蝾螈

清晨泡澡

仙波阿古十郎得了个诨号“阿古长”,他曾经是隶属于北町奉行所的江户第一名捕,却因为一次办案失手,丢了衙门的饭碗,现沦为一介轿夫,抬轿子混口饭吃。

昨日深夜将客人送到柳桥,已是夜里一时,阿古十郎和土土吕进实在没有力气,大老远地赶回神田的家,便悄悄地溜进了深川万年町松平陆奥守家的杂工宿舍借宿。

第二天一早,天上阴云密布,看天色大雨将至。两人都是懒汉,便以此为口实,决定在这里休息一天,借了条手巾往肩上一搭,走去伊势崎町的澡堂。

深川一带虽然是下町,人们起得却早,才清晨四点钟,街上便已经相当热闹。这厢有人一把好嗓子,唱着源太节,那厢有人吊个假嗓子唱净琉璃。

因为去的是别的町里的澡堂,感觉总是有些别扭,里面也没有相识的人,能够随便地扯一扯闲话。两个人头上顶着一块湿手巾,“扑通!”一声泡进了大浴池里,忽然听到有人在一边说话。石榴口往外昏暗一片,看不清楚。听声音,聊天的两人都有些年纪,嗓音沉稳。

“喂,您听说了吗,阿波屋的事?”

“我才听说,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虽说事不关己,可是闹成这样,实在骇人啊。”

“对,真是的。话说那是第几个了?”

“第六个了。说到阿波屋家的葬礼,这深川谁不知道?今年五月,户主继承人甚之助死了,次月是三儿子甚三郎,七月是他老婆加代,八月是大女儿阿藤和二儿子甚次郎。之后有一阵子没有死人了,大家都觉得也差不多了,没想到这一次,四儿子甚松也紧急去世了,说是今天凌晨断的气。虽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可不到半年时间里,一家里有六口人噼里啪啦地,一个接着一个地连续死去,绝对不寻常。”

“医生是怎么说的?”

“说是破伤风,但是,具体什么原因也说不清楚。据说还是医生第一个说,这是中诅咒了,真是好好吓人得啦!……”

“喂,还是少说两句吧,这么吓人的话,就到此为止了。”

“您倒还好,我家就住在死人那家的正对面,那才吓人呢。我亲眼看到披头散发的白发阿婆,半夜三点在漆黑一片的阿波屋家,挥着手走来走去。我老婆、孩子都吓得不轻,入夜后一个劲儿和我说,都不敢独自上厕所了!……这也罢了,他们家这样一个劲儿地办葬礼,都吃不消奉陪。可大家都是一个町的,总不能假装不知道。”

“哎,说得太对了。不过阿波屋家也苦啊,撇下户主,一大家子差不多全死光了。”

“和死光了没有两样,就剩了个小女儿——今年十七的阿节,也不知这姑娘还有几日活呀。”

阿古长和土土助在二楼,一边吹着凉风喝樱茶,从他们身后,走来一个三十二、三岁工匠模样的男子,他身上湿漉漉的,一边穿着半缠,一边怯生生地走到颚十郎面前,跪下道:“仙波大人,好久不见。我是在金助町时,一直受您照顾的木工清五郎。”

“哦.清五郎啊!……怎么,看你无精打采的?”

“哎,您说的没错,我正伤脑筋呢。”清五郎扭捏了一会儿,长叹道,“其实我有件事,想找您说一说,让您帮帮忙呢。”

颚十郎摸着长如冬瓜的下巴,含糊地推脱道:“我不比过去,现在就是个抬轿子的。说不定帮不上……到底什么事呀?”

“这事情啊……”清五郎往前挪了挪膝盖,悄声道,“您方才听到了吧,阿波屋家的事……”

“嗯,就是六人接连死去,看来这阿波屋是要死绝的事吧?”颚十郎毫不忌讳地笑着说。

清五郎慌忙摆手劝道:“求您小点声儿!……对,就是这件事情。这里说话不方便,劳烦您起身跟我走,咱换个地方说话……”

红斑

万年桥的“鲸汁”专卖鲸鱼菜肴和浊酒。这家店以开店极早闻名,不少值夜班的杂工早上回家时,都会来这里吃早饭。

清五郎看样子十分烦恼。颚十郎倒给他一杯浊酒,可他连酒杯都没有拿起来,只顾自己低着头,愁眉苦脸地嘟囔道:“既然这样,我就竹筒倒豆子,全都告诉您了。其实,阿波屋死人,都怪我……”

颚十郎与土土助对视一眼,吃惊地问道:“说这话可是很严重,阿波屋家六口人死去,都是因为你?”

“对,正是。”清五郎说完,更加泄气地说,“毫无……毫无疑问……”

阿古十郎淡淡地笑道:“我说清五郎,你是不是找错人了?我现在乃是一介轿夫,不久之前,也不过是北番奉行所的例缲方。你若是想找我说,因为自己的过失,让阿波屋六口人丧命,自己现在走投无路,希望我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放你一马,这可行不通啊。我虽然癫狂,可绝不会做犯人的帮凶。”

清五郎的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连忙说道:“您等一等,我已经无法脱罪,早已放弃逃匿。只是这次意外撞见您,希望您能听一听,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

颚十郎认真地打量着清五郎,问道:“那你到底怎么杀的那六人?”

“您问我怎么杀的,我也不好回答,虽说不是我直接下手,可与直接下手也没什么分别……”

“话别含在嘴里,说清楚一点。”土土吕进插嘴说。

清五郎点头道:“事情的起源是壁虎。”

“壁虎?壁虎怎么了?”

“突然说是壁虎,您肯定听不明白。我这就把前因后果,仔细地说给您听。事情是这样的……”清五郎颤抖着举起酒杯,将杯子里的浊酒一饮而尽,“事情有些古早,恰好是三年前,阿波屋要建造离屋,我负责承建。这件事没什么可说的,建离屋也不限工作时日,所以,我仔仔细细将活儿干完了。”

“嗯。”

“转眼到了今年二月,阿波屋突然上门找到我,说那间离屋每天入夜后,明明没有风,却发出树叶摩擦的轻微响动,其间还会听到长长的叹息声。若只是这样也罢了,迷迷糊糊睡着以后,忽然有一团如黑云般密集的东西,从天花板里掉下来,压在胸口和肚子上,一整晚都做噩梦。阿波屋觉得那间离屋有问题,找我去仔细查看一下。我觉得实在荒唐,可是又不好说,只能不情愿地跟着去了他家,按地板、屋檐里、拉窗后的顺序一一查看,最后拆掉储物柜里的天花板,上天花板夹层查看。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看到了了不得的东西。”

“怎么了,突然脸色煞白,你看见什么吓人的东西了?”阿古十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清五郎咽了咽口水,感叹着说道:“那正好是八张榻榻米大的起居室正上方的房梁,有椽子支撑住的地方,有一条六寸多长的壁虎,身体正中被五寸钉打穿,给钉在了房梁上。应该是我钉椽子时,碰巧钉住的。这种事,就算有意为之,也无法做到如此精准,正好穿透身体的正中央。”

“这又怎么样呢?”

清五郎都快哭出来了,颤巍巍说道:“我再怎么胆小,单是这样也不会被吓到。可是,我随手伸出蜡烛,往那边一照,忍不住哇呀呀地大叫了起来。只见不知道从哪儿,爬出了成百上千条一寸多长的小壁虎,在房梁上爬来爬去。那些小壁虎大小同蚯蚓差不多,满满当当地挤在房梁上,看起来就好像房梁在晃似的。我仔细观察小壁虎在干什么,可能被钉住的壁虎是它们的妈妈吧,那些小壁虎一个劲儿搬运小蚂蚁和蛆虫。它们将米粒大小的苍蝇卵叼起来,送入大壁虎嘴里。应是两年前就被钉住的大壁虎,则张开血红大口接住食物。我听说壁虎生命力很强,可是看到那样的场面,还是震惊万分,吓得乱滚带爬地从天花板夹层下来,慌不择路地冲回自己家里。那之后,我发了三天高烧,到第四天才终于好转。可我再胆小,看到起居室天花板里的壁虎,吓得逃回家,还是说不出口。烧退后过了两天,我上门去找阿波屋,若无其事地告诉他,房子没什么问题,这事情就过去了。然而……”清五郎再次垂下脑袋,“然而在那之后,不到两个月,也不知怎么了,户主继承人甚之助忽然发起高烧,痛苦半天便死了。他死时,我赶去帮忙给他净身,偷偷瞟了一眼甚之助先生的胸口,只见他胸口上,有一块文久铜钱大小的红斑。位置正好与壁虎被五寸钉打穿的地方差不多。那里出现了一块奇怪的红斑,还渗着血呢。”

阿古十郎看起来有些胆怯,与土土吕进对视了一眼,点头道:“原来如此,这可了不得啦!……”

“之后的事情,就和您在澡堂听到的一样,我也不多说了。第二个死的是三儿子甚三郎,接下来是他老婆、大女儿阿藤、二儿子甚次郎,大家全都是一个死法。这次连四儿子甚松都死了。全怪我胆子太小,事情才闹成这样。如果我当初将壁虎的钉子拆掉,或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和阿波屋的主人说清楚了,也不会闹到今天这步田地。虽说是壁虎作祟,可追根溯源还是我造孽。我没有直接下手,但是,这件事与我亲手杀害阿波屋一家六口,并没有什么差别。如此一想,我便坐立难安,还请您明察。”

房顶里面

深川的油堀。沿着里川河岸,建造有一排油藏,油藏墙壁的裂缝中,都丛生着狗尾巴草,蟋蟀在藏中的油壶和油瓮间鸣叫。这条河岸即便正午,也给人以阴森森的感觉。

时间接近黄昏,天上一阵阴来一阵雨,河对岸正飘着雨花。恰逢涨潮的时候,柳枝梢被浸泡在了水里,沼虾和海蛆接连扑通!扑通!跃出河面——正是傍晚的逢魔之时。

穿过油藏边昏暗狭窄的小道,来到一堵古旧的黑板墙前。清五郎拉起后门闩,指着里面说道:“我们就从这里进去。现在人都去主屋守灵了,离屋里应该没有人。话虽如此,我们也不好堂堂正正地闯进去。我把墙角的护墙板,拆开了一小点,窄是窄了点,麻烦就从这里进去吧。”

三人沿着水池走到离屋,清五郎架好倒在一边的梯子,轻巧地爬了上去。他不愧是木匠,很快便在切妻式的护墙板上,开出一个足供一人通过的口子。他对两人招了招手,滋溜一声钻进了洞中。

反正都上了贼船,阿古十郎和土土吕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跟在他后面爬进了天花板隔层。

房顶的板材架成了一个人字形,左右由好几根梁木和化桩支撑着,组成骨架,之间挂着很多蛛网。

烛光照得到的地方,看起来比较明亮,不过顶多照到两、三米。两、三米开外的地方,前后左右皆是一片漆黑,灰尘味直冲脑门。

三人小心前行,留意着以防踩穿天花板。突然,走在最前面的清五郎,蜷缩身子停了下来,不知道他指着什么东西,转身对两人示意。

两人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果然,一条六寸多长的壁虎身体,正中被五寸钉打穿,却没有死,依然不断扭动。

壁虎的背上好像涂了油,弓着背,似乎立刻就要跳起来,可它很快又如死了般一动不动。

清五郎将蜡烛拿近,看看它到底在干什么,只见它两个爪子,紧紧抱着一只濒死的大蜘蛛当诱饵,大口大口吞咽着循着大蜘蛛的气味,赶过来的小蜘蛛。

土土助倒吸了一口凉气,慨叹道:“这可太骇人了!……难不成,它就这样活了三年!……没想到竟能到这个地步。原来如此,这家伙的执念确实可以作祟了。”

阿古长一旦出神地思索,便会习惯性地皱起眉头。他借着蜡烛的亮光,仔细打量过那条壁虎,突然扭头压低嗓子,对清五郎道:“你之前说什么时候建的离屋?”

“三年前的五月。”

“那又是什么时候,上的天花板隔层?”

“今年二月。”

“这么说,这条壁虎被钉在这里,已经两年零四个月喽。”

“没错,您说得对。”

“这就怪了。”

“哪儿怪了?”

颚十郎指着贯穿壁虎身体的五寸钉,说道:“如果这根钉子在这里钉了两年多,钉子的锈就不该这样。靠近壁虎身体的部分自不用说,就连钉头也该有铁锈才对。可是你看,这根钉子就同全新的一样。”

清五郎打量了一会儿钉子,惊道:“原来如此,确实奇怪,三年前钉的钉子,不可能这么新啊。”

“这钉子钉在这里,哪有一年啊,我看最多二十天,搞不好才钉上四、五天。奇怪的不只是钉子,清五郎,你仔细看那玩意儿。你说那是壁虎,可是,这其实是这一带,水沟里生长的蝾螈。壁虎的手脚好像无花果树的叶子,而这家伙却有脚趾,钉在这里的不是壁虎,而是蝾螈。快别心惊胆战地离那么远,凑过来仔细看看。”

清五郎小心翼翼地伸过头来一看,吃惊地说道:“您说得对,这确实是蝾螈。”

仙波阿古十郎笑嘻嘻地转过头,去对土土吕进说道:“土土助先生,这就怪了。您也知道,壁虎会为捕食趋光的蚊虫,而爬到屋檐下或墙壁上,可是蝾螈本是水生,顶多爬去岸边的草丛。”

土土助瞪着眼道:“如此说来,那是有人特意上来,将蝾螈钉在这里喽。”

“对,初步判断正是如此。”阿古十郎说罢,又指向天花板上积的灰,“您看,证据在这里呢。”

土土助和清五郎一起,顺着亮光照到的地方一看,只见那里灰尘上,留着一个穿着袜子留下的足迹。

“清五郎是个木匠,不可能穿着袜子,上到天花板隔层,不用说,这是别人留下的脚印。”阿古长转去对清五郎道,“除了我们走的入口,还有别的地方,可以通到天花板的隔层吗?”

“和常规一样,大客厅有三块天花板,可以往上推动,能从那边上来。”

“这离屋一般是谁在住?”

“肥前松浦大人的年轻浪人武士——新田数负,今年春天入住这里。他父亲是个西医,很熟悉荷兰的植物。那个新田也喜欢读书,在离屋从早到晚埋头苦读。”

“那是什么人?阿波屋家的亲戚?”

“不,不是亲戚,说白了就是个房客。我倒回去给您说。今年春天,阿波屋的小女儿阿节,同五个学习日本舞的朋友,一起去向岛赏花,回家的路上,被几个混混一样的旗本武士纠缠,差点就要受伤时,幸好有那个浪人新田上前解救。作为答谢,他们便让新田,在找到官职之前留宿家中。”

仙波阿古十郎沉思片刻,忽然问道:“清五郎,你和那个浪人,说过关于壁虎的事了吧?”

“对,因为那浪人要入住离屋,我觉得瞒着他不太好。”

“这是阿波屋家里,开始死人之前的事吗?”

“对。在那个浪人入住离屋后,过了一个月我告诉他的,那天正好是八十八夜之后。”

“户主继承人甚之助,是在什么时候死的?”

“五月二十日,在我告诉浪人有壁虎后的第二十天。”

“你将当时看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那个浪人了吗?”

清五郎慌忙摆手道:“怎么可能。我只说据传,在这里睡觉会招梦魇,似乎是离屋的天花板上有问题,说得很模糊。”

颚十郎坐在满是蛛网的房梁上,环抱双臂沉思片刻,点头说道:“清五郎,我想看看甚松的遗体,你立刻去神田,把瘦松那小子叫来。”

“哦,是吗?明白了,我这就赶去叫人。”

油壶

阵雨刚刚下过,淡淡的新月光芒,从薄薄的云曾中透射出来。五人蹲在油藏边的小道上——他们是阿古长、土土助、瘦松五郎、清五郎,还有御用医生山崎椿庵。

阿古十郎环视四周,低声道:“怎么样,瘦松,甚松的尸体是什么情况?”

“他发过高烧,而且,手脚关节都肿起来了,看样子是伤寒或者破伤风。之前的四人我没有见过,也不好说,不过,应该八九不离十。椿庵先生,您怎么看呀?”

“我一度以为是霍乱,可是他吐的东西,和得霍乱的完全不同,虽说胸口和背上也有红斑,死者的面容,也如霍乱患者那样呆滞,可如果是霍乱,不可能只有阿波屋一家得病。”

阿古十郎性急插话道:“原来如此,那您觉得他的死因是……?”

“我判断是被下毒了,而且,用的是少见的西洋毒药。不过,这都是我的推断,并无确凿证据。”

颚十郎拿手摸了摸长脸,点头欣喜地说道:“在向岛赏花时,救人的是新田数负,被救的是小女儿阿节。而不断横死的男性,则是户主继承人到四儿子,女性的是大女儿和这家的夫人。目前幸存的是父亲、借宿的新田与小女儿阿节三人。而那数负的父亲是位西医,精通西方草药。这么一看,阿波屋事件的真相,已是呼之欲出。怎么样,瘦松,你还有什么别的见解吗?”

“案情如此清晰,我没有别的看法了。之前堺屋一案,也像这样人证确凿,却最终被蒙蔽双眼断错案,不过,这次没有问题,铁证如山!……”瘦松五郎欣喜地会心一笑,继续说道,“正所谓过犹不及,因为一切都做的太碰巧了,所以,阴谋很容易败露,可见这坏事,并不是那么容易干的。”

瘦松正在感慨,一直观察黑板墙后门的土土助,发现了些什么,低声叫道:“快看那个,他走路的样子可真奇怪呀。”

四人一齐朝敞开的后门望去,说曹操曹操到,那新田数负正沿着水池,在淡淡的月光下,晃晃悠悠地往离屋走去。

作为一名男性,他的面色有些苍白,长得机灵帅气,身穿一件黑羽二重的薄袷,十分潇洒。

这些先放在一边。新田的步态实在不寻常。他就好像喝醉一般步履蹒跚,身子向前冲,摇摇晃晃的,深一脚浅一脚,才走了没几步,忽然停下来喘着粗气,双手在胸口抓挠一番,然后继续摇晃着走起来。

“他喝醉了吗?”

“就算是喝醉,这步态也未免太奇怪了一些。”

五人挤在暗中观察,只见那新田数负,突然像看不见了似的,从水池边往离屋的反方向走,进了竹林,被碗口般粗壮的孟宗竹,猛地抽了一记,仰面倒在地上不再动弹。

“怎么回事?我们过去看看吧。”

阿古十郎带头,几人沿水池边,跑到新田数负身边,蹲下一看,只见他面如土色,已近气绝。

“哟!他快死了!……”

椿庵解开数负的和服胸襟,熟练地查看一番,扭头对阿古长道:“您看这红斑!……”

数负似是在蹒跚中撞伤了,右边膝头有一块擦伤,正在淌血。那伤口上方右侧腹处,有一块文久铜钱大小、如罂粟花一般显眼的红斑,与甚松身上的一模一样。

阿古长一反常态,一脸困惑道:“这可错得离谱,我完全想错了。看这样子,得从头梳理一遍,但是,也不能把人丢在这里。清五郎,你快去主屋叫人!”

清五郎吓得脸色发青,浑身打颤,被阿古长一拍屁股,奔去主屋喊人。正当四人要将数负扶进离屋之际,连接主屋的柴木门,猛地被人推开,阿波屋家小女儿阿节,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她长得年轻水灵,即便穿着一身黑色的丧服,也显得美艳动人。她跑得很急,连内衬的鹿之子红衬裤,都已经露了出来。她的脚上也没穿鞋,只穿着袜子便赶过来。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数负身边,两片长振袖一甩,俯在数负胸口,双手拽住他的衣襟,哇地放声大哭起来:“数负大人,数负大人!……怎么您也……连您也……啊,怎么办!这可怎么是好!您要有个万一,我也不活了!……求您快睁开眼睛,别死,别死呀!……我与您心心相印,恋您恋得心焦,可我的心意,还没有说出口,您竟变成了这样。我的心意不得传达,实在悲伤至极。我对您的爱恋,您究竟听没听见?”

阿节不顾旁人,悲痛不已。阿古长轻拍她的肩头,说道:“我知道您悲痛难忍,可您这样耽误治疗,恐怕本来能救回来的人,就要丧命了。要哭一会儿再哭,先让我们把人抬进离屋治疗吧。”他与土土助、清五郎三人一起,将阿节拉开,把数负抬进离屋。

数负发起高烧,单是靠近他身边,都能感觉到热度。他似是浑身发冷,一直不断地颤抖,断断续继续说道:“畜生!你这混蛋!……杀了阿波屋家六口人!你就是阿波屋家的仇敌!……你不要跑啊,我这就去离屋拿刀来,将你喀嚓!喀嚓!一刀斩断!……混蛋!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能现在死!你给我等着!……”

新田数负一直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做出抓捕的动作,仿佛骇人的凶手就在身边:“畜生!……拿短刀!快拿短刀啦!……快,要逃走了!……”他一直摸索寻找短刀,随后突然坐起,竟要爬着往外走。

瘦松扭头对颚十郎道:“阿古十郎,他到底在说什么呢?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您有办法问出来吗?”

“他烧得厉害,我有些担心,不过试一试看吧。”阿古十郎说罢,凑到数负耳边,“新田先生,新田先生,您说阿波屋家的仇敌,到底是怎么囡事?……就一句话就好,告诉我们吧。我们这就去,将那人一刀了断。喀嚓!……快,只要您一句话。”

可是,数负却似完全没听到阿古长的问话,瞪大了眼睛,只顾一个劲儿地说短刀短刀。阿古长叹息道:“这可不妙,他一句话都不肯说,还有没有别的线索呢……”

说话间,数负渐渐地只有出气,没了进气,眼看就要咽气了。

“椿庵大夫,劳烦您再让他多撑一会儿。阿波屋一家六口横死的秘密,全靠这人的一句话呢。”

“好,我尽力而为。”

待回过神来,发现方才还在屋里俯身哭泣的阿节,人已经不见了身影。瘦松惊诧道:“哎?刚还在屋里的阿节姑娘,什么时候出去的?……我看那姑娘好像知道些什么,正想找她问话呢。”

正说着,木匠清五郎赶来,胆战心惊地低声道:“我看到一件怪事,阿节小姐爬上梯子,进到天花板隔层里去了。”

仙波阿古十郎打一个激灵道:“阿节上天花板了?这是真的?……你没有看错?”

“今天夜里月色这么亮,我想看错都不行,绝对没错。”清五郎一口咬定,“她一脸惊恐,一边四下张望,一边从我开的那个口子里,爬进天花板里层去了。”

“好,那咱等她下来。被她察觉要坏事,人不便去得太多,瘦松.我俩去看看吧。”

篱笆墙边是一丛还未开花的芦苇。阿古十郎与瘦松五郎一起,蹲在芦苇丛后,盯着黑咕隆咚的墙板破洞。

须臾,阿节从洞里探出脑袋和肩。她右手攥着一个草纸包着的,点心模样的东西,摇摇晃晃地踏着梯子的横档,缓缓下降。

她环视四周之后,朝沿堀的油藏方向走去。颚十郎猛地从芦苇丛中站起,绕去阿节跟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阿节姑娘,你刚刚从不寻常的地方爬出,到底是有何贵干,要去天花板的夹层呀?”

阿古长厉声说完,伸手夺过阿节手里用,纸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纸里包的,正是天花板上被钉住的蝾螈。

“哟,这东西真奇怪,这是什么呀?”

阿节红了脸道:“太害羞了,这是下恋爱咒用的蝾螈。数负大人好像不想寄宿在阿波屋,一直说要走。我听人说,将活蝾螈钉在心上人住的房间天花板上,便可留住人,让他无法离开。所以,我每个星期都去黑门町的四目屋买活蝾螈,钉在数负大人住的房间天花板上。根据那咒语的秘传,只要超过一周,被下咒的人就会遭遇祸害。我本想早点换掉的,可因甚松死去,把这件事给耽搁了,将事情闹成这样。”

阿节大概是想哭,一步一步往油藏的墙头走,正要往墙上靠时,忽然惊叫道:“呀,真恶心,有东西碰我的脚!……”

阿古长立刻冲到阿节身边,仔细一看她的脚,只见她脚边盘踞着一条大蝮蛇!那蛇背上泛着青光,刷的一下分开草叶,滑进堆在一起的油壶中。

阿古长顺手从地上拿过树枝,盖住油壶的盖子,道:“瘦松!我明白了!……杀害阿波屋家六人的,就是这条蝮蛇!……这是阿波地区特有的蝮蛇,名叫黑波见,是江户没有的品种。它定是躲在油壶里,一路被运到这里的。蝮蛇只在八十八夜到十月中旬咬人,这正是阿波屋开始有人死的时候。为什么我就没想到这点呢!……”他说罢,伸手搭在靠着墙壁,颤抖不已的阿节肩上,“阿节姑娘,你被蝮蛇咬到了吗?”

阿节摇头道:“不,没事。”

“那就好,这么一来,新田先生的病因也清楚了,一定能获救!……你快将蝾螈拿去堀水里放生,把下的咒解除了吧。”

阿节“哇啦”一声,飞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