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杯里的咖啡还剩一半的时候,咖啡厅的门开了,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大约四十五岁左右,块头不大。
男人在店里四处张望,目光停留在中冈放在桌上的纸袋上。那是一家有名的超市的袋子,也是相认的标记。
中冈起身迎了上去。“是根岸先生吧?”
是的,对方有点紧张地回答。大概没怎么和警察打过交道吧。中冈甚至能听到他略显杂乱的呼吸声。
中冈递上名片,自我介绍。对方也递过名片。上面印着文艺书籍编辑部总编的头衔。
根岸叫来女招待,点了饮品。中冈也让她撤掉自己的杯子,又重新要了一杯咖啡。
“百忙之中打扰您了,真对不起。”坐定后,中冈又道了一次歉。
“在电话里,您说是从大元先生那儿听到我的名字的,对吧。”
“是的。我正在查一桩案子,需要调查一下甘粕才生先生,所以正在询问和他相关的方方面面的人员。听说贵社原定出版一本甘粕先生的书,对吗?”
“的确有这么个策划。应该是去年一月的时候,甘粕先生突然联系我,说有份稿子想让我看看。我们有八年没见过面了,还有点小吃惊呢。”
“也就是说,您二位以前就认识?”
“只替他出过一次书,是电影《冻唇》的小说版。书卖得不错,评价也很高,我向他提议,来个第二弹,结果却无疾而终啦。我还以为甘粕先生再也不想出书了呢……”
女招待端来两杯咖啡,中冈没加牛奶,直接端起杯子啜了一口。
“时隔这么多年,又联系你啊。甘粕先生看上去怎么样?”
根岸用小勺搅着咖啡,表情像是在回想。
“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判若两人。他以前就不算胖,现在更瘦了。不过脸色还不坏,称不上憔悴。”
“似乎还挺有精神?”
“也不算吧,表情很平静,但总觉得氛围有点异样。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叫做达观呢。”
“哈哈……那么,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他说,他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了一本自传体小说,想请我看看。我读过甘粕先生的博客,就问他,是不是把博客上的文章汇集成册了?他说,博客上的文章只是一个引子,重点在于自己在那之后是如何生活的。所以,我马上回答说,我想拜读一下。我一直关注着那个博客,之后甘粕先生是怎么过的,我实在很想弄明白。”
“那么,您是读过原稿的了。”
“那当然。”
“写得怎么样?”
根岸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舔了舔嘴唇,才说:“是一部力作。”
“内容是什么呢?”
“用充满现场感的笔触,详细描写了悲剧发生后,自己是如何一路走来的。”
“博客上只写到六年前为止,书上还写了之后发生的事情,对吗?”
“是的。”
“具体是怎样的呢?能不能把大致内容告诉我一下?”
根岸苦着脸。
“尚未出版的作品,是不能随随便便泄露出去的,这是原则,更别提这是以实际经历为基础写成的自传体小说了。事关隐私啊。”
“即便是为了调查,也不可以吗?”
根岸用指尖挠挠面颊。
“说起这个,是关于什么事件的调查呀?”
“抱歉,恕我不便透露。”
根岸诧异地皱眉道:“莫非甘粕先生有嫌疑?”
不不不,中冈摇着手。
“不是这么回事。其实,我想了解的是他的儿子,甘粕谦人先生。不知道在博客结束后的时间里,他们的父子关系怎么样了。”
根岸似乎明白了,点着头道:“要是这样,您就算听了手记的内容,也不会有什么帮助的。”
“为什么呢?”
“因为手记里基本上没出现他的儿子。”
“这样啊?”
“对,只写到博客上那部分为止。”
这倒让中冈很意外。儿子是甘粕才生唯一留存在世上的亲人,就算他不记得父亲了,按常理来说,甘粕也该很挂念他才对啊。
“您能理解吗?”
“理解倒是能理解,不过,或许有什么地方可资参考,所以还是要请您跟我说一下概要,拜托了。”
根岸皱起鼻子,稍微想了一会儿,终于不情不愿地点了头。“您可别说出去啊。”
“那当然。”
根岸又点了一下头,开了口。
“博客停止更新之后,甘粕先生就开始了流浪之旅。用书中的话来说,就是切断和过去的一切联系,去寻找通往未来的大门。但这段旅程是极其残酷的,他背负着重大的精神负担。好几天睡不着觉,为幻觉所困。在各地辗转时,他甚至觉得,这不是在寻找未来之门,而是在寻找自己的葬身之地。读来让人心酸啊。”
中冈一边做笔记,一边皱着眉。光这么一听就让人心情沉重了。
“但是”,中冈的声音低沉下来,“甘粕先生的试炼还远未结束。”
“试炼?什么意思?”
“接下来这些细节,请您务必不要外传。其实啊——”根岸舔了舔嘴唇,续道,“他找到了女儿自杀的原因。”
“诶?”中冈从笔记本上抬起头来,“真的?”
“不过,甘粕先生在后记中说,这始终不过是自己的想象罢了。而且,萌绘或许也不是自己的孩子。”
中冈深吸一口气。“为什么这么说?”
“甘粕先生在一家乡下电影院遇到了一个男人。文中用英文字母A来代替。两人都喜欢电影,就聊了起来。走出电影院后,又一起去喝酒。A似乎并不知道他就是甘粕才生,说了一番奇怪的话。他说,自己有个朋友,为了见女儿,每个月都会到东京去一次。这个女儿的母亲是有夫之妇,和丈夫还有一个儿子。而这位丈夫,似乎是个著名电影导演——”
“光凭这些……”
“还有一点,”根岸说,“A还说,那个女儿在三年前自杀了。时间上也完全一致。”
中冈略微直了直身子,把咖啡杯端到嘴边。“甘粕先生有什么反应?”
“当然是问A,他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A不肯回答,甘粕先生就挑明了自己的身份,说自己的女儿自杀了。A听了这话,面色苍白,说虽然是朋友,但那人和自己并不熟,那人的女儿的事情,也是听别人说起的,不知真假。甘粕先生说无所谓,坚持让A说出那人的姓名,A终于说,那人叫TADOKORO,还说出了工作单位。啊,只不过,TADOKORO是个假名,真名我不能告诉您。”
“甘粕先生去见那个TADOKORO先生了吗?”
“去了那人的公司,可是——”根岸耸耸肩,两手一摊,轻轻摇头,“TADOKORO已经死了,是上吊自杀的,而且也是三年前,在甘粕先生的女儿死后大概两个星期。”
中冈屏息道:“难道是知道女儿自杀,自己也不想活了?”
“甘粕先生也这么想。他调查了一下TADOKORO过去的行动,发现他的确到东京去得非常频繁。TADOKORO是独身,却曾经对周围的人说,自己有个孩子。”
“这……或许可以断定了。”
“甘粕先生回想了一番,想起不少事来。比如,他经常听谦人君说,当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妻子和女儿会两人一起出去。这时,女儿总会一脸郁闷,心情极糟。问她怎么了,她只说没什么……甘粕先生在书中写道,原以为是青春期少女,也没什么办法,就放弃了,但其实她心中或许正万分纠结呢。”
“纠结,指的是……”
“萌绘小姐肯定已经发觉了,母亲带着她去见的那个男人,其实是她的亲生父亲。她明白这是对户籍上的父亲的背叛,明白母亲有外遇,对此产生的罪恶感折磨着她。我觉得这样的推测并非空穴来风。”
中冈沉默着,点点头,他同意根岸的看法。
“鉴于萌绘小姐敏感的性格,甘粕先生指出,她甚至可能对自己的存在本身都产生了疑惑。母亲与人通奸生下的孩子,是不是可以厚颜无耻地活在世上?种种要因在她心中膨胀,终于爆发,酿成了那起悲剧。这就是甘粕先生的推理。不过,也无法去确认了,因为相关人员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啊。”
根岸大口喘着气,喝了口咖啡,抬起头来。
“于是,甘粕先生产生了新的苦恼。他又不明白了,自己对家人来说究竟是什么?妻子和女儿的心在哪里?自己以为是家庭的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他完全看不透。犹如灵魂出了壳,连活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又从这种状态中站起来了吧。”
“甘粕先生浑身虚脱,仅仅凭着一点‘不能死’的信念,顽强地撑了过来。他告诉自己,如今可以做的,唯有活下去而已。于是,他重新开始行走,周游各地,接触各种各样的人,一点点愈合自己的伤痕。这些篇章特别感人,富有文学气息。”
比如,根岸继续讲述,他帮助一对幼子被杀的夫妻经营玩具店、告诉一名因偷窃被知名企业开除的白领,如何熬过无家可归的日子,等等。他还带着一条名叫“贝”的黑狗,作为旅途上的伴侣。
“终于,甘粕先生达到了一种境界:自己眼中所见之事,并无是非之分。内情与真相,都一样苍白无力。他从妻子、女儿、儿子那里,已经获得了幸福的往昔,他说,这也很好。”根岸长长吐出一口气,“以上就是手记的概要。”
中冈下笔如飞,写下“自己眼中所见之事”。“非常感谢。”
“看手记中的内容,甘粕先生没有再去见自己的儿子。”
“好像是的。这本书什么时候出版?”
“这个,还没决定。我打电话去,想请甘粕先生谈谈感想,我说,这本书太好了,打算马上就出版。但甘粕先生说,他还有一些自己的考虑,希望重新谈谈出版日期。”
“考虑?什么考虑?”
“我没问。不过,大概——”根岸压低了声音,“他是想把手记作为原作,拍一部电影吧?在后记里,他说,想以这本手记为契机,重返电影界。”
中冈一边点头一边做笔记。既然原本就是电影导演,会这样想也是理所当然。
“后来,您二位还联系过吗?”
“没有了。我手头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这本书就这么搁下了。说实在的,要不是您打电话来,我都要把这件事给忘啦。其实呢,今天我来之前还给甘粕先生打了个电话,但是他关机了,没联系上。”
中冈用圆珠笔的笔头指指根岸的胸脯。“您知道甘粕先生的联系方式?”
“知道啊,不过只知道手机号。他好像没有固定的住所。”
“能不能告诉我呢?”
根岸有点犹豫,但还是说了声“那好吧”,掏出自己的手机。
手机里的号码和大元他们知道的不同。大概是流浪期间换的吧。
和根岸告别后,中冈马上打了过去。但就像根岸说的,对方关了机,打不通。中冈就写了条短信,把自己的身份和电话号码发了过去,请甘粕才生和自己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