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水如天 第四节

她的面前有两种选择:一、坚持鬼神之说,把宋若昭和柿林院从凌烟阁异象案中撇得清清楚楚,但也就此堵住了继续追查的路;二、向皇帝坦承自己的判断,即宋若昭为凌烟阁第三十三象显影之元谋,并请皇帝允许自己接着调查第一、二次异象的真相。宋若昭的失踪很可能与此有关,顺着这条线索也许还能找到宋若昭的下落。

裴玄静感到左右为难。

宋若昭生死未卜,裴玄静生怕自己的任何轻率之举,都将给宋若昭,乃至柿林院带去灭顶之灾。

裴玄静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道:“禀报圣上,经过妾的反复查对,凌烟阁异象并非出自人为。因此,因此……”

“因此你的结论和宋若昭的一致?”皇帝紧锁眉头。

裴玄静横下一条心:“是的。妾同意宋四娘子的看法,凌烟阁中的异象均为神迹。”

当自己没有能力抉择的时候,裴玄静决定遵守承诺。裴玄静认为,宋若昭一定掌握着更多内情,所以自己不应该冒险违背她的意愿。宋若昭明白地表示过,只有将凌烟阁异象诉诸鬼神,才能保护她,保护柿林院。

几年前的《璇玑图》一案,让裴玄静眼睁睁地看着宋家姐妹凋零大半。今天,裴玄静的心境已大为不同。对她来说,皇命不再是不容置喙必须遵从的,她也不会再像当初那样只知道坚持真相,结果反而助纣为虐。

良久,皇帝叹息一声:“你也这么认为?”

裴玄静刚想回答,却立即意识到皇帝是在自言自语,果然,他又接着喃喃地说:“那么说,《推背图》的红色变字也是神迹咯?”

《推背图》的红色变字!

裴玄静差点儿叫出声来——对呀,宋若昭伪造第三十三象的显影,正是为了让《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红色变字也成为神迹!

《推背图》第九象的含义已经十分明确,而第三十三象的意义却扑朔迷离,更由于那两个红色的变字显得越发蹊跷了。很有可能,宋若昭最在意的秘密就埋藏在“青龙变化白头兔”和“天军东南木易来”这两句诗中!

裴玄静小小翼翼地问:“陛下也知道红色的变字?”

“唔?”皇帝盯着裴玄静,“宋若昭都对你说了?”

“她提到了第三十三象中的‘青龙变化白牛兔’一句,因为‘牛’字变成了红色的‘头’字,这句诗就成了‘青龙变化白头兔’。”

“对此,她有什么想法吗?”

“我们讨论过,但暂无结论。”

“暂无结论,暂无结论!”皇帝铁青着脸说,“永远就用这四个字来搪塞朕!”他一指裴玄静,厉声道,“你!既然宋若昭失踪了,就由你来接替她吧!”

“我?接替她……什么?”

“宋若昭和你都坚持说凌烟阁的三次异象均为神迹,《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青龙变化白头兔’和‘天军东南木易来’也是神迹,那么你就给朕解一解,这一连串的神迹究竟是何含义吧!”

裴玄静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她终于开始明白了,自己怎么又会被卷进来。从大明宫到太极宫,从三清殿到凌烟阁,从“猿猴戏火球”到“一枯一荣”,她仍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操控着。想来,自己才是那只猿猴皮影吧,一举一动都在对面这人的手中。

躲是躲不开的。何况,还有宋若昭的生死未卜。裴玄静现在越发觉得,陈弘志对自己的劝告太正确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正是因为接手了佛骨案,才能救出李弥,也才能揭开金仙观地窟的秘密。而今天的凌烟阁和《推背图》之谜中,又牵连着宋若昭的一条性命,自己更当义不容辞。

她想了想,答道:“其实,对于三十三象的含义,我和四娘子有过一些推测。”

“说。”

“我们认为,这一象预示的是永贞元年的帝位更替。”裴玄静刚说完这句话,立即惊讶地看到,皇帝的脸上出现了自己从未见过的表情。

她不知该怎么形容这种表情:是悲伤?恐惧?还是震撼?裴玄静原本只是实话实说,并没有多想什么,但就在皇帝面色剧变的一刹那,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冲破了一重最险恶的魔障——

《推背图》第三十三象所预言的,正是皇帝此生最忌讳的往事。

所以宋若昭才失踪的吗?也许她有了什么进一步的发现?也许她对皇帝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接下去自己也必须加倍小心、步步为营了,否则不仅帮不到宋若昭,还有可能连自己的性命都葬送了。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用略微沙哑的声音问:“何以见得第三十三象所预言的,正是永贞之事?”

裴玄静字斟句酌地回答:“第三十三象卦曰:风泽大过。在《易经》中此卦表示大的过渡。《推背图》是预测国运的,所以大的过渡当指朝代变迁。而永贞元年中,从德宗皇帝到先皇,再从先皇到陛下,短短一年之中皇位在三位帝王之间传递,当可称之为‘风泽大过’。”顿了顿,她又道,“此外——就是那幅图。”

“图?”

“图上画着一棵枯树和一棵荣树。我们推测,枯树指的正是先皇。先皇登基时即身患重病,如同一棵大树已经枯朽。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茂树却生机勃发,我和四娘子都认为,荣树所指的正是陛下。”裴玄静停下来悄悄观察皇帝,见他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悲意,似乎并没有受到冒犯的愤怒,便继续往下说,“永贞元年时,陛下接受先皇禅位登基,正当年富力强之时,就如一株参天大树茂叶华发,充满了勃勃生机。所以……”

“所以……朕现在老了。”

裴玄静低头不语,皇帝的这句话无需也不能回应。自从谈起永贞元年的往事,皇帝的反应就越来越奇怪,似乎突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都不太像他这个人了。

皇帝问:“那么,诗又该作何解释呢?”

裴玄静暗自思量,关于第三十三象,皇帝肯定还知道得更多。他是不是又设下了圈套,引自己往里钻呢?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况且箭在弦上,现在要回头也来不及了。

裴玄静说:“陛下,关于诗,我们的想法是:第一句‘要知太岁在何处’中的太岁意指太岁星君,也就是天干地支中的六十花甲子。”

“说下去。”

“第二句诗原先是‘青龙变化白牛兔’,对这一句,我们想不到贴切的解释。但当‘牛’字变成‘头’字后,白头兔就非常容易理解了。白头兔也就是白兔。而青龙和白兔,对应天干地支的话,就是乙卯和壬辰。”

皇帝蹙眉沉默,似在认真思考裴玄静的话。

“陛下,永贞元年,岁在乙酉。诗中的青龙和白兔,即乙卯和壬辰,应该是指永贞元年的某月或者某日,并且很可能和那一年中的帝位更替有关。”

裴玄静再次停下,等待皇帝的反应。沉默像巍巍巨石一般压在殿堂上,也压在她的心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乙卯。”皇帝终于开口了,“先皇是元和元年正月乙卯日驾崩的。”

裴玄静一惊。想了想,又轻声问:“已经不是永贞了?”

皇帝重复:“已经不是永贞了。”

裴玄静试探着说:“这么想来,如果诗中的乙卯是日,那么壬辰也应该是日。”

“不。”皇帝斩钉截铁地说,“朕想不起来在那年的壬辰日发生过什么大事。”他盯着裴玄静,强调说,“特别是与帝位更替有关的大事。”

“哦,那也许是妾想错了。”

皇帝高声招呼:“陈弘志!”

“奴在。”

“你速去史馆传朕口谕,把永贞元年的起居注、实录和内传全部调出来。”

“是。”

皇帝转向裴玄静:“永贞元年只不过是短短的一年而已,朕命你对照那一年的史实纪要,给朕一条一条、一天一天地查!必须把‘青龙变化白头兔’的意思解出来!”

裴玄静愣了愣,道:“除了这句诗,还有第三句,‘天军东北木易来’变成了‘天军东南木易来’,‘北’字变成了‘南’字,对此妾尚无心得……”

皇帝打断她:“朕说得还不够清楚吗?不管是‘白牛兔’,还是‘白头兔’;不管是‘东北’,还是‘东南’,朕命你解,你就必须解,一字不漏、一五一十地全部解开!”

“如果我解不开呢?”

“你说什么?”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忍无可忍的暴戾之气向裴玄静直击而来。从李弥获救之后,她对皇帝产生的所有微妙的感激乃至同情,都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了。

他是皇帝,但首先是她的仇人。她怎么可以忘记呢?

“如果我解不开,就会成为又一个宋若昭,对吗?”

“宋若昭?”皇帝一下没明白裴玄静的意思,“宋若昭失踪了。朕正在命神策军寻找……”他住了口,注视裴玄静,“你在怀疑朕?”

裴玄静沉默。

皇帝冷笑起来:“一个宋若昭,也值得朕说谎吗?”

“一个崔淼,也值得陛下说谎吗?”

“砰”的一声,案上的青瓷茶盏被皇帝扫落在地,砸了个粉碎。

转眼间,陈弘志就趴在地上收拾了残片,躬身而退时还不忘悄悄扫了裴玄静一眼,似乎在说:差不多就得了,你还真铁了心和上头这位对着干啊!有什么好处呢!

少顷,皇帝用恢复了平静的语调说:“不管你心里怎么想,都必须为朕做事。认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