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加布里和奥利维耶在午餐时间及时回到了小酒馆。里面挤满了人,大家都在说话,两个人一踏进门,屋里立刻安静下来。
“好了,”露丝打破了僵局,“都别装了。”
就像大坝溃堤一样,洪水般的问题汹涌泻出。
“我们认识这个人吗?”
“我听说是住在温泉旅馆的人。”
“是个女人。”
“肯定是参加派对的哪个人。克莱拉认识她吗?”
“是我们镇上的人吗?”
“是谋杀案吗?”露丝问。
打破沉寂的是露丝,现在制造沉寂的又是她。大家都停止说话了,眼睛从老诗人的身上转到酒馆的两个主人身上。
加布里看着奥利维耶。
“我们该怎么说呢?”
奥利维耶耸耸肩,“加马什没说让我们保密。”
“噢,去他妈的,”露丝抢话,“就告诉我们吧。再给我拿杯酒来,或者最好先给我拿杯酒,然后再给我们好好讲讲。”
大家又嘁嘁喳喳起来。奥利维耶举起手,“好吧,好吧,我们把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他的确这样做了。
死者是个叫莉莲·戴森的女人。大家先是沉寂了一下,然后小声交换看法。不过没有什么尖叫,没有谁突然晕厥,也没有谁痛苦地撕扯自己的衣服。
谁都不认识她。
她是在莫罗夫妇的花园里被发现的,奥利维耶证实。
她是被谋杀的。
之后是长长的停顿。
“这里肯定有什么事。”露丝自语道,顿了一下,“她是怎么被害的?”
“脖子被拧断了。”奥利维耶回答。
“这个莉莲到底是谁?”人群后面有人问。
“克莱拉好像认识她。”奥利维耶说,“但我从来没听她提起过这个人。”
他看了看加布里,后者也摇摇头。
这时他发现有人悄悄地溜了进来,安静地站在门口。
伊莎贝尔·拉科斯特一直在观察着,她是加马什探长派来的。他知道这两个人会把知道的一切都宣扬出去。探长想知道,酒馆里是否能有哪个人在听到消息后,会自我暴露。
“跟我说吧。”加马什说。
他坐在椅子里身体前倾,胳膊肘放在膝盖上,两只手轻轻地搭在一起。这是一个新姿势,但却是必要的姿势。
在他身边,波伏瓦警官打开笔记本,拿出笔。
克莱拉身体深陷在椅子里,两手抓住温暖的宽大扶手,就好像要支撑住自己。不过,她并没有俯身向前,而是向后仰着。
克莱拉的思绪回到了几十年前,离开了家,离开了三松镇,回到了蒙特利尔,回到了美术学院,回到了课堂上,还有那些学生画展。克莱拉的记忆从大学回到了高中,然后是小学,最后是幼儿园。
回忆停止,停在邻家那个闪亮红色头发的小女孩面前。
莉莲·戴森。
“莉莲是和我一起长大的最好的朋友。”克莱拉说,“她就住在我家隔壁,比我大两个月。我们亲密无间,性格却截然相反。她发育得早,长得高,我却不是。她在学校聪明显眼,我就迟钝一些。我有些事情能做得很好,但是在教室里不怎么说话。因为我容易紧张。刚开始孩子们都欺负我,而莉莲总是保护我。没有人敢惹莉莲,她是个厉害角色。”
克莱拉微笑着回忆起莉莲。莉莲橘红色的头发闪闪发光,瞪着那帮欺负克莱拉的女孩们。克莱拉站在莉莲身后。她希望能够肩并肩地站在朋友身边,但是没有勇气,那时还没有。
莉莲是她唯一的好伙伴。
珍贵的朋友。
莉莲是可爱的那个,克莱拉是可笑的那个。
她们志趣相投,比姐妹还要亲。她们用漂亮的信纸书信往来,说自己是对方永远的朋友。她们甚至有自己的密码和一套语言。她们挑破手指,庄重地把血液混合在一起,宣布成为姐妹。
她们喜欢同样的男明星。当“湾市狂飙者”乐队解散时,当《哈迪男孩》停播时,她们亲吻着海报,放声大哭。
所有这些,她都告诉了加马什和波伏瓦。
“然后发生了什么?”探长轻声问。
“你怎么知道发生了一些事情?”
“因为你没有认出她来。”
克莱拉摇摇头。发生了什么?怎么解释呢?
“莉莲是我最好的朋友。”克莱拉重复道,就好像需要再次亲耳听到自己承认,“她拯救了我的童年。如果没有她,我会过得很悲惨。我现在还搞不清楚她为什么选择我做她的朋友。她挑谁都行。人人都愿意当莉莲的朋友。至少,开始是这样。”
男人们等着她继续说下去。正午的太阳直射着他们,令人越来越不舒服,但他们仍耐心地等待着。
“然而做莉莲的朋友是有代价的,”克莱拉终于说道,“她创造了一个美妙的世界,有趣,安全,但她必须是对的,而且她得事事占先。这就是代价。开始我没觉得有什么。她制定规则,我跟着遵守。反正我在学校混得挺惨,所以这对我来说不是问题,似乎从来不是问题。”
克莱拉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呼出。
“但是后来,似乎开始出现问题。上高中时,事情有了变化。我开始没有注意到,但是后来,比如说我周六晚上给莉莲打电话,问她愿不愿意出去玩,看场电影什么的,她就说会给我回电话。但她没回。等我再给她打电话时,她已经和别人出去了。”
克莱拉看着三个男人。她能看出来,虽然他们听懂了她的话,但他们不一定能体会到里面的情绪,尤其是第一次的时候,那种被抛弃的感觉。
这事听起来那么小,那么无关紧要,但这是第一次裂痕。
当时克莱拉并没有意识到,只是以为也许莉莲忘了。况且,莉莲也有权利和别的朋友一起出去。
然后,有个周末,克莱拉也准备和一个新朋友出去玩。
结果莉莲勃然大怒。
“过了好几个月她才宽恕我。”
她看到了波伏瓦脸上的表情,一种厌恶的表情。是因为莉莲如此对待她?还是因为她如此懦弱地承受?怎么向他解释呢?她又怎么向自己解释呢?
在那时这看起来很正常。她爱莉莲,莉莲也爱她。莉莲保护她免受欺负。她从未伤害过克莱拉,至少未曾有意伤害。
要说有什么不和,那也是因为克莱拉的过错。
最终两人冰释前嫌,莉莲和克莱拉再次成为最好的朋友。克莱拉再次回到了莉莲的庇护之下。
“你什么时候第一次怀疑?”加马什问。
“怀疑什么?”
“莉莲不是你的朋友。”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话被人说出来,说得如此清晰,如此简单。她们的关系似乎一直很复杂。克莱拉笨手笨脚,会把她们的友谊搞砸。莉莲强壮,自立,总是宽恕她,收拾残局。
直到,有一天。
“那是高中快毕业的时候。大多数女孩关系破裂,或者因为男孩,或者因为小团体,或者仅仅是误会,而使彼此的情感受到伤害。老师和家长们以为教室和走廊里都是学生,但实际不是,那里充满了感情,相互碰撞的感情,相互伤害着,非常可怕。”
克莱拉的胳膊从沙发椅上挪开,它们被阳光烤的很热。现在她交叉着双手抚在腹部。
“我和莉莲一切都还好,也没有什么大的起伏。然后有一天,在美术课上,我最喜欢的老师表扬了我的一幅画。这是我唯一擅长的课程,也是我唯一真正在意的课程,虽然我的英语和历史也还不错。但是美术是我的最爱,它也是莉莲的最爱。我们的思想相互碰撞。现在我感觉我们真的是彼此的缪斯,虽然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个词。我甚至还记得老师夸奖我的那幅画:一把椅子,上面停着一只小鸟。”
克莱拉高兴地把头扭向莉莲,急切地希望与她对视。那是一种小小的恭维,小小的胜利。她希望能够与唯一懂得她的人分享。
她这么做了。但是,但是,就在莉莲脸上浮出微笑的刹那间,克莱拉看到了别的什么——一种戒备。
然后才是表示支持的愉快笑容。那种戒备转瞬即逝,几乎让克莱拉确信,是因为自己缺乏安全感才看到了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这当然,又是她的错。
但现在回想起来,克莱拉知道那裂痕又加宽了。一些裂缝让光线照射进来,一些则将黑暗泄露出去。
这裂缝让她得以窥探了莉莲的内心,但那并不美好。
“我们一起上了美术学院,合住在一起。那时候我已经学会了不管我的作品得到什么样的表扬,我都要保持低调,并且不断地告诉莉莲她的作品有多棒。的确也是这样。当然,像我们所有作品一样,她的作品也在不断进步。我们在尝试,至少,我在尝试。我甚至觉得这就是美术学院的意义所在。不是去学怎样才是对的,而是探索有什么样的可能,真正抓到精髓。”
克莱拉停顿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十指交叉的双手。
“莉莲不喜欢我的画。我的东西对她来说太怪异了。她觉得这反映了她,说人们会想,如果她是我的缪斯,那么我的画作一定是关于她的。既然我的画作如此奇怪,那么她肯定也是个奇怪的人。”克莱拉迟疑着,“她让我停下来。”
她第一次看到加马什有了反应。他的眼睛眯了一下,很快脸色和举止又恢复了正常。中性的态度,没有评价。
很显然。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听。
“于是我照做了。”克莱拉说。她垂着头,声音很低,像在对着自己的大腿说话。
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呼出,感觉自己的身体在萎缩变小。
这也是她当时的感觉,就好像身体有个缝,自己在萎缩变小。
“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她,有些作品是由她而起的灵感,有些则仅是歌颂我们的友谊,但表现的并不是她。她说那都无所谓,但只要其他人这么想,她就会不舒服。如果我还在意她,如果还是她的朋友,那我就应该停止创作这样怪异的作品,让它们变得漂亮起来。”
“于是我照办了。我毁掉了以前所有的作品,开始画那些人们喜欢的东西。”
克莱拉赶着往前说,不敢看那些听众。
“我实际上也得到了更高的分数。我说服自己,这是正确的选择。为了事业,失去朋友是错误的。”
她抬起眼睛,直视加马什探长,再次注意到他太阳穴上那个深深的伤疤,还有那沉静、深邃的眼睛。
“这似乎是个小小的牺牲,然后就是学生画展了。我有几幅作品参展了,但莉莲没有。不过她决定为她的艺术评论课写一篇评论。她给校报也写了一篇评论。她夸赞了几个学生的作品,但是猛烈抨击了我的。说我的作品愚蠢,空虚,毫无创意。”
克莱拉依然能感觉到当时那种天旋地转、火山爆发似的愤怒。
她们的友谊破碎了,甚至没有一块足以让人看清的碎片,绝无修补的可能了。
废墟上升起的却是深深的、深深的敌意。一种仇恨,相互的仇恨。
克莱拉停了下来,甚至现在还在颤抖。彼得伸出手,帮她松开那紧握的僵硬手指,抚摸着她。
太阳继续炽烈地照着。加马什站起身,示意他们应该把椅子搬到树荫里去。克莱拉也站起来,对彼得微笑一下,抽回自己的手。他们各自搬着椅子,来到河边。这里有树荫,更加凉爽。
“我们应该休息一下。”加马什建议,“你们想喝点什么吗?”
克莱拉点点头,还是说不出话来。
“好的。”加马什说,看着那边忙碌着的取证小组,“他们肯定也需要。如果你能从小酒馆订些三明治,”他对波伏瓦说,“我和彼得就能弄点喝的。”
彼得领着探长来到厨房,波伏瓦向小酒馆走去。克莱拉独自一人徜徉于河畔,思绪万千。
“你认识莉莲吗?”和彼得一来到厨房,加马什就问道。
“认识。”彼得找出两只水罐和一些玻璃杯。加马什从冰箱里拿出粉红色的柠檬汁,接着把冷冻的浓缩液放进水罐。“我们都是在美术学院认识的。”
“你觉得她怎么样?”
彼得噘起嘴,“她很漂亮。活泼迷人,这个词挺合适。个性很强。”
“你喜欢她吗?”
两个男人肩并肩地站在厨房的餐台边,看着窗外。右边他们看到的是刑事调查组在清理现场;正前方,克莱拉正把小石子踢到贝拉河里。
“这件事克莱拉不知道。”彼得说,目光从妻子身上移开,转向加马什。
探长没说话,他看得出彼得内心的挣扎。加马什继续忍耐着对方的沉默。他宁愿等上几分钟听到全部真相,也不愿意因催促而换来只言片语。
最后,彼得垂下眼睛看着水槽,开始往柠檬汁罐里加水。随着流水声,他小声嘟囔着。
“可以大点声吗?”加马什说,声音平静而理智。
“是我对莉莲说克莱拉的作品愚蠢。”彼得说,抬起头,也提高了声音。他现在有些愤怒,因为自己曾经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也因为加马什探长逼着他说出了事实。“我说克莱拉的作品平庸,肤浅。莉莲的评论是我的错。”
加马什很惊讶。事实上,他很震惊。当彼得说克莱拉不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探长本以为是什么彼得和莉莲之间的风流韵事。
他却没有想到这点。
“我参观了学生画展,看到了克莱拉的作品。”彼得说,“我站在莉莲和一帮学生身边,他们正在窃笑。他们看到了我,问我怎么想。那时我和克莱拉已经开始约会了,我想,即便那时,我也看得出她是块搞美术的料。不是佯装什么画家,而是一个真正的画家。她有着充满创意的灵魂,现在仍然是。”
彼得停了下来。他很少提及灵魂。但当他想到克莱拉的时候,这就是他想到的,灵魂。
“我不知道当时到底怎么了。好像在特别安静的时候,我就想大声喊叫。或者有时拿着什么易碎品时,我总感觉要把它扔在地上。我不知道为什么。”
他看着身边这个大块头的安静男人,但是加马什继续沉默着,听着。
彼得急促地吸了几口气,“可能当时我也想给他们留下印象,而批评别人更易显得自己聪明。于是我就说了些不怎么好的话,结果这些话出现在了莉莲的评论中。”
“克莱拉一点也不知道?”
彼得摇摇头,“她和莉莲后来几乎都不说话了,而我们俩却走得越来越近。我甚至努力让自己忘记发生了那件事,或者忘记了那件事对她很重要。实际上,我说服自己其实是帮了克莱拉的忙。因为和莉莲的绝交,她才能放飞灵魂创造自己的艺术,去尝试她所有想做的东西,真正地去尝试。现在看看结果如何:在现代艺术博物馆的个人画展!”
“你是在为自己邀功吗?”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支持她。”彼得说,显露出自卫的情绪,“没有我的话,她会怎样呢?”
“没有你?”加马什问,直视着面前这个愤怒的男人,“我不知道。你知道吗?”
彼得攥紧了拳头。
“美术学院毕业后,莉莲干什么了?”探长问。
“她并不很适合当画家,但事实证明,她却是个很好的评论家。她在蒙特利尔的一家周报找了份工作,一路做来,最后终于为《新闻报》写评论了。”
加马什又抬起眼睛,“《新闻报》?我读过上面的评论,不记得有莉莲·戴森写的文章。她有笔名吗?”
“没有。”彼得回答,“她多年前就在那里工作,现在说来已经是几十年前了。那时候我们都刚起步,应该是20年前甚至更早。”
“然后呢?”
“我们和她没什么联系。”彼得说,“只是偶尔在一些画展上看到她,而且我和克莱拉都尽量避着她。如果实在避不开的话,表面的寒暄还算过得去,但我们都尽可能躲着她。”
“你知道她到底怎么了吗?你说她20年前就不在《新闻报》工作了。为什么?”
“我听说她搬到纽约去了。我想她可能是意识到这里的气候不适合她吧。”
“太冷了?”
彼得笑了,“不,我说的气候指的是艺术气候。作为评论家,她没有多少朋友。”
“也许这就是当评论家的代价吧?”
“应该是。”
但彼得听起来似乎并不确定。
“怎么了?”探长追问道。
“大多数评论家在我们这个圈子还是受尊重的。他们是公平的,积极的,很少有恶毒的。”
“莉莲·戴森呢?”
“她是恶毒的。她的评论也有可能很清晰,有想法,积极,甚至是热烈的;但她时不时地会写一篇特别伤人的东西。刚开始还挺有趣的,但后来人们发现她的攻击目标是随机的,她的文字也越来越无趣。她的攻击很恶毒,就像当初评论克莱拉一样,不公平。”
加马什注意到,他似乎已经释怀了自己曾在里面充当的角色。
“她曾经评论过你的画展吗?”
彼得点点头,“但是她很喜欢。”他的脸红了起来,“我总怀疑她写那些热情洋溢的评论就是为了气克莱拉,企图在我们之间制造裂痕。她以为自己卑鄙嫉妒,克莱拉也应该是这样。”
“她不是吗?”
“克莱拉?别误会我,她可能让人发狂,讨厌,不耐烦,甚至有时缺乏安全感;但是她绝对会为别人高兴,为我高兴。”
“你为她高兴吗?”
“当然了,她配得到这些成功。”
这是个谎言。不是说她不配得到这些成功,加马什知道那是真的,彼得也知道;但是两人都知道他远非为她高兴。
加马什这么问,并不是因为自己不知道答案,而是想看看彼得是否会撒谎。
他撒谎了。如果这一点他能撒谎的话,他还撒过什么谎呢?
加马什和波伏瓦与莫罗夫妇一起坐在花园里吃午餐。取证小组的人在高高的常青丛那一侧,喝着柠檬汁,吃着从小酒馆带过来的各色三明治。但奥利维耶为这四个人准备了一些特别的东西,让波伏瓦带回来:冰镇黄瓜、薄荷瓜片汤、西红柿片、拌有香料的紫苏沙拉,以及冰镇的水煮三文鱼片。
倘若没有时不时走过或者出现在附近花坛的凶杀案调查员,这本是一幅田园美景。
加马什让彼得和克莱拉背对着案发现场的调查活动,只有他和波伏瓦能看到。但他知道,这也只是自欺欺人而已。莫罗夫妇当然知道,他们面前这柔和的美景,小河,春末的花朵,平静的森林,并不是整幅画面。
如果他们忘记了,谈话也会提醒他们。
“你们最后一次见到莉莲是什么时候?”加马什问,嗓音平柔,眼神犀利,面色和善。他叉了块三文鱼,蘸了点蛋黄酱。
但克莱拉并不傻。加马什可能会彬彬有礼,也许很善良,但他的职业是寻找凶手,只凭和善你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几年前了吧。”克莱拉说。
她抿了一口冰凉的薄荷瓜片汤,怀疑自己真的能有这么饿吗?奇怪的是,当这具尸体还是无名女尸的时候,她完全丧失了食欲;现在知道了是莉莲,她却饥肠辘辘了。
她掰下一大块面包,扯掉一片,蘸上黄油。
“这会是故意谋划的吗?”她问。
“故意谋划的?”波伏瓦反问。他挑了点吃的,实际并不饿。午餐之前,他去了趟卫生间,吃了一片止疼片。他不想让探长看到自己吃止疼片,不想让人知道他现在还疼着,在枪击案发生了数月之后。
现在,坐在凉爽的树荫下,他感觉疼痛减轻了,紧张似乎正在慢慢消失。
“你怎么想?”加马什问。
“我不相信莉莲在这里被害是一种巧合。”克莱拉答道。
她在椅子上扭动了一下,看到厚厚的树叶里有东西在动,那是探员们在搜寻一切可能发现的线索。
莉莲曾经来过这里,就在派对那天晚上,然后被谋杀了。
这毫无疑问。
波伏瓦看见克莱拉在椅子上转过身。他同意她的观点,这很奇怪。
唯一看起来合理的假设就是克莱拉自己杀掉了这个女人。这是她的家,她的派对,她以前的朋友。她有动机,也有机会。但波伏瓦不知道自己得吃多少止疼片才敢相信克莱拉就是凶手。他知道大多数人都能杀人。虽然加马什相信这世界存在善良,但波伏瓦认为这只是一种暂时状态。只要有阳光照射,盘子里有水煮三文鱼,人们就会善良。
但是把这一切都拿走,看看会发生些什么。拿走这些食物,椅子,鲜花,家;拿走朋友们,支持你的配偶,收入,看会发生些什么。
探长认为,如果你过滤掉邪恶,在最底下,你会发现善良。他相信邪恶是有底限的。波伏瓦不这么认为。他相信,如果过滤掉善良,你会看见邪恶。邪恶没有边界,没有刹车闸,没有限度。
每天让他害怕的是,加马什看不到这些,无视这些。而正是在盲点处才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在距离他们的优雅野餐不到20英尺处,有人杀了一个女人,是蓄意的,是赤手杀害的。而莉莲·戴森死在这里,死在克莱拉·莫罗美丽的花园里,几乎可以肯定,这不可能是巧合。
“我们能不能看一下出席预展还有随后烧烤派对的客人名单?”加马什问。
“嗯,可以告诉你我们邀请了谁,但完整的名单嘛,你得从博物馆要。”彼得说,“至于昨晚三松镇这里的派对……”
他看了看笑靥盈盈的克莱拉。
“我们不知道都是谁来了。”她承认道,“整个村子还有周围大多数村子的人都受到了邀请。我们告诉他们可以来去自由。”
“但你们说有些参观蒙特利尔画展预展的人也跟着来了?”加马什问。
“没错。”克莱拉说,“我可以告诉你我们邀请了谁。我给你列个单子。”
“不是每个参观预展的人都受到了邀请?”加马什问。他和蕾娜·玛丽受到了邀请,波伏瓦也是。他们没能过来,他以为这是针对所有人的公开邀请。但显然并不是。
“不。预展是为了评论画作、建立关系、轻松对话用的。”克莱拉说,“我们希望派对更加放松,是庆祝活动。”
“是的,但是……”彼得说。
“怎么?”克莱拉问。
“安德烈·卡斯顿圭呢?”
“哦,他。”
“卡斯顿圭画廊的?”加马什问,“他去了预展?”
“而且还来了这里。”彼得说。
克莱拉点点头。她没有告诉彼得,她邀请卡斯顿圭还有其他一些画商来烧烤派对的唯一目的是为了他,希望他们能给他一个机会。
“我的确邀请了一些大人物,”克莱拉说,“还有几位画家,很有意思。”
她甚至自己都很享受。看到默娜和弗朗索瓦·马鲁瓦闲谈,还有露丝和几个喝醉的画家朋友相互辱骂,确实很有意思。看见比利·威廉姆斯和当地农民大笑,与那些优雅的画廊老板交谈。
午夜的钟声敲响时,每个人都跳起舞来。
除了莉莲,此时她正躺在克莱拉家的花园里。
叮,咚。克莱拉想。女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