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蘋花梦 第六节
皇帝时日无多了。
没人敢于公然提出这个话题,但它就像是无孔不入的阴风一般,迅速而不可阻挡地流传开来。大明宫中每一个人的眼神里,都透出深深的焦虑。令他们恐慌的当然不是皇帝的生死,而是自己的未来。
每一次改朝换代都避免不了流血。即便是按照规制,顺利平滑地交接权力,仍然会有人在这个过程中被无情地牺牲掉。与权力离得越近,这种体会就越深刻。
上元节奉迎佛骨的盛况和金秋平定最后一个藩镇的胜利都被抛在脑后,如今充盈在大明宫中的,只有惶惶不可终日的忐忑与不安。
很快,两拨人的对抗就把这种恐慌直接掀到了台面上。
其中之一是吐突承璀。自从皇帝称病罢朝,从群臣面前消失后不久,吐突承璀就开始上蹿下跳,四处串联谋求改立太子之事。吐突承璀向来与郭贵妃不对付,也从未对现任太子李恒表现出应有的尊重。在前太子李宁逝世后,吐突承璀一直支持立澧王李恽为太子。作为皇帝的心腹,吐突承璀所代表的其实正是皇帝的主张。元和十年末,当时迫于各方压力,兼有真假《兰亭序》之谜撕开了李唐皇位继承中一贯的血腥内幕,皇帝才不得已立了郭贵妃所生的嫡子李恒为太子,暂时平息了立储的纷争。谁知才五年不到,吐突承璀又摆出一副必将其掀翻在地的架势了。
还是那句话,站在吐突承璀的背后是皇帝。
与之相对的另一拨人,便是太子李恒和他背后的郭贵妃了。吐突承璀这边闹得沸沸扬扬,把皇帝意欲换储的心思搞得路人皆知。虽然太子废立会引发地动山摇,历来为朝廷之大忌,但吐突承璀拼命造成大势所趋的局面,还是令太子和郭贵妃的压力陡增起来。相对于元和十年的内外交困,如今的局势已经彻底倾向于皇帝:削藩成功,外患已除,且圣望正隆,朝野内外皆对他衷心顺服,就连澧王李恽本人的品格也颇为人所称道。只要能取得绝大部分朝臣的支持,换储将会水到渠成。
吐突承璀正在做的就是铺垫和试水,一旦条件成熟,以皇帝的果敢个性,必会当机立断。
太子李恒按规矩去父皇的寝宫日省,却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回到少阳院中就只能长吁短叹,坐立不安。太子被拘束在大明宫的少阳院中,每天只能和一帮宦官宫女们面对面,无法结交朝臣乃至江湖人士,更无法形成自己的势力。一旦变故发生,便成刀上鱼肉,任人宰割。
这种时候能够不避嫌疑,来少阳院看望太子的重臣少之又少,所以当京兆尹郭鏦出现时,李恒差点儿哭出来。
“舅舅,我该怎么办啊?”太子没头没脑地问。
郭鏦叹了口气,太子的地位受到威胁,自己除了安慰他几句之外,又能做什么?于是他说:“而今太子所能做的,无非是对圣上尽孝罢了。除了侍膳问安之外的事情,太子殿下切勿胡思乱想。”
“这……”李恒继承了父母的好容貌,称得上是一位相貌堂堂的储君,性格却颇为软弱散漫,遇事没主意,所以特别不讨性情刚烈的父亲的喜欢。
在郭鏦看来,外甥就是被妹妹郭念云从小给宠坏了。其实李恒心地厚道,喜爱诗文,虽比不上当今圣上的雄才大略,终归算是个好人。如此秉性,做个太平之主也绰绰有余了。
“我知道了!”李恒突然转忧为喜,“是不是阿母怕我担心,特意让舅舅来嘱咐我?”
“你母亲?”
“是啊。阿母曾对我说,为避嫌疑让我少去长生院找她。但她又说,一切均会安排妥当,所以我什么都不必担心。”
郭鏦皱起眉头:一切均会安排妥当?妹妹到底在想什么?难道她……
森森寒意在郭鏦的后背上蔓延开来。
除了太子李恒,大明宫中还有一人对前途感到了莫大的忧虑。
更确切地说,国师柳泌感到自己正处在生死边缘,随时都有可能死得很难看,还要被栽上一个千古骂名。
郭贵妃太狠毒了,竟胁迫其在给皇帝的丹药中下毒,还暗示说,只待皇帝升遐而去,新君将论功行赏,柳泌仍能在新朝延续荣华富贵。
柳泌才不敢相信这些许诺!
皇帝尚在春秋鼎盛的年纪,而且得到了极大的拥戴。一旦皇帝驾崩,如果有人追究他的死因,柳泌势必成为众矢之的。想当年太宗皇帝驾崩后,就有人要捉拿献丹的天竺术士,妄称正是此人害死了太宗皇帝。其实当时太宗皇帝病重,御医已经束手无措,才会去找天竺异人求药,纯属“死马当活马医”之举。将太宗皇帝之死归咎于天竺人的丹药,一方面是御医为了推卸责任,另一方面也是高宗皇帝因父亲亡故而痛心疾首的反应。幸亏天竺人跑得快没被抓住,最终也就不了了之了。
如今柳泌却连溜之大吉都做不到,因为他身处宫禁之中,逃无可逃。他也指望不上郭贵妃。如果东窗事发,把柳泌抛出去顶罪是最简单的办法,郭念云不仅能因此自保,还可以拔除一个隐患,何乐而不为。
柳泌终于开始明白,让皇帝延年益寿、长命百岁才是保命的最好办法,起码皇帝对他的丹药还笃信不疑。等皇帝一死,就再没有人能够庇护他了。
可惜局面已经不为柳泌所左右,就连一直对他逆来顺受的永安公主也变脸了,接连借故推托不来三清殿学道。今天人虽然来了,却没精打采的,一副不情不愿的死样。
柳泌端出国师的架子道:“公主殿下学道,还是得有个样子。”
沉默片刻,永安公主道:“那就算了吧。我以后也不想再来了。”起身要走。
“等等!”柳泌喝道,“你想走?”
“不行吗?”永安竟也变得蛮横起来。
柳泌气冲斗牛:“哼,公主殿下想翻脸不认人吗?难道把几个月前的事情都忘光了?”
“不,我一点儿没忘,相反记得很清楚!我记得你小人得志的猖狂嘴脸,我还记得你不自量力,一心想要攀龙附凤的猥琐模样。不过是一个下贱的江湖术士,仗着几颗丸药蛊惑皇兄,就以为自己能够登天了,做梦去吧!”
柳泌气得连反驳都忘了。
永安公主却越骂越起劲:“跟着你才学不到仙道,只能沾染到一身臭气!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你,我再也不会踏入这三清殿一步!”
“你!”柳泌终于回过神来了,怒极反笑道,“好啊,真正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多么高贵,多么不可侵犯!只是贫道不知,当初那个向我造作乞怜,央求我在圣上面前说几句好话的人又是谁?”
“你说了吗?”永安逼问。
“假如我说了,怎对得起殿下这番精彩的说辞?”柳泌一直凑到永安的面前,“公主殿下还指望我去说吗?”
“啪!”一记耳光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脸上。
永安公主颤声道:“皇兄都快被你害死了!”
回到玉晨观时,永安公主的情绪依旧汹涌澎湃,见到人就想骂想打,想不顾身份不顾脸面地大吵大闹一场。回到房中,永安将宫婢们统统赶出去,憋了许久的泪水立时夺眶而出。
哭了好一会儿,她才渐渐平静下来,心中却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来——屋里有人!
裴玄静端端正正地踞坐于窗下,神情坦然地注视着她。
“啊!”永安公主猛地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将一声惊呼硬生生地塞了回去。
“你……你怎么在这儿?”永安连问了两句,才想起裴玄静根本无法回答自己,遂冷笑道,“这些死奴才,连个哑巴都对付不了!”
裴玄静拿起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永安公主坐到她的对面,见纸上写的是:“自三清殿来?”
“是,我对柳泌说清楚了,从此以后再也不去了!”
裴玄静又写:“他怎样?”
“他?他应该能想到自己的下场,偏又无路可走,实在令人好笑!”永安公主果真断断续续地笑起来,有点儿疯癫的样子。
裴玄静看着她,没有再提笔写字。
好不容易止住笑,永安公主又道:“柳泌现在肯定后悔死了。当初只想着用丹药蛊惑皇兄,好让自己能够飞黄腾达,却不料做过了头,皇兄沉迷金丹不可自拔,身体也每况愈下。哼!柳泌现在也慌了。皇兄若有个三长两短,别说荣华富贵了,他连性命都保不住。可是事已至此,如今想抽身亦绝无可能了。所以他明知眼前只有死路一条,却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呵呵,你不知道我今天看见他那副丧家犬的模样,心里面有多么痛快!”
裴玄静又动笔了。
永安公主拿过纸,读道:“殿下可为圣上担忧?”
“我担忧有用吗?皇兄是什么样的人?别人的话他会听吗?金丹有害,大明宫上上下下谁人不知。别的不说,就看看那些连数九寒冬都不能离开的冰……”她凄凉地摇了摇头,“皇兄虽贵为天子,终究也是血肉之躯啊,怎么能受得住!可是,有谁敢去向他提一个字?”
裴玄静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永安公主。
“你是说我吗?”永安领会了她的意思,“皇兄才不会听我的呢。至于其他人,比如郭贵妃,本就心怀鬼胎。要我说,她还巴不得皇兄早点死呢!”她今天算是豁出去了,对裴玄静完全口无遮拦。毕竟在大明宫中,裴玄静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这样的人几乎绝无仅有。
永安又道:“其实我心里不愿意皇兄出事……他虽对我无情,终究是我的亲哥哥。如果换了别人坐在那个位置上,我的状况只会更凄惨。但有什么办法呢?命该如此,只得认命罢了。”
裴玄静将方才写过的纸在蜡烛上引燃,看着它烧成了灰,才又提起笔,写在一张新纸上。
永安公主探头一看,却见上面写着:“圣上已知。”
“已知?”她问裴玄静,“皇兄知道什么?”
裴玄静再写:“金丹有害。”
永安公主愣了愣,说:“但是柳泌已用化骨成仙之说搪塞过去了,否则皇兄也不会坚持服丹至今啊。”
裴玄静摇了摇头,在“金丹有害”下面,又加上了两个大大的字:有毒。
“你是说……皇兄知道金丹有毒?”
裴玄静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他为什么还要服丹?有害和有毒,是两回事呀!”永安公主低声叫起来,“他不会这么糊涂吧!”她看着裴玄静的表情,突然倒吸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他、他自己想……”
她实在没有胆量说出那个字——死。
良久,她才挣扎着问:“为什么?”
这次裴玄静写得非常缓慢,一笔一画,仿佛手中的笔有千钧之重,但又写得非常坚决,没有半点犹豫。
她只写了四个字,便将笔搁下了。
永安公主把纸捧到眼前,虽然手抖得厉害,四个字几乎叠影成了八个字,但仍然看得清清楚楚。不,不用看,她也知道裴玄静写的是什么。
“先皇之死。”
永安公主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视线好像被黏在这四个字上面。
裴玄静也一动不动地坐在对面,等待着。她有充分的耐心。在生与死、希望与绝望的交替冲击后,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动摇她的决心。裴玄静决心——揭开先皇之死的真相。
崔淼还活着,当裴玄静确认这个事实后,弄清先皇之死变得更加至关重要。
崔淼让杜秋娘转告裴玄静,不必再追寻他的身世,他已经放弃了这一切,只要裴玄静平安归来。正是这句话,再加上绝无仅有的迷魂香粉,使裴玄静相信了杜秋娘。因为那是他们二人在蔡州之战的前夜,对雪盟誓时的私语,除了崔淼,天下再无人知。
但也是这句话,使裴玄静更坚定了厘清真相的决心。
皇帝是否犯下弑父罪行?崔淼的母亲究竟有没有给先皇下毒?这两个谜团互相纠缠在一起,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种下了一切的因。所有业缘由此而起,真相却始终扑朔迷离。所有人都被这个谜团所裹挟,有人已为之而死,更有人生不如死。
那天皇帝当着裴玄静的面服下金丹时,目光中的悲凉是她所不能理解的。他明知金丹正在毒害自己,却一颗颗地吞下去。裴玄静曾试图将这种行为解释成:不堪良心的谴责而自戕。但在她的意识深处,始终回荡着一个怀疑的声音。
皇帝的性格至刚至硬,被良心击垮太不像他了。即使有《推背图》第二象的变字威胁他为亡国之君,他也更应奋起反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乖乖地束手就缚,以死谢罪。
会不会他真的被冤枉了?
经过彻夜不眠的激烈思考后,裴玄静决定抛开先前所有的假设,重新寻求真相。
崔淼让杜秋娘转告她,自己已经放弃了追索身世,并且要裴玄静也放弃。他还希望裴玄静能借助迷魂香的特殊效果,找到逃出大明宫的办法。崔淼的想法虽别出心裁,却也有其高明之处。以裴玄静的聪明才智,确实有可能办得到。但是裴玄静已下定决心,除非查出先皇之死的真相,否则绝不离开大明宫。
因为在这真相里埋藏了太多的恩怨情仇,乃至大唐的命运与前途。
否则,即使她能成功地逃离大明宫,她的心也会被继续深锁在这座宏伟的宫殿中,深锁在仇恨的漫漫长夜里。
永安公主开口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裴玄静镇定地注视着她,等她说下去。
“我只记得,那是一个极冷极冷的冬夜。父皇移居兴庆宫已有数月,病情时好时坏,入冬以后便一日差似一日。我们兄妹几个每天去兴庆宫定省,只有皇兄因国事繁忙,很少出现。但不知为什么,那天夜里他突然驾临兴庆宫,身边除了几名贴身侍卫之外,只带着内侍省的主管太监俱文珍公公。皇兄来了之后,命所有人回避,我们几个便退到阿母的寝阁内等候。李忠言本来片刻不离父皇的左右,那次也被赶到了外面。我们在阿母处等了好一会儿,并不见皇兄出来。这时,我突然发现襄阳妹妹不见了。她那时还小,刚满六岁,父皇特别疼爱她,所以她在咸宁殿上毫无拘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管她。姊姊和阿母都说,糟了,襄阳妹妹肯定还留在父皇那里。她们怕她打扰到父皇和皇兄,想把她叫出来,又不便命宫婢闯进去。于是她们便商量,让我去把襄阳妹妹带出来。”
永安朝裴玄静含泪笑了笑:“那一年我也才刚十二岁,所以阿母觉得,我进去的话会比较自然,皇兄不至于心生芥蒂。我听从阿母的吩咐,悄悄地溜进父皇卧病的东厢。在父皇的御榻前挡着一架屏风,屏风后面传来说话声,虽然压得很低,但我马上就听出是皇兄在说话。他好像很激动,话说得又急又快,怒气冲冲的。我根本就听不明白他在讲什么,心里却非常害怕。因为我知道,皇兄肯定是在对父皇讲话,用的却是如此不恭不敬的语气。更让人难过的是,父皇那时瘫在床上,口不能言,所以只能听着皇兄训斥自己……我吓得不敢再往里进了,正在进退两难时,忽见皇兄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我慌忙躲到一根立柱的后面,皇兄正处于情绪激昂之中,没有发现我就与他近在咫尺。他满面怒容地来回踱步,又停下来,将耳朵靠到屏风上倾听。他听得那么专注,于是我也跟着侧耳倾听起来。我听见从屏风内传来一些奇怪的响动,难以辨别却令人极度恐惧……突然,皇兄疾步冲向屏风里面去了。而我却像被冻住一样,根本无法动弹。就在这时,从屏风后传来俱文珍带着哭音的高喊:‘太上皇驾崩了!’”说到这里,永安公主深深地喘了口气,脸上已然惨无人色,“我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直接奔了进去。我看见俱文珍匍匐在地上发抖,而皇兄就站在父皇的御榻前。他闻声回头,看见了我,一下子便愣住了。我永远记得他当时脸上的表情,还有他握在右手中的匕首……”
匕首。裴玄静在心里念出它的名字:纯勾。
“匕首上没有一丝血迹。”永安的神情如癫似狂,脸上泪水恣肆,“呵呵,因为这把匕首滴血不沾,所以永远永远都是干净的!可是皇兄的衣襟上血迹斑斑,袍袖上也沾满了血……我完全吓呆了。就在这时,襄阳妹妹从父皇的御榻后面跑了出来,嘴里连声叫着:‘爹爹!爹爹!’我扑过去,一把将她的小嘴捂住。皇兄突然转过身去,把匕首塞进了俱文珍的手里。与此同时,李忠言和阿母、姊姊他们一起从外面冲进来……”永安公主紧紧地闭起双目,喃喃地说,“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
许久,裴玄静才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四个字:“襄阳公主。”
“没有用的。”永安摇头道,“我曾悄悄问过她几次。她总是回答说,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一定有用!既然纯勾由长吉赠予,那么他给李弥起了和襄阳公主一模一样的字肯定也不会是巧合。裴玄静无法解释这种神奇的关联,却对此深信不疑。
她再次提起笔,写道:“请殿下召唤襄阳公主前来,我自有办法。”
搁下笔,裴玄静从肘上解开一个香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