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旁观者

调查行动第二天。

这一天很不巧地是个阴天,天空连绵不绝下着小雨。此刻虽然只是轻飘飘的细雨纷飞,但雨势何时会增强,完全不得而知,再加上太阳被浓厚的云层遮掩,令气温更加寒冷。更糟糕的是,冬子的体质一遇上坏天气就会头痛发作,如今正处于最恶劣的状态。然而调查并不能因此停顿,她向唯香借来一把印着小圆点的雨伞——是那种走在街上会有点尴尬的公主型折叠伞,然后就出门去了。

打电话到学校请求调查拜访的许可,原本以为对方会拿出保护隐私权等种种借口来拒绝,没想到居然爽快地答应了。负责接待的职员一直重复地说欢迎之至,感觉很刻意,虽然没有经过确认,不过这大概又是浩之的杰作吧,能够租下货轮的家伙,要买通学校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跟校方约定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在那之前,她决定先四处打听小道消息。可惜不知道是否因为下雨的关系,没有人在郊外,根本找不到人问。接着走进市区碰运气,结果一大早路上只有正要去上学的小朋友们,她不死心地跟穿雨衣的小学生们再问问看,果然还是没有任何收获。随后又看到一个跟熊谷尚人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在遛狗,上前去问,对方却只回答一句不太清楚就走了。冬子握紧雨伞走出市区,绕到后面的空地,才走一小段路,就到达那个停满小型渔船的码头。一整排生锈的渔船随着波浪载浮载沉,印象中似乎念小学时去东京玩的时候,也曾在缆车上看过这个画面。

隐约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一抬起头,看到船上站着一位绑头巾的大叔。

“请问你正要去捕鱼吗?”

“开什么玩笑,暴风雨快要来了耶。”对方大声地回答,渔夫跟送货员通常都是大嗓门。

“暴风雨?”

冬子看着海面,虽然上空乌云密布,一片灰蒙蒙的,不过海面还算是风平浪静,看不出有暴风雨要来的迹象。

“你们这些都市来的小姐是不会看的啦。”

“风雨会很大吗?”

“当然啰,不小心点就惨了。”

“请问……能不能告诉我有关熊谷尚人的事情……”

“啥?我只认识真人啦,前不久这艘船换了新零件啊,我把旧的拿去给他,没想到居然可以卖那么多钱呢……”

“谢谢——”

她转身离去。

九点十五分到达学校,一名不停揉着双手像在捏饭团的男子带她到办公室去。男子唯唯诺诺毕恭毕敬地请她入座,然后自己坐到玻璃桌的对面,拿出名片递给冬子,说自己是这间学校的副校长。副校长看着桌上的文件夹,说那是熊谷尚人的档案资料,以及毕业纪念册,还说请自由翻阅不用客气。她想回答说我不是要看这个而是想打听一些私底下的事情,但没有说出口,因为结果已经预料的到了。

冬子先拿起小学时期的资料夹,浏览“学习状况”,那是一个评分表,满分是五分——国语4数学3自然3社会3体育2音乐3美劳4操行3——天啊,真平凡,实在是太过平凡了。再继续看二年级跟三年级的表格,依然只出现类似的数字,顺便瞄了一眼生活事项,完全看不出任何特别的内容。“基本生活习惯”的项目前面划着〇,其他部分……创造力、公德心、勤劳度、也都是〇,而上进心跟开朗活泼的项目前面,则是整整六年都没有出现〇的记号。“家庭联络事项”的部分同样写着很普通的句子——性格认真啦、体贴合群啦……等等,至于比较需要改进的缺点则是——应该更积极一点啦、应该多开口说话啦……等等。接着翻开中学时期的资料夹,出现的数字跟字句几乎都没变,然后她打开毕业纪念册,里面有一张在课堂上拍摄的照片。

“啊,这就是小学时候的尚人。”副校长指着照片上一个男孩子,那是一张三秒钟就会立刻忘记的脸孔。

最后是毕业留言本。冬子寻找着有熊谷尚人留言的内页,光从表面根本无法捕捉到熊谷尚人的性格,只能从文字部分着手,里面一定有掺杂他自己的想法……有了——“回顾学校生活”……真老套的标题,她有不好的预感。

“回顾学校生活,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就是中学三年级时的运动会。我参加了一百公尺赛跑,结果得到第四名,虽然体育不是我的专长项目,但留下很美好的回忆。我的成绩并没有很好,尤其英文特别差,结果一直到毕业还是没有办法克服这点。不过没关系,反正接下来已经不用念书了,所以也无所谓。毕业以后,我决定要继承父亲生前经营的回收厂,哥哥已经在做了,我也想要赶快独立,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完毕。冬子不详的预感果真实现了,这篇文章里根本没有熊谷尚人自己的思想,连一句发自内心的话都没有。这段文字,只是写来应付交差的,是由谎言堆砌而成的场面话。什么运动会的回忆,其实根本没有值得一提的事情才随便拿出来讲吧,英文特别差,其实是因为自己根本没兴趣念吧,甚至说什么要继承回收厂的工作,根本就是在鬼扯。这种充满谎言的文章,看完也不可能有任何收获。

“非常谢谢你。”冬子向对方道谢,结束了学校方面的搜查行动,因为根本就查不到东西。

走出校门,发现雨势已经变强了,啪嗒啪嗒啪嗒啪嗒,雨水大声地落在伞面上。空中的云层越来越浓,天色越来越暗,风也越来越冷,必须趁天气变得更恶劣以前,快点完成该做的事。冬子迅速赶往一心家,脑中被熊谷尚人的事情所盘据,这个没有情报的人,不被记住的人,无论从什么角度都无法看穿的人,实在很难称之为活生生的存在。

没错,这种人根本不叫作活生生的人,冬子忍不住想,熊谷尚人果真是个空气般的存在。但同时心中又有另一个自己想要否定这个结论,毕竟个人与世界的连结并非生活的全部,就算否定熊谷尚人跟这个世界的互动,自己也没有资格去否定他的存在。

就这样,每作出一个结论,就会产生反对的意见,然后又衍生出对正反意见的批判,三者不断地反复循环,等到达一心家的时候,大脑已经筋疲力尽了。

“有人在吗——”

她伸手推开被海风侵蚀的大门,没有人出来。又呼唤一次,还是没人出来。是去海边捡垃圾了吗?可是这种天气,应该不会有人跑去沙滩上吧,那跟本是神经病才会做的事。大概是出去买东西了,冬子猜想,不过至少也该锁一下门比较好吧。

呜……

正要转身离去的瞬间,一股呻吟声传入耳里。她竖起耳朵,结果什么都没听到,是错觉吗?

呜……

不对,不是错觉。冬子没脱鞋就直接踩进屋子里,奔过走廊,冲到客厅,结果发现一心泷倒在沙发后面。她尖叫着大声喊一心的名字,冲过去将俯卧的身体抱起来,看到一心泷的额头流下一道鲜血。

“呜……”

一心泷微微睁开紧闭的眼睛。

“啊,是你……你怎么会……在这边——”

“发生什么事了?你、你——”

“没事……只是一点小意外而已。”一心轻轻推开冬子的手,撑着地板站起来。“脚不小心滑了一下,就突然跌倒啦。”她勉强笑了笑。“刚好撞到头,才会昏过去的。”

“你、你的头在流血……”

“这点血,涂一涂口水就没事了,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啦。”一心擦了擦伤口。“而且内出血才比较危险,外出血倒还好,这算不幸中的大幸。”

“是谁下的手?”

“我刚才说过是滑到了啊。”

“骗人。”

“我骗你干嘛。”

“可是——”冬子盯着她的伤口。“这怎么看都是被割伤的啊。”

“隐瞒不住了吗……”一心走到流理台,打开水龙头,将毛巾浸湿。“算了,也无所谓。”

“什么算了……”

“这是因果报应。”她低声说着,用毛巾按住伤口。“不要说出去喔。”

“可是你受伤了啊。”

“死不了人的。”

“这不是重点吧!”

“反正你不能说出去就是了,知道吗?”

一心坐到椅子上,布满皱纹的眼眸异样地执着。

“……我知道了。”总之先顺着她吧。

“对了,你怎么会来这里?有事找我吗?”

“啊,嗯……我是想来问熊谷尚人的事情,不过现在——”

“你已经变成岛上的名人了。”一心微微勾起嘴角。“调查进行的不太顺利吗?”

“嗯。”她坦率地回答。看来一心似乎想要转移话题,反正自己也的确碰到瓶颈,就乖乖配合吧。“所有的人好像口风都很紧。”

“那些人不是口风紧,你应该也明白吧?他们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关于尚人这孩子,他们一无所知。”

“为什么呢?即使是存在感再薄弱的人,也不可能被大家忽视到这种地步的。这里只是一座小岛,又不是像东京或纽约那种大城市。”

“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会有孤独的人。就算是在团体当中,或是家族当中,也有人是从不被注意到的,请你了解这一点。”

“哪有这种事……”太没道理了。

“不了解的人是永远都不会懂的,你一定无法想象吧……不过,说得这么好听,其实就连我自己也同样不了解。”

“你觉得尚人会跑去哪里呢?”

“既然一开始就不存在,那就哪里都可以去,也哪里都不需要去。”一心泷淡淡地说:“身为抚养他长大的人,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么说,但我其实也不了解他。尚人的内心世界是纯白的,不,或许是纯黑的。”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也难怪,因为我自己也不懂啊。所谓的语言,就是这么回事吧。”她哼笑一声。“不好意思,我想休息一下,说话会让伤口发痛。”

“啊,好的,对不起。”冬子顺从地回应,反正再追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了。“呃,那你额头上的伤……”

“千万不要说出去。”一心再次强调。“拜托你。”

被冲上岸的宝特瓶、贝壳、塑胶袋……这些垃圾布满了整片沙滩。小岬没有撑伞,站在雨中凝望灰蓝色的海岸,冬子轻轻朝她走近。

“谁?”

转过身的小岬脸色惨白,上衣跟牛仔裤都被淋湿,全身微微地颤抖着。

“啊……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好像全部都忘记了,真的很抱歉……早上一起床发现自己几乎什么都不记得,真的吓了一大跳。你是我的朋友吗?如果是的话,请你告诉我,我究竟是谁?”她抱着头说:“真糟糕……我忘了好多好多事情,大脑越来越不管用了,念书也没有意义,甚至活着也没有意义,反正什么都会忘掉。现在的我是一具空壳,彻底的空白,什么也没有。就连这里是哪里都不清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片沙滩,包括几个小时前的记忆都消失了。”

她拨开贴在脸颊上的头发。

“啊,对了,我手上还握着这个东西——”

说着,小岬就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水果刀,刀尖沾着深红色的血。

“我连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都不记得,你看,这应该是血吧?我……我伤到谁了根本没有印象。”

她把水果刀丢在沙滩上,一下子就陷进垃圾堆里,完全看不见了。

“真的忘了好多事情呢……”小岬全身湿淋淋地不停颤抖,低垂着头。“什么都不记得,如果只是单纯的记忆就算了,但是感情呢?连感情的部分都一片空白,根本是一无所有啊。喜欢跟讨厌,高兴与难过,这些东西全都没有了……这算什么?这样下去就算有情绪也跟没有一样吧,我根本没有活着的意义。”

雨势开始变强,落在海面上发出嘈杂的声音。

“再告诉你一件更严重的事吧——我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叫什么名字、个性如何、擅长什么、优点跟缺点、喜欢吃的东西、喜欢听的音乐、喜欢的作家,甚至是喜欢的人,全部都不记得了。呵呵,够严重了吧?”

雨滴像利箭般落下,但小岬毫不在乎,仿佛幽灵般站着不动。

“什么都没有,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没办法,就是一片空白。你说,该怎么办呢?已经变成这样,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周围开始变暗,云层越来越厚了。连带地,雨势也更加增强,简直像在下细针一样。

“怎么办?我该怎么做呢?我还能做些什么?”她抬起头来,再度看着冬子。“啊……”恍惚的眼神突然凝注了。

“戒指——”喉咙深处发出挤压的声音。“那枚戒指……是我的……还给我,还给我!”

冬子逃走了。

在路上不小心把伞丢掉,结果冬子全身淋成落汤鸡。身体好冷,头好痛,好想吐……太阳下山的世界一片灰暗,双脚陷入泥泞当中,依然拼命地往前走。好不容易回到小屋,运动鞋已经沾满了泥巴,全身也湿淋淋的。她伸出颤抖的手,转动门把,走进屋里,急忙点亮煤油灯,视线顿时清楚。

然后才发现——浩之跟唯香不见了。

睡袋、煮咖喱的锅子、牛肉干,这些东西都还原封不动地放着,但是那对姐弟已经不见人影。究竟跑去哪里……算了,管它的,先换衣服比较要紧。好冷好冷,冬子脱下运动上衣跟牛仔裤还有内衣裤,穿上干净的替换衣物,用大毛巾擦干头发,接着烧开水。把戒指丢在地上,全身依然不停地颤抖着,嘴唇痉挛,牙齿咯咯作响。她知道这不光是因为冷才发抖,还有恐惧。自己正陷入强烈的恐惧当中,就像夜里在被窝中想起鬼故事,突然吓得全身僵硬,眼睛都不敢睁开的状态一样。

水开了,她泡了一杯即溶咖啡,却怎么喝都无法让身体温暖,没有要停止发抖的迹象。感觉自己有如地震的震央般,缩着身体不停地发抖。在逐渐被黑暗侵蚀的世界里,一道光线疾闪而逝,几秒钟后,传来轰隆一声,连内脏都在共鸣,是打雷了。

冬子反射性地塞住耳朵,此刻对她而言,什么都是恐怖的。可惜这世界并没有所谓的慈悲心,天空不停地打雷,雨声越来越强劲,连风都越刮越大。小屋在震动,煤油灯也在摇晃,闪电从黑色窗帘的缝隙钻进来,将室内照的异常明亮。她跑到窗边,用手压住窗帘的空隙,站在靠近墙壁的地方,雨声听来格外清晰。啪嗒啪嗒啪嗒啪嗒,类似爆米花的声音,不断刺激着耳膜。接着又是一声巨响,她被吓得跌倒,屋子产生晃动,煤油灯也跟着晃动,室内光线不安地闪烁着。面对这有如鬼屋般的情况,冬子只能尖叫。

砰!砰——

砰!砰——

出现新的声音,听起来很诡异。砰砰——砰砰——声音还在持续着。什么东西?冬子边害怕边站起来,竖起耳朵寻找声音的来源。砰砰——砰砰——跟雷声或屋子的摇晃声不一样,有着奇妙的规律。砰砰——砰砰——声音还在持续着,冬子突然想到了。

有人在敲小屋的窗户。

砰砰——

砰砰——

“哇——啊!”

砰砰——

砰砰——

到底是谁?外面的天气恶劣到极点,这个人站在门外要做什么?全身体温急速下降,脉搏剧烈,心脏发痛,冬子紧紧抓住门把,将门固定好。这间小屋没有办法上锁,拜托不要进来,快点离开吧,拜托。不管她怎么祈祷,声音都没有停止,砰砰——砰砰——接着又是雷声。她用力握紧门把,指尖发白,所有入侵的声音都没有停止,耳朵的血管仿佛快要破裂,不舒服的感觉让她想吐。打雷的声音、倾盆大雨的声音、强风吹动小屋的声音,砰砰——砰砰——世界毁坏的声音,全都足以使她情绪崩溃。

沸点。

冬子心中又产生那股破坏的冲动。她放开门把,冲到浩之留下的行李箱前,在摇晃的煤油灯下翻找,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她啧了一声,把行李箱踢飞出去,敲窗户的声音不见了。冬子瞪了门口一眼,在闪电的同时,冲出门外。

豪雨倾斜地打在身上,才刚换过的衣服,一下子又被淋得狼狈不堪,然而冬子顾不了那么多,连湿答答的头发贴在脸上也没空理会,她躬着身体,伸长脖子眯起眼睛,努力维持视线,开始绕着小屋搜索。雨滴在强风助势下发动激烈攻击,她忍受疼痛缓慢前进,走到小屋的转角,稍微探出头去,没有人。

手扶在墙壁上,移动浸满泥泞的沉重运动鞋,走向下一个转角,再度探头去看,还是没有人。

是已经逃走了吗?

闪电交错,强烈的光线瞬间笼罩世界,接着是震撼地面的雷声。她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回过头去,结果看到那栋岸边的小屋。在大雨滂沱中漆黑模糊的小屋看起来很诡异,突然一道闪光,将天空和陆地照得亮白,就在此时……冬子看到了,潮湿的岸边小屋前方,站着一个人影。

“哇——”她差点哭出来,刚才那股破坏冲动瞬间消失殆尽。“救命啊……”

闪光消失,黑暗再度降临世界,但是刚才看到的人影依然捕捉的到轮廓。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在冬子惊疑不定的时候,人影移动了,开始沿着岸边奔跑。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就追上去,反正恐惧感一旦超越极限,也就失去恐怖的效力了。衣服吸了水之后变得很重,加上体温不断下降,使得动作变得不灵活,一直追不上前方的人影。脚开始觉得痛,但前面的人影还在跑,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这是平常运动不足的报应,冬子呼吸急促,张开嘴巴喘气,雨水喷进嘴里,她用力吐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不停地跑,一路跑到塔前。天气恶劣加上运动过度,冬子的体力已经逼近极限,喉咙发出咻——咻——的喘息声,肚子像吞了铅块那么重,视线范围也变小。突然一阵腿软,她失去意识,昏倒在地面上,整个头陷入泥巴当中,喉咙被苦涩的泥土哽住,才让她咳醒过来。混浊的污水刺激着眼睛,冬子伸手抹掉脸上的泥巴,重新站起来。她全身沾满了污泥,有如一件制作失败的陶艺品,沙子跑进衣服里,感觉很不舒服,头发的泥巴被雨水一冲流到脸上,她伸手把头发拨到耳后。

人影已经不见了,眼前只剩下塔。在如此恶劣的天侯状况下,一旦追丢,就不可能再找到了。真不甘心,可是也只能放弃,反正就算追到了,凭一个跑步都会头晕的虚弱小女生,大概也拿对方没办法吧……冬子仰起头来,朝着天空,想让雨水冲掉脸上的污泥。

就在这一瞬间,闪电将塔顶照亮,她看到小岬站在窗边。

小岬低头俯视地面,脸上带着微笑。

一股不详的预感,尖锐又刺痛地从头顶传到指尖,冬子的双脚比大脑更快,立刻驱动体内残存的所以力气,快步爬上楼梯,朝塔顶赶去——拜托,拜托千万要来得及,一定要来得及,拜托——她在四楼不小心跌了一跤左脚的运动鞋飞出去;手肘摔得很痛,但还是迅速爬起来继续朝顶楼奔跑。肺快要炸开了,她却没有停下脚步,手扶着水泥墙,大口大口喘着气,继续奔跑。

终于……来到最顶楼了。

雨水毫不留情地从窗口打进地板,已经形成几处水洼,无数的波纹激起又消失,水洼映着窗外乌黑的云团。

但是没有看到小岬。

每个水洼上都没有那个失去记忆的女孩子的倒影,结果还是一样,小岬不见了。难道是刚好错过了吗?不可能的,从这里要不经过楼梯就下去……没错,只有一个方法……冬子绝望地走到窗边,往下一看……没有,没看到摔得支离破碎的小岬,泥泞的地面上,并没有疑似人体的东西。她再到对面的窗口去看,又从左右两面窗口都探出头去找,然后回到原来的窗口,重新检视地面。

到处都看不到小岬的尸体。

真正的混乱,是绝对不会自动消除的,除非找到解答,否则会到死都一直留在心里,而且在答案解开之前,随时都会突然浮现脑海进行干扰。冬子就是因为不想陷入这种状态,才会再度来到岛上寻找解答,设法除去心中的混乱,然而……眼前只有更多的混乱不停在累积。

雨势跟风速都没有改变,雷声也继续在响,但冬子已经失去恐惧感了。此刻她成为一个只会在雨中不停往前走的生物,体温冰冷,嘴唇发紫,沾在头发跟皮肤还有衣服上的烂泥都又粘又稠地冲不掉,没穿鞋的左脚又冷又痛一直抽筋。整张脸被雨水加泪水加鼻水再加上泥巴弄得狼狈不堪,但她已经无法看清楚自己的惨状,岂止这个世界,她连自己都看不清楚……此时此刻,冬子没有任何反应的能力,只能不停不停地逃,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懂,这样就没事了,只要放弃挣扎,放弃去理解就没事了。做了这么多努力,最后还是徒劳无功,她还能怎么样?

可是又没办法说服自己过程重于结果,她知道自己在逃避,逃避熊谷尚人,逃避小岬,逃避一切的一切。

“那又怎样?”

冬子对着空气说话。

“我滚回北广岛去就是了,不然还想怎样?”

雷电交加,轰隆隆的巨声传来,这才发现已经走到熊谷家了。虽然是个讨厌的家伙,还是来向他道别一下吧。冬子站在门前,突然听到里面传来奇特的……却又很熟悉的声音。她灵光一闪,不敢置信——这是熊谷的笑声。

……他在笑?

那个集合摆臭脸跟爱生气于一身,一天到晚只会骂人的熊谷在笑?他居然在笑?这让冬子的混乱更加混乱了,冻结的大脑无法正常运作,她推开门,虽然知道脱鞋已经没有意义,还是先脱下鞋子再进去。熊谷的笑声再度传来,像个孩子般开朗而纯真,令人难以置信,那个熊谷会发出这么爽朗可爱的笑声。冬子走到客厅,却没有看到熊谷,那么……她看着通往卧室的门,然后用湿淋淋的手握住门把,轻轻将门打开。

突然呈现在眼前的,是躺在床上、裸体相拥的熊谷跟一心。

世界瞬间冻结,冬子、熊谷、一心全都无法言语,也动弹不得,只能茫然地思索,设法理解事情的状态。冬子无言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光景,额头还贴着OK绷的一心泷,拉起薄毯盖住裸露的上半身,结果拉得太高,露出皮肤松弛的双脚。即使再怎么注重保养,毕竟是年纪大了,冬子在错愕当中茫然地想着;而躺在一心身旁的熊谷,则是表情呆滞地对着她发愣。

“你们……”她只好先开口说话。“……你们在做什么?”

“你、你才是在做、做什么——”熊谷结结巴巴地回答。“这是非、非法入侵吧……”

平常那种凶巴巴的气势已经消失殆尽,看来他对意外场面的错愕感远胜过冬子。

“你们、你们在搞什么鬼?”内心突然产生一股莫名的愤怒。“这种时候你们竟然还……”

“我们要做什么不关你的事。”熊谷坐起来,露出一丝不挂的上半身。“你才是在搞什么鬼,全身脏兮兮地跑进来,结果竟然是来说教的?简直莫名其妙。”

“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冬子感觉自己的声音越来越激动。“你是被一心当成亲生儿子一样养大的不是吗?你们这样是在做什么!”

“闭嘴!你说得没错……我跟尚人的确是她带大的——”熊谷看了眼身旁的一心,而一心则是垂着眼不敢面对冬子。“但是实际上我们并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啊。”

“可是,你们年纪相差很多不是吗?”

“差了四十三岁,那又怎样?”他立刻回答。

“少理直气壮的,你以为这样就能得到认同吗?”

“乳臭未干的小鬼,轮不到你来说道理。”熊谷戴上眼镜瞪着冬子。“两个相爱的人发生性行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搂住一心的肩膀。“难道你是不跟男朋友做爱的吗?你不想跟喜欢的人上床吗?哈,我看是你比较有问题吧,性冷感。”

“就算再怎么喜欢——”这根本是性骚扰嘛,绝对要告他。“再怎么喜欢,我也不会想跟抚养自己长大的人做这种事!”

“那可真是不幸啊,我就做得到,反正本来就没有血缘关系。”

“那真是太好了,请尽情做吧,随你高兴。嗯——真是了不起呢。”去死吧。“反正跟我没关系,一点都不重要。”脏水跑进眼睛里,好痛,好想哭。“我才不是在意你们做了什么,我生气的是你们竟然在这种节骨眼上,还有心情做这些事!”

“什么叫这种节骨眼上?”

“别装傻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搞得这么狼狈吗?”

冬子拉起自己沾满泥泞的衣服。

“还有——”她激动地指着一心泷。“我不相信你都没问她头上那个伤口是怎么来的。”

“……小、小岬她——”一心泷终于开口了,完全是老婆婆沙哑的嗓音。“难道小岬出了什么事吗?”

“女儿拿着凶器跑出去了,你居然还在这里做这种事!”

“不是的……你、你误会了。”一心抬起脸来,但身体动也没动,似乎很怕其他的部位曝光。“我一直待在家里想着该怎么办,可是越想越害怕,只好来找真人商量……”

“你们根本没有在商量啊。”

“那是因为已经结束了。”熊谷替一心想打圆场。

“结束了?”冬子做出讽刺的表情。“是吗,请问你是指哪一件事情结束了?”

“喂,你还不快滚。”

“开什么玩笑,我已经被卷进来了,从你叫我去监视尚人的那一天起,我就被卷进来了。”

“管你的,少罗嗦。”他才管不了那么多。“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吧?自己想办法解决。”

“我也想啊,我一直都想,可是没办法啊。就算去问大家尚人的事情,听到的答案也只有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完全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也解不开从小屋里消失的方法,还发现小岬有失忆症,又看到她从塔顶突然消失,然后连跑来找你都碰上这种事!”冬子一口气说出所有困扰她的问题。“小岬说过她喜欢你,到底看上你哪一点?”

“啊……”一心不由得发出声音。

“那是她现在的记忆吧?”熊谷的态度丝毫没有变化。“明天又会不一样了。”

“你真差劲!”

“对,知道就好。”

“你们两个为什么有办法在一起?”冬子死瞪着床上的两个人。“明明年纪差那么多,别说母子了,根本就可以当祖孙了不是吗?这样居然还会发生关系,恶心死了!”

“恶心?”

原本面无表情的的熊谷突然开始有反应。原来如此,踩到地雷了是吗?

“本来就很恶心,光是想到跟年纪这么大的人发生关系,就恶心到了极点。不只是这样,会有跟年纪这么大的人做爱的念头,也非常恶心……更何况那是抚养自己长大的,等于跟母亲一样的人。跟这样的人做爱,除了恶心还会是什么?怎样,我说错了吗?有够恶心,全身都起鸡皮疙瘩了,真想吐……”

一个闹钟飞过来,冬子反射性地躲开,闹钟撞上墙壁,直接掉到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音——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闭嘴!”熊谷用力站起来大叫,他下半身穿着长裤,看来是还没开始享受。“死小鬼,少在那里叽叽喳喳讲个不停。”

“但我说的都是事实,没错吧?”

冬子不想退缩,却本能地察觉到危险跟恐惧,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怎么会恶心!”熊谷一步步朝她逼近。“有什么好恶心的!你凭什么这么说!”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失去理智的声音跟语气。

冬子的直觉告诉她,再不走会被杀死。

熊谷已经来到她面前了。

“不行啊,真人!”一心坐在床上拼命阻止他,当然这么做是没有用的。

“你去死吧——”

熊谷喃喃低语着,朝冬子的脸一拳揍下去。冬子受到强烈的冲击,立刻倒在地板上,感觉整个大脑都在震荡。接着是腹部受到冲击,熊谷对准她的肚子踢了好几下,她发出痛苦的哀嚎声,但于事无补,暴力攻击还在持续着。意识逐渐模糊,耳边的闹钟却吵得她没办法昏过去。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你这个局外人,能了解我的心情吗?”

熊谷揪住她的领子硬把她拉起来,冬子想用模糊的视线捕捉熊谷的表情,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她被扔到书桌前,撞上椅子跟抽屉,好痛,痛死了……一心的尖叫声传来,但熊谷仍无动于衷,继续走近冬子。

“家里有个足不出户,整天无所事事的人,你知道那有多痛苦多恐怖吗?”

接着又是连续不断的猛踢。冬子用双手护住身体,还是被踢飞撞到墙壁上,这次是撞到了头,鲜红色的液体从鼻子流出来,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她按住鼻子,感觉热热的,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已经彻底死心了,我决定不要再对那家伙付出任何感情,不会同情,也不会生气,更不会为他担心。我决定要对他视而不见,也就是完全舍弃他,要把自己的生活摆在第一顺位,再也不去关心他会怎么样,不管他要消失到哪里去……喂,混蛋,不要弄脏我的房子!”

什么不要弄脏,明明是你动手的吧,冬子想要回嘴,却开不了口……连身体都动弹不得。因为淋雨让她关节发痛,被揍让她头部跟腹部痛苦不堪。熊谷拉出一个抽屉,直接敲在冬子的脑袋上,发出可怕的声音,她感到天旋地转,但还是没办法昏过去。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闹钟的声音像是歇斯底里,头部再度受到重击。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熊谷的怒吼声跟抽屉敲打头部的撞击声,加上一心的尖叫声,以及闹钟的铃声,正联合起来摧毁冬子,彻底破坏她的一切。

——铃。闹钟的声音停止了。

冬子失去意识。然后,故事进行到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