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咒缚再现 第九节
绿风庄里一片鸦雀无声。那一对未婚夫妻火化后的遗骨,分别由各自的亲人带回熊本市,择日再举行葬礼。剩下的行武荣吉和日高铁子,还有牧村和直美这几名男女以郁闷的表情迎接星影一行人。
行武因为一些后面会提到的原因,脸上长了邋遢的胡渣,眼皮也不知是否睡眠不足而浮肿。直美穿着紧身的黑色薄毛衣,不知是否把它当作悼念死者的丧服,象牙形状的项链,和她小小的金色胸针很相配。日高还是一样土里土气的,她彻底地发挥了她的丑陋,傲慢的态度让她变得滑稽,随兴的打扮更显出她的丑恶,凌乱的头发看起来好像这一、两天都没梳过一样,在那副厚重眼镜后面的眼睛,好像在想别的不知道什么事情。至于牧村,就只有牧村一人,一如往常一样悠闲又沉着。他这样的态度,即使在得知横田被杀之后,也几乎没有什么改变。
四名大学生在餐厅里,被告知好友的死讯。一直看着窗外的日高在听到之后吃了一惊,把头转回来,她轻微斜视的眼睛现在看起来僵硬得厉害。直美彷佛冻结似地一动也不动,紧紧地抓住椅子扶手。行武用一条脏手帕使劲擦着他的脖子,慌张地大口喝着桌上的茶。
星影龙三自信满满地看着在座的人,然后他的视线再度回到行武身上。接着像个名演员说出得意的著名台词一般地说:“行武,我有事想问你一下,你今天早上一直都待在这里吗?”
“没有,我有出门去。”
“唔。那你是几点回来的呢?”
“过三点的时候。”行武荣吉一脸不解地说。
“嗯,很好。”侦探很满意似地点点头,“横田他啊,今天两点二十分的时候被杀了。那时候你在哪里?”
“那、那不能说。”
“嗯,很好。可是我一定要请你说出来才可以。我再问你一次。你当时在哪里呢?来吧,说说看。”星影龙三脸上浮现微笑,用看好戏似的态度追问行武。对他来说,在这种时候,正是他享受这份工作的醍醐味的时刻。
“我不能说。”行武强硬地坚持道,并且摇晃他那头凌乱的总发。这时候,旁边的一名警官叫了一声“侦探”,星影却没有转头去看他。
“行武,我并没有打算要逼你说。不过如果你是日本画家的话,也会需要亲手处理当作画材的鲤鱼吧,你多少也学一下鲤鱼吧。别死到临头还嘴硬。”
“侦探,你是不是哪里弄错了啊?我没有杀横田。我绝对是清白的。”
“哈哈哈,你啊,别惹我发笑啊。不管是沙吕女还是橘还是横田,我有证据可以证明他们全都是你杀的。因为你很顽固,所以我得把我的推理再说一次才行。实在是很麻烦。”星影侦探把刚才在古坟前面所说的冗长推理再说一遍,接着很享受似地吸着石楠木烟斗里的烟草。但是行武却满腔怒火。他大吼着站起来,由井正雪式的总发也跟着散乱。
“侦探,我什么都没做,我可是什么都没有做喔。”
“你实在是个顽固的男人,真是的。凶手除了你以外就没有别人了,我刚才不是这么说明的吗?别再做无谓挣扎了。如果不是你干的,就快提出个不在场证明来听听。”
“侦探,要是说了的话,等于把我自己的学校抹上一层泥了。”
“抹上一层泥?哎呀哎呀,我以为你学的是涂抹颜料,结果却是做泥水匠来着吗?”
“侦探,这对我来说是很严肃的事。如果你硬是要我提出不在场证明的话,我也是个男子汉,与其要伤害大学名誉,我会像个日本男儿,堂堂正正地切腹。”
“切腹?哇哈哈,你还要加演这码戏啊。那就快点切一切吧。”
“我会切的。我会光明正大地切腹。”
二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星影都这么说了,但行武好像希望能有个人来阻止他的样子,他咚一声盘腿坐在地上,把外衣脱掉,衬衫也不得不脱了。看起来很从容,但实际上是很勉强地裸露出上半身,然后好像有点后悔把事情搞到这般地步似地叹了口气,一脸难为情的表情,仔细看着他那彷佛去壳蛤蜊肉似的肚脐。
但是,不知是否大家都看穿了这出愚蠢的闹剧,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出来打圆场。日高更是对坐在地上的日本男儿投以轻蔑的视线,用鼻子哼一声嘲笑他。
“谁都可以,到厨房去拿菜刀还是什么东西过来。另外,各位,我最讨厌有人爱演切腹剧。我亲爱的各位同胞,说到切腹,明明就有其他更轻松又不容易失败的自杀方法,但若是如此为何又要欣然切腹呢?理由很简单,因为他们的头脑不但十分单纯,而且还不健康。当事人既可以透过切腹这种自我虐待的行为陶醉在悲惨的气氛中,周围的人们也因为看到了平常不容易看到的自杀场面,而使自己虐待狂的心理得到充分满足。特别是切腹并不像举枪自尽那样,切腹会拖很长的时间;也不像上吊,切腹会流很多血。如此富有戏剧性的效果,不管是当事人或围观者,他们都极为珍视这一点。尤其是近松的《长町女切腹》,根本就是本末倒置,心理异常。也就是说,那是个不健康的故事。我们必须要把这种不健康的做法从日本人心中赶走才是。”
星影龙三侦探说到这里停顿一下,低头看着行武。“你怎么样?如果可以的话,我是很想仔细拜见你这难得一见的切腹剧,但是切腹可不会那么简单就死的喔。一般人类的肚皮很难切开。而且不可能光凭那样就去西方极乐世界。腹部大动脉一直通到腹腔深处,如果想要切开那条大动脉,用小刀或短刀是切不到的。就算用锋利的日本刀,以普通人的力气也无法切到大动脉。就算切到了,因为也同时切到大肠和小肠,所以肠子里的污物会跟血一起流出来,会臭气冲天喔。懂了吗?我们没有义务面对那样的画面。所以我希望你可以打消念头。”
侦探再度将石楠木烟斗放入口中时,先前一直在找机会插话的年轻警官很客气地说:“侦探,你在一开始时曾经说过,这个人的不在场证明有问题,不过我知道他并不是这次案件的凶手。”
“什么?”这突如其来的证词,让星影毫不掩饰地露出不愉快的表情:“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的,事实上……”警官所说的话,如下所述:
十一月一日晚上,行武微醺地(但依照行武本人当天的表现,客观陈述起来应该是酩酊大醉)出现在人吉车站,对车站里擦鞋的人说“喂!擦鞋”。然后被拒绝之后生气地说“怎么,女客人的鞋你就擦,我的鞋你就不擦”,猛然就打那擦鞋的头,赶到车站的巡查用柔道的腰车技制伏他,最后关进拘留所去了。他是今天两点半被释放的,所以这一点构成他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唔——嗯,确定是他本人没错吗?”
“是的,没有错,把这个男的从拘留所放出来的是我,所以绝对不会错的。”
“唔。”星影双臂环抱着胸,表情凝重;警官很过意不去似地把视线别开。
“可是很奇怪呢,那个擦鞋的为何说什么都不帮他擦呢?”说这话的是川边检察官。行武很不好意思的把头转向旁边,回答问题的又是那位警官。
“是的,虽然争执发生时我不在现场,不过当时他穿的是木屐。”
“木屐?”
警视惊讶得像只鹦鹉一样重复说了之后,大家都不禁笑了起来,叽叽地笑着,这种写法像是拙劣的谐音笑话。先不说这个,在场的人里面没有不笑的,除了行武之外,还有星影龙三。这也难怪,他所建构起来的推理高楼在一瞬间崩塌了,只剩下一堆丑陋的瓦砾。到底是哪边疏忽了呢,不管他再怎么歪头想也想不出来。不可能,他亲手做出的设计图,应该连一公厘的误差都没有才对。
就在这个时候——“等等,星影先生。”一反常态以慌张的语气叫他的,是直美。圆圆的眼睛带着光辉,双颊因激动而泛红。
“干嘛?”
“那个,你刚才说,是行武威胁我,要我让别人以为那把绿色的刀子是红色的?”
“嗯。”
“我不希望被牧村误会。可以请你明确地说出,行武是用什么事情威胁我吗?”
“嗯。”
“如果没有的话,你在我的未婚夫面前说这种话,会为我带来麻烦。”
“嗯。”
“行武,你也说些什么嘛!”被直美念了之后,行武这才认真地听到她的话。
“侦探。”他一边扣上衣的扣子一边说:“那是你搞错了。如果我根本就没有威胁这女孩,那也就没有足以用来威胁的事由了。”
“我知道,我知道。”星影侦探不高兴地猛烈摇着头:“我自己知道我的推理有问题,不需要你和直美在那里说东说西的。真是让人气恼,实在是太不顺了!”他的额头浮现青筋,脾气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他砰地拍了桌子一下。
“畜生!我堂堂天才星影龙三,居然被一个土里土气的乡下罪犯给整了,实在很不愉快。说起来,你们没有充分协助办案也有错。你们不帮忙,案子怎么可能解决。都是因为你们的关系,才让我蒙受这般耻辱!例如日高,你从人吉车站回到这里来的时候,是因为什么原因让你出现那种态度?那个原因是否能成为破案的因素,并非由你们这些外行人来判断,要交给我来判断才对!现在说也可以,好了,你当时为什么会那么激动,这次要明确地告诉我。”
生气地跺着脚的星影,用右手拿烟斗指着日高铁子,以忿怒的眼神瞪视她。星影凶暴的气势似乎吓到日高,她坐在椅子上一时之间没有动作,然后忽然趴在桌上,颤抖着肩膀开始哭泣。包含辛岛警视在内,所有人都不知所措,在这气氛之中还能怡然自得的,很显然只有星影一个人。
“女人这种动物也太会哭了吧。星光明灭也哭,花谢了也哭。我已经腻了女人的眼泪。我本来以为日高是这些女性之中多少还有理智的人,却意外地也和其他女人一样平凡,真让人沮丧。不巧,我并不是个会被眼泪战术欺骗的人。希望你不要演无谓的戏码了。我想听到的,不是你清亮的哭声,而是你做出那种奇怪态度的理由。”
相对于星影毫不留情的话,日高铁子的身子颤抖得更为剧烈,不知所云的句子从她的口中断断续续说出。“我……衬、衬……带……”
“啊?什么?”直美把耳朵凑近日高嘴边,努力想捕捉她的意思,但铁子一下摇头一下点头,不断小声说着不知道什么话。
不久之后,直美用严肃的表情看着星影,难以启齿地说:“星影先生,我知道日高当时为什么态度会那么奇怪了。她在和田上太太到市场的途中,衬裤的松紧带突然断掉了。那种情况下不管是谁都会慌张的。”
“是喔,衬裤的松紧带喔。”这意料之外的话,让辛岛警视和川边检察官不禁噗嗤笑出来。星影没有笑,一脸认真的表情。“对男人来说很好笑的事,对女人来说也许是悲剧。但是对女人来说是喜剧的事,对男人来说绝对不会是悲剧。反正所谓的女人啊——”
“侦探先生,你竟敢让我蒙受羞辱!”
日高打断星影的话,满是泪痕的脸扭曲了,歇斯底里地叫骂。“而且还是在这么多人面前!你虽然厚颜无耻地自称是名侦探啦、天才啦,其实平凡得要死!但是却装模作样摆架子,净说些愚不可及的话,真让人作呕!”
“你说啥!”
这一男一女猛然站起来,恶狠狠地瞪着对方,有好一会儿身体连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