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大名

客人的名片

来客穿着一件带家纹的褐色羽二重小袖衫,下身那条茶棒纹的仙台平袴裤巻得老高,腋下夹着一把纯金刀鞘头上、毛雕了秋草的短刀。虽说他尽量挑选了便宜衣服,可是,仍然遮不住雄藩的家老派头。

他看上去五十五、六岁,长得忠厚老实,仿佛有难言之隐,一直拨弄着皓发斑斑的鬓角,脸色阴郁不安。只见他郑重地将手放在膝头,开口道:“其实……”才说到这里,又深深低下头去,须臾继续说道,“此事实在是太异常理,不知该从何说起……”

客人喘着粗气,再次垂下头去,显得谨慎万分。

坐在老人对面的,是北町奉行所负责查旧账的小吏——人称“颚十郎”的仙波阿古十郎。他照例穿着一件黑羽二重旧袷褂,从前襟隐约看到那一对因盘坐而隆起的膝头。他抚摸着大如冬瓜的长下巴,漫不经心地随口应和着。

要比性子慢,阿古十郎绝对所向披靡,要让他吃惊动摇,更是难上加难——也许在这个世上,根本没有那样的事。客人又是叹气,又是皱眉,颚十郎却不放在眼里,只顾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不动声色地候在一边。看他那样子,就好像直到对方开口主动说为止,等上十年二十年也不在话下。

客人思前想后,思想斗争良久,总算憋不住了。他再次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说道:“今日突然造访,皆因有要事相求先生……”

颚十郎含糊地“哦”了一声,应声说道:“这到底是什么事?……啊,我只是随口问一问,并不是在催您。今天你若不讲,明天、后天讲都行,即便拖到今年大年三十傍晚,我都会一直陪着您。谁叫我是奉行所的例缲方呢,除了翻查过去的判决案例,也没有别的能耐。再说我剑术糟糕透顶,您若想找我帮您复仇,怕是不能胜任啦。”

“不,不是这样的。”

颚十郎点头道:“哦,是吗。那会是什么事呢,莫非您有好多女儿,正愁着不知往哪儿嫁好,看我虽然是个大老粗,但许配一个也无妨?可是,我单是供养自己这张嘴,就过得紧巴巴了,娶了您的女儿,也没法给她一口饭吃。您的心意我领了,但实在对不住,还清您把这婚约……”

客人慌忙打断道:“不不不,绝不是这么一档子事。非要说的话,此事关乎我家大人的千秋家业。”

颚十郎歪歪头道:“这话听来非同小可。这么大的事,我怕是难以胜任,因为我不过是一介……”

阿古十郎正要再次滔滔不绝地长篇大论,客人见势不妙,忙接口道:“您太谦虚了。前日的丹顶鹤一案,还有堺屋的案子,您都能从细微的线索中,迅速发现出真相,抽丝剥茧,推理断案,易如反掌。实不相瞒,我想求助于您的头脑,拯救深陷危机的主公一家。”他毕恭毕敬地继续说道,“刚刚给您呈了名刺,我的名字就写在上面。敝人岩田平兵卫,是受禄于关东申藩的小吏。我知道这很失礼,不过我主公的名字……”

“嗯?……”阿古十郎抬起了脑袋。

“还请您不要多问。”客人猛地抬头,直勾勾地盯住十郎,继续道,“如此行吗?……”

仙波阿古十郎爽快地点头道:“好,知道了。若是如此,您方才连关东都不用说。不过不说我也都知道了。听您有下总口音,而且这名片纸是古河特产——掺黏土的间似合纸。知道了这些,连翻查武鉴的功夫都不必了。下总的古河家,俸禄十二万五千石,是雁间的规格。”

客人闻言,登时脸色大变;颚十郎却视而不见,继续说道:“您不说我也知道,您是土并大炊头大人的家臣,可这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您家主公的名字不说也罢,我也不会多问。不过,这下总的古河家,地处江户东侧要地,您在这家做家老,公务想必是相当繁忙。哎,我能体谅您。”

客人一个劲儿地摆手道:“不不,我绝不是……”

“您别急嘛。要是我说得不对,那就不对吧。可我刚才说的那番话,应该都没有错吧,但我都懂,您是土井大人家老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更别说这岩田乃是假名,您真名叫石口十兵卫了,这事我听都没听说过。”

“啊?为什么您会全都知道?”石口十兵卫诧异地问。

洲崎之滨

仙波阿古十郎嘿嘿一笑,接着说道:“为什么这话,说得有些生分啊。话说回来,您可真能硬撑,一般人被我如此一激,早就卸甲投降了。可您却为了主公,坚持装相到底,让人敬佩。”

颚十郎伸出了长下巴,有些揶揄地看着客人。也许因为他那奇特的面相,这场面有些滑稽。他的话固然毒辣,却不会惹人不快,着实不可思议。

阿古十郎拿眼角余光,扫了一眼正低着头、如石佛般沉默不语的客人,继续说道:“这话听来狂妄,可是,方才和您说的,不过是热场把戏,既然您一装到底,那我便拿点真本事给您瞧瞧。让我掐指算一算,您从宅邸到这里,一路上到底干了些什么吧。”

仙波阿古十郎故意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您今天清晨八点半。从芝田村町的上宅官邸出门,可是,偏偏不坐近在眼前的二丁目十字路口的辻轿子,特意在路边等来一台脏兮兮的四手轿子,上轿后先到日本桥。您在日本桥本石町的土佐屋,买了一块干柴鱼,再转往本乡真砂町来。何以您如此大费周折呢?皆因不想让家里人知道行踪,而且,不想让我猜出您的家底……”

“您别吃惊,把道理说开了,其实很简单。我看到您穿的羽织背后起皱,那是背靠在绑成十字的竹栏上,才会留下的皱痕。您家宅邸的轿子自然不用说,一般稍微好一些的町轿子,背靠处有软垫,羽织碰不到竹栏,不可能留下这样的印记。还有去土佐屋买鱼干,如果仅是想买鱼干,这田村屋和本乡都有土佐屋,根本不必大老远地,跑去日本桥那边。您选择去那里的店买,自是要迷惑视听,使家人查不出您的去处。”

“这个……”来人吃惊地注视着颚十郎。

“您走到真砂町一丁目,在更科前落轿,上二楼借了砚台和毛笔,开始伪造名刺。”

“我地妈呀,这你也知道!……”那个家老十分震惊。

“您在原本的石口十兵卫上,加了山、十和点,就变成了岩田平兵卫。说到这里,我得夸您几句。您大可新买些纸,重新写张假名刺,可您历来行为节俭,一张纸都不愿浪费。其他那些镇守一方的家老,真该向您学一学才是!……我这可不是讽刺您,绝对是肺腑之言。至于我怎么会知道您去了更科,那是您下巴上,荞麦渣……”

客人闻言,慌忙低头伸手去摸下巴,颚十郎看得忍不住笑道:“我可没说有荞麦渣呀。其实确凿的证据,在您衣襟里插着的牙签上,那牙签柄上印着‘真砂町更科’几个字呢。不应该啊,这么一来,您特意去日本桥,转个大圈子,再赶来的功夫,那就全都白费了。您藏掖了半天,其实什么都没瞒住,就算您再绕远路,这样马虎大意也不行。”

石口十兵卫两手握拳放在膝头,全身僵直,突然,他把两手滑落到榻榻米上,抬头道:“您真是火眼金睛,明察秋毫。没想到能说到这个份上,实在出乎意料,这真是……”

颚十郎又摆出呆蠢的神色道:“您过奖了。我知道,像您这般细致、周到的人,在有求于人时,要行多大礼数。您为了主公名誉,不论我怎么说,都没有报出主公大名,忠义之心溢于言表。且您身居高位,却不顾礼数,直接登门拜访,实在让人感动。我知道您并非有意隐藏,却还故意调侃打趣,您会有如此觉怊,将主公之名隐瞒到底,可见事态非同小可。我猜此番要务,定是攸关他能否继续受领十二万五千石的俸禄……我抢在您前面说吧,您是想让我帮你家主公,度过这一劫难,对不对?”

“对,您说得没错。”石口十兵卫点了点头。

“那么,您迟早得把事情原委都告诉于我。我就是想要您早点开口,才特意激您。我既非目付,又非老中,就算听了朝廷的内幕,您也无须担心,我会向人泄密。再者,我也不至于如此疯傻,您对主公一片忠心,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虽说不知道具体的事情,可只要我能做到,一定鼎力相助。请您抛开顾虑,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吧。”

仙波阿古十郎这个不爱管事之人,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竟对石口十兵卫如此亲切。若是知晓他平素作为的人,听到这番话去,想必会觉得十分滑稽。

石口十兵卫听闻此言,大概是近日操劳之故,深陷眼窝的一双老目中,竟泛出许多泪花,低头谢道:“我同您今日初见,贸然登门拜访,做出种种失礼之事……都这把年纪了,还在年轻人面前失态,可您既不嘲笑,也不嬉闹,还允诺鼎力相助,真让我又感动、又羞愧,不知该说什么好……”

石口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能低头不语。他是大藩的家老,只消一眼,便能看出不凡的见识和风度。这样一位老者,竟在外人面前,如此动摇失态,在背街小巷破旧长屋的老榻榻米上,两手撑地,颤着双肩嘤嘤哭泣,此情此景着实让人惋惜。

良久良久,石口十兵卫才抬头说道:“是这样。先君利与大人,只有一个亲生儿子,名唤源次郎。源次郎大人三岁那年春天,利与大人辞世,众家臣立刻让源次郎大人继承家业。第二年春天,服丧刚结束,先有家臣相马志津之助、传役桑原萩之进和医生菊川露斋,便同源次郎大人去继任祈愿,前往矢田北口拜祭产土大人。源次郎大人可能是被神乐的太鼓吓到,回程途中,便在轿子里多次昏厥。最后被迫半道,将轿子停在百姓家,借人家的小房间,给源次郎大人休养,好不容易才恢复正常。当时诊断说是着了惊风,那之后,源次郎大人平安无事地长大,不出意外地接到圣令,许可他元服后继任家督,家里老老少少都欢呼雀跃。那之后,家老相马志津之助和医生露斋相继去世,敝人不才,接手家老一职,专心培养源次郎大人长大成才。可今年春天,我听到令人意外的谣言。”

“哦,什么谣言?”颚十郎皱起眉头。

“谣传先君嫡子源次郎大人,其实在第二年春天拜完产土大人回来时,就在自姓家中昏厥,而后再没睁开眼。因为害怕古河家的十二万五千石俸禄被废,先君家老志津之助便伙同传役萩之进,找来偶然路过、与源次郎大人长得十分相像的街边乞丐之子,做了大人的替身。他们拿钱买下孩子,将他扮作冒牌的主公,若无其事地回了宅邸。虽说这是无凭无据的谣传,却也不能放任其传得越来越离谱,所以我找人调查,找出了散布谣言的源头。那人是矢田的庶民仁佐卫门。离奇的是,这仁佐卫门早在两年前就死掉了。”

“原来如此。”阿古十郎渐渐明白了。

“无奈先君利与大人的外戚——他夫人的外甥北条数马,心怀不轨,想要废了源次郎大人,霸占这俸禄十二万五千石的家督之位。他早就伙同伯父土井美浓守,勾结老中,此时传出这番谣言,更让他暗暗欢喜,果不其然,他一听说便开始调查,再三逼迫萩之进说出事实真相。可这原本就是谣言,无凭无据,他极力逼问,却一无所获。北条一看萩之进不好对付,又从高野山找来了一个,名叫雪曾的看相僧,在端午节当天,当着全家人的面面,给源次郎大人看相,胆大妄为地说,我家大人乃街边乞丐之相,大闹一场,若放任他这样下去,恐怕真会危及源次郎大人的命。就在二十天前的夜里,那萩之进潜入寝室,抱走了源次郎大人,就此下落不明。”

“这可太胡来了!……”颚十郎嘟囔着,“我不知现在情况,究竟有多紧迫,可这样将孩子抱走,反倒证明了源次郎大人,确实就是街边乞丐之子,让事情变得毫无周转的余地啊。”

石口十兵卫坦率点头道:“您说得没错,我急的也正是这一点。我想,无论如何要尽早把人找到,也许萩之进那里会有线索,便跑去他的府上,翻找文书和笔记,结果找到一张留言,看留言的意思,应该是去了洲崎一带,我立刻离开他家宅院,赶往深川,在洲崎一带仔细搜寻,可是,并没有找到线索。至今已是开始寻人的第二十天,我依旧徒然地到处乱转,白费脚力,到现在也不知凶吉。

“另一方面,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数马知道了萩之进逃去江户的事。我听说他找来人称江户第一的南町奉行藤波友卫,帮忙寻找萩之进的下落。您也知道藤波以绝情果敢著称,我只凭一双老人的腿脚,一点一点寻人,可是,他却有两、三百个探子,简直能做到遍地搜索,我根本没有办法跟他比呀。我实在走投无路,只好冒昧登门求您帮忙,还望见谅。”

石门稍稍一顿,继续说道,“万一我晚一步,源次郎大人很可能会有生命危险,而北条做伪证表明,源次郎大人就是街边乞丐之子,更是板上钉钉。掉包家族继承人乃是欺君大罪,轻则领地减半;若要重罚,自源赖光以来的名门望族、受俸禄十二万五千石的古河家,很可能会因没有继承人,就此废族!……求求您看在我辛苦可怜的份上,一定要尽快找到源次郎大人的所在啊!”

事件重大,仙波阿古十郎也震惊不已。他再次打量了石口十兵卫一番,方开言道:“原来如此,这可真是不得了的大事。难怪你死撑到底,绝对不将主公的名字说出口来。且不说这源次郎到底是不是乞丐之子,现在的情况,若是给老中们知道了,无论如何,古河家的封地都要受影响。这可真是太让我吃惊了。”

颚十郎正摸着下巴咋舌,忽然若有所悟,急问道:“话说,这事情有点奇怪啊。那传役萩之进的留言,到底写了些什么?”

“那留言实在莫名,只写了‘洲崎之滨’几个大字。”

颚十郎嘿嘿一笑,心领神会,登时满脸欣喜,拍着膝盖怪声道:“知道了,知道了!……原来如此,若是这样,那一定是我们先找到。想那藤波友卫再有能耐,也断然不会知晓这样的细节,无法抢先查到。石口大人,我这话听来像吹牛,可是源次郎大人的行踪,我阿古十郎确已了然于胸!……您放宽心,尽管回府上歇着去吧,我看明天中午,就能将人给您带回来啦!……”

颚十郎自信满满地说到这里,又得意地笑了笑,说道:“怕您不信,我就跟您说了吧。没人会把江户的洲崎叫成洲崎之滨,自古以来就只叫洲崎。江户的风土记里,带‘滨’字的地名并不多,您知道吗?”

首试验

夕阳斜照在浅草田圃,鸟越的堤岸对面,并排着好几家鱼糕店,传来嘈杂人声。那站在高处发号施令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脸傲慢的藤波友卫和他的副手肥仔千太。

这里虽说是穷苦非人的聚居地,可藤波他们找来的孩子,人数也确实可观。五十来个五岁到七岁大的乞丐小孩,排成一列,被藤波像松王丸似的挨个查验。

这些孩子有的流着鼻涕,有的头上有癣,还有的啃着手指呆望。肥千伸手抬起他们的下巴,仔细查看。虽说和《菅原传授手习鉴》的第三段描绘的有所不同,可这些孩子们,都是山野出身,大家都面相平平。

肥千有些看烦了,开口说道:“都说这佛面一日只能看三次,可我看乞丐的脸,已经看了三天了。从早看到晚,看得神志都不清醒了,最厉害的时候,回家看到自己儿子的脸,都觉得他有些呆傻,脏兮兮地让人受不了。这首试验到底要做到什么时候呀?要是可以,我真想就此……”

藤波友卫把三白眼一吊,喝道:“就此什么?……话别说一半,干脆点儿全说了呀。”虽说他素来阴郁,今日却似乎格外地心情不佳,一边狠狠咬牙道,“你是想说,不想干了是吧,想说看烦了吧?”

“不不不,可没有这回事!……”肥千慌忙摇头。

“我已知道家老石口十兵卫,去找颚十郎那小子帮忙了。说实活,古河家这十二万五千石,到底会怎么样,与我没有半分关系,可是,既然和那长下巴阿古十郎对上了,就绝对不能落在他的后面。别说聚居区了,桥下、佛堂下也要找,一定要将那小鬼找出来!我必须抢在他前面把人找到!……”

“对对对,您说得对。”肥千连声答应。

藤波友卫颜色阴沉,嘴角一撇道:“对,对什么对?……我说千太,那个下巴怪今天早上寄给我的信,你不也看了吗——您现在做的事,风马牛不相及,我觉得可怜不过,所以给您一点建议。这都是什么混账话!……我们对他客气点、他倒彻底蹬鼻子上脸,挺把自己当回事儿呢!……要是放任不管,以后那怪物不知会高傲成什么样子。这次我一定要抢在他的前面找到人,让他说一百遍‘万分抱歉’!……现在是紧要关头,哪里造嫌脏的时候!要是你不乐意、那我一个人找,你先回去吧。”

肥千慌忙摆手道:“玩……玩……我开玩笑的啦!找到一半就被您赶回去,之前的苦心不是全白费了!……要说给那个下巴怪一点颜色瞧瞧,也是我的夙愿!我都干到这份上了,您若现在赶我走,那老大您就太狠毒了。我确实说了抱怨活,那不过是为了换一换脑子。我随使嘟囔几句,您也犯不着当真,发这么大的火呀!……”

藤波笑道:“别哭了,别哭了,乞丐小鬼正看你笑话呢。既然你这么想,我也不强行赶你。剩下的人不多了,还有三十来个,咱们打起精神,好好检查完吧!”

“是,好嘞!……”

肥千一脸嫌弃地一边咂嘴,一边走去乞丐小孩那边,对比着画像,继续一一对比。藤波友卫则站在髙处,警惕地仔细观察着乞丐小孩的举止。

正看着,从堤岸那边,突然传来喊声:“喂!藤波先生!……”回头一看,颚十郎正施施然地往堤岸这边走呢。

他歪着下巴微笑着,踱到二人跟前道:“哦,还在找啊。真不愧是人脉广泛的藤波先生,召集了不少孩子呀。倒不是说枯树衬山头,可将这么一大群非人小孩,都撮地灰地聚集在一起,看着倒也有点排场。您看右数第二个孩子,长得和您真像,莫非是您的私生子?快看快看,这血缘难逆,那小鬼正拿一双三白眼,往咱这儿瞧呢!……”颚十郎满嘴胡言,说了些嬉笑调侃之同,继续说道,“话说回来,我今天早上给您寄了信,您还没收到呀?”

藤波友卫板着脸道:“我还以为是谁,在那里大放厥词,原来是仙波先生。你的信我看了,可是,那行文狗屁不通,实在读不明白。看那大意,似在说我思路有误。不管到底对不对,反正我觉得,咱们不要相互干扰。你爱多管闲事,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可惜关切过度,有失礼数。今后还请谨慎自重些吧。”

颚十郎毫不在意,又说道:“我早就料到,您一定会气不打一处来。可这次事情非同一般,我必须忠告您,所以,即便知道您会嫌弃,还是写信告知。可是看您这副样子,到底没把我的忠告当回事。没想到您竟是如此纠缠不淸之人。”

“我生来喜欢纠缠,事到如今,让我改也没有用,我就是个执念重的男人。”

“这我倒是知道,一直和您拌嘴,也不是个事。这么和您说吧,这次的案子,您有很多没有掌握到的情况。”

“此话怎讲?”藤波面色一变。

颚十郎故意点头道:“正是如此,如果将这些事跟您说了,您想必会欣然接受我的忠告。无奈这些事情,恕我不能告知。”

藤波大怒道:“仙波先生,那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呢?先不说其他拐弯抹角的,照直把你的目的,在这里说了吧。”

颚十郎怔怔地回看一眼藤波,笑道:“简单地说,我希望您能从本案收手,今后也不再过问。”

藤波转头对肥千道:“千太,听到了吗?颚先生竟说这样的怪话。他说这事不是咱掺和得起的,让咱该上哪儿凉快,就上哪儿凉快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肥千笑道:“哈哈,开玩笑!……据说箱根山这一带不出妖怪,咱们用不着撤走。那妖怪说的不是咱们,站在那边的下巴怪……”

肥千一不小心说溜了,说到下巴怪立刻闭嘴。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颚十郎右手一震,就听“铿”的一声袖刀声,紧接着是一声“啊”的厉吼。

这一记如同鞭子抽过,划开空气,随后传来一声快刀回鞘的金属音,一切都是转瞬间。

藤波二人只看到颚十郎的右手,微微一颤,看不出其他任何变化。

藤波友卫和肥千都知道,仙波阿古十郎的剑术高妙。他们曾在冰川神社,被颚十郎的剑术吓得心惊胆战,却也知道十郎是慢性子,没有逢人就砍的血性。肥爷以为十郎又像上次那样吓唬自己,不甘示弱地笑笑,本想轻蔑地说句“你又装相”,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哇哇”声。他正喊着,嘴角挂下一条红杠,竟有鲜血往下巴上淌去。

也不知仙波阿古十郎是何时砍的,如何下得手,竟能不触及唇齿,从左脸颊内侧斜着上挑,在上颌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这伤口并非是刀尖触及的划伤,而是一种剑气伤。此乃拔刀一传流的丸目主水正的招式“独悟剑”,只动三寸刀影,却能皮开肉绽。

仙波阿古十郎淡定地双手环抱,歪着长下巴道:“我以前当甲府勤番时,有两人在我面前,不小心摸了下巴,结果纷纷送命。你可别以为我总在吓唬你。这事先不说,藤波先生,我们接着说刚才的事。”颚十郎换了口气,继续说道,“我确实喜欢多管闲事,可不说这个,至今为止,我从没和您说过,让您收手或别再插手的话。这次既然我开了口,还请您好好想一想个中缘由。您有所不知,这次的事件,若您继续掺和,实在对您不利。说得再明白不过,您这次在帮的那人可了不得。只说这一点,怕您还是不明白,可您也不是傻瓜。此案起因乃是继承纷争,想必您已知道。俗话说:‘夫妻吵架,旁人莫劝。’这继承纷争更是蹚不得的浑水。不论站在哪一边,最后也肯定落不得好名声,一个不小心,还会落入进退两难的窘境。况且这次您的思路确实有误。不仅如此,您对此案的处理,很可能导致古河家十二万五千石的俸禄被废。这源次郎到底是不是乞丐之子,就算查清楚又能如何?这也算不上什么特别的功劳。”十郎有些害羞地搔搔脑袋,又道,“我说的这些,听来像在说教,可我确实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要说最根本的原因,其实是我不想您,因为这样无谓之事,丢掉了饭碗。再者,我也不是单单让您收手,我从即刻起,也彻底与此事撇清干系,您不如看我的面子,就此干脆做个了断吧。依我看,此事就算我们不管,等时机成熟,那源次郎和萩之进,也自然会乖乖地回古河家去。”

藤波友卫毫不领情面,断然回绝道:“那好,我知道了。我收手了,所以你也别掺和——这又不是役所公务,不过是人家找我帮忙。按说你说到这个份上,我没道理固执己见,但你动手伤了我的人,若只是提醒几句就算了,现在千太被你砍伤,我只说一句‘那好’便收队回所,怎么看都像是我因怕你而收手,让我颜面何存?难得你费心提醒,不过我拒绝。”

千人悲愿

恰逢小塚原天王祭礼,在千住大桥上,人们分成南北两群,正在制作祭祀用的吉例大绳。深川村和葛饰村,各出了一万来个年轻汉子,编制毛竹粗细的大绳,他们喊着号子动手,大桥两边全是看热附的人,摩肩接踵,拥挤不堪。

与此热闹场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冈埜大福饼堤岸下面,粗草席上的一对乞丐父子。父亲跪地仰头哀求,孩子看来只有五岁,头上的皮癣十分严重,让人不忍直视。粗草席上放着一只碗,那孩子一边抽着鼻涕,一边同父亲一起,对过往行人点头乞讨。

他们就是俗称的“非人”,看他们面色发黑,手脚皮肤都已经皲裂了,身上穿的粗布旧袄,拿条粗绳扎在屁股下面。这孩子一看就是天生的乞丐相,做的事却挺奇怪——每当过路人拿出一、两文铜板,丟进碗里,那孩子便用带着鼻音的怪声,边说“谢谢,谢谢”,边拿过铜板悄悄丢进草丛中。这动作很不显眼,却非常反常。

仙波阿古十郎站在桥头,被人流推操着,一直盯着那孩子看,忽然笑着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那就是源次郎大人吧。和我最开始推测的一样,果然在这里装乞丐呢。话说这打扮得还真像,一脸呆傻流着鼻涕,谁会想到竞是十二万五千石俸禄的继承人。这洲崎之滨的故事也好,装扮成乞丐的手法也罢,如此看来,萩之进这人年龄不大,倒真是个秀才。原来如此,了不起,了不起啊!……”阿古十郎说到这里,正色道,“既然知道人在这里,我的任务就到此结束。可是,他这地方选得不好,不论伪装得多么巧妙,这样下去,迟早会被藤波友卫看破的。萩之进不知有人,正在大费周章地寻人,所以才在这一带落脚。看现在这情况,他倒有些危险。我就走去他们身边,悄悄将事情告诉他吧。”

仙波阿古十郎说罢,分开人流,绕过冈埜前下了堤岸,正要往两人身边走,忽然察觉到一股慑人剑气,直逼右肩,不由得一声惊叫,条件反射地往左跑,一口气冲到堤岸下,站稳脚步,手扶刀柄猛一回头,四下竟空无一人!只有冈埜的幡旗随风飘扬。

颚十郎擦拭着渗出的满背冷汗,变色道:“方才确实感到了逼人的剑气。若大意一分,我怕已被人一刀斩断。那居合斩乃是柳生新阴流的鹫毛落,能将这招用得如此出神入化的,全日本就只有两人,一人是倍中的时泽弥平,另一人则是越前大野土井能登守的亲儿子土井铁之助利行。这后一人十年前便已不在人世,而前者时泽弥平,又没有对我出手的理由……

“这可真是离奇。我刚才所在之处,乃是堤岸入口,离冈埜深处至少十一二米,不论那人剑术有多高妙,真的可以在对我出手后,瞬间跳回到原处,躲进暗处?我跑下堤岸只跨了三大步,其中的间隔,不过是眨两下眼的时间!可下到堤岸回头一看,人影已经不见了。这怎么可能呢。如此想来,莫非是我想太多了?”颚十郎如此自问着,马上摇头否认了自己的想法,“不不不,不可能。我方才真觉得,自己就要被人一刀两断了。”说着又擦擦额上冷汗,“还好无论如何,事情都已过去。看这情势愈发险恶,我也不能坐视不管。这消除恶因虽好,可是,若是吃了方才那高手一刀,不就什么都白费啦,总之先让他们离开这里,换个地方再说。”

颚十郎说罢,正待再次迈步,身边忽传来如水鸟啼鸣般的锐利声响,划破长空——不知从哪里,飕地飞出一把短刀,从后面一刀捅穿颚十郎的袷褂后摆,顺势绕去前方,与前摆扭在一起,正好绕成一个脚铐。

仙波阿古十郎的双脚被下摆缠住,无法迈步,不觉再次惊呼。

“糟糕,只要靠近那两人,便会受人阻挠;而且,对方竟是我根本无法匹敌的顶尖高手。若是在这里硬碰硬,怕会枉送了身家性命。这种时候的上上策,自然是夹起尾巴跑吧!……”

仙波阿古十郎蹲下身子,拔出短刀丢在草地上,抱着脑袋,一溜烟地往川下方向逃去。

十天后,仙波阿古十郎与藤波友卫二人对坐在向岛八白松的里座。

“正如您所知,没有人会把江户的洲崎写作洲崎之滨。我从石口十兵卫那里听到留言,立刻明白这是《贞丈杂记》的典故。这故事讲的是,过去有个身份、地位极高之人,被路过的看相僧说有乞丐之相。这位大人在掌管国家之前,为了消除恶因,去到筑前小佐岛的洲崎之滨,装扮成乞丐,向渔民们讨食小鱼。据我推测,那则谣言恐怕就是事实,真正的源次郎大人,已经在百姓家死去,而现在的源次郎,是他们从路过的乞丐那里,买来顶替的孩子。乞丐之子自然有乞丐之相,所以,被那雪曾和尚看破,这并不稀奇。萩之进乃是知道事实真相之人,心中十分惶恐,想找个办法去掉这孩子的乞丐之相,于是效仿那书中的故事,做起千人悲愿来,并留下一张纸条,上书‘洲崎之滨’……”

藤波友卫挠头道:“原来竟是这么回事。我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故事,一个劲儿地查验非人小孩,确实相差甚远。这次可让你看笑话了。”

颚十郎摆手道:“您的意志也别太消沉,我不过是灵光一现,偶然想到,碰巧知道这书中故事而已,并无可以骄傲自满的地方。话说回来,那堤岸被砍一事,听说您也吃了大亏?”

“那人下手可真狠,我毫无还手之力,败下阵来,什么都顾不上,只管逃命了。”

“我跟您一样,一路飞奔,感觉脚都没有踩在地上。”仙波阿古十郎惭愧地咂着嘴说,“话说藤波先生,那个剑气逼人的高手,乃是相传已经离世的土井铁之助哩!……”

“唉呀!……”藤波友卫诧异地惊呼一声。

“还有更惊人的呢,这土井铁之助,就是那乞丐之子的生父!……就是他在拜祭产土大人的归途上,碰巧遇到源次郎一行人,将他儿子卖给了家老志津之助。”

“哟!……”藤波友卫大感意外。

“这土井铁之助本可继承,越前大野的四万一千石俸禄,可他为了继母,废了自己的嫡子身份,想无拘无束地度日,最终落到非人的境地。可是,若要追根溯源,他乃是同族的清和源氏,是从摄津守土井利胜家分出来的分家,跟家主的血缘,无疑比北条数马近得多了。想来这就是所谓的因缘吧,乃是天定之事,缘分到了,不求自来。只剩将顶替的孩子,送去申请继承家主之位就好,这事只要一瞒到底,总有办法顺利即位。至于数马与他伯父,想必是土井铁之助直接出面对质,在这样的事实面前,他们也无从辩驳。”

藤波友卫咋舌道:“如此一来,我做的事可不妙啊。若是将此事彻查,岂不是断了那孩子难得的因缘。哎,这次的事件,我也得了个教训。这下子我全明白了,原来土井铁之助就是那时的……”

颚十郎点头道:“没错,他在自己孩子完成千人悲愿前,暗中护卫于他,不让任何人接近阻挠。”

“的确,我们两个根本没办法靠近呀。你途中悬崖勒马倒好,我才是真真正正的白费劲儿。这次的笑话可闹大了。”

颚十郎笑道:“您看看,所以我早说了嘛,偶尔也请听听别人的忠告。您就是太固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