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是一间没有地下室的房屋,由不适应布隆克斯区寒冬的意大利移民所建,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钱建造地下室这种奢侈的格局。

极乐姐妹的卧室和厨房组成屋子的前半部。另一半则隔成一大间总是拉下百叶窗的前厅会客室,以及一小间被极乐姐妹改建成的浴室——那里原本是阴暗的卧室。

从厨房往上通到阁楼的楼梯占据了小前厅的部分空间,这间类似会客室的小前厅从未使用过。扩至厨房的楼梯底座是可以拆卸的。

极乐姐妹回到厨房后,对着表面上看起来空无一人的空间说道:“你们现在可以出来了,他已经走了。”

楼梯底部慢慢被推进厨房,然后,通往屋子下方的地窖入口便赫然呈现在眼前。

粉红仔的头先冒出来,白色乱发沾满了蜘蛛网。满目疮痍的脸上散布着从黑青到胆黄不等的色块,一副难以言喻的蠢像。他的肩膀太过宽大,无法穿出洞口,于是只好先伸出一只手臂,再扭挤着身子钻出。看起来就像某种不知名的怪物正从冬眠处出洞。

接着出现的则是圣伯的猎枪,看起来倒像是它拖着圣伯出来似的。粉红仔把楼梯推回原处,然后紧挨着圣伯伫立,彷佛圣伯是他的精神慰藉似的。

他们两个都不敢正视极乐姐妹轻蔑的眼神。

她忍不住嘲讽道:“对问心无愧的人来说,你们这两个清白无辜者的行为还真怪异哪。”

“我们没必要自找麻烦。”圣伯困窘地说。

极乐姐妹看看她的老式怀表。

“九点四十五分。我们三个全都去码头给噶斯和琴妮送行如何?”

就算她引爆一个装满机关鬼怪的炸弹,恐怕也不会得到更奇怪的反应了。圣伯突然心臓病发作。他翻起白眼,三寸长的舌头从难看的嘴巴骤然迸出,然后踉跄地走向他的卧铺,左手紧揪着胸口,右手小心翼翼地抓着猎枪。

于此同时,粉红仔的癫痫也发作了。他仆跌在地,全身抽搐、扭曲、蠕动。

他在地上,肌肉痉挛、猛烈震颤,还口吐白沫。

极乐姐妹迅速撤离粉红仔胡乱挥舞手脚的危险范围,退到炉子后面。

粉红仔的目光呆滞,背脊僵直,两条腿间歇性地抽动,手臂像失控的风车似地使劲乱挥。

极乐姐妹佩服地瞧着他。

“早知道你会表演打摆子,我早就起用你来经营信仰疗法之外的副业了。”她说。

眼看着粉红仔抢尽锋头,圣伯坐了起来。他的眼睛瞪得老大,下颚畏怯地打颤。

“真是想不到啊。”他喃喃自语。

极乐姐妹注视着他。

“你的心臓病如何?”

他回避她的目光。

“只不过是心悸罢了,”他腼腆地说,“已经好了。”

他心想,现在正是脱身的好时机,就让粉红仔继续挑大梁吧。

“我去发动车子,”他说,“我们可能得带他去看医生。”

“去吧,”极乐姐妹说,“我会照顾他。”

圣伯匆匆离席往走去,仍然带着他上膛的猎枪。他掀开引擎盖,卸下配电器的前端,然后才开始发动车子。

除了粉红仔的磨牙声之外,极乐姐妹犹能听见车子的发动声,并立刻知道圣伯对车子动了手脚。

她耐心地等待。

粉红仔的抽搐缓和了下来,他的身体渐渐变得僵硬。极乐姐妹走到他面前,直视他呆滞的眼睛。他放大的瞳孔看起来活像火红的金属球。

圣伯进屋表示车子无法发动。

“你待在这里照顾粉红仔,我要搭出租车去码头。”极乐姐妹做出决定。

“我会在他头上放一些冰块。”圣伯一说完便朝冰箱晃去。

极乐姐妹并未应声。她拿起她的黑色珠珠包和黑白纹阳伞,走出后门。

她没有装电话。她付警察保护费,保护她自己免于其他危险,因为她做的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生意,所以她必须走到最近的出租车招呼站。

她在户外撑开阳伞,走在野草间的小径上绕过屋子,然后才踏上尘土飞扬的炎热路面。

圣伯像古代的易洛魁人(Iroquois,居住在北美五大湖区的印第安人)蹲踞着,上膛的猎枪仍然不离右手,他鬼鬼祟祟地从屋子一隅移到另一个角落,监视着她的行迹。她沿街直行,头也不回地朝白原路的方向走去。

看到她没有折返,他终于放心地回到厨房,对地板上那个僵硬的癫痫患者说:“她已经走了。”

粉红仔迅即蹦跳起来。

“我得离开这里。”他呜咽地说。

“请便,什么碍着你了?”

“我现在的样子。警察一看到我就会把我拦下的,因为我已经被通缉了。”

“把你的衣服脱了,”圣伯说。“我来处理。”他似乎迫切想要独处。

极乐姐妹一路走去,直到她认为已经离开屋子的视线,才转入下一条街折在这条街上的同一侧,距离她家最近的住屋位于下一个街区。那儿只有一对意大利老夫妇独居,他们是极乐姐妹的好朋友。男主人经营食品行,白天都不在家。

当极乐姐妹登门拜访时,女主人正在厨房里过滤葡萄酒然后装瓶。

极乐姐妹请女主人允许她坐在阁楼。她经常如此。阁楼里有一扇侧窗,可以清楚地看见她自己的家。因此,每当她觉得有必要观察圣伯的动静,她就会在那儿坐上一两个小时。屋主老夫妇甚至还替她安置了一张摇椅。

极乐姐妹爬上梯子到达阁楼。开启百叶窗后,便坐定在她的摇椅上。

阁楼里热得可以烤鹅,不过极乐姐妹并不觉得困扰。她喜欢炎热,而且从不流汗。她坐在椅子上轻轻摇晃,前后摆荡地监视坐落在吡邻街区末端的自家住宅。

一个小时之后,圣伯对粉红仔说:“你已经差不多干了,去找些衣服穿上,然后快滚。”

粉红仔并没有换洗衣物放在这里,而且他的体型足足大了圣伯两倍有余。他脱下来的黑裤子和T恤都沾了血迹和脏污。

“我要去哪里找衣服穿?”他问。

“去纪念箱找找看。”圣伯说。

纪念箱摆在阁楼的屋顶小天窗下方。

“去拿凿子,它被锁住了。”当粉红仔正要上楼梯时,圣伯又说。

厨房里没有任何凿子,而圣伯也不想去车库拿。但粉红仔裸着身子也去不成,所以他只好拿了一把炉子用的拨火棒充数。

那是一个附有圆顶盖的老式扁行李箱,用木箍框住。阳光斜照在覆满尘埃的箱顶上,当粉红仔开始猛撬生锈的老锁时,微尘就像五彩纸屑般满空飞扬。在晚上那场表演之后,窗户就全部关上以堵绝热气,如今,闷热的空气中还残留着两位杂耍演员的汗臭味。粉红仔开始冒汗。汗水像墨滴似地泼溅在尘土上。

“喂,这东西快脱落了。”他慌张地朝圣伯喊着。

“那只是多余的部分,”圣伯安抚他。“上颜料的主要部分不会脱落的。”

粉红仔猛然使力用拨火棒橇锁,锁散裂成碎片。他掀起盖子,探看箱内。

这个纪念箱存放着极乐姐妹历任情人远走高飞后所留下的各种衣物。粉红仔翻来覆去努力寻找,拿起裤子、衬衫,以及附有后口袋盖的棉质卫生裤。每一件都太小了。显然极乐姐妹的情人当中并没有这么大的块头。不过,粉红仔终究还是找到了一件棕榈滩吊带裤,看来原主人必定长得很高。他先挤进一件长及膝部的卫生裤,再套上吊带裤,裤子穿在他身上就像女性的马裤般合身。他继续捜寻,直到发现一件一九三〇年代早期,时髦女郎所穿的红色丝质紧身衣。它的伸缩性足以让他穿得上。至于鞋子,看来没有一双能穿,于是他关好箱子,下楼走到厨房,穿上他原来那双蓝色胶底帆布鞋。

“你为什么不戴帽子?”圣伯说。

粉红仔又转回楼上,翻箱倒柜找帽子。唯一合适的是一顶白色草帽,帽缘宽而下垂,附有帽檐的尖顶类似墨西哥奴工所戴的帽子。还有一条黑色颚带可系绑。

“再找找看有没有太阳眼镜。”圣伯喊道。

有个鞋盒里全是太阳眼睛,但适合粉红仔的只有一副由纯蓝镜片搭配白色赛璐璐镜框的眼镜。他把眼镜戴上。

粉红仔站到圣伯面前,圣伯审视他的成果。

“就连你娘都认不出来。”他骄傲地说,不过当粉红仔准备动身时,他出声警告。“离阳光远一点,否则那玩意儿会变成紫色。”

极乐姐妹瞪大了双眼。她停下摇晃,倾身向前探。

从她家前面的院子走出一个人,极乐姐妹对黑人知之甚详,但此人肤色之黑,令她前所未见。这个人黑到连青紫的浅色部位都像未干的沥青煤块般,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亮。他不但黑得要命,而且还是她所见过穿着最鲜艳花悄的男人。自从流浪滑稽艺人表演不时兴之后,她还没见过有谁穿得这么俗艳的。

他快步行走,但就是有那么点不对劲,尤其是他的腿围部位,令她想起一个短暂好过的情人——黑莓瘦子,但是那个人的腿比瘦子粗。还有吊带裤腿上那件红色丝质紧身衣,跟以前乏味凯恩穿的那件一模一样……但是那顶宽边白色的大系带帽,还有那副白框的蓝色太阳眼镜……她从未看过有谁那样子戴帽子的,除了表演阿哥哥舞的人。

“我的天!”她惊声大喊,倏地认出那男人。“那是粉红仔嘛,他穿的是我纪念箱里的衣服!”

她的思绪闪电似地急转……扮了装的粉红仔。她原本就预期他会有所行动,却没料到一开始就这么走运。他当然是要前往藏身处了。

她马上跳起来,仓促之间还踢翻了摇椅。意大利老妇在厨房里想拦下她共飮一瓶葡萄酒,但她却冲过老妇身边,绕过屋子。她站在绿色格子大门后面,监视着粉红仔大步跑过去。他并没有朝她那个方向瞧。

她把阳伞折起来,尽量不引人注目,然后顺利地尾随在后。

他直接走向白原路上的地铁站,爬上楼梯抵达候车站台。极乐姐妹气喘吁吁地抵达回转十字门。她假装没认出粉红仔,径走向站台的另一端。

他四下环顾,看到她时吓了一跳。他无处可躲,唯有厚着脸皮抵死不相认。每个人都盯着他瞧。她朝他看了一眼,他也从蓝色太阳眼镜后面回望她。她好奇地看了他一下,然后就像不认得他似地移开视线,注视着列车进站。

他们之间隔了两个车厢。他们两人都站着,以便在列车停靠时张望车门附近,看看对方是否下了车。但他们彼此都没看到对方在窥视。

他们就这样一直坐到时代广场站。粉红仔在车门行将关闭的剎那跳下列车。极乐姐妹还没来得及看到他时,门就已经关上了。当她所在的那节车厢驶过他跟前时,她看见他停下脚步,转身直直望着她。

她在三十四街下车,再搭出租车到时代广场,这时他早已不见踪影了。她这才恍然大悟:他在跟她斗智。唯恐她可能认出他来,所以他在时代广场下了车,甩掉她的跟踪。他以为这么一来她就被甩掉了。但是,他唯一能够藏东西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河滨大道上的那栋公寓。

她拦下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开快点。

司机微微俯身向前,并从后视镜窥视着她。我的天,老大不小了,还这么讨人厌,他心想,不过她都这把年纪了,要是现在还改不过来,以后大概也没指望了。

极乐姐妹交代他停在河滨教堂前面。随后下车付了钱。他停留了一会儿,佯装在写记录单,其实是在看她。他觉得好奇,她匆匆忙忙催他赶到这里,好像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结果只是要到教堂罢了。

就是有这么些老太太,她们以为上帝啥也不用干,光等她们就够了,他尖酸地想着,然后换挡离开。

一直等到他驶出视线之外,极乐姐妹才迈步过街走进公园,她选了一张位于隐蔽处、能够观察公寓出入口动静的长凳,除非粉红仔刻意捜寻,才会发现到她。

当她就座时,汽笛声开始响起。她取出怀表看看这报时是否正确。表面不偏不倚地指在正午十二点整的刻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