是一缕银发掠在额前。他一直用手往后拨,却又不断落下。
“我想不会用太多时间。”他望着乔其安说。
“那要看你,”其安说,“我先把我们知道的告诉你。”
他以比较严肃不客气的口吻把我在起居室的话说出来,就像警官读报告一样没有轻重高低。海先生一点没有动容。我真以为我错了,上帝!
“所以,”其安做结论,“最好的解决办法是把古钱交给我。这样的话,便可能不需要逮捕和起诉。约翰?”
“我没意见,”约翰说,“我们只要取回德玛丽新。”
海奇保靠着椅背望着我们,脸上有丝微笑。
“童话,”他说,“没有一点真实。你们有何证据支持这番胡言?”
“你否认我的话?”其安问。
“完全否认,”海奇保倚桌前倾。“如果你们要说的便是这些,我必须请你们离开了。”
其安叹口气。“海先生,我知道你有很多困难。你儿子和女婿被控杀人,你外甥和媳妇已经死了,另一个女儿企图自杀。对任何男人来说都会受不了。如果你继续和我要把戏,你的困难会更多。我给你最后机会:德玛丽新在那里?”
海奇保注视他一会,又摇摇头。“我告诉你,”他说,“我没有德玛丽新,也不知道它在何处。”
“你要我硬来?”其安说,“我会很狠。”他的话让我知道他后面有全纽约警局在支持他。“这是我的步骤:第一,我可以取得你的相片去东六十五街公寓给房东看。不管你付多少钱让他闭口,我也有办法让他吐实,他会承认你每周和凡妮在那里三、四次。
“然后我会取得你给贝鲁特钱币经纪人的电报副本。你和他怎么联络的——电话?纽约电话局会有纪录。
“然后我要取得捜索令把这里抄个天翻地覆。即使找不到什么,邻居都会知道。那样好不好?
“然后我去找可怜困惑的路特,弄清楚他是否知道他父亲扒他媳妇的灰。
“然后我抓下替凡妮拉皮条的卡罗那班人。他们会说出真情。
“然后我请检察官调查王俐南律师,特别是她替你们安排爱巢。那足够使她做不成律师。
“然后请税务局清查你的收入——过去出售钱币有没有申报?还有你家中所有人的收入。
“最后,再替你制造个麻烦,我已经与你太太谈过。夫人愿意出庭作证说出实话。
“你看我够不够狠,海先生?你还坚持这是则童话吗?”
乔其安说话时,海奇保两手放在桌上,身体坐得很直。他脸色毫无改变。但是额上的头发几乎遮住眼睛,他不再把它掠后。
书房沈寂,我听得见屋外的车声,东河的驳船声,以及拉瓜地亚机场的飞机起落声。没人开口。我们都在等待。
海先生木石般盯着乔其安,然后看我许久。
“恭喜,”他终于说,“我要我太太不雇用你,她不听我话。我明白你急着要找回钱币。有人愚弄你,你要报复。”
“如果结果不是如此,我愿意放弃一切,”我说,“我钦佩你。”
“是吗?”他说,“但愿如此。”
“德玛丽新,海先生。”其安不耐地说。
他打开抽屉找到把小钥匙,又旋转椅子背对我们。他前倾打开书架下的柜子,拿出塑料盒站起来放在桌上。胶带已经拿掉,我立刻认出第十三号箱。
海先生打开了盒子。我们都走过去。果然在。
伟大而受诅咒的钱币!它像是银色的太阳,清亮而坚实。我们瞪着它看,使我想起曾经拥有过它的人。它看见过多少爱情、凶杀、阴谋,而它仍如此闪亮而完整。
“是它吗,阿进?”马约翰问。
我仰望海先生,但是他不愿看我,把头侧开。
“谢谢你,先生,”其安干脆地说,“我们要带它走。”
他把盒子放回塑料盒,夹在手臂下向外走,作势要我们跟着他。
“阿进,”其安说,“你是天才。”然后他低头吻我的脸。
“双重天才,”马约翰吻我另一边脸。“三重天才!其安,你不觉得这位女侦探使我们相形之下成为白痴?”
“是,”其安说,“警察局会归功于我,你的公司也会归功给你,约翰?”
“当然,”约翰说,“失币复返,正是我们的希望。其安,放了海奇保,是吧?”
“当然,”其安说,“我们怎么控告他?我的威胁——全是胡说。即使那样做,也对他无可奈何,只让他日子更难过些。让他去,钱币回来了。”
“如果你不逮捕他,”我说,“你要德玛丽新做什么?”我一把拿过盒子。“它是我的,我签收了的。”
他惊讶地看着我,然后笑了起来。“对,阿进,是你的。要我们护送你回葛氏公司吗?”
“不,”我说,“我自己去。如果有人要打我闷棍,你们又有命案可以调查了。不是我而是强盗的命案。”
“小心点。”约翰警告我。
“再见。”我说完走了。
午后要叫出租车几乎是不可能。于是我直奔葛氏父子公司,怀中抱着德玛丽新,压制高呼胜利的冲动。
我冲上台阶直跑到我办公室去敲门。朱何白在门洞看了一眼把门打开。
“阿进,”他不解地问:“什么鬼……?”
“看,”我喊:“看这个!”
我把箱子拉出来放在桌上。他低头望着中央绒布上的钱币,然后站直望着我。
“阿进,天!”他说:“德玛丽新,美极了!”
“是,”我说了又想哭又想笑。“可爱,可爱绝顶!”
他高兴地大喊一声抱着我在室内跳舞。
何白忽然站定。“好,”他说,“我们让杜莉萨和上帝知道你的光荣凯旋。”
我抱着展示箱,两个人一起跑进杜莉萨办公室,她的女秘书在身后责骂。杜莉萨也大吃一惊。我把展示箱摆在她桌上。
“这里,”我说,“德玛丽新。”
她盯了片刻。“啊!阿进,”她说,“好极了!我得叫葛先生。他一定很高兴。”
十分钟内杜莉萨办公室挤了十几个人来看钱币,有人吻我和我握手。上帝也在。他只能说,“好,好,好,”不停地说,“好,好,好。”大家都想知道我是怎么找的,我只是神秘地笑笑,眨眨眼。我一生中的伟大时刻。
最后莉萨把众人请出去,只剩下葛先生,何白和我。
“好,阿进,”她笑着说,“告诉我们怎么找到的。”
我已经准备好说词:海奇保是热中的收藏家,最后一分钟舍不得割爱德玛丽新。我没有说他与媳妇有染而被外甥勒索。也许他们过几天会自新闻界知道详情,但是我不能说。
他们立刻接受我的说法,大家都同意收藏家是有这种怪癖。我们四个人到地下库,上帝亲自把钱币锁进金库。
“好,好,好,”葛先生高兴地说,“值得庆祝。一起去吃晚饭好吗?”
好。我们吃了顿好晚餐。两瓶香槟。上帝对我一直讃不绝口。
八点钟我们分手。上帝和杜莉萨一起走了——去东六十五街的公寓吗?我心中想。何白和我在人行道拥抱后,我答应他在星期一上午回去上班。他去找他的男朋友。我独自坐出租车回家。
信件没什么可看的。于是我踢掉鞋子躺在沙发上,开始休息。我没理由觉得懊丧,我胜利了,不是吗?但是我心中不快。
我知道我是替海奇保难过。我把他看成一座雕像,现在他已倾倒破裂。我想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他是个聪明而有理性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种笨事?
也许是男性更年期,也许只是个对丰满年轻肉体的欲望。我认为不止于此。他是个深沈富于心机的人,一定会想到与媳妇有染,对家庭会有多大影响。但是他无法抵御。
忽然我想到,也许他是爱上了她。可能。尊严,保守的“完人”有生第一次感到被激情支配,它给他的生命带来新的意义。这种热爱对他是全新的经验,其激情不是他能应付的。
任何理由也无法宽恕他不合理性的行为。
我叹口气到卧室打电话。我要打两个电话。第一个是乔其安,我告诉这位可尊敬的人我不嫁给他。第二给马约翰,告诉这个轻率的舞者,我要搬去与他同居。
对别人的生活你可以以理性分析,可是对自己则无药可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