渍幼鰶寿司

时兴的玩意儿

谷中薮下的菊人偶,自文化末年便开始流行。从坡道两侧到根津神社之间,四百来米长的小街边上,满满当当地建着许多小屋,工匠们缠绕枝叶,插好花朵,制作出一具具的菊人偶。菊人偶的造型有熊谷、敦盛、立花屋的弁天小僧、高岛屋的男之助、打虎的清正、击退野猪的任田、仙鹤配老龟,牡丹配唐狮子,还有浦岛太郎里的龙宫乙姬……

除此之外,有些菊人偶还几个一组,摆出三层五层,表现受观众喜爱的狂言里的剧情。那些人偶的头部,做得酷似当红的狂言演员,衣服则用五色鲜花点缀而成,令人叹为观止。

这一带的热门景点,原本是巢鸭的染井和麻布的狸穴,然而那些皆已过时,现在菊人偶一条街,反倒成了谷中最当红的景点。当地园丁耗费大量心血,制作出许多别出心裁的菊花人偶来,还出现了菊人偶师。看菊人偶的小屋增加到六十多间。每间小屋的门口,都挂着写有店名的幡旗,木门边坐着一个招揽客人的门卫。

“我家是菊人偶的元祖植半,今年展出的菊人偶,中间有旋转舞台,三层人偶层层精彩!……每层都带解说,来来来,看过的都说好哩!”

“我们植梅家今年展出的,是第五代团藏的狂言热门大作——《鬼一法眼三略卷》!……第三段是《菊田》,第四段是《柏墙茶屋》,第五段是《五条之桥》的千人斩牛若丸!……第一幕到最后一幕,精彩绝伦!场景快速切换,酣畅淋漓!大人一百五十文,小孩只要五十文,不好看不要钱嘞!”

“咱植金家今年的作品,可与去年的大不相同……”如此这般,揽客吆喝此起彼伏。

谷中的菊人偶大受欢迎,整个九月,从根津到薮下,简直游客如织,摩肩接踵。下町的人自不用说,还有不少家住山手一带的人也特意赶来,宁愿错过歌舞伎的演出,也要来看一眼菊人偶。

许多货郎、摆茶摊、卖荞麦面、安培川饼和茶碗酒的摊贩,纷纷赶来摆摊设点。还有年轻姑娘拿白粉匀了脸,围上红围裙招呼客人,嗓音清脆悦耳:“喂呀,来店里坐一坐吧,有刚烫好的酒哩。”

在众多菊人偶的店家中,要属植木屋半兵卫的小屋资历最老,这家店除了展示人偶,还兼经营荞麦面。去到薮下,看完菊人偶,少不了吃上一碗荞麦面,所以赏菊归来的客人,大多都会在他家歇脚。

半兵卫的店在拐角边,店内一侧摆着精心栽培的千轮笑和泄悬崖,等造型的菊花盆栽,客人就坐在菊花旁边吃着荞麦面。店内皆是泥地,地上洒着水,菊花的清香沁人心脾。这便是半兵卫家的最大卖点。

在店里深处,坐着轿夫仙波阿古长,与他的搭档土土吕进,还有北町奉行所的捕头——干痩松五郎。

阿古长本名仙波阿古十郎,也不知是怎么生的,长了一个异乎寻常的长下巴。他由此给自己起了个诨名叫“阿古长”。此人半年前在北町奉行所做事,有一阵子被誉为江户第一名捕,却因一些小事捅娄子,无奈地离开了衙门。阿古十郎没有其他的谋生技能,便做起轿夫来,毕竟这好过当乞丐。

而那瘦松五郎曾经是仙波阿古十郎的弟子,抑或者说是手下。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也不知瘦松五郎看上了那个阿古十郎哪点好,即便他沦落成了轿夫,他依然一口一个“先生”、“阿古十郎”,叫得十分恭敬。他一遇到疑难的案子,便去找阿古十郎求助,今天也是如此。

阿古长与土土助皆是货真价实的懒汉,有钱时过得优哉游哉,等没钱吃饭了,这才慌忙抬出轿子来干活。他们看准了赏菊人偶回程的客人,估摸着在这里等,一定会有客上门,便将轿子停在薮下路边。两人正等着呢,瘦松追了上来,说要请两人吃荞麦面,想听听他们对案子的看法。

此时方过上午十点,店里客人不是住附近的老者,便是来根岸住店的商人家的太太小姐。人人悠闲自得,店内客人不多。

阿古十郎慢吞吞地吸着蒸笼里的荞麦面,打量着瘦松五郎的脸,说道:“我看你的脸色不太好。这次的案子,又是个什么情况?”

瘦松五郎伸手摸了摸脸道:“我的表情看上去,有那么烦恼吗?这次的案情扑朔迷离,我之前做了不少调查,可就是抓不住重点,伤透了脑筋。”说罢,瘦松不自觉地又叹了口气。

阿古十郎不动声色地说道:“每次都是这句话,你也不用这么消沉,案子可以边吃边说,可你这么一副表情,难得吃碗面都没滋味。”

轿夫搭档土土吕进也点头道:“松五郎先生先不要叹气,把案子讲―讲吧。莫非是品川炮台的大炮让人给偷了?”

“这案子可没那么一目了然。”

“是吗?……”颚十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其实,事情和渍幼鰶寿司有关……”

“哦?……”颚十郎笑着咂了咂嘴。

“最近,出了好几宗漂亮的良家姑娘,离奇失踪的案子。”松五郎无奈地说。

阿古十郎顿时笑了起来:“这到底是演的哪一出啊?《渍幼鰶寿司》配上《良家美人》,之后再加一个《菊人偶》,简直像是三游亭圆朝写的三段狂言。瘦松,你该不是哪儿不舒服,脑子不太清醒了吧?”

瘦松五郎苦笑道:“这次我是真无还口之力了。此案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呀,我实在查不明白。说来话长,其实……”瘦松看了看两位,继续说道,“两位觉得此案,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自从上个月中旬开始,便不断有年轻姑娘离家出走,就此下落不明了。每个姑娘都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个个标致动人,都是町内有名的美人儿。

八月十七日失踪的,是浅草财木町的大户人家——石田乡左卫门家的小女儿阿芳,年方十七岁。

同月二十日失踪的,是深川箱崎町的棉布铺“桔梗屋”的老板——安兵卫的女儿阿花,她也是十七岁。

同月二十六日失踪的,是千住三丁目的青楼——大桝屋仁助的独生女儿阿文,年纪约莫十八岁。他们是来根岸住店的,姑娘从旅店离开后便下落不明。

仅隔一天的二十八日,又有人失踪了——下谷坂本町二丁目的老字号茶叶店——山本园的三女儿,今年只有十六岁。她原本在里屋,给人偶缝衣服,不知为什么便拿着剪刀,沿着庭院出了后门,就此下落不明。

如果是在春季,也许是姑娘一时春心萌动,偷偷出门去了。可是,现在乃是菊花盛开的秋季。花牌里菊花配的诗笺,都是蓝色的,怎么想都无法往春心浮动、无法自持的方向联想。

可是,就在这短短十几天里,方才提到的四位漂亮千金,竟然接连离家出走!她们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离开了家,现在又身在何方?……真是完全没有头绪。

唯一奇怪的地方,是那四位姑娘离家的时间,相隔非常接近,都是正午过后的两点到四点之间。要说奇怪,只有这一点而已。

还有一点,每个姑娘在离家之前,那附近都听到了“渍幼鰶寿司”悠扬的叫卖声。此事本来是偶然有一家人提及,可说起之后,其他几家也纷纷附和起来。

第一个说起这事的是桔梗屋家里的女佣。她说在大小姐离家前,听到外面有渍幼鰶寿司的“卖寿司哩,渍幼鰶寿司”的沿街叫卖声。那声音澄澈悠扬,虽然,不一定跟大小姐失踪有关,却让她颇为在意。被这位女佣一说,别家也纷纷附和。

“这么说来,我家小姐不见之前,也听到有卖寿司的来过呢。”

“原来如此,我家大小姐也是。”

卖寿司的就这样与案子扯上干系。

阿古十郎好像看破了案情一般,哈哈笑道:“那你去抓了兜售渍幼鰶寿司的小贩了?”

瘦松五郎伸手摸了摸发髻道:“嘿嘿,您说得对。一共四十多人,我一个不落,把江户城里卖渍幼鰶寿司的小贩,全都铐了起来了。”

颚十郎哈哈大笑道:“这可好,瘦松,干得漂亮。不愧是我的徒弟,做师父的也脸上有光。怎么样,土土助先生,他还挺能干的吧?”

“关进四十个卖渍幼鰶寿司的贩子,传马町的大牢都能开寿司店啦!……”

瘦松害羞道:“土土助先生,怎么连您都打趣我。说实话,这桩案子已经查不下去了。我一个一个地仔细问询过,却无一可疑。可是,事情落到了这步田地,实在不是一句‘抓错了’,便能够搪塞过去的。抓他们时只说要查案,一股脑地全都关进了传马町,可是,现在要怎么收场才好呀?”

筷子占卜

卖渍幼鰶寿司的小贩,清一色全是英俊的小生。有唱词曰:“发髻儿向前梳啊,腰里扎了一条博多带,贝口结子歪歪到一边儿,穿着一条难以入座的江户长筒裤。”

他们将簇新手巾的两端,扎在一起戴在头上,掖起松坂棉料花式和服的后衣襟,黑色衣襟里露出白色的唐栈衬衣,腰扎小仓窄带,下身穿一条棉质长裤,脚上还套着白袜,风流潇洒。

寿司小贩提着三层的寿司盒,每天下午四、五点钟,便开始上街叫卖。

卖渍幼鰶寿司的皆是美声。这些人多是从戏子转行来的,在新内和常盘津,练了一把好嗓子,美声也是理所应当。

贩子拿的三层寿司盒里,上两层装着渍幼鰶寿司和金枪鱼寿司,最下面那层里装着钱和公用筷子。他们稍稍仰起脖子,用澄澈悠扬、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吆喝道:“卖金枪鱼和渍幼鰶的寿司哩!……”一听到这叫卖声,花街和吉原青楼的陪酒女们,便顿时炸开了锅。

在文化时代之前,江户城里只有两家寿司店,即日本桥的笹卷寿司和小石川诹访町的桑名屋。不用说,当时还没有沿街叫卖寿司。天保以后,寿司店渐渐多了起来。安宅的松之寿司、灶河岸的毛拔寿司、深川横橹的小松寿司、堺町的金高寿司和两国的与兵卫寿司都是生意兴隆。不仅如此,寿司渐渐成了奢侈的食物,一个就要卖三五文。尽管贵得令人瞠目结舌,可是依旧销路极佳。

叫卖寿司始于天保末年。有名的寿司店里,都找来音色优美的寿司小贩,让他们沿街叫卖精心捏制的寿司。美声的叫卖小贩,就此成为店家的一大特色。

这些小贩们穿戴整洁,英俊潇洒,声音迷倒众生,不少花街女子,都为这些寿司小贩们而神魂颠倒。然而,此案失踪的女人,全是弱不禁风的大家闺秀,就算那贩子再怎么美声帅气,千金大小姐总不至于,看上一个当不了戏子、沦为寿司小贩的野汉子,和人家私奔了吧。即便卖渍幼鰶寿司的与本案有关,其背后也必有十分复杂的内情。

仙波阿古十郎面容严肃地抚摸着长下巴,出神地思索片刻,忽然问道:“喂,瘦松,那后来那些寿司贩子怎么说?”

“他们都说:在那天的那个时间,确实经过了出事人家,可是,自己只是沿着外墙叫卖。有人汇报说,案发当天,有个名叫佐吉的寿司贩子,出现在浅草材木町的石田乡左卫门家,与下谷的山本园附近。既然有目击证人,想来佐吉说的并非假话。”

“他是哪家店里的寿司贩子呀?”

“两国的与兵卫寿司家的。”

“另外两人呢?”

“大桝屋阿文那边,是堺町金高寿司的贩子新七;桔梗屋的阿花那边,则是深川小松寿司家的贩子八太郎。这两个家伙也说,没有接近过两位姑娘。”

“那几人叫卖时,都喊了些什么呢?”

“渍幼鰶寿司,卖渍幼鰶寿司嘞……”

“说真的,卖渍幼鰶寿司的这样叫卖,一点都不稀奇。我想问的是,他们有没有喊些别的词儿。不论是说的也好,唱的也好,有没有说些能勾引姑娘出门的话呀?”

“没有。”瘦松五郎立刻回答。

“这又吓了我一跳。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这些贩子,个顶个儿的一把好嗓子,所以店里的掌柜杂工,不仅会竖起耳朵等着听,还会品头论足一番,比方说今天的贩子,比昨天的声音好什么的。那贩子说出什么奇怪的话,一定会有人记住了。可是,不论是佐吉还是新七与八太郎,那天在家附近,听到他们叫卖的,可不是一、两个人,所以绝对没有错。”

“哎呀,那不就彻底没辙了?那要怎么解释,瘦松,看来这是神隐吧。”

“开……开玩笑!您这么说的话,我可就要大伤脑筋了,还求您再好好地给我琢磨一番吧。”瘦松五郎激动地说。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再想想吧。”阿古长说着,环抱双手,“喂,瘦松,寿司贩子们虽然没有靠近姑娘,不过,那些姑娘应该吃了,他们卖的寿司了吧?”

瘦松震惊道:“为……为什么您知道这事?”

“没什么为什么,若非如此,这案子就说不通了。”

“您说的没错,事情是这样的。那三个寿司贩子,虽然没有走进各家的后面和店里,可这几家的下人,其实远远地等在街角呢。他们要给掌柜的买寿司做点心,又不能让老爷或大掌柜知道,所以,这才远远地买好,悄悄带回去。不只是掌柜的,里屋的女眷们,也托他们买寿司。若是被母亲发现:自己去买叫卖的渍幼鰶寿司,一定会被教训,所以,姑娘便托自己的贴身女佣,让下人出去买。下人怀揣着寿司回来后,里屋的女眷躲在店内,隔着门帘接过小姐的那一份,偷偷地送进了里屋。”

颚十郎皱眉道:“你废话也太多了,一句话,到底吃了没吃?”

“吃了。”

“你看看,干吗不早说呀。只要知道这个,此案就不难解了。我再多问一句,那四个姑娘都是吃了寿司之后,离家出走的吗?”

“应该是这样。”

“为什么说应该?”

“这是我自己推测的,其实我没有问的这么细致,不过,此事一问就能知晓。您对姑娘吃没吃寿司格外在意,若她们吃了寿司,这其中有什么说法吗?”

“我说瘦松啊,一次性筷子里夹着什么呀?”

“牙签。”

“还有呢?”

“恋爱占卜……啊!”松五郎低头一瞧,大吃一惊,“浑蛋,原来如此啊,就是这个呀!……”

颚十郎微微一笑道:“你终于想明白了。不是寿司里有说法,而是这恋爱占卜的内容有玄机。瘦松,那三个寿司贩子的寿司盒,你都没收了吧?”

“对,这方面我绝无疏漏。里面的寿司已经发臭,全都丢了。不过,一次性筷子还原封不动地全留着呢。”

阿古十郎呼啦绰一声,急匆匆地站起身来道:“那我们这就去调查一番。不知道那寿司盒里,会出现什么恋爱占卜,真让人期待。土土助先生,每次都麻烦您,真是对不住:这次也劳烦陪着走一趟吧,我们这也算是一段切不断的恶缘啊。”

三津五郎

常盘桥御门内,北町奉行所的御用房间里。地上铺着二十张坊主榻榻米,屋里有两个大地炉,白磨柏木墙板上,挂着一排系着红流苏的十手捕棍和捕绳。

御用房间里,堆放着成山的一次性筷子,阿古十郎、土土吕进和瘦松五郎三人,一脸诧异地呆坐在筷子山中。

三人将关入传马町大牢的,四十个寿司贩子的寿司盒拿来,一起掰开一次性筷子,取出卷在牙签上的占卜纸条,一张一张地仔细检查,可是那些纸条的内容,不过是些无聊的冷笑话,并未发现特别的内容。

三人有些急了,让探子走访每一家,派出叫卖贩子的寿司店,将店里的一次性筷子全部收缴起来。一次性筷子很快便在房间里堆成小山,也因此才有了方才的场景。

瘦松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大声问道:“浑蛋,这可不好办啊。这样一双一双地查下去,怕是要查到明年正月了。我说阿古十郎,咱们真的要把这些筷子都掰完吗?”

土土吕进也厌烦道:“我看在大家朋友一场,才拼命掰筷子。可这么下去,做噩梦都要梦见掰筷子了。”

探子们看着有趣,纷纷上来帮忙,几个人从正午掰到傍晚,连筷子山的三分之一都没有查完。

颚十郎平日耐性极好,这次也实在有些吃不消了,他拿起不知第几百张占卜纸条念道:“心思恐被旁人知,二人独处难如愿?……畜生,真是没有意思。”他嘟囔着,将纸条往榻榻米上一扔,“不好,这次我也想错了。看这样子,应该不是通过一次性筷子动的手。这都不是,那只能是神隐啦。我搞得这么兴师动众的,真是对不住喽。”

阿古长满口不着调的胡言乱语,推搡着土土助,就要往御用房间外走。瘦松赶忙追出去道:“阿古十郎,你是忽悠大王,今天弄出这么一出,又是你的惯用伎俩吧。”

颚十郎嘿嘿一笑道:“差不多吧。你不管不顾地,将寿司贩子查了个遍,那犯人便没有继续出手。这是当然得啦,你查得如此声势浩大,对方肯定吓得躲起来了。他一躲,我们就不好抓了。犯人到底为什么犯案,四个姑娘现在被关在哪里,我们一点头绪都没有。所以,才需要在御用房间里,做些不着调的蠢事给犯人看,让他安心出来犯案,务必要引他再出手一次才好。”

瘦松五郎谨慎地点头道:“要说有占卜内容的一次性筷子,并不限于寿司店。如果要调查一次性筷子,没道理只看寿司店里的,而是要将全江户的一次性筷子,都清查一遍才行。您聪明绝顶,不可能想不通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一看您的举动,便知道一定有玄机。那接下来咱该怎么办呢?”

“你随便找个由头,说是衙门抓错人了,将那些寿司贩子全都放了。这么一来,犯人一定会麻痹大意,再次犯案。”

“原来如此,我这就去传马町……”

瘦松五郎说着,起身正要往外赶,仙波阿古十郎拦住他道:“等一等,我还有话没有说完呢。你应该也看到了,薮下的菊人偶了。在植半店里,有个长得像坂东三津五郎的《卖渍幼鰶寿司》的人偶,你怎么看呀?”

“此话怎讲?”瘦松五郎好奇地歪着头。

“说到歌舞伎中,讲小商贩的戏,首先想到的是乘合船的《卖白酒》,和法界坊的《卖葱》,另外还有卖团扇的、卖朝颜花的、卖蝴蝶的。要说卖鱼的戏,则有立花屋的《卖竹荚鱼》和《卖柴鱼》,却从来没有听说有卖渍幼鰶寿司的。可是,那块告示牌却写着,这是一出戏。你顺路去一趟猿若町,帮助我打听打听,这到底怎么一回事。我和土土助先生,在茅场的茶泡饭店里一边吃着饭等你。”

阿古长与土土助在约好的地方,等了不多久,便见瘦松五郎坐着轿子,赶回来嚷嚷道:“阿古十郎,我查到一件怪事。是这样的:大和屋为了庆祝自己晋升为名题演员,便找来常盘津文字太夫和岸泽式佐等人,针对立花屋的《卖竹荚鱼》,写了一出新戏叫《卖渍幼鰶寿司》。此事原本只有头取、幕内和大和屋三人知道,可不知道从哪里走漏了消息,竟被人做成了菊人偶,这件事情让中村座剧场也大伤脑筋。”

“嗯!……”仙波阿古十郎连连点头。

“我还打听到一件有趣的事情。从上个月起,江户城里的梳头店和澡堂里,便流传出来了一件事。说大和屋要演卖渍幼鰶寿司的新戏,他会打扮成寿司贩子,在江户城里叫卖。只要能看穿大和屋三津五郎,便能得到一条印着家纹的手巾。我去金春町阿兼开的梳头店里一看,果不其然,此事传得沸沸扬扬。来店里梳头的姑娘和艺伎,根本顾不上头发,全都靠着格子窗边坐着,一有寿司贩子经过,姑娘们便嚷嚷着,要找到大和屋,拿到他的手巾。”

阿古十郎点头道:“哦,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事情闹得这么大,我们三个人之前却从来没有耳闻,这疏漏可真不小。”他转去对松五郎继续说道,“瘦松,那么,这桩案子是大和屋干的吗?”

“大和屋的演技精湛,又是有名的花花公子,最近他的戏口碑极好,会不会因此得意忘形,犯下此案呢?可是,被拐走的那四个都是良家姑娘,这可是一桩大案子。”瘦松五郎激动地手舞足蹈乱嚷嚷,“三津五郎好不容易晋升为名题,很快就要上新戏了,再怎么呆蠢,也不该做出这等傻事。不过这都说不准,我们这就去中村座,找三津五郎问话,说不定会有收获呢。”

两个人紧急付了饭钱,很快赶到猿若町。瘦松五郎在前打头,从后台入口,走去伴奏席的头取身边,此时正好是第三幕——《雨夜蓑笠》刚刚演完。三津五郎穿着艺伎美代吉的衣服,从舞台上走了下来。

瘦松五郎上去叫住了他,三津五郎脸色稍变,却并不发憷,径直将三人带进了自己的房间。阿古十郎慢悠悠地说道:“我说大和屋啊,最近江户城里什么最受好评,您可知道?”

三津五郎有些摸不着头脑道:“您说什么呢,若是当下,最热门的应该是薮下的菊人偶吧,还有……”

“您的《卖渍幼鰶寿司》。”仙波阿古十郎紧接着补充了一句。

“什么嘛……?!”三津五郎嘟囔了一句。

“听说您再过一阵子,就要上新戏了。为了磨练演技,上街当渍幼鰶寿司贩子,沿街叫卖。当个演员也真是不容易,为了演好寿司贩子,不惜做到这个地步,其中艰辛,真是常人难以想象啊。实话跟你说了吧,今天我听说关于您的谣传。您年轻有为,热心于精进技艺,这个剧团的人众口一词,全都夸您的好。”仙波阿古十郎笑着夸赞说,“可是,有人说,您最近失了做演员的品格,只顾拼命讨好妇人和孩子,无心磨练演技,到最后竟然沦为寿司贩子,当街叫卖,实在让人不可恭维。我正好在附近,听说了这一传闻,便过来看个究竟。我眼见为实,大和屋绝对是一流的演员,演得实在漂亮。当您面这么说,可能有些奇怪,不过说真的,我对您刮目相看了。”

三津五郎双手扣在膝盖上,听完颚十郎夸赞的话,静静地抬头道:“承蒙夸奖,感谢您没有听信谣传。不过,今天您上门拜访,应该不是来夸我的吧?”他正色继续说道,“我抢先说一句,您几位一起上门,是觉得我三津五郎,就是拐骗案的犯人吗?”

瘦松挪动膝盖,探出身子道:“您这么说,想必是与本案有关。若非如此,您也未免猜得太准了。”

三津五郎摆了摆手道:“您等一等,我与本案无关,却知道为什么,有人要栽赃于我。千住三丁目的大桝屋家,一直照顾我的生意,他女儿阿文留下一句‘卖寿司的来了,我要去拿他的手巾’,便离家出走了,至今下落不明。大桝屋家的老板偷偷来找过我,说估计就是我拐走了他的女儿,可是,这件事情若是闹大了,一家人都要蒙羞。既然知道是我拐的,便提早来打个招呼,回头只要把女儿还回去了,他们便将此事当做秘密,绝不声张。此话太过意外,恍如晴天霹雳一般,我只觉得莫名其妙。庆祝晋升名题新写的《卖渍幼鰶寿司》,离上演还早得很,这件事只有中村座的老板、头取和我三人知道。我连消息是怎么走漏的,都没有想明白,就更别说装扮成寿司贩子,沿街叫卖,给看穿我乔装的人,主动去送手巾了。我根本想都没有想过那些。”三津五郎顿了顿,继续说道,“另外,谣传说我下午两点到四点之间,假扮寿司贩子沿街叫卖,其实每天那段时间里,我都在寺岛村寮,照看生病的父亲,安顿好父亲后,便直接去了剧院后台。案发时我在寮一事,证人众多。所以,我带着大桝屋的老板去寺岛村寮,证明了自己并没有假扮寿司贩子,这才解除了他对我的怀疑。另外还有一事,可以证明我的清白。方才您说我假扮寿司贩子,在江户城里叫卖;但是恕我直言,只有不了解演员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想法。若是为了学习卖渍幼鰶寿司贩子的身形步法,我们演员是绝不会乔装成寿司贩子的。我们会跟在寿司贩子身后,仔细揣摩他们叫卖的腔调和动作的细节。若是自己乔装成贩子,那就无法观察了,还请几位明鉴。”

颚十郎点头道:“听您说了这么多,都不是假话。先不说您下午两点到四点在不在寮内,单是您一句如何演好寿司贩子,就证明了您的清白。原来如此,道理非常明白。若是为了学习步法身形,不可能自己乔装成卖寿司的贩子,道理简明易懂。我为什么就没想到呢。”十郎夸赞一番,继续说道,“我也如实跟您说了吧。在听到您刚刚那番话前,我一直盯着寿司贩子,没有想到其他人。这次能够破案,绝对是您的功劳,听您一番话,我终于明白了,这次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一个长相与您十分神似的歹人,偷听到您要演卖渍幼鰶寿司的消息,便在梳头店和澡堂里散布谣言,说三津五郎为了模仿寿司贩子的身形,亲自乔装上街叫卖,若是能看破他的乔装,便能收到手巾一条。就是他,将上了钩、信以为真,前来索要手巾的姑娘们,一个一个地逐一拐骗走了。”

三津五郎缓缓点头道:“我对此事虽然心烦,但一直未出面澄清,在大桝屋老板上门找过我之后,便猜是有人从中作梗。”

颚十郎忽然正色道:“既然说到这里,这次的案子,可算是破了。大和屋,我还有一事想求您。”

“请讲,虽说不知是什么事,但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全力相助。”

“我想求您的不是别的,从明天开始,还请您打扮成卖渍幼鰶寿司的贩子,在江户城里沿街叫卖。”

“这又是何故呢?”

“此案若非在犯人诱拐姑娘时,抓他一个现行,不仅难以问罪,也无法找到他窝藏之前四位姑娘的地方。为此,必须要让犯人麻痹大意,主动上钩。可是,之前衙门将寿司贩子,全都抓了起来,动静闹得很大,犯人留了心眼,之后一直小心翼翼。大和屋,您从明天开始,就按照谣传,沿街叫卖渍幼鰶寿司,而且,特意高调暴露身份,向大家分发手巾。如此一来,您便成了江户城里,最为热门的话题,我相信那犯人必会乘此机会,再次犯案。早日将犯人抓获归案,您也好自证清白,心情舒畅。这案子您就当是自认倒了血霉,帮我们一把吧。意下如何呀,大和屋?”

三津五郎一口答允道:“这有什么不肯帮的,若我出面,能抓住那个贼人,正好如愿。他欺世盗名,嫁祸于我,令人气愤不已,我都巴不得主动要求,协助抓住大恶人呢!……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作茧自缚

大和屋三津五郎从附近的浅草,开始沿街叫卖,走遍了下谷、本所和深川,今日已经是第六天了。

三津五郎装扮成寿司贩子,走在前面沿街叫卖,离他五十米开外,阿古长、土土助和瘦松五郎都乔装成手艺人,若无其事地暗中观察尾随着。

大和屋穿的行头,简直同词里唱的一样,头戴两端扎起的手巾,穿一件白唐栈的细格纹和服,外披黑衿条纹短褂,脚蹬麻里草鞋,用令人心醉的声音,吆喝道:“哎哟,卖寿司啦,卖寿司,渍幼鰶寿司哩!……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不愧是身段、唱腔都超越第五代——三津五郎的名角,那模样简直是俊朗寿司小贩的代表,就连细节之处也尽善尽美,令人赞叹不已。

不仅如此,仙波阿古十郎还交代,让他高调行事,故意让人看破,所以,他的一举一动皆如演戏,美不胜收,怎么看都不像普通的寿司贩子。

“快看,三津五郎来了!……”

不仅是妙龄姑娘,连上了年纪的女佣们,都纷纷围了上来。

“您是大和屋先生吧,我猜对了,请给我手巾。”

“劳烦也给我一块。”

姑娘们将他团团围住,哇啦哇啦闹得不可开交。

三津五郎满面笑容,好声好气地应道:“对,我就是三津五郎哟。过几天有新戏在中村座演出,届时还请各位前来捧场呀。来,您拿好了。”

事情已经闹得尽人皆知,四人觉得差不多了,决定中午便让大和屋停止叫卖。

他们说定,再围着清住町,叫卖一圈便收手,为了犒劳自己辛苦了几天,四人已经在深川的大清订好座位,打算好吃好喝,彻底放松一下。

走过清住町,朝右一拐便是灵岸町,一侧是灵岸寺长长的外墙。这里行人不多,三津五郎便偷了个懒,只“寿司、寿司”的随便喊了几嗓子。

走过寺院正门五、六十米时,忽然从正门内,闪出一个二十二、三岁的苗条男子。他穿着厚实的三件套和服,外面还披了一件带家纹的紫色小浜缩缅羽织,脚上的木屐鞋带,是天鹅绒做的,鞋底上固定鞋带的金属扣闪闪发光,那个模样,简直如全日本演员的代表一般。他跟在三津五郎身后,慢慢地走着。

此人长得与三津五郎一模一样,看过之后都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一胎生出来的两兄弟。

他从肩膀的动作到脚步,均与三津五郎十分相似。瘦松五郎扯了扯颚十郎的衣袖,低声说道:“出来个了不得的家伙。三津五郎身后又跟上个三津五郎哩!”

那冒牌的三津五郎,并未觉察到身后尾随着三个人,只顾跟着走。须臾,紧邻灵岸寺的冠木门里,跑出来一个姑娘,他对姑娘嬉皮笑脸,不怀好意地招呼她,走到自己身边来。

那姑娘目测不过十六、七岁,羞答答地走到冒牌三津五郎身边,满脸通红,十分忸怩。男子伸手搂住姑娘的肩膀,在她耳边窃窃私语,稍后,他叫来两顶在中大工町的街边,等客的轿子,先让姑娘上了第一顶轿子,自己上了后一顶,一路抬去扇桥。三人见状,赶忙跟在轿子后面跑起来。

轿子赶望了向岛的寺岛村。

讽刺的是,男子的目的地,与三津五郎所住的寮,只隔着一个院子,乃是背靠背的紧邻。他假扮大和屋,正左拥右抱、得意洋洋地与骗来的五个姑娘说笑呢,四个人冲进屋去。

“混帐,你这个混小子!竟然干出这种事来!……”

此人是本所横网町药材批发店——大松屋又藏的三儿子又三郎。他痴迷戏剧,常被附近的姑娘说,自己长得像三津五郎,又偶尔听说三津五郎要上新戏,看到表现他卖渍幼鰶寿司的菊人偶,便想以此拐骗姑娘。

在澡堂和梳头店散布谣言的,不用说也是这又三郎了。

“话说回来,这傻子也真会动脑筋啊!他自己不装扮成寿司贩子,却假扮演员,跟在寿司贩子后面,把案子栽赃到寿司贩子身上,自己则轻松地骗姑娘回家。这傻子还真能想招。从这个角度来说,这卖渍幼鰶寿司的,也可以算是帮凶喽!……”瘦松五郎叹息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