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唱 第二章

那个时候我没有告诉你,我匆匆离开是因为想起了立花静秀……

静香是我大学音乐剧同好会的朋友。那是个刚创立没多久的小小同好会,连社办都不好找,拿着比小朋友做的寻宝图还要简略的传单才顺利找到的,同一学年当中包括我在内也只有三个人。

和纯欣赏的我不同,静香的目标是演出,就读于音乐学院声乐系的她,歌声真的很美。有一次我说,用不着特地参加活动内容不定的同好会,只要去甄选,一定马上就会被剧团录取,她像天使歌唱般说“社会没这么好混呀”就带过去了。

另一位同学是增田泰代。她也和我一样,是为了欣赏而加入的,但她就读于音乐学院器乐系,钢琴和小提琴都很厉害。听静香在泰代的伴奏下演唱,是我每周最期待的事。

同好会的活动虽然一周一次,但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吃饭、小酌则是每个月另有两次左右。静香是奈良人、泰代是鸟取人,我是冈山人,我们三个都是来自外县市,都是一个人住。静香和泰代住在特急列车会停的坂神西宫站附近,而我则是住在仅有几班淮急列车会停的坂神武库川车站,.还要沿着河往北走十五分钟,屋龄五十年的木造公寓“枫叶庄”。所以我们三人聚会时,大多以西宫站为据点。只有我必须注意时间。

大二秋天的某个夜晚。我们三个人笑得比平常疯一百倍,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就是边哈哈大笑着在平常不会走的路上走个不停,到了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海边,把那里当成我们自己的剧场,引吭高歌。

你可能很难相信,但我们一滴酒都没有喝。

那天傍晚,泰代说她突然想吃咖啡店的拿坡里意大利面,我们就从西宫站前的商店街开始晃,一直晃到从商店街深处勉强可容一辆脚踏车通行的小路,有意无意地朝着海的方向,遇到路口就转弯地乱走一气,发现了一家原本应该是白色但如今已呈灰色的墙爬满了藤蔓的咖啡店,也不知道人家是不是在营业,便抱着不问白不问的心情推门进去一问,一个仙人般的大叔说“我们有拿坡里意大利面哦”,于是就请他做给我们吃。

也许你会亏我说“你是靠什么吃饭的呀?”笑我字汇怎么这么贫瘠,但那个拿坡里意大利面就是很好吃。非常、好吃。

可是,里面可能加了什么东西。证据就是,我们笑个不停。再加上月亮好圆,也许我们真的中了什么邪。因为,连我都唱歌了。

我有多音痴,尚美姐是最清楚的。

静香唱完《猫》的〈Memory〉之后,泰代就说“我也要唱”,唱起了《钟楼怪人》的〈Think of me〉。声音干净音淮又淮,虽然没有静香那么美妙,也很厉害了。

我没来由地相信若是此时此地,我也能和她们唱得一样好,竟举手说我也要唱!在她们两人起哄之下,我唱了《屋顶上的提琴手》的〈sunrise sunset〉。才唱了一句,她们俩就都夸奖我说“你明明就很会唱嘛”。这首歌我能够勉强不走音,是因为我脑海中有另一个个声音在吧。我只要跟着唱就行了。

那时候我虽然跟尚美姐说了这件事,但当时东加的网路还不太普遍。后来你看了吗?〈sunrise sunset〉这首歌,是三姊妹的大姊结婚时唱的。一共有三段,我记得第一段是父母亲唱的,第二段是大姊夫妇,最后是妹妹们。不好意思,记得不是很淸楚。毕竟这部作品我只看过一次。可是,这首歌在高中音乐课不知唱过几次。因为我们老师喜欢音乐剧。

我唱完头一段,泰代就唱起第二段。然后静香接着。最后合唱的地方我们三个人一起唱。海浪声仿佛如雷的掌声,然后,那莫名的可笑气氛就如退潮般消失了。可是,留下来的空洞填满了温暖的空气,我们怀着愉快的心情,离开可海边。朝着山那边走,走到了大马路上,虽然回到了车站,但最后一班电车早就走了。

那天晚上,我在静香的公寓借住一晚。因为泰代有个半同居的男友田中。静香的住处是一栋漂亮公寓的三楼,我头一次去,里面有好多音乐剧和电影的录影带。我们俩自然而然就选了《屋顶上的提琴手》,看完之后,也没铺被子就倒头大睡。

第二天早上 ,我在甜香中丑来。静香在煎法式吐司。

不好意思,法式吐司这时候才终于登场。

个子又高又挺的静香,混身散发出聪明伶俐的千金小姐气质,早餐吃法式吐司的确很符合她的形象,但我很难想象静香自己下厨,可是我觉得套着红色格纹围裙哼着〈sunrise sunset〉站在平底锅前的模样,才是她真正的样子,我以还没完全清醒的脑袋陶醉地望着她,心想原来她是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啊。

“要是我是男生,绝对会喜欢上小静。”

小静,我是这么叫她的。其实我对直呼别人的名字有障碍。可是,这时候的我正大口吃着热腾腾的法式吐司,我和她的距离应该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接近才是。

“不是吧。”

静香淘气地笑了。我很纳闷,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好笑的话。

“你是不是喜欢一个很会唱〈sunrise sunset〉的男生?”

你怎么知道的?——用不着我出声问,静香一定也注意到我整个人僵了。我拼命以全速将脑子倒转。我们每次见面一定会谈到音乐剧,但很少提到《屋顶上的提琴节》。更何况〈sunrise Sunset〉是昨晚才头一次唱,唱是唱了,我也没有说这是我最喜欢的歌,更完全没有提到喜欢的理由。

也许静香一直以高人一等的态度观察我,一这么想,我就觉得她好可怕。心里觉得,她会不会瞧不起不会唱歌也不会演奏乐器、却爱嚷嚷着喜欢音乐剧的我?

“音乐课的确有个男生很会唱这首歌,可是我也没有因为这样就喜欢他。我跟他根本没说过几句话。”

这完全是事实。所以,我不再觉得被静否看穿很可怕了。静香也只是哦了一声而已。后来,再继续拿起叉子吃的法国吐司虽然冷掉了,还是很好吃。可是,一直到最后我都没有对静香说“好吃”。

然而,就像尚美姐收不到这封信一样,我再也无法对静香说这句话了。

为什么我就是不能坦率地称赞好吃的东西好吃呢?别人对我说了贴心的话,我也会怀疑是不是出自真心。和朋友一起度过愉快的时光,也会懊疑开心的是不是只有自己,而感到空虚。听到慰劳我的话,也告诉自己那一定是社交辞令。

我也一直没有为法国吐司向尚美姐道谢。我嘴上常常挂着“对不起”,但直到年过四十我才总算明白,这句话无法代替“谢谢”,也无法传达“喜欢”、“珍惜”这些心意。真的,到了这把年纪才明白。

可是,尚美姐没有嫌弃这样的我。第二天,我带着我和同事们一起做的番石榴果酱去向你道歉,你却这样骂我:“我家是因为有雀儿喜,东西吃剩也不怕浪费,可是别人端出来给你吃的东西一定要全部吃完才行!”

我一边写,也才一边想起狗狗的名字。这让我深深体认到,原以为那时候的记忆鲜明地留在我心中,其实还是有很多遗漏的地方。雀儿喜当时是一岁的女生吧。芋头牠吃、西瓜牠吃、巧克力牠也吃,真的无所不吃。“昨天你是怎么啦?是不是想起什么难过的事?”尚美姐你没有这么问,你知道我心里有多感激你吗?可是?你早已看穿我虽然一副过去的事已经过去的样子,说着“雀儿喜好棒喔”顾左右而言他,其实内心是希望有人问起的。

“别因为出了点小糗就一直放在心上。你还年轻。再说,我可是一点都不觉得国际志工队的年轻人个个都很了不起。因为人家绝大部分都是为了自己来的。但我也不是说用想为发展中国家尽一己之力的理由来的人就很伟大,为了逃避什么才来的人就很糟糕。重要的是,你要在这里做什么。”

尚美姐这么大力安慰我、鼓励我,但这时候我心枰还是想不开,一直寻烦恼。我才到东加不到一个月,实在不相信当地会有人需要我。

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投考国际志工队的呢?要回答问题,我还是只能写那场震灾。不,我本来就是为了写这件事才动笔的。

前言真的拖得太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