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飞机缓缓地启动,在跑道上用着力气,突然力气用得大了点,谢惠仁感到身子微微一动,飞机脱离了地面,向空中飞去。

他看了看坐在左边的莎莉,很奇怪地,自从他们离开咖啡厅,她就没说什么话,更让他不解的是,她似乎突然变了个人,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眼神也开始模糊,像在想着什么事情。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甚至没有仔细打量过这个女人,坐在车子上时,他只顾想自己的事了,但现在,莎莉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水味道提醒着他,他身边是个女人。

谢惠仁不禁偷眼看了看她。她梳着短发,显得很干练,从侧面看上去,长而且翘的睫毛更将她鹅蛋形的面庞衬托得线条清秀、柔和;白皙的脸上施了淡淡的妆,鼻翼轻微翕动。她穿着乳白色的职业装,双手互握着搭在腿上,纤细的手指让手显得很柔软。

谢惠仁嗅到来自她身上的特殊味道,他觉得脸上有些发烧,“心猿意马”,他突然想到这个词,很自然地,联想到这又是个不折不扣的佛教词汇。

莎莉身上的香水肯定含少许檀香,谢惠仁对这种味道实在是太熟悉了,又是一种佛教常用的东西!他的头脑不禁习惯性地活动起来:檀香,佛家里称为旃檀,能祛除垢染,《楞严经》里说,白旃檀涂身,能除一切热恼。他不禁微微笑了笑,当女人喜欢这个味道、并使用这种香水的时候,她们真的能明白其中的涵义吗?生活中的“垢染”和“烦恼”,可和佛教里讲的完全是两码事啊。

谢惠仁总能发现世俗生活中存在着的佛家遗迹。事实上,就在上个月,他的一个学生去了趟南京,之后便在电脑桌面上弄了张他拍摄的图片,谢惠仁看到后,跟他拷贝了一张。第二天的课上,他便将这张图片用投影打在幕布上。

“你们谁去过,这是什么地方?”谢惠仁神秘地一笑,眼睛盯着那个学生。

他有些激动,“哦,我刚去过这个地方,是南京一个不太起眼的景点——或许,应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景点,四周基本上都是田地。”

“不起眼吗?”谢惠仁看了看他,装作遗憾的样子,“它在中国历史上地位可不低呢。”

那学生有些尴尬地笑着。

“这是南朝萧景的墓前石柱,也叫墓华表。说它地位不低,是因为这是南朝石柱中保存最完整的一件,如果这还不能引起我们的兴趣,那么——”谢惠仁微笑着看了看那个学生,继续说着,“你还发现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嗯,是这样,上面有几行字,是反着的。”那个学生为刚才的不礼貌感到不安,这次声音小了很多,眼神有些疑惑,他不知道老师讲这个干吗。

“没错,这是中国历史上一种很奇怪的书法艺术,它叫做‘反左书’,是南朝时期流行的一种字体,不过很短的时间后就销声匿迹了。”谢惠仁抬起头来,叹息了一声,又问:“那么,还有什么奇怪的事情?”

那学生眨了眨眼睛,欲言又止,嘴巴张了几下,终于说出,“且慢,老师,您说这石柱叫‘墓华表’?”

谢惠仁笑了,“对啊,看来你也发现这件奇怪的事情了,不是吗?”

那学生兴奋了起来,“对啊,对啊,那墓呢?”

“就说是呢。”谢惠仁不无顽皮地给他使了个眼色,“你没看到墓是吧?”

“没错,根本就没有什么墓!”

“很奇怪吧?这石柱叫墓华表,也就是墓前神道的石柱,可奇怪的是,萧景的墓到现在也没有发现。”谢惠仁继续微笑着说,“所以我更奇怪呢,南京那么多古迹,你怎么偏偏去了这个‘不起眼’的地方?”

那学生知道老师在调侃他,嘻嘻地笑了。

谢惠仁动了下鼠标,身后的幕布上,画面中的那根石柱放大了。“再看看这个。”

这次那个学生不说话了,他实在搞不清楚这个普通的石柱有什么特殊的。

谢惠仁又将图片放大了一些,画面定格在石柱的顶部,“看看,这个东西。”他边说着,边将画面旋转了180度,“这是什么?”

“好像是朵花。”

“没错。”谢惠仁很满意,说:“这是莲花座,佛教雕刻艺术里最常见的。让我们把图片旋转回来再看看,倒扣的莲花座上,站了只野兽。它是什么呢?”谢惠仁叹着气,故意显得很遗憾地说,“可惜,不能再放大了,看来一个像素高的相机还是非常重要的。”

那学生有些尴尬,说:“我看有可能是匹马?可是……”

“常见的是狮子对不对?”谢惠仁冲着他点了点头,表示赞许,继续说道,“早期佛教的雕刻中,象表示佛诞生,马象征出家……好了,我们再看看这张有狮子的图片。”

说着,谢惠仁将另一幅图片打在了幕布上。画面显示了一只石柱的顶部,在倒扣的莲花座上,站着三只狮子。“看看,有没有点相像的地方?”

“哦,这没什么。”坐在后排角落里的一个学生说:“虽然有些相似,但或许这是那个时代很流行的雕刻题材。”

“很好,你的思路不错。”谢惠仁看了看他,继续说,“不过它们不是一个时代的。”说着,他将第二幅图片显示完整,“有谁见过这根石柱?”

“天啊,是阿育王石柱。”前排的一个女生情不自禁叫了起来。

“非常好。”谢惠仁显得很高兴,“这根著名的狮子柱头石柱,就在鹿野苑,也就是佛陀初转法轮的地方。雕刻年代大概在公元前三世纪,而萧景是南北朝人,相差了差不多一千年。”

学生中间发出低沉的惊叹。

“再看看这个吧,还是刚才那样,先看局部——这是基座。”

学生们很快就发现了,争着说,“上面全是莲花瓣。”

“不错,继续——这是上端的部分。”

“也是莲花座。”

“这叫莲台。好的,让我们看看谜底吧。”谢惠仁停顿了一下,神秘地看了看讲台下的学生们,突然,他的手一动,将图片完整地显示出来。

“是天安门前的华表!”学生们这次开始大声惊叫了。

谢惠仁得意地笑着,“只要你们留意,生活中处处都有佛教的遗存。其实,在萧景的墓华表中,在柱额的侧面还有手持莲花的‘礼佛童子’的图案呢。事实上,中国的传统建筑中,基座部分与佛教建筑的关系非常密切。好了,课前小游戏到此结束,下面我们开始上课,继续讲音韵。音韵学里也有佛教的秘密遗存,我们学过的反切注音法,就是受梵文拼音的影响发展起来的。”

“不……”学生们显然对复杂枯燥的音韵学不感兴趣,一个历来调皮的学生大声说,“老师,还是做游戏吧。”

谢惠仁有些为难了,他想了想,说:“那好,这次游戏由你们来做,不过,内容必须要和中文有关,否则我这个中文老师就不称职了——下面,谁能说说现在我们日常的词汇里,有哪些是来自佛家的?”

学生们沉默了一阵,不知是谁胆怯地说:“世事无常。”

“好,‘无常’,非常好,还有吗?”

“天龙八部!”

学生中爆发出哄笑,谢惠仁也笑了笑,说:“金庸的小说看多了,不过,非常正确,那是佛教中的八种天神。”

“因果报应。”那个调皮的学生大声喊着。

“因果对了,报应不对,不过,佛有三身,确实有报身和应身,另一个是法身。如果你把这个词当作四个字——也就是四个概念——来说,就算你对了。很厉害,一下子说了四个。”

那个学生显得很得意,又说出一个,“解脱。”

“很好,非常典型的佛教词汇。”

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说了很多,什么三生有幸、五体投地、大慈大悲、六根清净、菩萨心肠、极乐世界等等。

“大家说得不错。”谢惠仁看到学生们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就总结似的说,“可是,大家说的都明显带有佛教的印记。而我们要找的是日常用语中的佛教词汇,也就是说,它们现在转化了意思,用在我们的生活中,已经看不出和佛教有多少关系了。那么,下面这些词,大家也许想不到它们出自佛家,但它们现在已经是很生活化的词汇了,比如最简单的——世界、知识、方便、绝对、平等、想入非非、七手八脚、对牛弹琴、心心相印。”

谢惠仁一口气说了很多个词。这时有个学生突然又想起来一个,“看破红尘。”

“不,不。”谢惠仁很严肃地摇着头,“这可不对,这是对佛教文化最大的误解,事实上,佛经里从来没有‘红尘’两个字。”

“啊……”学生们又是发出一阵惊呼。

“好了,现在还是学音韵吧。”谢惠仁停顿了一下,说,“音韵里也有你们不知道的秘密,上节课我讲了一种现在已经消失的中国古代汉语音调,叫‘入声’,其实这个神秘的音调你们都会发出来,它恰好还保留在广东话里。”

“把那张纸给我看看。”

“什么?”谢惠仁侧过头去,诧异地问,“你说什么?”

莎莉又重复了一遍,“把那张纸给我看看,就是你在咖啡厅看的那张纸。”

谢惠仁从西装口袋里拿出来,这是昨晚他收到的邮件图片,已经打印好了。他递给莎莉,“你看这个干什么,就是张图片。”

“没什么,坐飞机有些无聊,想知道你那时看什么那么入神。”莎莉嘴角牵动,很疲惫地笑了笑,接过了那张纸,仔细地看着。

“这上面的花纹是什么?”突然,她指着左上方的那个银镯花纹,问谢惠仁。

谢惠仁有些尴尬,他想,对这个陌生的女人说自己儿时的故事显然是不合适的,只好搪塞她说:“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什么器物上的花纹,或者什么也不是。”

这句话倒也是实话,谢惠仁确实不知道这种花纹是什么东西。

“我想,这也许是一个家族的花押。”莎莉淡淡地说,“也就是某个家族的标记,在通常时候,它可以当作印鉴使用。”

谢惠仁瞪大了眼睛盯着她,好像在听一段离奇的传说,这怎么可能?他从来没听说他奶奶属于什么显赫的家族,他的父母早就去世了,如果他是某个家族的成员,怎么没看到别的人?

莎莉匆匆地看了他一眼,又说:“我也是猜想的,很多我们拍卖过的艺术品上都有这种花饰,听人说是贵族的花押标记。”

谢惠仁笑了笑,疲惫地说:“也许吧,不过我想这个不是。”

莎莉将纸递给谢惠仁,暗自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