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真是太棒了,你认为如何?”
加马什转过身,注意到身边有位年长于他的男士,看起来颇有身份。
“的确。”探长点点头。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观赏着面前这幅画。四周满是嘈杂声,人们高谈阔论,说笑着,老朋友叙旧,新朋友结交。
但这两个人却似乎有着自己独立的安静空间。
巧合的是,他们面前墙上挂着的正是克莱拉·莫罗个人画展的主画作。她的作品悬挂在现代艺术博物馆主画廊四周的白墙上,大多数是人物肖像画。有些画彼此紧挨着,好像小小的聚会;有的则孤零零地单独挂着,比如这一幅。
这是所有肖像画中最朴素的一幅,挂在最宽敞的墙面上。
没有竞争,也没有其他画作的陪伴,就像一个岛国,自成一派。
独霸一方。
“你看到这幅画是什么感觉?”男士问道,敏锐的目光盯着加马什。
探长笑了笑,“其实,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看到。我们和莫罗一家是朋友。她第一次从画室中拿出这幅画时,我就在现场。”
“幸运儿啊。”
加马什抿了一口杯中品质极好的红酒,点头同意。幸运儿。
“弗朗索瓦·马鲁瓦。”年长者伸出手自我介绍。
“阿尔芒·加马什。”
听到这话,年长者更仔细地端详探长,点点头。
“真遗憾,我早就应该认出你来才对,探长先生。”
“哪里哪里,我更希望人们认不出我。”加马什微笑道,“你是画家?”
实际上,他看起来更像个银行家。也许是艺术品收藏者?他们属于艺术链条的另外一端。他应该七旬有余了,加马什猜测。他看起来生活优越,定制的西服,丝绸领带,身上隐约散发着昂贵的古龙香水的味道。他有些秃顶,头发精心修剪过,胡须也刮得很干净,蓝色的眼睛显出睿智。所有这一切,都被加马什探长迅速而本能地注意到了。弗朗索瓦·马鲁瓦看起来既精力充沛又从容镇定。在这样充满人为营造的氛围中,他显得游刃有余。
加马什环顾展厅,满屋的男男女女们穿梭往来,有的在交谈,有的吃着水果和点心,有的则呷着葡萄酒。两条长椅摆放在展厅中央,却没有一个人坐在上面。他看到蕾娜·玛丽在展厅另一头与一个女人交谈,还看到了安妮。戴维已经到了,正脱掉外套,走到安妮身边。加马什继续扫视着,直到看见加布里和奥利维耶,两人并肩站着。他想自己是否应该过去和奥利维耶说说话。
说什么呢?再次道歉?
也许蕾娜·玛丽是对的?他需要被宽恕吗?或者赎罪?他希望自己所犯的错误从个人档案中清除吗?那个他天天深藏于心、不断写入新内容的个人档案。
账本。
他希望那个错误消失?
事实上,没有奥利维耶的宽恕他照样可以过得很好。
但再次看到奥利维耶,他却感到一丝颤抖,怀疑自己究竟是否需要对方的宽恕。他也想知道奥利维耶是否愿意宽恕他。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站在一边的男士身上。
加马什一直以来觉得有趣的是,尽管优秀的艺术作品能够反映人性、自然、人类或者其他别的什么,画廊本身却经常是冷漠而严肃的,既不吸引人,也不自然。
然而,弗朗索瓦·马鲁瓦在这里却很舒服,大理石和尖锐的画框边角似乎是他的天然栖居地。
“不,”马鲁瓦回答加马什的问题,“我不是画家。”他笑了起来,“很遗憾,我没有创造力。与大多数同行一样,我像毛头愣小子一样涉足艺术,结果发现自己极度缺乏天分,缺乏得出奇。很令人震惊,真的。”
加马什笑起来,“那么你怎么来了这里?”
加马什知道,这是克莱拉大型公开画展前夜的私人鸡尾酒会。只有少数人才能被邀请参加预展,尤其是在这着名的现代艺术博物馆。有钱的,有势的,画家的朋友和家人,还有画家本人,如果按照顺序排的话。
在预展中不要指望画家能怎么样。只要他们穿着衣服,神志清醒,馆长们就大可放心了。加马什看了眼克莱拉,她神情紧张,衣服凌乱。裙子有点歪,衬衫的领子向上揪着,好像她刚刚伸手去挠后背上够不着的一个地方。
“我是画商。”男士递出名片,加马什接了过来。奶油色背景,简洁的压印浮凸黑色字体,上面只有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再没有别的信息。纸张厚实,纹理清晰,是质量上乘的名片。毫无疑问,很适于高端业务。
“你了解克莱拉的作品?”加马什问道,一边把名片塞入胸前口袋。
“一点也不了解。但我与现代艺术博物馆的馆长是朋友,她塞给我一些宣传册。我真的非常惊讶,上面介绍说莫罗夫人一直住在魁北克,已经快50岁了,却似乎没有人知道她。她简直就是从天而降啊。”
“她来自三松镇。”加马什说,看到对方茫然的目光,他又解释道,“是南面的一个小村子,在佛蒙特的边界地带,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地方。”
“也很少有人知道她。一位无名艺术家出自无名小镇,却……”
弗朗索瓦·马鲁瓦张开双臂,姿势优雅而又富有说服力,示意着周围这一切。
两人都后退一步,仔细打量着面前的这幅肖像画。画面上是一个老妇人的头部和瘦得皮包骨头的肩膀。青筋暴露、患有关节炎的手放在喉部,紧紧地抓着一条粗糙的蓝色披肩。披肩滑脱,露出了肌腱和直至锁骨的皮肤。
但是虏获了两个人视线的,是她的脸。
她直视着他们,直视着眼前的人群,觥筹交错,交谈热烈,一片欢腾。
她是愤怒的,愤怒中夹杂着蔑视。她痛恨所见所闻的一切,周围的欢乐,笑声。痛恨把她抛在身后的这个世界。让她独自留在墙上吧,去看,去观察,而永远不会融入人群。
就像普罗米修斯,这是一个被无止境折磨的伟大灵魂,心酸而卑微。
加马什听到身边的男士倒抽了一口气,知道发生了什么。画商弗朗索瓦·马鲁瓦看懂了这幅画。不是那明显的愤怒,那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而是更复杂更微妙的东西。马鲁瓦看出来了,看出了克莱拉真正创造出来的东西。
“好家伙,”弗朗索瓦·马鲁瓦叹道,“天啊!”
他将视线从画作移到加马什身上。
展厅的另一头,克莱拉点头微笑着,实际上什么也没听进去。
她耳边喧声如潮,眼前纷扰缭乱;她双手发麻。就要失去知觉了。
深吸气,她不断地对自己说,深呼气。
彼得递给她一杯酒,好友默娜递给她一盘点心,但克莱拉颤抖得厉害,她不得不把两样东西都推了回去。
她努力让自己不要显得痴狂。身上的新套装让她发痒,她感觉自己看起来像个会计。
她在蒙特利尔的丹尼斯大街上那家时装店买这套衣服的时候,想要的并不是这副模样。她想换个风格,不同于平日穿的那些肥大裙子的风格。这风格应该利落而时尚,简约而协调。
商店里,当她对着镜子里笑容可掬的售货员,微笑着告诉她即将到来的个人画展时,她看起来就是自己想要的那副形象。画展的事她告诉了每个人,出租车司机,侍者,公交车上坐在她身边的小孩,虽然他耳朵里塞着耳机在听音乐根本听不到她说什么。克莱拉不在乎,反正告诉他就是了。
现在,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那天早上,坐在三松镇自家的花园里,她想象了与现在完全不同的一幅画面。她想象着自己穿过走廊尽头那两扇巨大的磨砂玻璃门,被人们的欢呼声包围。穿着新套装的她潇洒极了,整个艺术界都会震惊。评论家和艺术博物馆的馆长们都会拥过来,急切地想和她搭茬,使尽浑身解数恭维她,极力找出合适的词语来描述她的画作。
令人震撼。美轮美奂。熠熠生辉。巧夺天工。
杰作杰作,每一幅都是。
那天早上在安静的花园里,克莱拉闭上眼睛,仰面朝向初升的太阳,微笑着。
梦想终于成真了。
根本不认识的人也会倾听她的每一句话,有些甚至还会做笔记。他们会请教她,会全神贯注地倾听她的想法,她的哲学,她对艺术世界的洞察,她对艺术未来走向及其过去的解读。
她会被尊敬,被仰慕。她聪明而漂亮,优雅的女士们会向她打探从哪里买的套装。她会掀起一场运动,一股潮流。
可是,现在她却感觉自己像是婚礼上妆容凌乱的新娘,要疯掉了。展厅里的客人们根本没注意她,眼里只有食物和酒水。没有人争相去抢她扔出去的花束,也没有人陪她走过红地毯,或者请她跳舞。她看起来只像个会计。
她挠了挠屁股,头发里抹进了奶酪,然后看了下手表。
天哪,还有一个小时。
哦,不,不,不。克莱拉心里喊道。她现在只想活下去,把脑袋保持在水面之上,不要晕倒,也不要呕吐,或者尿裤子。保持清醒是她的新目标。
“至少你身上没有着火。”
“什么?”克莱拉转过头,身边站着一个大块头的黑人妇女,身穿鲜绿色长袍。这是她的朋友和邻居,默娜·兰德斯,从蒙特利尔退休的心理咨询师,眼下在三松镇经营着一家转手过来的新书店。
“就是现在,”默娜说,“你身上没有着火。”
“没错,很确切。我也没有飞起来,还有一长串的事情我没有做到。”
“也有一长串的事情,”默娜笑着说,“一长串的事情你做到了。”
“你要惹我吗?”克莱拉问。
默娜停下来,端详着克莱拉。克莱拉几乎每天都会去默娜的书店,喝上一杯茶,聊聊天。或者默娜会与彼得和克莱拉一起吃顿饭。
但是今天不同于平日。克莱拉的生命中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个样子,以后也不会重演。默娜知道克莱拉的恐惧,她的失败,她的失望,就像克莱拉了解默娜一样。
她们还知道彼此的梦想。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默娜说。她站在克莱拉的正前方,身体遮住了展厅的其他地方。因此原本喧闹熙攘的场合突然变成了私密空间。她的身体就像一个绿色的大球,屏蔽了周遭的视线和嘈杂。她们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本想会是很完美的。”克莱拉小声说道,希望自己不要哭出声来。当其他小姑娘幻想自己的婚礼时,克莱拉幻想的却是个人画展。在艺术博物馆,在这里,只不过不是这番场景。
“谁能决定呢?什么会让它完美?”
克莱拉想了一会儿,“如果我不那么害怕的话。”
“那么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事情是什么呢?”默娜平静地问。
“他们不喜欢我的画,认为我毫无天赋,荒谬,可笑。犯了个大错误。画展失败,我会成为大家的笑柄。”
“没错。”默娜回答,脸上带着微笑,“这些都让你死不了。然后你会怎么做呢?”
克莱拉想了一下,“我会钻进车里,和彼得一起返回三松镇。”
“然后呢?”
“当晚和朋友开个派对。”
“然后呢?”
“第二天早上起床……”克莱拉的声音越来越弱,她看到了自己生活的后启示录。第二天早上,她会醒来,在小村庄里继续过平静的生活。她会回到以前的生活,遛遛狗,在露天咖啡座喝点饮料,在小酒馆的壁炉前吃羊角面包,喝牛奶咖啡,和朋友们吃顿饭,坐在自家的花园里看书、思考。
绘画。
这里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她的生活。
“至少我还没着火。”她说,咧开嘴笑了。
默娜紧握着克莱拉的双手,“大多数人为了这一天宁愿去死。不要让它白白地荒废了。你的作品都是杰作,克莱拉。”
克莱拉也握紧了朋友的手。这些年来,那些平静的日子里,没有人注意到或者关心克莱拉在画室里做些什么,除了默娜。
默娜总是在一旁为她加油鼓劲,“你的作品都是杰作。”
克莱拉相信了默娜,于是一直前行。推动她的,除了自己的梦想,还有默娜充满信任的温柔声音。
默娜往旁边让开一步,呈现在克莱拉面前的是一个全新的展厅。满屋的人已然没有了威胁。人们尽情欢笑着,庆祝着克莱拉·莫罗在现代艺术博物馆的首次个人画展。
“妈的,”一个男人向身边的女人大声嚷着,提高声音试图盖过周围人的交谈,“这简直就是垃圾。你能相信克莱拉·莫罗搞了个人画展吗?”
他身边的女人摇摇头,做了个痛苦的表情。她穿着长裙,紧身T恤,围巾绕在脖子和肩膀上,戴着大耳环,每根手指上都套着戒指。
如果换个时间和地点,她会被视为吉卜赛人。而在这里,她的身份不会被搞错。说得好听点,她是位成功的画家。
刚才说话的是她丈夫,也是位画家,穿着灯芯绒裤,旧夹克,脖间一条围巾。他又转回身看着那幅画。
“太糟糕了。”
“可怜的克莱拉,”他妻子附和道,“批评家们会损死她的。”
波伏瓦此时正站在两位艺术家身边,本来背对着这幅画,不禁转过身来看了一眼。
这是挂在一堆肖像画之间尺寸最大的一幅。三个饱经沧桑的老妇人,站在一起笑着。
她们相互注视着,相互触摸着,拉着手,或者挽着胳膊,头凑到一起。不管是什么惹得她们发笑,她们彼此注视着。即便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她们也会这么做。不管发生了什么,这都是她们自然的反应。
不仅仅是友谊,不仅仅是欢愉,这幅画所表现的亲密甚至超过了爱。
波伏瓦马上转过身来背对着它。他无法再注视。他扫视整个展厅,直到再次发现她。
“看看她们。”男人说,详细评论着这幅画,“都不怎么好看。”
安妮·加马什在拥挤展厅的另一侧,站在丈夫戴维身边。他们正在听一位年长者说话。戴维看起来不怎么感兴趣,有点走神。但是安妮眼睛明亮,完全被吸引住了。
波伏瓦心里泛起一阵嫉妒,希望她也能那样看着他。
这里,波伏瓦心里喊道,看我这里。
“她们在笑。”波伏瓦身后的男人评论道,对克莱拉这幅三个老妇人的肖像画好像很不认同,“没什么神韵,倒不如画些小丑了。”
他身边的女人窃笑着。
在展厅的另一头,安妮把一只手挽在丈夫的胳膊上,但戴维似乎无动于衷。
波伏瓦轻轻地把手放在自己另一只胳膊上。应该是这种感觉吧。
“你在这啊,克莱拉,”博物馆馆长喊道,拉着她的胳膊离开了默娜,“恭喜你。真是巨大的成就啊!”
克莱拉经常和搞艺术的人在一起,知道他们所谓的“成就”在别人看来也许仅是一场活动而已。但是,总比被人在小腿上踢一脚要好。
“是吗?”
“当然。人们太喜欢你的画了。”她给了克莱拉一个热情的拥抱。她的眼镜片是小长方形的,克莱拉怀疑她所看到的世界是不是都收缩在窄小的镜框里。她的头发短而生硬,衣服也是,脸色苍白得要命。她就像一个会走路的假人。
但是她很和善,克莱拉喜欢她。
“非常不错。”馆长说,后退一步欣赏着克莱拉的新形象,“我很喜欢。很复古,很别致。你看起来像……”她双手比画着,试图找到合适的比喻对象。
“奥黛丽·赫本?”
“没错。”馆长拍手笑道,“你势必要掀起一股新潮流了。”
克莱拉也笑起来,心情好了一点。在展厅另一端,她看到奥利维耶站在加布里身边,一如往常。不过加布里正在和一个陌生人饶舌,奥利维耶则注视着人群。
克莱拉追随着他锋利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加马什身上。
“那么,”馆长问道,一边把她的胳膊绕在克莱拉的腰上,“你都认识谁?”
还没等克莱拉回答,馆长就已经指着展厅里拥挤的人群开始介绍了。
“你可能认识他们。”她向波伏瓦身后那对中年夫妇点点头,他们似乎被克莱拉的画作《三夫人》吸引住了,“那是诺曼德和波莱特夫妇。两人联合创作,丈夫画轮廓,而妻子擅长细节雕琢。”
“就像文艺复兴时的大师们,团队合作?”
“类似吧。”馆长说,“更像克里斯托与珍妮·克劳德。很少能有这么合拍的夫妻画家。他们画得很好。我看出他们喜爱你的画。”
克莱拉认识他们,怀疑他们本人可能不会选择“喜爱”这个词。
“那是谁?”克莱拉问,指着加马什身边那位尊贵的绅士。
“弗朗索瓦·马鲁瓦。”
克莱拉瞪大了眼睛,环顾四周人群。为什么没有人抢着去和这位着名的画商搭讪?为什么和艺术根本不搭边的阿尔芒·加马什,却是唯一与弗朗索瓦·马鲁瓦说话的人?如果说预展有什么重要作用的话,那不是庆祝画家的成功,而是提供交际场合,建立关系网络。那么没有人比弗朗索瓦·马鲁瓦更引人注目了。随即她意识到,可能展厅里没有几个人知道他是谁。
“你知道,他几乎不怎么参加画展,但是我给了他一个画展目录,他认为你的作品非常棒。”
“真的?”
即便把“艺术意义”的“非常棒”理解成普通人口中的“非常棒”,这依然是恭维。
“弗朗索瓦认识每个有钱有品位的人。”馆长说,“这确实是了不起的成就。如果他喜欢你的作品,那么你就大功告成了。”馆长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画商身边的男士,“我不认识和他说话的那个人。也许是什么艺术史的教授?”
克莱拉还没来得及纠正那人不是什么教授,就看见马鲁瓦惊讶地将目光从肖像画上转到了加马什身上。他神色震惊。
克莱拉很想知道他刚刚看到了什么,此外那个神情意味着什么。
“还有,”馆长接着说,指着另外一个方向,“那边的安德烈·卡斯顿圭也是一个大人物。”克莱拉看到了魁北克美术舞台上一个熟悉的身影。要说弗朗索瓦·马鲁瓦低调离群,安德烈·卡斯顿圭则是魁北克美术界无所不在的幕后掌权人。他比马鲁瓦年轻一点,高一点,胖一点。安德烈·卡斯顿圭身边围着一圈圈的人。里圈是各大报纸的评论家,中间一圈是规模稍小一些的画廊的老板和小报的评论家,最外圈的则是画家们。
他们是卫星,安德烈·卡斯顿圭则是太阳。
“我来给你介绍。”
“太好了。”克莱拉喊道。而在心中,她却把“太好了”翻译成了自己的真实感觉:哦,妈的。
“可能吗?”弗朗索瓦·马鲁瓦问道,想在加马什探长的脸上找到答案。
加马什看着年长者,微笑着点点头。
马鲁瓦扭过头去重新审视着肖像画。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拥入,画廊里的嘈杂声几乎震耳欲聋了。
但是弗朗索瓦·马鲁瓦的眼睛只停留在一张脸庞上。墙上那位失望的老妇人。她脸上满是谴责和绝望。
“是马利亚,不是吗?”马鲁瓦问,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加马什探长不确定画商是不是在对他讲话,所以没作声。马鲁瓦看到了很少有人看出的东西。
克莱拉的肖像画不仅仅是一位愤怒的老妇人。她画的实际上是圣母马利亚,老年的马利亚,被这个厌倦于奇迹又提防着奇迹的世界所抛弃。这个世界太过忙碌,没有注意到石块向后滚来。它已经前进了,向着其他的奇迹。
这就是残年的马利亚,被人忘却,孤苦伶仃。
她目光犀利,望着一屋子的人欢快地品尝着美酒,从她身边走过。
除了弗朗索瓦·马鲁瓦。此时他努力将视线从画上移开,再次看向加马什。
“克莱拉做了什么?”他悄悄地问。
加马什沉默了片刻,整理着思绪。
“你好,笨蛋。”露丝·萨多将一条瘦弱的胳膊插进波伏瓦的臂弯里,“告诉我,你还好吗?”
这是道命令。几乎没人能够忽视露丝。但是,又几乎没人被露丝这样问候。
“我很好。”
“放屁。”老诗人说,“你看起来像个窝囊废,枯瘦,苍白,满脸褶子。”
“你这是在描述你自己吧,你这个老酒鬼。”
露丝·萨多咯咯笑起来,“没错,你看起来就像个尖酸的老太太。你可不要以为这是在恭维你。”
波伏瓦笑了。他实际上一直想见到露丝。这位又高又瘦的老太太拄着拐棍。她的白头发很稀疏,紧贴着头皮,似乎头骨形状都能看清。这在波伏瓦看来恰是合理。露丝的脑袋里没有什么未曾暴露,未曾表达。她捂着藏着的,是她的心。
但是她在诗中却表达了出来。不知怎的,波伏瓦无法不去猜测,露丝·萨多是怎样获得了总督诗歌奖的。那些诗他一首也看不懂。幸运的是,露丝本人却容易看懂得多。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她盯着他问道。
“那你呢?别告诉我你一路从三松镇跑来就是为了支持克莱拉。”
露丝看着他,仿佛他疯掉了,“当然不是。我来这里的原因和每个人都一样:免费的食物和酒水。但是我现在吃饱喝足了。待会你还回三松镇参加派对吗?”
“我们受到了邀请,但我可能不会去了。”
露丝点点头,“好,再给我来点。我听说你离婚了,估计是她对你不忠。这很自然。”
“女人。”波伏瓦喃喃道。
“白痴。”露丝说。波伏瓦的目光游离开来,露丝追随着他的视线,看到展厅另一端的那个年轻女子。
“你能找到比她强的。”露丝说,感觉到挽着的那只胳膊紧张起来。他没作声。她用锐利的眼光看了看他,然后又打量了一下波伏瓦盯着的那个女子。
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不超过30岁。不胖,但也不瘦。不漂亮,但也绝不丑。不高,但也不矮。
她完全是个普通人,毫无出众之处,除了一点。
这个年轻女子浑身散发着幸福感。
露丝看到一位老年妇女走过来,手臂揽在年轻女子的腰上,吻了她一下。
蕾娜·玛丽·加马什。露丝见过她几次。
现在这干瘪的老诗人满怀兴趣地看着波伏瓦。
彼得·莫罗正在和几位画廊老板交谈。他们在美术界虽算不上大名鼎鼎,但最好还是让他们高兴。
他知道卡斯顿圭画廊的老板安德烈·卡斯顿圭就在那里,而他正急切地想见见这位大佬。他也注意到了《纽约时报》和《费加罗报》的评论家们。他环视展厅,看到一位摄影师正在给克莱拉拍照。
她移开目光,正碰上了他投过来的视线,于是耸耸肩膀。他微笑着举起酒杯致意。
他是否应该主动走过去向卡斯顿圭做自我介绍呢?但是大佬周围已经聚了一大堆人,彼得不想显得可怜巴巴的。他徘徊着。最好离开点,就好像他不在意,不需要安德烈·卡斯顿圭一样。
彼得把注意力重新转向面前的一个小画廊老板,他正在解释说他们愿意为彼得办个人画展,但是画廊已经预订满了。
彼得用余光注意到卡斯顿圭身边的人群为克莱拉让出一条道。
“你问我看这幅画是什么感觉?”加马什说。两位男士又同时看着这幅肖像画。“我感到平静,舒适。”
弗朗索瓦·马鲁瓦惊讶地看着他。
“舒适?怎么可能呢?是因为自己不像她那样愤怒而感到高兴吗?是因为她的愤怒让你感觉自己的情绪还是可以接受的吗?莫罗夫人给这幅画起了什么名字?”马鲁瓦扶了扶眼镜,倾身去看墙上模板刻印的描述文字。
然后他后退一步,显得更困惑了。
“它被称作《寂静的生命》。为什么呢?”
正当画商全神贯注于这幅画时,加马什注意到了展厅另一侧的奥利维耶。对方正盯着他。探长微笑致意,奥利维耶却转过身去。这倒也是意料之中。
他至少回应了探长。
身边的马鲁瓦呼了一口气,“我明白了。”
加马什转身看着画商。马鲁瓦已经没有了惊讶的神色。他惯常挂在脸上的那种客气和老练消失了,露出真诚的笑容。
“是她的眼睛,是不是?”
加马什点点头。
马鲁瓦把头歪向一边,不再盯着画看,而把视线转向人群。困惑再次显露在他的脸上。然后他回看这幅画,接着又一次把视线投向人群。
加马什追随着他的目光,果然,它落在了正在和波伏瓦说话的老妇人身上。
露丝·萨多。
波伏瓦看起来很烦躁,很郁闷,正如露丝身边人常有的表情;但是露丝却显得很高兴。
“是她,对不?”马鲁瓦问,刻意压低了难以抑制的激动,好像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的秘密。
加马什点点头,“她是克莱拉在三松镇的邻居。”
马鲁瓦看着露丝,入了神,就好像画作活了起来。然后他和加马什一起回头再次盯着那幅肖像画。
克莱拉把她画成了被人遗忘而好斗的圣母马利亚。年纪和愤怒让她显得苍老,那些真实的或者是装出来的愤怒,交恶的友谊,被剥夺的权利,还有受到抑制的爱。但是还有其他什么东西。那疲惫的双眼中有种模糊的暗示,甚至都看不出来,更像一种预测。远方的谣传。
在这幅画所有的笔触、所有的元素、所有的色彩和神韵中,有一个微妙的细节,一个白色小点。
在她的眼睛中。
克莱拉·莫罗描绘出了绝望变成希望的一刹那。
弗朗索瓦·马鲁瓦后退了半步,庄重地点点头。
“了不起,很漂亮。”他转向加马什,“当然,除非是个计策。”
“什么意思?”加马什问。
“也许根本不是希望,”马鲁瓦回答,“只是光造成的错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