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舅舅

其实,早在夕季子去世之前,他们就已经借由结婚的方式离别了。

不,当夕季子投胎到姐姐的肚子时,两个人就已经在舅舅和外甥女这样的关系中离别了。

“舅舅,你是不是爱过我妈?”

夕美子突然这么问道。此时女服务生刚好把咖啡端上来,构治在意的不是突如其来说出这句话的夕美子,而是那个女服务生。他下意识地抬起眼睛看了那女服务生一眼。不知道她听到这句话会作何感想。如果她认为“舅舅”只是对中年男人的称呼倒也罢了,如果以为是亲舅舅的话,一定会在这个年轻女服务生的脑海里激起“舅舅爱母亲”这类危险的联想。

正确地说,构治是夕美子的舅公。他是十八年前生下夕美子之后四个月就死去的夕季子的舅舅,而死去的夕季子是他的外甥女,夕季子的女儿夕美子是他的外甥孙女。半个月前,当夕美子为了考大学来到东京时,构治查了字典,这才知道“舅公”和“外甥孙女”这两个名词的关系。以亲属关系来说,亲姐姐的独生女夕季子是他的三等亲,而夕季子的女儿夕美子则是四等亲。

由于去世的外甥女称呼只比自己大六岁的构治“哥哥”,再加上目前四十五岁仍然单身,以及从事摄影师这个时髦行业的关系,构治看起来不到四十岁。夕美子也就很自然地喊他“舅舅”了。

女服务生板着一张脸,重重地放下咖啡便转身离开,看来构治多虑了。夕美子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这可能是她觉得自己在不久的将来也会成为服务生的关系吧。她住在构治位于荻洼的欧式公寓,报考了两所大学。今天上午,第二所大学也放榜了,她依旧榜上无名。既然没有考上学校,就必须在外婆——也就是构治那位今年已经六十岁的姐姐——于下关老家经营的咖啡店帮忙。夕美子和外婆,以及入赘香川家的父亲,三个人一起住在下关。

“当服务生也不错。这是你外婆的心愿,你父亲也反对你来东京。况且,考完试的那天晚上起,你就整天在外面玩,有时候甚至比我还晚回家,可见你来东京并不是为了考试。你说是去找高中网球社团的学长,真的吗?”

“真的是我学长。”

“那这个学长一定是男生。”

构治总算避开了自己爱死去的夕季子这个棘手的话题,不禁松了一口气。但却似乎碰触了夕美子的禁忌,她轻轻挑了挑右眉。

“先不谈这个,舅舅,你真的爱我妈吗?”

她似乎豁出去了。虽然母女俩还不至于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但她的两道细眉和白皙的皮肤,让构治突然想起了夕季子。田原构治是当红的摄影师,足迹遍及北欧和南美,说得夸张点,是活跃在地球村的大忙人,也因此许久未回故乡下关。

夕季子死后,姐姐因为失去独生女儿的寂寞,每年都带着她遗留下来的夕美子到东京找构治或其他远亲,所以构治也算是看着夕美子长大的。随着渐渐接近母亲生下女儿时的年龄,夕美子也和母亲长得越来越像了。但像母亲好吗?夕季子死后,构治觉得她的细眉和白皙,似乎意味着生命的脆弱与苍白。

他不希望夕美子有着母亲在二十一岁的年纪就离开人世的悲惨命运。

“你为什么这么问?”

连你外婆和爸爸都不知道这件事——他把差一点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吞回去时,夕美子指了指构治放在桌上的照相机。

“家里有我妈的照片,我觉得很漂亮。都是舅舅帮她拍的。尤其是她去世前不久,在东京拍的,抱着婴儿时的我的那五张照片……”

“扮鬼脸的吗?”

在那五张照片里,夕季子对着镜头扮鬼脸,看起来既不像初为人母的女人,也不像两个月后即将面临死神的召唤。夕美子的双眼露出令人难以理解的笑,构治以为夕美子发现他家里书架上的岛崎藤村诗集中也有相同的照片,但这种担心似乎是多余的。

“我知道舅舅是用怎样的眼神看着镜头,我妈的眼神也很炽烈。我妈应该也爱舅舅吧?她真的好漂亮。”

“我是靠这个吃饭的,当然可以把每个人都拍得很漂亮。你整天想这些无聊的事,难怪考不上大学。”

夕美子刚高中毕业,尽管外表是个成人,毕竟还是孩子,但如果她能从那几张帮夕季子拍摄的照片里察觉到构治当时的心情,那表示她看人的眼光已经够成熟了。听到构治在惊讶的同时说了这句模糊焦点的话,夕美子说:“不要整天说我考不上、考不上的话。我也很痛苦啊!”接着她低垂着眼睛,小声地继续说:“况且,我失败的并不只有考试而已……”然后落寞地低下了头。看来她和网球社团的学长之间的确有什么事。

“如果遇到麻烦可以随时找我商量”,构治正犹豫着要怎么告诉她这句话,夕美子看了一眼手表,拿起行李站了起来,她要搭四点的新干线回下关。

构治必须直接去工作,他在咖啡店外拦了一辆计程车,送夕美子上车。在她上车前,对她说了声“向外婆问好”,夕美子点了点头问:“那我爸呢?”然后移开视线,却又不时窥看构治的反应。

“当然也要向你爸问候啰。”构治若无其事地回答,但在计程车远去后,仍然忘不了夕美子那双眼睛。

夕美子的父亲是入赘女婿,在下关站前大道经营小小的水电行。构治的姐夫在战后不久便罹患肺炎去世,之后他姐姐开了一家咖啡店,三十多年后终于扩大营业,原本想请入赘女婿帮忙,但他却说不适合这种热闹的生意,几乎不踏进店里一步。身为夕季子的丈夫,才结婚一年两个月就死了太太,夕季子对构治来说是个重要的人,正因为重要,构治才勉强自己无视于他的存在,也才至今仍几乎避开了所有的交往,但没想到连这种事都被夕美子看穿了。

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和当年的夕季子一样,正是寻求危险刺激的年纪。因为是女人,不会骑着机车到处乱飙,但却如此肆无忌惮地试图跨越大人世界的界限。想到这里,构治终于将夕美子那一刹那的眼神抛诸脑后,或许是无法完全抛开的缘故,那一晚,他做了奇怪的梦。

梦里构治回到了十八岁,穿着制服,独自坐在宽敞的礼堂内参加考试。考试题目是把“yukiko”用汉字表示,但他不知道到底是夕美子还是夕季子,冒着冷汗,把这两个汉字写了又擦,擦了又写。

他冒着一身冷汗醒了。窗外仍是二月底的暗夜,全然不见黎明的到来,他睡不着,倒了点酒喝,不经意地伸手拿下书架角落的藤村诗集。手指很自然地翻到了夹着照片的那一页——就是夕美子白天提到的那五张照片。照片里是去世前两个月的夕季子时而扬起眉毛、时而眨着一只眼睛,一会儿撅着嘴、一会儿歪着头,做出完全不像是抱着婴儿的女人的调皮表情。他之所以担心被夕美子看到,并不光是因为照片本身,而是照片夹在藤村诗集的《高楼》那一页。

即使是在死别了十八年后的今天,“难以忍受的离别”这句话,仍是构治难以忘怀、难以割舍的心情写照。这首诗描写的是两个女人的分离,但夕美子绝对可以识破构治是借由这首诗文怀念和谁的离别。

其实,早在夕季子去世之前,他们就已经借由结婚的方式离别了。不,当夕季子投胎到姐姐的肚子时,两个人就已经在舅舅和外甥女这样的关系中离别了。虽然两人之间不曾有违背伦常的行为,但在构治的心境上,即使受到夕美子一副大人姿态的指摘,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你那明亮的眼

你那红红的唇

你那乌黑的发

离别后,何日再相见

夕季子婚后仍然显得年轻,而她那如诗中所描写的眼和唇的颜色,如今都成了深棕色,当时构治那份青涩的感伤,也褪成了深棕色。然而,即使褪了色,也仍然深深留在他的心中。

构治做的是和女人打交道的工作,再加上他刚中带柔的风情,这十八年来曾和许多女人发生过关系;一个接一个,这样断断续续地持续男女关系。每结束一段情,他疲惫的手总会不经意地伸向藤村的诗集,回味当时的感伤,试图从中寻求休止符。他也知道,如果不忘了夕季子,便很对不起夕季子的丈夫。其实,在夕季子去世不久,他便已经将其他更能衬托她的美的照片全部丢掉,只将影像深印在脑海里,唯独这五张照片他始终舍不得丢,一直保留至今。

照片上的夕季子判若两人的调皮表情,以及放在书架的最角落,是构治对这十八年来的留恋的唯一辩解。

夕美子临走之前说,回到家会立刻写信来道谢,但杳无音讯地过了三个月。构治整日忙于工作,月历上的时序已经进入初夏。这期间构治接到了姐姐打来的一通电话。她说“夕美子对服务生的工作非常乐在其中”。夕季子死后,她在辛苦养育外孙女的同时也扩大咖啡店的营业,如果可以的话,她当然希望夕美子继承这家店,以免落入外人之手。姐姐的声音显得很高兴,原以为一切都很顺利,然而就在五月底的某个夜晚,他突然按到夕美子的电话,她说“前天就来东京了”。

“但是你不要告诉外婆,我只说是和朋友一起去伊豆旅行。”

在她微醺的声音背后传来酒吧般嘈杂的声音。她身边有人,好像是在一起喝酒。当构治问她:“你现在人在哪里?这两天到底在哪里、在做什么?”她也不理会,只是当听到构治说“不能喝酒”时,她不服气地说:“我已经是大人了,我用自己赚的钱喝酒,你别对我说教。”然后又出其不意地说:“舅舅和我妈曾经彼此热恋,对不对?”之后又问了他的血型,她说:“果然是AB型。虽然外表冷漠,但有梦想,内心热情如火。AB型的人是双面人,舅舅的另一张脸,到今天绝对还爱着我妈。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夕美子带着酒气的声音异常响亮。

构冶熬夜赶完工作,好不容易睡着,却听到他最不想听到的这番话。虽然心里确实有点火大,但也因为有些担心,还是敷衍了几句才挂上电话,接着再度倒头大睡。清晨六点左右,又被夕美子的电话铃声吵醒,她一本正经地说:“刚才的事,真对不起。”她说她正在东京车站的月台,准备搭第一班新干线回下关,不用为她担心,同时又再三交代,绝对不能告诉外婆,随即在列车发车的铃声中挂上电话。

她二月来东京时果然和那个学长发生了什么事,这次一定是偷偷跑来见那个男生。

虽然夕美子要求保密,但他还是有点不放心,原本打算打通电话给姐姐,稍微暗示一下,但是工作一忙也就把这事耽搁了,半个月就这么过去了。当他从关岛完成拍摄工作回来的两天后,接到了姐姐的电话。

“你怎么这么晚回来,我打了好几次电话。”

姐姐的口气很不好,可以感受到她的怒气。

“从春天开始,我就觉得夕美子不对劲,今天一问才知道她果然怀孕了,已经四个半月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知道你和那些模特儿之间不太规矩。”

他刚参加派对回来,体内还残留着酒精。姐姐的话他根本没听进去,只是茫然地把听筒压在耳朵上而已。

“她说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

这句话像一根楔子重重地敲进他醉醺醺的脑袋里。

“我已经是大人了。”这是夕季子那一阵子的口头禅。

“夕季子想去东京湾一个星期。可不可以住你那里?”

二十年前的初秋,姐姐郁代打电话来,她当时所说的话,与这次夕美子来东京参加人大学考试时她所说的话很像。

当时夕季子比现在的夕美子大一岁,刚好十九岁,就读于下关刚成立不久的短期大学。除了毕业旅行,她不曾去过东京,明年春天她就要从短期大学毕业了,以后恐怕没时间可以像现在这样悠闲地旅行。她在九月底刚考完试,学校正好放假。构治来到东京车站,看到穿着砖红色针织衫、披着一头齐肩波浪长发对他微笑的女孩时,一时还认不出她来,直到她叫了一声“哥哥”,他才终于认出来。

构治是看着夕季子出生的。他们只差六岁,感觉像是兄妹,小时候经常玩在一起。尤其是姐姐的丈夫病故、开了咖啡店后,便由构治负责照顾刚上小学的夕季子。夕季子一放学就直接到构治家,还来不及脱下鞋子就在玄关大声叫着“哥哥、哥哥”。

当时构治的双亲还健在,夕季子却很少向外公、外婆撒娇,总是缠着“哥哥”。姐姐曾经半开玩笑地说:“我根本没办法再婚。我问她想要怎样的爸爸,夕季子竟然说,如果是哥哥就没关系。”

只要构治晚回家,她就会到国中的校门口等他,娇小的身影躲在暮色中的正门旁,战战兢兢地朝里面张望。他经常骑脚踏车载着娇小的她去海边,在海滩或渔港玩耍。有一次构治不小心把脚踏车从防波堤滚落到岩石区,夕季子擦破了脚,但一听到构治说“不许哭。如果你哭,你妈会骂我”,她便拼命张大眼睛,把嘴抿成一条线,好不容易才忍住哭,但是眼泪却不断滑落脸庞。当时本州南端的城镇还有战后余波。

构治高中毕业后,到东京上大学之前,两个人的关系始终不曾改变。构治离乡背井的前一天晚上,姐姐在自己的店里为他开了一个小型派对。当时,已经是国中生的夕季子送他一个咖啡杯,当做临别赠礼。当构治抵达东京车站,从网架拿下行李时,不小心摔破了咖啡杯。那个充满少女情怀的杯子上,一轮弯月旁有着满天的星星,图案充满了梦想。但裂成两半的梦想连三秒胶和强力胶都派不上用场,仿佛预示了两人亲如兄妹的关系被东京和下关之间的距离阻断了。虽然构治每次在中元节或过年时都打算回家,但一方面因为对摄影产生兴趣,除了大学之外,还上专攻摄影的专科学校,而当技术比较娴熟后,又开始打工,几乎没有什么闲暇的时间。

他的分身乏术并不完全是因为摄影,东京有着构治以前所不知道的世界。当他打工赚了点钱,便整天泡在新宿的酒店街和酒店小姐混在一起。或许是他双面人的血型性格确有其事吧,他变成了在灯红酒绿中如鱼得水的男人,与在本州南端明媚阳光下的他判若两人。他曾经和两名女人同居,只不过都非常短暂。尽管他还不至于放荡,但是只要有钱便立刻花得精光。有点像混流氓的生活,下关和夕季子都离他太遥远了,根本无暇想起。直到夕季子来找他之前,他们甚至不曾打电话。

七年不见的夕季子的确有很大的改变。她的个头已经长到构治眼睛的高度。她皮肤原就白皙,但在以前像白瓷般生硬的白中增添了几分柔和。微笑时,显得信心十足的双眼,以及拨弄头发的手指,都已是如假包换的女人了,只是她看起来依然稚嫩。当时,在构治位于荻洼小巷的小公寓里,他们几乎每晚聊至深夜,构治常常惊讶于她的谈吐成熟,但也不时感受到她的稚嫩。

她那个年纪就像气球一般,在少女和女人之间摆荡不定。

她自己也说“既觉得像十五岁,又觉得像二十五岁,好像并不存在于十九岁这个年龄”,想要割断连接实际年龄的那条线,飘向任何一方的空中,但又犹豫不决。那个年纪会让男人一看就紧抓在手里不放。也因为她年轻,看起来似乎也乐在其中。

当时构治已经是帮某著名摄影师背相机的助理,微薄的薪水全花在喝酒和酒店小姐身上,生活经常处于拮据。他让夕季子独自去东京四处观光,但又觉得她太可怜,于是带她去一些可以赊账的酒店,或拜托那位名摄影师带她参加饭店的派对,也介绍她几个因为工作上的关系而认识的男演员和艺人,都是一些不需要花钱的活动。

或许是遗传,夕季予的酒量也很好。当构治看到他在介绍她认识的名人的鼓噪下一杯接一杯地喝而提醒她时,她就逞强地说“我已经是大人了”。她越是装大人就越显得幼稚。

在表现出少女的模样时,可以感受到她的成熟;而在她想要装大人时,却反而暴露出其幼稚,实在是难以捉摸的年龄。

在四处玩耍之余,夕季子将构治乱成一团的房间打扫得一千二净。一星期后,连壁橱的角落也在事隔七年后变干净了,而夕季子也离开了。

送她到东京车站时,他们在月台等了五分钟。夕季子明年春天毕业后,打算在母亲的咖啡店帮忙。夕季子说三月一整个月都没什么事,到时候会再到东京来。于是构治问她:“我介绍你认识了这么多人,是不是很好玩?”她却说:“还有一个人没介绍。”

“谁?”

夕季子吐出舌头扮鬼脸,指着构治的睑。

“你小时候不就已经认识我了。”

“但是你变了很多,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她似乎从介绍她认识的朋友的谈话中,对构治目前的生活略知一二。

“以前你连班上的女生都不敢说话。”

“有什么办法,我太有女人缘了。”

“才不是呢。那些女人是逢场作戏,只要是客人,对谁都会说喜欢。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喜欢你。你身无分文,又是个酒鬼,没有梦想,起床后脸也不洗就吃起昨天剩下的面包。一般女人不可能喜欢这种人。”

“那你也讨厌我啰!”

“……我不是一般女人。”

构治意识到原本的一句玩笑话变成了烫手山芋,于是皱着脸抬头仰望天空,一副早晨的阳光太刺眼的模样。其实真正刺眼的是夕季子的那双眼睛。在她扮鬼脸装幼稚的睑上,有着一双成熟女人的眼睛,这双眼睛让构治意识到夕季子已经不把他当“哥哥”看,而是一个男人。

“你不是一般女人,而是一般小孩吧?”构治敷衍着,夕季子又说:“我已经是大人丁。”翌年二月,头发上绑着黄丝带、身穿素雅灰色洋装的夕季子再度出现在相同的月台。丝带的明亮色彩和衣服的深暗色很不协调,但是这样的不协调也反映在夕季子的年龄与容貌上。回想起来,如果说十九年前两人曾经有过外甥孙女所说的爱的回忆,那就是发生在冬天即将结束,春天马上就要开始,像季节的间奏曲般的那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他们并没有像一般恋人那样相亲相爱地生活,至少表面上仍是“像兄妹般的舅舅和外甥女的关系”。

当时构治仍然既没空也没钱,他拨了几通电话给去年秋天夕季子来东京时对她一见倾心的朋友,请他们邀她出去走走。夕季子大约被邀三次才会出去一次。她清晨起床后就忙着洗衣服,整理才半年就又乱成一团的房间。到了晚上,她在构治回家之前,从书架上拿出构治推荐的书阅读,或是看着已经快罢工而影像不够清晰的电视;或说一些无聊的笑话给构治听,自己则放声大笑。两年后,夕季子死的时候,构治只能回忆起夕季子在那一个月里发自内心的欢笑声,但每次构治跟着她一起笑时,总觉得心里有一些东西让他无法放声大笑。

构治每天早出晚归,并不光是没时间,没钱而已。每当建议她“既然来东京就多出去走走”时,夕季子便回答:“我不是来东京,是来这个房间,你不用管我。”这总会叫他不知如何回答。夕季子把他的衬衫当成睡衣穿在身上从浴室走出来时,他看到她洗好的头发把衣服肩膀都滴湿了,更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摆;每天早晨看到夕季子晾在窗台上的内衣时,他的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你不要晾在那里啦,邻居还以为我们在同居呢!”但是她完全不理会构治的话,第二天早晨,甚至故意把自己和构治的内衣晾在一起。舅舅的眼中掺杂了男人的眼神,当以男人的眼光看她时,舅舅的身份便又出现了,训诫自己不能露出这种眼神。构治看夕季子的眼神也和这个季节一样不干不脆。

为了让心中摇摆不定的天秤得以保持平衡,在夕季子来东京的第一个星期,他实在是很累,幸好在她愉快的笑声中,一个月转眼就接近了尾声。

“你该去买火车票了。”构治在三月底的时候对她这么说。

构治在工作中不慎将摄影师的相机摔到地上,摔破了镜头,更严重的是,摄影师怒斥他“明天不用来了”,把他赶了出去。

那天晚上他去酒店喝酒,再怎么喝都无法驱走内心的不快,只好回公寓。他推开家门,努力不让醉态以外的东西流露在脸上,当他发现夕季子比平时更兴奋时,忍不住不悦地说:“你别整天傻笑,可不可以认真一点?”他心想惨了,抬头一看,夕季子脸上已经没了笑容。

“那好,我要认真说了,请你认真听。我不想回下关,我要一辈子和哥哥在一起——”夕季子用生气般的锐利眼神看着构治的眼睛说道。

“白痴啊!”构治开玩笑地敲了敲夕季子的头说:“一辈子!这么夸张的话,哪是认真?”说完便和着身上的衣服用被子蒙住头。

翌日上午,夕季子摇醒他:“刚才摄影师打电话来,说你犯了严重的错。”她接着又说:“摄影师说,已经找到新人,你不用再去了。”太阳已经爬到了半空,阳光很刺眼。

“谁鸟他,反正我早就想辞职不干了。”他又钻进被子,夕季子用力拉开被子“既然不用上班,我们去哪里旅行吧。反正我也快回去了。”

“我身上只有一万,你有钱吗?”

“我只剩回程的车钱。你还真穷,照这样下去,哪有女人愿意陪你一一辈子?”

她皱着眉头这么说,但立刻夸张地拍了一下手。

“那我们去赛马场吧。你不是常去吗?我看到你柜子里有许多没押中的马票……”

她说完,不等构治回答,便连同垫被将他推了起来。

“好,起来了,起来了——外公常说,有失必有得。要把一万变成一百万,然后去旅行。”

人走霉运便诸事不顺。他们向管理员借脚踏车,骑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来到府中的赛马场,或许不应该贪心买赔率高的马票,在最后的比赛前,一万元就统统泡汤了。由于夕季子是第一次看赛马,再加上许多身穿工作服的工人的狂热气氛也令她乐在其中,虽然她叹着气说了声“又输啦”,但仍兴奋得又跳又叫,想抓住被抛在春天耀眼阳光下飞舞的马票。

回家的路上,他觉得坐在行李架上的夕季子比去时更重。

傍晚凉风吹拂,明天就要过着身无分文的生活。他骑了三十分钟之后,终于累垮了。

“休息一下吧。”他才这么说,夕季子便说“骑快点”,然后将脸贴在构治的背上不知又说了什么,她的话被风吹散了。

“你说什么?”

“去撞那辆大货车,一起死吧。”

夕季子对着他的耳畔说道。

“别傻了!”

“哥哥,你只有死路一条。没有梦想,也没有钱,又没有女人缘,根本是倒霉到家了。我小时候,你曾经照顾过我,所以我可以陪你一起死。”

不知道她想压过风的这声喊叫是不是玩笑话。城市正迎接暮色,迎面的天边,夕阳笼罩着城市的尘埃,渐渐西沉。

风更冷了,口袋空了,心也空了。在大货车车灯的照射下,构治想起他们小时候也曾这样一起骑着脚踏车,有那么一刹那,真的只有一刹那,他觉得就这样和夕季子死在一块也没什么不好。但也在这一刻,他煞了车。

“笨蛋。如果把脚踏车撞坏了,明天管理员的儿子就没办法上学了。”

正当构治转头说这句话看到夕季子吐着舌头笑时,发现在大货车前面的警车停在离他们后面十米的地方。

很适合穿警察制服、一脸严肃的巡查狠狠地数落了他们一番。当他们走完剩下的六公里路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暗了。

夕季子说自己还剩一点点钱,于是去买煮晚餐的东西,然后笑着说:“幸亏你被炒鱿鱼,我才可以和你一起度过最后的一天。”正当他们准备吃晚餐时,传来敲门声。

构治打开门一看,原来是去年曾经交往一段时间的酒店小姐。她一张浓妆的脸露出笑容:“你好久没来店里了。是不是小夕来了?我前天听宫本说的……”她提到了构治死党的名字。夕季子去年曾被带去这个女人上班的酒店。夕季子似乎还记得她那张探头张望的睑,她以愉悦的声音邀请她:“请进来吧,要不要一起吃饭?”构治认为自己早就和这个女人分手了,然而女人似乎不这么认为,但是构治还是让女人进了屋子。因为,他觉得应该让夕季子见识一下自己的真实生活。

构治并不是笨蛋,还不至于听不出来夕季子那句“一起死吧”的玩笑话背后有着怎样的心情。虽然她嘴巴上把构治说得一文不值,但对这个既没有钱又没有未来的男人,仍然有着孩提时代对那个“哥哥”所抱持的梦想。必须让她面对现实,打破她的梦想。

在吃完大部分的东西直到女人离开的这两个小时里,夕季子始终笑容可掬。她即使听到女人说“夕季子,你要小心喔,大家都说构治的‘构’,意思就是只要是女人,不管妈妈也好,妹妹也罢,他都要构陷,绝不放过”的低级话,或是构治说“我被开除了,你养我吧”的玩笑话时,她也笑着磕头说:“真的。请你让我哥哥当你的小白脸吧。我这个做妹妹的也跟你拜托了。”之后又对女人说:“你教我化妆吧。”便向女人借化妆品,请她帮自己画上眼线。当构治送女人出去,顺道买了烟回来,问她“怎么样,我是不是很有女人缘”时,她突然不悦地瞪着他。

“赶快把妆卸掉。”

“为什么?你不是喜欢浓妆艳抹的女人?”

她好像是故意挑衅。

“有的女人适合化妆,有的女人不适合。赶快擦掉。”

夕季子摇摇头,喝着杯中的酒。

“别喝了,你已经醉了。”

“不用你管,我已经是大人了。”

她吐着气,说了这句口头禅。

“刚才的女人真可怜……她不知道你讨厌她,还一副很得意的样子。”

“我喜欢她啊。我很认真地考虑要和她结婚。”

“……大人就是爱说谎吗?”

她说完便调皮地用手指抹去嘴唇上的口红,在构冶的脸颊上画了一个唇形。

尽管不是因为夕季子说的话和那个动作,但在那一刹那,构治突然觉得有一股无名火,他从里面房间拿出毛巾和小镜子,重重地放在夕季子面前。

夕季子似乎也知道构治在生气,她默默地拿起毛巾开始擦脸,但又立刻停住手。镜中的夕季子流下了沾染睫毛膏的黑色泪珠。

“我喜欢哥哥……”夕季子说道,仿佛在为自己的眼泪解释。构治见她突然流泪,有点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才故作轻松地说:“我当然知道你不讨厌我。”但夕季子听到这句话,泪水便决堤了。

“我说的喜欢是女人爱男人的那种喜欢。”

“只不过一起住了一个月,不要轻易说什么爱不爱的。”

夕季子听构治这么说,便一口气说道:“恋爱如果是要以天数来计算的话,我当然赢过那个女人。打从我出生到国中为止,哥哥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哥哥,你也喜欢我。我很清楚你是怎么看我的,也知道你是如何拼命在掩饰。但是为什么要掩饰?舅舅和外甥女的血缘关系很疏淡,况且感情的事也不是法律能规范的。只要哥哥你愿意,我们可以离开这里,明天就可以开始一起生活。我离开下关就已经有这个打算了,不管是妈妈或是其他事,我都可以抛弃。我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别说傻话了。就算可以钻法律漏洞,但还是得在意世人的眼光,而且也不能生孩子——这种关系能维持多久?”

“干嘛在意世人的眼光,我只在意你。哥哥,你大概不知道吧,当你看其他女人时,我有多受伤。不,你根本就知道,只是假装不知道。太卑鄙了。”

“既然我是卑鄙的男人,干嘛还说喜欢我。”

夕季子始终低着头,好像在对着膝盖上的镜子说话似的,这时才抬起头来。她紧闭双唇,好像之前不曾说过任何话一样。

构治看着眼睛沾染黑色睫毛膏流着汨的夕季子,不禁想起她小时候听到自己说“不许哭”时,拼命忍住哭,只有眼泪直流的样子。构治不禁陷入沉思。

“构治的‘构’,也可以构陷我啊……”

构治没有马上明白夕季子在喃喃自语什么。

“今天晚上也很漂亮,所以也OK啊……”

“……”

“不光是今天晚上,第一天晚上就OK了。”

“什么OK?”

“今天晚上的内衣也很漂亮……”

这些话和鲜红的口红很不搭调,仍有着稚气的嘴唇显得有点落寞。

“哥哥,你知道我为什么每天早上洗内衣吗?”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很大声,但仍然像在自言自语,不等构治回答,她便趴在桌上全身颤动地哭了起来。

构治已经无法若无其事地说“不要哭”这种幼稚的话,只能茫然看着残留酱汁的餐盘,听着打破寂静夜晚的哭声。

_十岁后,构治的确和不同的女人交往,但只有一个女人让他觉得可以结婚、共度一辈子,那正是眼前趴在桌上哭泣,只凭想象理解“爱”这个字眼,一旦说出了口就突然陷入茫然,并像小女孩因为害怕而哭泣的十九岁女孩。

他无法对她说出“结婚”或“一辈子”之类的话,并不光是因为法律或世人的眼光,而是构治还不至于幼稚到相信“一辈子”这种话。小时候完全不曾感受到的年龄差距,如今却成了巨大的鸿沟,变成了在东京生活了几年而变得圆滑的男人和幼稚的哭泣声之间的隔阂。

过了许久,夕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哭累睡着了,房里一片静寂。构治不禁拿下架子上的闹钟,调拨闹铃。他把调响的闹铃放在夕季子的耳边,夕季子吓了一跳地抬起头来,犹如从梦中惊醒,纳闷地看着构治,好像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似的。构治终于开口了。

“你不是常说自己是大人吗?大人并不是爱说谎,而是知道该说什么谎。不,就算是实话,只要是不能说的就绝口不提,即使不小心说溜了嘴,也要笑着说,刚才是开玩笑的。不要光只会喝酒,这一点也必须做到。”

夕季子似乎还睡眼朦胧,无法看清构治的脸,但她终于用力点了点头说:“骑车载人是大人该做的事吗?你应该很清楚吧。”她学傍晚巡查说的话和口气,接着又说:“我好想在这个房间做一件事。”然后从毛线包包里拿出没有押中的马票丢向天花板,之后便冲进浴室,过了好一会儿,随着哗哗的水声传来她开朗的声音:“哥哥,你先睡吧。我的脸好可怕,我泡完澡再睡。”

构治盖上被子,久久无法入睡。在黑暗中,他听着浴室里的水声、走出浴室的脚步声,以及关上拉门的声音,最后在淅沥的雨声中进入梦乡。当换上外出服的夕季子摇醒构治说“我要搭第一班车回去,你送我出去”时,天还没亮。不断飘落的雨使得天色比往常更昏暗,两人撑着有一根伞骨已经折断的伞,有所顾忌地缩着肩膀挤在伞下。

在快到车站的最后一个街角,夕季子说:“这里就好了。”

构治将伞塞到她手上,要她带着。她摇着头把伞推了过来,她说:“昨晚我喝醉了,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那些都不是真的……我在一月的时候满二十岁。我急着要挥别青春,才和你开那种玩笑。”她轻轻地笑了笑。构治点点头,接着她又说了更出入意料的话:“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最好的证明就是我们马上要结婚了……”她说对方是常到她母亲店里的水电行店员,去年夏天开始交往,一月的时候,对方正式向她求婚,她当时回答“等我毕业吧”。

“真的,我妈还不知道,但我回去之后会立刻告诉我妈。昨晚的事全是开玩笑的,而且我昨天还说了一个谎——今天,你要记得去上班。那个摄影师在电话里说,别因为这些小事就垂头丧气,他放你一一天假,明天要来上班——对不起。谢谢你这个月的照顾。”

她彬彬有礼地道了谢,之后便冲出雨伞,一转眼就转过街角,不见了踪影。构治对她提到的“结婚”这两个字还来不及反应,她就告别了,只留下淅沥的雨声。

当樱花绽放,又随着雨水花谢的时候,姐姐打来电话,说是同意了夕季子的婚事。

“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男人,但个性很温和,也愿意入赘。他要留在水电行工作,但是可以让夕季子继续在店里帮忙……”对方是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叫松冈布美雄,小构治三岁。

“他们整天黏在一起,我就觉得不对劲。”在构治还无法接受姐姐这番话的三个月后,在迎接盛夏的季节,他收到了喜帖。印在一起的两个名字,表示一切已成定局。三月底的那个晚上,一切真的只是开玩笑吧!即使有少许的真心,也只是因为她在对恋爱充满憧憬的年纪就决定结婚,内心觉得有点寂寞,才借由身边的男人,想要试试一生只有一次的恋爱游戏——构治如此告诉自己,这才决定参加婚礼。

婚礼在下关的饭店举行,当客人纷纷走进婚宴会场时,构治才和夕季子四目交接。纯白的婚纱衬托出她过度白皙的肌肤,带着些许惆怅的夕季子羞涩地耸了耸肩,轻声地笑了笑。

新郎松冈布美雄,不,如今入赘香川家,已经改名为香川布美雄的男人个子矮小,看起来十分瘦弱,老实的长相和燕尾服的领结很不相称。虽然觉得夕季子二十岁的美丽即将被这种男人独占有点可惜,但致词时听到“新郎喜欢摄影”,或许夕季子正是迷上了他爱好摄影这一点。

当构治这么想时,或许是因为昨晚搭夜车一夜没合眼的关系,醉意突然袭来。他离开座位去厕所,刚好遇到新郎新娘换好衣服从休息室走出来。

“这是我舅舅。”夕季子如此介绍。

“恭喜。”构治面带笑容地伸出手。当时他的确是打算要握手的,但等他回过神时,发现原本伸出去的手却一拳打着了新郎像鱼骨头般脆弱的下巴。

在还没意识到新郎的身体是否晃动之前,构治已经醉倒在地了。之后的事他完全不知道,醒来时发现自己穿着礼服躺在饭店的房间里。他逃跑似的离开饭店,回到了东京。

原以为姐姐会打电话来发脾气,但两天后的晚上,夕季子从蜜月旅行的宫崎打电话来。她说是在饭店房间打的,她的新婚男人去找柜台商量明天要上哪玩,所以没关系。

“他很生气吧。”

“他脾气很好,不会有问题的。只是笑着说,你可能喝醉了。我倒是有点生气。”

“不好意思。”

“……但是也有点高兴。”

“你忘了我吧!别再打电话给我了。”

“你太臭美了。哥哥,我真的只是把你当成像哥哥般的舅舅——还有,允许我对你忠告一句,如果你想和女人分手,绝对不能说什么把我忘了吧。女人听到这种话,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那就一辈子别忘了我……”

两人突然陷入沉默,夕季子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小声地“嗯”了一声,构冶正犹豫该如何厚着脸皮说出“你要幸福喔”

这种稀松平常的话,电话便挂断了。

从此之后,在她短暂的一年又两个月的婚姻生活里,直到发生那起车祸,构治只和夕季子见过一面。

那是在她去世前两个月的事。夕季子突然打电话拜托:“我缺三十万。如果你可以借我,我搭晚班的电车过去,请你拿到东京车站来。”构治回答:“知道了。”

夕季子婚后三个月的秋天,构治参赛的照片得到一个国际奖项,他也利用这个机会自立,如今已经有自己的工作室。

虽然还不至于功成名就到连下关都知道他已经出人头地,但他存了七十万,想扩大自己的工作室。

已经有一年没听到夕季子的声音了。当他得奖时祝贺“恭喜”的这句话,以及夕季子两个月前生了宝宝,从丈夫和她自己的名字里各取一个字,取名为“夕美子”这些事,都是从那阵子开始不时来东京散心的姐姐那里听到的。在那通电话里,以及第二天早晨去东京车站送钱时,夕季子仍和以前一样叫他“哥哥”。

当时两个人在东京车站地下楼层的餐厅聊了三十分钟。

她丈夫想要自己开店,刚好在大马路旁有一间很不错的店面,她母亲为了他们四处筹钱,但是还缺一百万。由于今晚就必须决定,所以她必须立刻搭车回去。

“我骗他们是向东京的朋友借钱,所以可不可以帮我保密?我不好意思告诉他们。但我说会顺路来看你,把孩子带给你看看。”

听她这么说,构治担心那个叫香川的男人应该还为在婚礼上被揍的事耿耿于怀,但是他并没有问出口。

夕季子果然带了两个月大的婴儿一起来东京,当构治说“好可爱”时,她开玩笑地说:“就当是借钱的抵押品吧。”然后看着构治的相机说:“用你得奖的手帮我们母女拍几张照吧。”十八年后,长大成人的这个女儿说可以透过镜头感受到构治对夕季子的炽热眼神的,就是当时所拍摄的那几张照片。

在构治按了五次快门后,夕季子说大家都往这里看,她觉得不好意思,于是背着宝宝站了起来,她说:“这是帮小孩拍的照片,请你寄一份到家里,你自己也留一份,有时候拿出来看一下,好好疼爱她一下。”

一年未见的夕季子,身上穿着在超市买的廉价衬衫。或许是因为一下子从女孩升格为妻子,又成为母亲的关系,和以前丝毫没有改变的脸上少了那份稚气。虽然她对着镜头扮鬼睑,但是已经少了结婚前的自然。从她稍微长肉的肩膀,可以看到一个为了丈夫筹钱的坚强家庭主妇的身影。小孩在她的肩头哭闹,在检票口所说的“一年之内,一定会还你”、“不急,什么时候都可以”的这两句话,成了他们最后的对话。

构治将冲洗出来的五张照片寄过去后,并没有收到任何回音。两个月后,某个秋意已深的夜晚,他接到姐姐痛哭失声的电话,得知夕季子突然过世了。构治说当晚必须去洛杉矶,那是赌上自己一辈子前途的工作,无法参加葬礼,但会送花圈和奠仪。去洛杉矶根本是他信口开河,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不想参加葬礼。或许是不参加葬礼就不会对夕季子的死有真实感,也就可以以为她还住下关活得好好的;但也或许是觉得应该让夕季子的丈夫——香川——独自送她最后一程,自己最好不要插手……

当他听到夕季子骑着脚踏车撞到大货车时,曾经有那么一刹那,他怀疑夕季子是自杀的,但车祸过失完全在对方,不可能是自杀。他似乎又听到了夕季子说他“太臭美了”。他埋首于工作整整一个星期,某天半夜,他突然拿出在东京车站拍的那几张照片,显像液冲洗出来的那五张调皮扮着鬼脸的却是身为妻子和母亲的女人的睑。他努力地从这几张脸寻找那天晚上那个稚嫩的她,突然想起自己训斥她“说什么一辈子,太夸张了”的话。没想到她的一生如此短暂,从那之后只有短短的两年时光。早知如此,即使觉得那天晚上她说想要一起生活的话是无稽之谈,也应该点头答应。然而,他立刻摇头甩开这个想法。他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夕季子的那句话——“哥哥,你太臭美了。”听到她死讯的一个星期后,构治才流下泪。

“如果你和她上床时,有结婚的打算,我也没什么话好说。虽说有血缘关系,但夕美子和你结婚也没什么不可以,对现在的人来说,年龄不是问题。但是你根本就是玩玩而已,你是喝醉了酒侵犯她的。而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东京的生活。”

姐姐郁代摇着染黑满头白发的头,一开口就又重复前天晚上说的话。

她似乎对夕美子的话深信不疑,由于电话里说不清楚,于是构治昨天调整行程,搭今天一早的新干线到下关。他这次返乡,只通知姐姐。他在车站前的饭店一订好房间,便立刻来到姐姐在通往站前广场的商店街上的咖啡店。正确地说,夕季子去世三年后,他曾在双亲相继去世时回来参加葬礼,至今已经有十五年不曾返乡了。姐姐那家咖啡店的规模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但他根本无暇惊叹。构治一走进店里,姐姐那张最近长了和年龄相符的皱纹的脸气得通红。

那是因为八卦杂志曾经三番两次报道构治的绯闻。再加上姐姐来东京时,曾见识过构治的生活,所以即使被指摘女性关系复杂,他也无话可说。但在年龄足以当他女儿的侄孙的这件事上,他可是清白的。虽然时间是四个半月前,与夕美子去东京考试的时间吻合,但那段期间,尽管他有两次喝得酩酊大醉回家,他还不至于堕落到连和女人发生关系都不记得,更何况他从来没有把夕美子当成这种对象。

如果说与这个和夕季子长得很像的小女孩共同生活了半个月,他内心完全没有泛起涟漪,那也是骗人的。但是构治已经不年轻了,不至于无视自己和高中刚毕业的小女孩之间的年龄差距,而把她当成自己泄欲的对象。虽然夕美子和时下的年轻人一样,外表比实际年龄成熟,但这种年轻还不至于有魅力到足以撩动构治。

姐姐好不容易才相信特地抽空来到本州南端的构治的这番解释。

“那到底是谁的孩子?她为什么要说这种谎?”

构治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前天晚上想到夕美子之前提到的“学长”。但他觉得现在还不是告诉姐姐的时候。

“总之,我先找夕美子谈一谈。”

他话才说完,穿着和其他女服务生相同制服的夕美子刚好买东西回来。她似乎不知道构治会来。夕美子一看到他便转过头去用力抿着嘴。

构治把夕美子带了出去。

两个人默默地在商店街上走,最后走进小型游乐园。石制动物在孩童离去后的寂静暮色中静静地沉睡。

风吹动夕美子的发梢,她沉默不语。

“他也是外表冷漠、内心热情如火吗——是你学长的吧?”构治直截了当地问。构治认为,她之前问他血型就是在试探他是否适合当她腹中胎儿的父亲。

夕美子头也不回地叹着气,点了点头。

“他有老婆、孩子。虽然很认真考虑离婚的事……”

“这个人对学妹热情如火,但是到了紧要关头,却冷漠地选择家庭,让一个还没参加成人礼的小女生怀孕、不知所措,却无法负起责任的男人,我可不屑和这种人有一样的性格,我……”

“……你为什么不生气?”

“我很生气啊!”

“那就要表现出生气的样子啊!我现在最不想看的就是大人这种假装通情达理的样子。”

“当然要通情达理。我的年纪大你一倍,‘未婚妈妈’一词,除了听起来很时髦之外,一无是处……”

“别说了。我已经决定要拿掉孩子,我晚上就会告诉外婆和爸爸,舅舅的事是我乱说的。”

“你会吗?在东京的话,我还无所谓,我可不想在下关有什么不好的传闻。别看我这样,我至少希望在故乡留下点美好的东西……”

“包括对我妈的回忆吗?”

构治转头一看,夕美子正用挑衅的眼神看着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说是你的吗?因为我知道你绝对不会生气。我甚至以为,就算你知道我说谎,也会承认是自己的孩子,和我结婚。”

“为什么?”

“因为你很爱我妈,而我是我妈的孩子……”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构治笑了笑地说:“你妈妈的确很漂亮,或许我也对她有点好感,但是她和别的男人结婚,而且也死了快二十年,我怎么可能还记得?东京的生活没那么好混。你别再说了。你要我怎么面对你父亲,还有,恕我直言,我不可能为了袒护你,把别的男人的小孩说成是自己的,我没那么善良。”

夕美子拼命观察构治的表情,试图说服自己,他在说谎。

“我会说实话。但是我喜欢你,希望你和我结婚,这话有一半是真的。”她说完又转过去。

听她这么一说,构治很担心她说决定堕胎只是嘴巴上说说而已,但还是带她回咖啡店,在姐姐郁代面前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一听到她说“会拿掉孩子”,郁代便松了一口气地说要立刻打电话把布美雄找来。布美雄就是入赘香川家的女婿,也就是去世的夕季子的丈夫、夕美子的父亲。

“布美雄早就说田原先生绝不可能做这种事,我却相信了夕美子的话……”

构治阻止她说下去,他说昨天一夜没睡,要先回饭店睡一下,会在途中绕去布美雄的店。接着他告诉姐姐,明天回东京之前会再过来,便走出店门。

构治用眼神向夕美子打招呼时,她别过头看着墙壁。她到底在生什么气?四十五岁的构治实在无法了解十八岁的女孩脑子里在想什么。只知道夕美子和十九年前的夕季子一样,正处于危险的年纪,只不过这个气球现在连接了一个小生命,摇摇欲坠地飘着。虽然觉得她有点可怜,但是构治不能伸出援手。

明天去夕季子的坟前祭拜一下吧。以前没上过她的坟,十八年了,差不多该面对她的死亡了——他心里这么想着,缓缓地从商店街走向车站,在大楼错落、低低地挂着“香川商店”的老旧招牌的店门口前停下脚步。四周已经转暗,店里没有开灯,香川布美雄正在店门口用砂纸卖力地磨着水管上的铁锈。

在母亲的葬礼上,他们交谈过几句,但至今也有十五年没见面了。他比当时苍老了许多,看起来像是构治的哥哥。他的鬓角已经花白。

“他在家里也和在别人家厨房修水管一样。”

姐姐曾经这样评论过他。他在入赘的这个家里,即使在夕季子死后,仍然守着他当女婿的立场,就像守着水管保持畅通一样。他的个头和店面都很小,在婚礼上,构治曾纳闷夕季子为什么会选这样的男人,但此刻看到他在暮色中卖力地用砂纸擦水管的样子,构治觉得不能小看这个男人。虽然姐姐曾拜托他帮忙照顾咖啡店里的生意,但他仍旧坚守着女婿的立场,坚守自己的工作。这样的男人,活得比自己更安定。

构治在一旁看得出神。虽然他讨厌“人生”或“一辈子”

这么重的字眼,但是看着眼前这个弯腰驼背的身影,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人生”这个字眼。他觉得自己似乎很久没有这样直接看人了。

香川终于发现了构治,他起身脱下工作帽,深深地鞠了一躬。他说已经接到咖啡店那边打来的电话,了解状况了。

“实在对不起,我就知道她在胡说——”

“没事。”

构治说自己没放在心上。他们站着聊了一两分钟。香川邀他晚上到家里吃饭,构治很客气地拒绝,走出店门。

香川起身的那一刻,构治突然觉得他特别高大,但不知这是否是只会躲在镜头后方、追逐谎言的男人对流着汗水工作的男人所产生的愧疚,还是把夕季子的照片藏了十八年这件事所产生的愧疚。即使香川已经忘了,构治仍然对当年婚礼上的那一拳难以释怀。

果然不出所料,夕美子只是嘴巴上说说而已——构治在游乐园时的担心,在那天晚上成真了。

构治在饭店顶楼的酒吧用餐,看着眼前的夜景,感慨这个城市变了,连大海也和以前不同,变成城市的附属品了。

关于夕季子幼年时代的回忆,似乎也被霓虹灯的色彩冲淡了,变得越来越遥远。他很快吃完饭,回到房间,才刚睡着,电话响了。

是姐姐郁代打来的。她语带哽咽地说,夕美子又坚称肚子里的孩子是舅舅的,不光是这样,她还胡说了一些让人伤脑筋的事,可不可以请你马上过来。构治挂上电话,看了床头的时钟,指针指向九点半。他去浴室冲了冲头,赶紧换上衣服。

虽然走到姐姐家不过二十分钟,但他还是跳上计程车。车子很快穿过商店街,从车窗看到香川的店已经拉下铁门。司机用山口县方言不断搭讪,构治几乎没有理会。因为,他觉得夕美子说的“让人伤脑筋的事”,很可能就是自己爱夕季子这件事。

而这个担心也成真了。

五分钟后,他踏进家门。门柱和石墙都一如往昔,灯光静静地从低矮房子的窗子透了出来,他一推开玄关就听到里面传来香川的怒吼:“你到底在胡说什么——”就在此时,姐姐圆厚的一身体踉跄地跑了出来,挥着手说赶快进来。姐姐可能是忙于扩展咖啡店的关系,根本没有余力顾及家里。构治穿过因为漏水而变得斑驳的走道来到六张榻榻米大的客厅时,夕美子垂着头坐着,整张脸都被头发遮住了。因为愤怒而满脸通红的香川,一看到构治便立刻整了整绒布睡衣的衣领,低头表示歉意。

听姐姐说,三十分钟前,香川逼问她,到底是谁的孩子,夕美子竟然说是舅舅的孩子,绝对不会错。舅舅爱妈妈,因为没能和妈妈发生关系,所以拿我当替代品。

“你和夕季子亲如兄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说这种话——夕美子,你在舅舅面前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你骗得了我和爸爸,在舅舅面前可就不敢胡说了吧。”

夕美子拨了拨头发,抬起头来。

“要我说几次我都不怕,因为我说的是真的。舅舅真的爱妈妈,妈妈也背叛爸爸,爱着舅舅。”

她的视线被泪光磨得十分锐利,直直刺向构治的眼睛。

她已经完全崩溃了。这张激动的脸仿佛是十九年前那个晚上流下沾染睫毛膏的泪水的夕季子。构治突然闪过这个念头,随即知道自己为什么惹夕美子生气了。她那双怒目似乎在呐喊舅舅没资格指责她喜欢上有家室的男人,因为,即使妈妈结了婚,舅舅仍然没有放弃。想到一个十八岁的女孩竟然如此袒护腹中胎儿的父亲,不免替她感到可怜,但事到如今,也只能把那个学长的事说出来了。

“那么,傍晚的时候,你在游乐园说……”

“我有证据。”夕美子打断构治的话,跑去里面的房间拿出照片,摔在三个大人面前。这照片就是在东京车站拍的那五张照片。那一刹那,构治的心头一紧,以为夕美子去东京时果然在藤村的诗集里发现了那几张照片。但还好并不是。

“你们看看妈妈的脸,她的嘴形——她在说a i shi teru。”

构治无法立刻理解她的意思。他太熟悉这几张照片上的调皮表情了,十八年来,这些表情也已经褪成深棕色了,有的扬起眉毛,有的闭着眼睛,还有的歪着头,或是耸着肩膀,原以为她的嘴形只是配合这些动作时而嘟起时而撇向两边而已。但听夕美子这么一说,他将视线集中在嘴唇上,似乎真的可以听到那五张脸发出了五个音。至少按照夕美子排列的顺序,前面那两张的嘴形的确像是在练习“a”和“i”的发音。

“我爱你……”夕美子的声音仿佛突然变成了照片里的夕季子。

“只是凑巧而已,根本就是在扮鬼脸。”

姐姐的嘀咕声突然变得好遥远。

“对啊,只是凑巧而已。”构治嘴巴上这么说,心里却拼命摇头。我爱你——十八年前,在东京车站的餐厅里,夕季,真的这么说了。

“不是。妈妈对着镜头对舅舅大声说出了这句话。尽管已经结了婚、手上抱着我——舅舅应该听得很清楚!”

不,我并没有听到,所以这十八年来始终没有发现这件事。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声音确实传人了构治的耳朵。我爱你——夕季子大声呐喊着。所以拍完这五张时,夕季子才会说“别拍了”、“这是小孩的照片,哥哥也要留一份”。她想要留下的并不是小孩的照片,而是想把这句话留给自己。

“这哪里是什么证据,不要把别人当傻瓜。”

香川将照片收好,放在矮桌上,当其中的一张掉在榻榻米上时,这十八年来,构治每次想到夕季子时,都会浮现的那句“别臭美了”消失了。

她爱我……

不,不光是夕季子爱我,我也爱她。虽然爱她,但因为是舅舅和外甥女的关系,因为她和别的男人结了婚,因为她以这个男人的妻子的身份去世,所以自己才把这份感情连同夕季子的睑一起当成幻影般的底片埋葬了。

“别说什么一辈子”,以前自己曾对夕季子这么说,但一辈子其实不也很短暂吗?

在还没能够完全忘怀之前就听到她的死讯,在强忍着泪水的日子里,不也就过了大半辈子了吗!

“我爱你。”他再度清晰地听到了这个声音,那一刹那,就像当年突然发怒一样,在心头压抑了十八年的情感突然涌上心头。为了掩饰眼中的泪水,构治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这些泪水终于将十八年来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夕季子的脸显影,然而显影之后的却是眼前这个小女孩的脸。他并不爱眼前这个小女孩,他爱的是夕季子,而这个小女孩也不是真的爱他……然而,既然可以把十九年前他与夕季子的真心都当成了谎言,那么为什么不能让眼前的谎言成真……

他听到香川的声音。

“孩子是谁的?是东京人吗?如果是,我现在就搭晚班车去找他。赶快说实话,孩子是谁的?”

“……是我的孩子。”

随着喘息声,这句话从他的嘴里滑了出来。尽管小声,却立刻止息了香川的怒吼,他们三个人同时转过来,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构治身上。而最惊讶的莫过于夕美子,但是构治自己比夕美子更惊讶,可见他刚才那句话是多么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舅舅……”

夕美子不禁叫了一声。

“夕美子,不好意思,刚才在游乐园时,我还拜托你替我说谎。现在已经瞒不住了,我就实话实说吧。我喝醉了和她上了床——我会负责的。夕美子也说会和我结婚,如果你们可以谅解,我会这么做的。我会让她把孩子生下来,抚养长大。夕美子说得没错,我曾经喜欢夕季子,没能和她在一起,才把夕美子当成了替代品——”

构治缓缓地说着,似乎让谎言一步步成真了。他看着香川,知道自己每说一句话,那张消瘦的脸就越发愤怒。香川推开矮桌,照片全掉在榻榻米上,他一把抓住构治的胸口,姐姐用整个身体抱住香川,制止了他。构治一动也不动,只说:“如果要揍,可不可以等到婚礼?”然后把掉在榻榻米上的一张照片翻向正面。

“没错,我的确喜欢她,我是真的爱上死去的夕季子。”姐姐郁代赶忙制止:“构治,要懂得分寸——”他用眼神示意姐姐别说了。

“不,让我说完吧。我真的很爱她。她那么可爱,我根本顾不了什么血缘关系。但是,夕美子有一件事你要听清楚了,你妈妈对我完全没有意思。对她来说,我只是从小和她一起玩的哥哥。我曾经很认真地问她,一辈子不结婚、住在一起好吗?她笑翻了,根本没有把我当一回事。她在婚前曾经找我谈,说是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男人了,很想赶快结婚。拍这些照片时,她也说你父亲是温柔体贴的好男人,她很幸福。既然这样,她怎么可能对别人说我爱你。虽然她结婚才一年多就死了,但是她得到了一辈子的幸福。”

绝对不能说她也爱我。面对这个在别人家的厨房、在商店街大楼的缝隙中、在这个家坚守着女婿立场,比我更努力活着的男人,我怎么能说那天晚上如果我点头的话,她就会不顾一切,和我在一起,只因为我没答应,她才落寞地结婚了。

所谓的大人,知道该说什么谎。构治至今仍然没有忘记自己在十九年前那个夜晚所说的话——“就算是实话,只要不能说的就绝口不提。”夕季子做到了,她就像小时候听到“不许哭”而拼命忍住泪水一样,遵守了我的话,遵守了哥哥的话,在第二天清晨的雨中街角,笑着说是“开玩笑的”,在东京车站的地下楼,也只借由唇形说出“我爱你”。她是个笨蛋,既然要死,就应该大声说出来再死;如果知道即将离开人世,这个善解人意的丈夫一定会原谅她的,即使结了婚、身为人母,却仍然无法忘怀以前那个骑脚踏车带自己去海边的哥哥,仍然还是个小孩,就不必勉强自己当大人——构治从那张翻过来的照片里,终于找到了他十八年来一直在寻找的幼稚线条。

不知道是不是被构治淡淡的说话声给慑住了,香川甩开了岳母,走出房间,上了二楼。姐姐失去重心,跌在地上。

“我从来不知道他力气这么大。”她一边抚着腰一边站了起来,“构治,你……”她露出歉疚的眼神。构治知道姐姐发现自己在说谎,尽管这样他仍旧说:“这样就解决了。能够和这么年轻的女孩结婚,也算是为我的风流史增光吧。”然后转头看着垂头丧气的夕美子。

“我已经决定了。夕美子,你要和一个年龄比你父亲还大的人结婚,应该要多考虑一下吧。你想清楚了就打电话到东京给我。你父亲和外婆也会有意见。只是……”

夕美子微微抬起头,从她的发丝缝隙中,可以看到她已经泪流满面。

“如果你决定要和我一起生活,就算你父亲他们反对,你也必须不顾一切来找我。”

不,他不是对夕美子说的,而是终于对那天晚上把睫毛膏也哭花了的夕季子说的。

看到夕美子轻轻点头,姐姐才抬头看着天花板,担心二楼的动静,她说:“我并不反对……”然后好像突然想到似的捡起夕季子的照片,轻声说:“对了,那次夕季子去东京前,在镜子前仔细打扮了两三个钟头。”三个人静静地喝着茶,仿佛只要一开口就会破坏构治好不容易用谎言建立起来的平静。

十分钟后,构治站了起来。

他走出玄关,发现香川不知何时站在楼梯口,耸着肩膀,一副生气的样子。

“我改天再来。”构治向他欠了欠身,香川举起手来。原以为他要动手,但他抓着构治的手臂,将他拉到二楼,让构治坐在一间干净的小房间,把一本相簿放在他面前。

“那是我从高中时期开始拍的照片中挑选出来的,集成这一本。我一直希望能够让你这么有名的摄影师过目。请说说你的看法。”

构治这才想起这个男人也喜欢摄影,他一边翻着相簿一边说:“很好,很棒。”他并不是奉承。虽然拍摄的技巧十分稚拙,但是那些温柔地包容风景和建筑物的角度,是自己早就已经遗忘的了。

不知道翻到第几页时,构治突然停住手。里头有两张夕季子的照片,一张是在厨房做菜,一张是抱着孩子坐在秋千上。

虽然他故作平静地翻了过去,两个画面却都深深地烙在心里。

照片里的夕季子都在微笑,构治从来没有看过这种微笑。那一刻的夕季子,正在与“爱”这么重的字眼无缘的宁静角落里享受着祥和。尽管没有动人的美丽,却是从构治完全陌生的角度拍摄一个平凡的家庭主妇,就像拍摄山、树和湖泊一样地自然。

这个角度,正是这个男人的爱。

香川从不同于构治的另一个角度,爱着还活着时的夕季子,也爱着已经去世了的夕季子。自己刚才并没有说错,夕季子和香川共度的时光一定很幸福。香川或许只是想让自己看这两张夕季子的照片而已。

构治仔细看完每一页后,又说了一声“真的很棒”。香川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之后香川从抽屉拿出一本老旧的存折和印章,他问:“田原先生,不知道夕季子有没有向你借三十万?”

构治早就忘了那笔钱。

香川说,虽然夕季子说是向东京的朋友借的,但是她死后不曾有人来催讨,所以我猜可能是这样吧。构治老实地点点头。香川说,十年前就已经存够这笔钱了,并把存折推到构治面前。

“不用啦。”构治又推了回去。

这样来来回回了两三次后,构治用力握着存折,突然想到,她终究是把那个宝宝当成借款的抵押品交给我了。接着构治意志坚定地把存折推了回去。

“既然这样,可不可以当成是部分的聘金?”构治说完抬起头来,静静等候夕美子父亲的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