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盖伊·诺瓦克把车倒上自己的车道时,双手放在方向盘上相当于时针指着两点和十点的位置。他紧紧抓着方向盘,指关节都变白了。他就那样坐在那里,脚踩在刹车上,非常想找到什么感觉,结果只感到极大的虚弱。

他看了看自己在后视镜里的映像。他的头发掉得很厉害,发际线已经开始向耳朵移动。不过,现在还不明显。但是,也许人人都在这样想:发际线非常缓慢地向下移动,一天又一天,甚至一星期又一星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你注意不到。但是,你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人们已经在你背后窃笑了。

盖伊盯着镜子里那个男人,不相信那个人就是他自己。但是,他知道,发际线会继续向下移动。就算只有几缕头发耷拉在头顶上,也比顶着个亮闪闪的“铬合金”头顶要好。

他把一只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将车开进停车场,把车钥匙从点火器里取出来,又看了一眼后视镜里那个男人。

可怜可悲。

你根本算不上男人。只敢从那座房子旁边开过,仅仅放慢了一下车速。哇,多酷的硬汉啊。盖伊,拿出一点勇气来。或者,你竟然那么胆小,甚至不敢向毁了你孩子的家伙做点什么?

那是什么样的父亲啊?那是什么样的男人啊?

可怜可悲的人。

啊,对,盖伊已经像个喜欢告密的小孩一样,向校长投诉过了。校长说了一切该说的同情话,却什么事也没做。刘易斯顿仍然在上课,晚上仍然回家亲吻他漂亮的妻子,可能还会把宝贝女儿举起来转几圈,听她咯咯笑。盖伊的妻子,雅斯敏的母亲,在雅斯敏不到两岁时就撇下他们走了。大多数人都指责他前妻抛家弃女,但事实上,是因为盖伊不够男人,他前妻才开始滥交的。结果一段时间之后,她也不在乎他是否知道了。

那就是他的妻子。他不够强壮,没能把她留住。好了,那是一回事。

但现在,我们说的是他的孩子。

雅斯敏,他可爱的女儿。这是他这一生中做过的唯一有男子气概的事:有了一个孩子,养育她,还是她唯一的监护人。

难道保护她不是他最首要的事情吗?

盖伊,一定要把这件事做好。

现在,他甚至没有足够的男人气概来为她而战。盖伊的父亲对此会怎么说?父亲会嘲笑他,用那种鄙视的目光看他,让他觉得自己一文不值。父亲会说他是胆小鬼,因为如果有人向这个老家伙亲近的人做过那样的事,乔治·诺瓦克会把他揍得眼冒金星。

盖伊也想那样做。

他从车里走出来,顺着走道往前走。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十二年。他还记得第一次拉着前妻的手向房子走去的情景,还记得前妻对他露出的笑容。她那时已经背着他乱搞了吗?可能。前妻离开之后好多年,盖伊一直怀疑雅斯敏是否真是他的亲生女儿。他会尽量不去那样想,尽量说服自己,即使是那样,也没关系。他甚至尽量不去理会那种啃噬着他内心的怀疑。但是,一段时间过去之后,他再也无法忍受了。两年前,盖伊秘密进行了一次亲子鉴定口他痛苦地等了三个星期才拿到结果。但最后证明,那是值得的。

雅斯敏是他的女儿。

这听上去可能也让人觉得他可怜可悲。但知道真相可以让他成为一个更好的父亲。他想方设法让女儿开心快乐。他首先考虑女儿的需要。

他爱雅斯敏,关心她,从来不像当初他父亲轻视他一样轻视女儿。

但是,他没能把她保护好。

他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房子。如果他打算卖掉这房子,可能需要先把外墙重新刷一次。灌木也需要修剪。

“嘿!”

那个女人的声音听上去不熟悉。盖伊转过身去,眯起眼睛往阳光下看去,惊愕地看到刘易斯顿的妻子正满面怒容地从她车上下来。她向他走过来。

盖伊站在那里,没动。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她说,“开车从我家外面路过?”

盖伊历来就不擅长反唇相讥。他回答说:“这是个自由国家。”

多莉·刘易斯顿没有停下脚步。她快速向他走过来。盖伊还以为她会过来打他,甚至真的举起双手,往后退了一步。再次表现出可怜可悲的懦弱。不仅不敢为孩子挺身而出,竟然也不敢迎战折磨孩子的人的妻子。

她停下脚步,一根手指直戳到他面前。“离我的家人远点。听到没有?”

他想了一会儿才说:“你知道你丈夫对我女儿做了什么吗?”

“他犯了个错误。”

“他取笑一个十一岁的女孩。”

“我知道。那很愚蠢。你不知道他多后悔。”

“他让我女儿的生活成了活地狱。”

“那你想怎样?你想对我们做同样的事?”

“你丈夫应该辞职。”盖伊说。

“就因为不小心说错一句话?”

“他剥夺了她的童年。”

“你太夸张了。”

“你真的不记得当时是什么情况了吗?他让她变成一个每天被捉弄的孩子。我女儿曾是个快乐的小天使。当然,她不完美,但她快乐。而现在……”

“嗯,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但我不想让你骚扰我的家人。”

“如果他打了她——我的意思是说,比如扇她耳光之类的——他已经完蛋了,是吗?但他对雅斯敏做的事情其实更恶劣。”

多莉·刘易斯顿做了个鬼脸。“你当真?”

“我不会放过这事的。”

她向他走近一步。这次,他没后退。他们的脸可能最多只相距一英尺远。她耳语般地说:“你真的认为被骂一句是她可能遇到的最糟糕的事吗?”

他张开嘴,但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诺瓦克先生,你不放过我的家人。我的家人,我爱的人,我丈夫犯了错误。他道过歉了。但你还想袭击我们。如果真这样,我们将自卫。”

“如果你说的是起诉——”

她咯咯笑起来。“啊,不。”她仍然耳语般地说,“我说的不是上法庭。”

“那是什么?”

多莉·刘易斯顿把头往右一歪:“你受到过人身攻击吗,诺瓦克先生?”

“这是威胁?”

“不是,是个问题。你说我丈夫做了比人身攻击更坏的事。我告诉你,诺瓦克先生,他没有。我认识一些人。只要我一句话——我只需暗示有人想伤害我——他们就会在某天晚上到这里来,在你睡着,你女儿也睡着的时候来。”

盖伊觉得嘴干了,竭力不让自己的双膝变软。

“这听上去绝对是威胁,刘易斯顿太太。”

“不,不是。这是事实。如果你不放过我们,我们也不会坐以待毙。我会竭尽全力反击。你听明白了吗?”

他没回答。

“诺瓦克先生,你还是帮自己一个忙吧。多操心一下怎样把女儿照顾好。别去烦我丈夫。让这事过去吧。”

“不可能。”

“那么,痛苦刚刚开始。”

多莉·刘易斯顿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走了。盖伊·诺瓦克觉得双腿在颤抖。他站在原地,看着她钻进汽车,把车开走了。她没回头看。

但他知道她脸上挂着笑容。

盖伊想,她是个疯子。

但这意味着他应该退缩吗?他这该死的一生中不是一直在退缩吗?

这不就是从一开始就存在的问题吗——他是一个软弱可欺的男人?

他打开大门,走进屋里。

“一切顺利吧?”

是贝丝,他最新的女朋友。她太过努力地取悦他了。她们都这样。

这个年龄段的男人很缺乏。因此,她们都很努力地既想取悦男人,又不能显出不顾一切。但没有一个女人能很好地达到目的。不顾一切的人就是这样。你可以尝试把它掩饰起来,但那种味道可以渗透一切伪装。

盖伊希望自己能战胜这一点。他希望女人们也能战胜这一点,因此才能看清他。但事情就是这样。所有这些关系都在虚假的程度上维持着。

女人总想要更多。她们试图不给男人压力,而那本身就是压力。女人是筑巢者。她们总想与人更亲近。他却不想。但无论如何,她们都会留下来,直到他主动断绝关系。

“一切顺利。”盖伊对她说,“对不起,用了太长的时间。”

“没关系。”

“女孩子们都好吗?”

“都好。吉尔的妈妈来过,把她接走了。雅斯敏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

“好。好极了。”

“盖伊,你饿了吧?想让我给你做点什么吃的吗?”

“除非你和我一起吃。”

贝丝粲然一笑。不知怎么回事,这让他感到愧疚。和他交往的女人都让他觉得自己一文不值,同时又高人一等。自我仇恨的感觉再次袭上他心头。

她走过来亲吻他的脸:“你休息一下,我开始做午饭。”

“好。我先去查查邮件。”

但是,当盖伊打开电脑后,却只收到一封新邮件。邮件是从一个匿名Hotmail账户发来的。那条简短的信息让盖伊浑身的血一下子凉了。

请听我说,你该把枪藏好一点。

蒂娅几乎希望自己接受了赫斯特·克里姆斯坦恩替自己考虑好的安排。此刻,她坐在自己家里,不知道自己一生中是否有什么时侯比现在更无用。她给亚当的朋友们打了电话,但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她心里越来越害怕。吉尔对父母的情绪变化很敏感。她知道出大事了。

“妈妈,亚当哪里去了?”

“不知道,宝贝。”

“我打过他的手机,”吉尔说,“他没接。”

“我知道。我们正在找他。”

她看着女儿的脸。已经那么成熟。她的第二个孩子的成长过程和第一个差别很大。对于第一个孩子,你总是过度保护,你看着他迈出的每一步,你认为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上帝的神圣计划。地球、月亮、星星、太阳——它们好像都围着每个人的第一个孩子转。

蒂娅想到了秘密、内心思想和恐惧,想到她是怎样一直试图发现儿子的这一切的。她不知道,儿子的失踪是否能确认她的做法是对是错。

她知道,我们都有自己的问题。蒂娅有焦虑症。孩子们从事任何运动时,她都要虔诚地让他们戴上头盔,如果需要的时候,还要戴上护眼。她会一直在公交车站等到他们上车,即便现在,亚当的年龄已经根本不需要这样的关照,也不能容忍这样的呵护时,她仍然如此。只不过,她现在是躲起来看着孩子们上车。她不喜欢他们在繁忙的大街上过马路,也不喜欢他们骑自行车去市中心。她不喜欢合伙使用汽车,因为其他母亲开车可能不小心。每种小孩的悲剧——每次车祸,每次游泳池溺水身亡事故,每次诱拐,每次飞机失事,任何事情,她都听得很认真。听完之后,她还回家到网上去查,并阅读网上的每一篇相关文章。迈克只能叹口气,想方设法安慰她,告诉她那些风险概率很小,并向她证明她的焦虑是没有依据的,而且没什么好处。

概率再小,仍然可能发生在某人身上。现在,发生到她身上了。

这些是焦虑症吗?或者,蒂娅一直都是对的?

蒂娅的手机再次发出刺耳的声音。她再次一把抓过手机,满心希望是亚当打来的。不是。号码不详。

“喂?”

“拜太太吗?我是辛里奇侦探。”

是医院那个高个子女警察。恐惧再次袭来。你可能以为人不能一直感觉到一波又一波新鲜的恐惧,但那种刺痛感从不会让你麻木:“什么事?”

“我们在离你丈夫被袭击的地方不远处的一个垃圾箱里,找到了你儿子的电话。”

“那他当时在那里?”

“嗯,是的,我们已经估计到了。”

“一定有人偷了他的电话。”

“这是另一个问题。扔掉电话的原因很可能是某人——可能是你儿子——看到你丈夫在那里,意识到了他是怎样被发现的。”

“但你们不确定。”

“对,拜太太,我们不确定。”

“这个进展能让你们更认真地考虑这个案子了吗?”

“我们总是很认真。”辛里奇说。

“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你瞧,我们之所以把这条街叫吸血鬼巷,就是因为这里白天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因此,今晚,等那些会所和酒吧重新开门时,对,我们再出去进行调查。”

好几个小时之后,夜幕才会降临。

“如果有什么其他进展,我会告诉你。”

“谢谢。”

蒂娅挂断电话时,看到有辆车开上了她家的车道。她走到窗前,看到贝齐·希尔,斯潘塞的妈妈,从车上下来,向她门口走来。

艾丽尼·戈德法布一早就醒了。她首先打开咖啡机。然后,她穿上睡衣和拖鞋,啪嗒啪嗒地从车道上走出去拿报纸。她丈夫赫歇尔还在睡。

她儿子哈尔昨晚很晚才回来。高中毕业年级的青少年都这样。哈尔已经被她的母校普林斯顿大学录取。他为此付出了很大的努力。现在,他要放松一下,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早上的阳光把厨房照得很温暖。艾丽尼盘腿坐在她最喜欢的椅子上。

她将那些医学杂志推到一边。有很多。不仅她是著名移植手术外科医生,她丈夫也被公认为新泽西北部的顶级心血管医生。他们都在里奇伍德的山谷医院工作。

艾丽尼小口喝着咖啡。她一边看着报纸,一边想着生活中最简单的快乐,同时也想到自己很少有时间享受它们。她还想到了楼上的赫歇尔。

他们在医学院相识时,他多么英俊啊。他们度过了医学院、实习期、住院实习期,以及正式工作后外科手术室里那些枯燥乏味、严苛紧张的时光。她又想到她对他的感情。这么多年过去之后,她的这些感情已经醇化成某种她觉得很舒适的东西。她还想起,最近,赫歇尔曾让她坐下来,一本正经地建议他们“尝试分居”,因为哈尔就要离开家了。

“还剩下什么?”赫歇尔当时摊开双手,这样问她,“艾丽尼,当你真正把我们当成一对夫妻来考虑时,我们还剩下什么?”

此刻,她独自坐在厨房里,离和他生活了二十四年的丈夫当时问那个问题的地方不足一英尺远。她似乎还能听到丈夫的话在空中回荡。

一直以来,艾丽尼对自己和工作都非常严格,全力以赴,而且得到了回报。她现在事业辉煌,有一个美好的家庭,有座大房子,还赢得了同事和朋友的尊重。现在,她丈夫想知道他们还剩下什么。的确,他们还剩下什么呢?这个醇化的坡度很缓,速度很慢,她从来没真正看到过。

或者说,她没费心去看,或者没想过要更多。谁知道呢?

她看向楼梯。她很想此刻重新走上楼,爬上床,像他们许多年前做过的那样,和赫歇尔做几小时的爱,把他脑子里那些对“还剩下什么”的怀疑统统赶出去。但是,她却无法让自己站起来。她就是不能。因此,她只好在这里看报纸、呷咖啡、抹眼泪。

“嘿,妈妈。”

哈尔打开冰箱,拿起一盒橙汁就喝。有段时间,她总会纠正儿子的这种做法——她尝试了许多年。但实际上,哈尔是家里唯一喝橙汁的人。

她在这样的事情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现在,他要去上大学了。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正在减少。干吗还要在这段时间里说这样的废话?

“嘿,甜心口很晚才回来?”

他耸耸肩,又喝了一些橙汁。他穿着短裤和灰色T恤,胳膊下夹着个篮球。

“你要去中学体育馆打球?”她问。

“不,遗传体育馆。”然后,他又痛饮一口,对她说,“你没事吗?”

“我?当然没事。为什么会有事?”

“你的眼睛有点红。”

“我很好。”

“我看到那些人来这里了。”

他指的是那些联邦调查局特工。他们来问她从事的工作,还有与迈克有关的问题,还有一些她根本不明白的问题。通常,她会把这件事告诉赫歇尔,但他现在好像更关心的是为他未来没有她的生活作准备。

“我还以为你都出去了。”她说。

“我先开车去接里基,然后又从这条街上过。他们看上去好像警察什么的。”

艾丽尼·戈德法布没说什么。

“是吗?”

“没什么大事。别担心。”

他不再追问,拍着球跑出门去。二十分钟后,电话响了。她看了看钟。早上八点。这么早打电话,一定是医院打来的,但今天她不值班。

总机接线生经常把电话接错,把信息传达给错误的医生。

她看了看来电显示,看到洛里曼这个名字。

艾丽尼接起电话,说声“喂”。

“我是苏珊·洛里曼。”那个声音说。

“早上好。”

“我不想和迈克说这种”——苏珊·洛里曼顿了顿,好像在寻找合适的词汇——“情况。说给卢卡斯找肾捐献者的事。”

“我理解。”她说,“我星期二上班,如果你想——”

“你今天能见我吗?”

艾丽尼很想回绝。现在,她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去保护甚至帮助一个让自己陷入这种麻烦的女人。但是,她提醒自己,这不是苏珊·洛里曼的问题,而是关于她儿子和艾丽尼的病人卢卡斯的事。

“我想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