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安娜妹妹,没见到有谁来吗?”

这一天,将近下午两点,照马莱斯卡尔所称,“小姑娘”正在穿衣。家里唯一的佣人,一个叫瓦朗坦的老仆来她房间里伺候她吃饭,并通知她布莱雅克要跟她谈话。

她大病初愈,脸色苍白,身体十分虚弱。但是,她强挺直身体,昂着头去见她憎恶的人。她在唇上涂了点口红,脸颊上涂了点胭脂,就下了楼。

布莱雅克在二楼工作室等她。这个房间很大,护窗板紧闭。房间里亮着一盏灯。

“坐吧。”他说。

“不。”

“坐吧。你没力气。”

“有什么话就快说吧,我好早点回房间。”

布莱雅克在房间里踱了一会儿,显得激动不安。他偷眼观察奥蕾莉,目光中又有恨又有爱,就像碰到了一个意志倔强的人。他对她也有几分怜惜。

他走拢来,按住她的肩膀,强迫她坐下。“你说得对,”他说,“我的话不长。我要告诉你的事几句话就够了。然后你再作决定。”

他们两人离得很近,可是心却离得很远,比两个敌人还远。布莱雅克感到了这一点。不管他说什么,都只会扩大他们之间的鸿沟。他攥紧拳头,说道:“你还不明白,我们被敌人包围了,而且这种局势不能再持续下去了!”

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什么敌人?”

“唉!”他说,“你又不是不知道,马莱斯卡尔……他恨你,一心想报复。”

他又压低声音,十分严肃地说:“听我说,奥蕾莉,最近这些日子,我们被人监视了。在部里,有人搜了我的抽屉。我的上级和下级,都结成一党反对我。为什么?因为他们多少都接受了马莱斯卡尔的好处,因为他们都知道他在部长那儿吃香。而你和我,我们是紧密相连的,他恨也是把我们一起恨的。过去把我们连在一起。这个过去,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是存在的。是我把你养大的。我是你的监护人。我的毁灭就是你的毁灭。我甚至寻思,他们是不是因为我不了解的原因,要打击你?是的,有些征兆使我感到,他们迫不得已可能会放过我,而你却直接受到威胁。”

她似乎支持不住了。

“什么征兆?”

他回答道:“比征兆还糟。我收到一封匿名信,用的是内政部的信笺……一封荒谬的,条理不清的信,信中警告我说,有人要拿你开刀。”她鼓起勇气说:“开刀?您疯了!就因为一封匿名信……”

“是啊,我明白。”他说,“一定是某个下属听了传言……可是,不管怎么说,马莱斯卡尔是什么伎俩都使得出来的。”

“您要是害怕,就走好了。”

“我是为你担心,奥蕾莉。”

“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不。这家伙发誓要毁掉你。”

“那么,您就让我走吧。”

“你有力气走吗?”

“只要离开这座牢狱,只要永远不再看见您,我有足够的力气。”

他做了一个伤心的手势。

“别说了……要那样我就活不下去……你不在的时候我太难受。我可以舍弃一切,就是不能跟你分开。我的整个生命都依赖你的目光,你的生命才……”

她猛一下站起来,气得发抖,说:“不许您这样跟我讲话。您对我发过誓,说不会再说这样的话,这样可恶的话……”

她立即没有力气了,坐了下去。他离开她,坐到一把扶手椅里,双手掩面,像一个惨遭失败,痛不欲生的人,双肩因抽泣而颤动着。

长久的沉默以后,他又沉闷地说道:“我们的关系比你出门之前更僵了。你回来后完全变了,你到底做了些什么,奥蕾莉?我不是指你在圣母马利亚修道院,而是指我没想起修道院时像疯子一样四处寻找你的头三个星期。吉约默那坏蛋,我知道你不爱他,……可你却跟他走了,这是为什么?你们两人出了什么事?他干了什么?我有直觉,发生了严重事件……我觉得你焦急不安。你就像一个仍在逃跑的人,你看到了血,看到了死人……”

她浑身直打哆嗦。

“不,不,这不是真的……您听错了。”

“没有听错。”他摇着头说,“喏,就是现在,你的眼神也是惊恐不安的……好像你还在做噩梦……”

他走拢来,慢吞吞地说:“你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可怜的孩子。这就是我要向你建议的。今早我请了假,我们一起走吧。我向你发誓,决不再说一句伤害你的话。我也决不再跟你提那件秘密。虽说你本来应当把它告诉我,因为它属于你我两人。我不会再试图从你的眼底窥探秘密。我知道宝藏在那里。过去我常常企图强行识破秘密,现在我为此自责。我将让你的眼睛得到安宁,奥蕾莉。我不再看你。我说话算数。跟我走吧,可怜的孩子。你让人怜悯。你很痛苦。你在等待什么,可是回答你的只能是不幸。跟我走吧!”她固执地保持沉默。他们之间的不和是无可救药的。不管他说什么话,都使她觉得受到伤害或侮辱。

过去他们为许多事情,为许多深层的原因而不和,而现在布莱雅克卑鄙的情欲使他们离得更远。

“回答呀!”他说。

她坚定地宣布:“我不去。我看见您就不舒服。我再也不能跟您同住一座房子了。只要有机会,我就走。”

“大概不是一个人走吧?”布莱雅克嘲弄道,“跟第一次一样,不是一个人走?……还是跟吉约默吧?”

“我把吉约默赶走了。”

“那就是另外一个。你肯定在等另一个。你的眼睛总是在寻找……你的耳朵总是在倾听……就像现在这样……”这时,前厅门开了,随即又关上。

“我说什么来着?”布莱雅克奸笑道,“你那样子好像在指望……指望什么人来。不,奥蕾莉,谁都不会来,不论是吉约默,还是别的人。这是瓦朗坦,我让他到部里去取信。因为我今天不会去上班。”

传来仆人上楼的脚步声。接着,仆人穿过前厅,走了进来。“事情办了吧,瓦朗坦?”

“是的,先生。”

“有信吗?有需要签字的文件吗?”

“没有,先生。”

“哦,怪了。邮件呢?”

“邮件都交给马莱斯卡尔了。”

“马莱斯卡尔有什么权利,竟敢……他在部里吗,马莱斯卡尔?”

“不在,先生。他去了部里,马上又走了。”

“又走了?……两点半走的!是为公务吗?”

“是的,先生。”

“你没去打听一下?……”

“我去打听了,可是办公室的人什么都不知道。”

“他一个人吗?”

“不是,还有拉邦斯、托尼和索维努。”

“还有拉邦斯和托尼!”布莱雅克叫道,“这么说来,是去抓人!为什么不报告我?出了什么事?”

瓦朗坦退了出去。布莱雅克又在房里踱起步来,一边沉思地反复念着:“托尼,是马莱斯卡尔的心腹……拉邦斯,是他的亲信……这一切瞒着我……”

五分钟过去了。奥蕾莉不安地看着他。突然,他走向一个窗口,把护窗板打开一道缝,立即不由自主地惊叫一声,转回身来,结结巴巴地对奥蕾莉说:“他们在街那头……监视。”

“谁?”

“两个……马莱斯卡尔的手下,托尼和拉邦斯。”

“那怎么办?”她低声问。

“他办大案,总是用这两个人。今早,他也是领着这两人在街区行动的。”

“他们都来了吗?”奥蕾莉问。

“都在。我看见他们了。”

“马莱斯卡尔也会来吗?”

“肯定。瓦朗坦的话你都听见了。”

“他就要来了……他就要来了……”她结结巴巴地说着。“你怎么了?”

布莱雅克问道,对她的慌乱感到不解。“没什么。”她克制住自己说。“我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毫无缘故。”

布莱雅克想了想。他也努力克制自己,重复道:“的确,毫无缘故。人常常为一点点小事激动。我下去问问他们,肯定一切都可以搞清楚。是的,完全肯定。因为发生的事件让人认为,他们监视的不是我们,而是对面那座房子。”奥蕾莉抬起头。

“哪座房子?”

“我跟你说过的事……今天上午,是中午,他们抓了一个人。啊!要是你看见马莱斯卡尔十一点钟离开办公室的样子就好了!我碰见他了,他一副得意的样子,又充满了刻骨仇恨……正是这种仇恨让我慌乱。一个人一生只能这么恨一个人,而他这么恨的,是我,或不如说恨我们俩。所以我想到我们受到了威胁。”奥蕾莉站起来,脸色更苍白了。

“您说什么?对面房子有人被捕了?”

“是的,一个叫利梅齐的人,自称是探险家……德·利梅齐男爵。下午一点钟,我在部里听到消息。他被送进看守所了。”她并不知道拉乌尔的姓名,但她毫不怀疑是他。她声音颤抖地问道:“他犯了什么罪?他是什么人,这个利梅齐?”

“据马莱斯卡尔说,他可能是快车上的杀人凶手,是警方追捕的那第三个同谋。”

奥蕾莉差一点倒下。她好像精神错乱似的,头晕目眩,伸出双手在空中摸着,想抓住可以支撑的东西。“你怎么了,奥蕾莉?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们完了。”她呻吟着说。

“你说什么?”

“您不明白的……”

“你说说看。你认识这个人吗?”

“是的……是的……他救过我,他把我从马莱斯卡尔手里,从吉约默手里,还有您在家里接待过的若多手里救了出来……他要是没被抓走,今天还可以来救我们的。”

他惊慌地打量着她。

“你等的就是他?”

“是的,”她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答应我要来……所以我很放心……我亲眼见他完成一些不寻常的事……嘲弄马莱斯卡尔……”

“那么?……”布莱雅克问道。

“那么,”她仍然心事茫然地答道,“咱们最好躲起来……您跟我……别人会利用一些事来反对您……从前一些事……”

“你疯了!”布莱雅克慌乱地说,“过去没有什么事……从我这方面说,无可担心。”

尽管他否认,还是拉着姑娘走出房间,来到楼梯平台上。不过,到最后一刻她还是不愿走。

“不,这有什么用?我们会得救的……他会来的……他会逃出来的……为什么不等他呢?”

“看守所里是逃不出来的。”

“您认为逃不出来?啊!上帝,这一切多可怕呀!”她不知该怎么办。

她刚刚病愈的头脑里,翻动着一些可怕的念头……对马莱斯卡尔的畏惧……

马上就会发生的拘捕……就要冲进来,扭住她的手腕的警察,等等。

继父的恐惧使她下定了决心。她一阵风似的跑回自己房间,很快就拿了一个旅行包出来了。布莱雅克也做好了准备。他们像两个仓皇逃窜的罪犯,跑下楼梯,穿过门厅。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太晚了。”布莱雅克轻轻地说。

“不,”她说,产生了希望,“也许是他来了,要……”她想着修道院土台上的那位朋友。他发誓永远不抛弃她,哪怕到了最后一刻,也要救出她。

障碍,难道还有拦得住他的障碍?难道他不是人和事件的主宰吗?

铃声又响了。

老仆人从餐厅里走出来。

“开门吧。”布莱雅克低声说。

门外传来窃窃私语和皮靴声。

有人擂门。

“开门吧。”布莱雅克又说一遍。

仆人服从了。

马莱斯卡尔领着三个人出现在门口。这三个人的样子姑娘都很熟悉。她靠在楼梯栏杆上,喃喃自语,只有布莱雅克一个人听见了:“啊!上帝呀,不是他。”

布莱雅克面对下级,昂首挺胸道:“您要干什么,先生?我有话在先,不许您到我家来。”马莱斯卡尔微笑着说:“我执行公务,长官先生。部长的命令。”

“跟我有关吗?”

“跟您有关,也跟小姐有关。”

“一定要三个手下来帮助执行吗?”

马莱斯卡尔笑了起来:“哦,那倒不是!……偶然碰到……他们在附近散步……我们聊起来……当然,这就让您不高兴……”

他走进来,看见那两只箱子。

“嗬!嗬!要去旅行……晚来一分钟……我的任务就落空了。”

“马莱斯卡尔先生,”布莱雅克不客气地说,“如果您有事要办,有消息要转告我,那就快说,马上就说,就在这里说。”特派员倾过身来,狠狠地说:“不要闹,布莱雅克!不要说傻话!现在还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连我的手下也不知道。到您的工作室去说吧。”

“没人知道……知道什么,先生?”

“正在发生的事,相当严重的事。如果您的继女没有对您谈过,或许她会承认,还是关起门来说清楚,别让外人听去为好。您是这样认为的吧,小姐?”

奥蕾莉依然靠着楼梯栏杆,像死人一样毫无血色,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

布莱雅克扶住她,说:“上楼吧。”

她任人搀着走。马莱斯卡尔把手下叫进来。

“你们三个不要离开门厅,不许任何人进来或出去。嗯!你,仆人,待在厨房里。如果上面有事,我就吹哨子,索维努上来帮我。行吗?”

“行。”拉邦斯回答。

“不会出错吧?”

“不会,老板。您知道我们不是小学生。我们跟您干,就像一个人。”

“甚至跟我一起对付布莱雅克吗?”

“当然!”

“噢!那个瓶子……把它给我,托尼!”

他抓住瓶子,确切地说,是装瓶子的盒子。布置妥当之后,急步跨上楼梯,俨然以主人的姿态走进工作室。不到半年以前,他曾可耻地被布莱雅克从这里赶出去。对他来说这是多大的胜利啊!他迈着庄严的步子,鞋跟踏得橐橐响,在房间里慢慢踱着,看着墙上挂的一幅幅相片,奥蕾莉的相片:婴儿时的奥蕾莉,小姑娘时的奥蕾莉,少女时的奥蕾莉……他让人感到他的胜利,那架势是多么傲慢!

布莱雅克试图抗议。马莱斯卡尔立刻把他堵回来。“没有用,布莱雅克。您的弱处,您明白,就在于您还不了解我要对小姐,从而也对您使用什么武器。等您知道以后,您也许就会认为您应该做的,就是低头认罪。”

两个冤家仇人面对面地站着,互相凶狠地对视着。他们的仇恨是对等的,都是由对立的野心、矛盾的本性,尤其是事件的发展所加剧的爱情竞争所构成。在他们旁边,奥蕾莉僵直地坐在一把椅子里等待着。

让马莱斯卡尔吃惊的怪事,是她好像恢复过来了。虽然她仍然乏力,脸还在抽搐,但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惊恐不安。她又像上次他在圣母马利亚修道院石凳上看到的那样,僵直地坐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直直的,盈眶的泪水顺着苍白的两颊流下来。她在想什么呢?有时,到了深渊底部,人反倒振作起来。她认为马莱斯卡尔会怜悯她吗?她有为自己辩护的计划,以逃避司法机关追究及惩罚吗?

他用拳头猛击桌子。

“走着瞧吧。”

他把姑娘扔在一边,走近布莱雅克,逼得他倒退一步,说道:“我的话不多。只谈几件事,几个事实。其中有些你已经知道,布莱雅克,众所周知。但大多数却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或只被我一个人发现。您不要试图否认。我只是如实告诉您。下面就是这些事件的记录。四月二十六日……”布莱雅克浑身一颤。

“四月二十六日,就是我们在奥斯曼大马路相遇的那一天。”

“对,你的继女出门那天。”

马莱斯卡尔又明确地补充道:“也就是三个人在开往马赛的快车上被害的那天。”

“什么?这有什么联系?”布莱雅克不解地问道。特派员示意他耐心一些。他将会按时间顺序说到的,他说下去。

“四月二十六日这一天,这列快车的五号车厢只坐了四个旅客。在第一个包厢里,坐着一个英国女人,一个盗贼,贝克菲尔德小姐;还有德·利梅齐男爵,所谓的探险家。在顶当头的包厢里,坐着两个男人,纳伊伊的卢博兄弟。

“前一节车厢,四号车厢里,除了几位与此案无关,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旅客之外,还有一位国际情报局的特派员,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他们两人在一个包厢里,关了灯,放下门帘窗帘,像在睡觉一样。这样谁也看不见他们,连那位特派员也一样。这位特派员就是我。我正在跟踪贝克菲尔德小姐。那位小伙子,就是吉约默·昂西韦尔,场外证券经纪人兼窃贼,这里的常客,正带了女伴偷偷出逃。”

“撒谎!撒谎!”布莱雅克愤怒地喊起来,“奥蕾莉是不容怀疑的。”

“我又没说这位女伴就是小姐。”马莱斯卡尔反驳道,又冷冷地说下去:“一直到拉罗什,仍平安无事。又过了半个小时……还是平安无事,突然,一场暴力惨剧开演了。小伙子和姑娘从黑暗中出来,从四号车厢走进五号车厢。他们化了装,穿着灰罩衣,戴着帽子和面具。在五号车厢尾部,德·利梅齐男爵在等着他们,三人一起,杀害并抢劫了贝克菲尔德小姐。然后,男爵让两个同伙把自己捆起来。这两个同伙又跑到车厢前部杀死并抢劫了卢博兄弟。回来的路上,他们碰上检票员,与他打斗起来。后来逃走了。检票员发现德·利梅齐男爵被五花大绑,像个受害者,据说也被抢了。这是第一幕。第二幕是他们穿过护坡和树林逃跑。可惜警报已经发出。我了解了情况,立即采取必要措施。结果,两个逃跑者被包围了。其中一个逃了,另外一个被捕并被关押起来。我得到报告,走到他被关的暗处观察,发现原来是一个女人。”布莱雅克步步后退,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靠在一把椅子背上,结结巴巴地说:“你疯了……你说的事毫无关联!……你疯了!……”马莱斯卡尔毫不留情,继续说道:“我就说完了。我没提防那个假男爵,实在有错,在他帮助下,女犯逃跑了,又与吉约默·昂西韦尔会合。我在蒙特卡洛又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后来,浪费了很多时间,到处寻找,毫无结果……直到有一天我想应当回巴黎,看看您布莱雅克的调查是否比我顺利,是否发现了继女的藏身之处。这样,我才比你早几个小时赶到圣母马利亚修道院,登上一座土台,发现小姐正在听别人甜言蜜语。只是,情郎换了。不是吉约默·昂西韦尔,而是德·利梅齐男爵,那第三个同谋。”

布莱雅克听着这些可怕的指控,心里一阵阵发冷。他觉得这一切都是真的,是无情的事实,证实了他的直觉,与奥蕾莉刚才说的那陌生的救命恩人的话完全对得上号,所以他不再抗议了。他不时地打量一眼姑娘。她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仍然僵直地坐在那里,这些话好像都没有听见,似乎她在听外面的声音。她难道还在指望根本不可能的救援?

“那么?”布莱雅克问道。

特派员又说:“又由于他,她再次逃走了。说实话,今天我可是扬眉吐气了,因为……”

他压低声音:“因为我的仇报了……而且报得多漂亮啊,布莱雅克!嗯,你还记得吗?六个月之前?……有人把我像仆人似的赶走……可以说一脚踹开……而……而……我今天抓住她了,小姑娘……我说完了。”

他把拳头扭了一圈,就像锁一把锁一样。他的动作如此明确,清楚地表明他对奥蕾莉的险恶意图。布莱雅克喊道:“不,不,这不是真的,马莱斯卡尔!……不是吗?您不会把这个孩子交出去的……”

“在那边,在圣母马利亚修道院,”马莱斯卡尔冷酷地说,“我提出给她安宁,但她拒绝了我……只好该她倒霉了!今天来求我,太晚了。”

他看到布莱雅克走过来,伸着两只手,一副乞求的模样,就断然说:“没用!该她倒霉!您也活该!……她不要我……那就什么人也得不到。这才公平。让她补赎所犯的罪行,也就补赎了对我的伤害。她应当受到惩罚!惩罚她我也就报了仇。她是活该!”他跺脚,擂桌子,大声诅咒着。他出于粗鲁的本性,咬牙切齿地骂着奥蕾莉。

“您看她那样子,布莱雅克!她想过求我原谅吗?难道低一下头,也是屈辱吗?您知道她为什么不说话,这么倔强、这么死硬吗?因为她还抱着希望,布莱雅克!是的,她肯定还抱着希望。指望救过她三次的人再来救她一次。”

奥蕾莉一动不动。

他猛地抓起电话,要警察总署。

“喂,警察总署吗?我是马莱斯卡尔,请接菲利普先生。”他朝姑娘转过身,把听筒放到她耳朵上。

奥蕾莉仍然不动。电线那一端有人说话。对话很短。

“是菲利普吗?”

“你是马莱斯卡尔?”

“是的,听着:我身旁有一个人,我想让她得到确切消息。请坦率回答我的问题。”

“说吧。”

“你上午在哪里?”

“按你的要求,到看守所去了,收下了拉邦斯和托尼奉你的命令带来的那个人。”

“是从哪里抓到的?”

“在库尔塞尔街他的住所,就在布莱雅克家对面。”

“登记入册了吗?”

“当我的面登记的。”

“登记的名字是?”

“德·利梅齐男爵。”

“罪名呢?”

“快车凶杀案首犯。”

“你后来又见到他吗?”

“见了,就是刚才,在人体检测所。他还在那里。”

“谢谢,菲利普。这就是我要了解的全部情况。再见。”他放下话筒说:“哎!美丽的奥蕾莉,这就是他的情况,您那位救星!他被抓起来了!已经关押!”

她回答说:“我知道了。”

他哈哈大笑。

“她知道了!可她仍然等着!啊!真滑稽!他已经落在警察和司法机关手里!他已经成了一件破衣,一块烂布,一根稻草,一个肥皂泡,可她还在等他!监狱的墙垮了!看守借给他一辆汽车!他来了!他就要从烟囱里进来,从天花板上下来了!”他突然发起怒来,抓着漠无表情、心不在焉的姑娘的肩膀猛撞。

“做不了什么了,奥蕾莉!没有指望了!救星自己完了。男爵关进了监狱。一个钟头以后,轮到你进去了,我的漂亮小姐!你将被剪掉头发!关进圣拉扎尔监狱!上重罪法庭受审!啊!坏女人。我为你美丽的绿眼睛伤够了心,现在该轮到它们……”他没把话说完。在他背后,布莱雅克站起来,用抖动的双手掐住马莱斯卡尔的脖子。这个动作完全是自发的。从马莱斯卡尔触碰姑娘的肩膀起,他就被这种侮辱激怒了,悄悄向他移过来。马莱斯卡尔被他扑倒了,两人在地板上滚打起来。搏斗非常激烈。两人竞争,早有积怨,这一下便发了狂。马莱斯卡尔身强体壮,可是布莱雅克怒气正盛,所以打了很久,难分胜负。

奥蕾莉惊恐地看着他们,却不动手。两个人都是她的敌人,同样可恶。

最后,马莱斯卡尔挣脱出来,扯开了掐着他脖子的那双手,并去摸自己的衣袋,显然想掏出勃朗宁手枪。可是,布莱雅克拧着他的胳膊,所以他只抓住了吊在表链上的哨子。一声尖利的哨声吹响了。布莱雅克又鼓起劲,想再次掐住对方的喉咙。这时,门开了,一个人冲进来,扑向两个对手。马莱斯卡尔立即挣脱出来。而布莱雅克看到离他眼睛十厘米远的地方,有一支手枪黑洞洞的枪口。

“好哇,索维努!”马莱斯卡尔喊道,“这要算你立了一功,朋友。”

他怒不可遏,竟朝布莱雅克的脸上啐了一口。“坏蛋!强盗!你以为我就这么便宜你吗?你首先得辞职,而且是马上……部长的要求……我起草好了,就在口袋里,你只要签字就行了。”

他掏出一张纸。

“你的辞职报告和奥蕾莉的供词,我事先就拟好了……签字吧,奥蕾莉……喏,读一读……‘我供认参与了四月二十六日快车谋杀案,向卢博兄弟开了枪……我供认……’总之,你的所作所为都概略地提到了……不必读了……签字吧!……不要浪费时间!”

他把钢笔在墨水瓶里蘸了水,坚持把笔塞到她手里。她慢慢推开特派员的手,拿起钢笔,照他的意思签了字,也没有读一读。字写得规规矩矩。她的手没有颤抖。“唉!”他高兴地叹了一口气,“……好了!没想到这么顺利。很好,奥蕾莉。你识时务。你呢,布莱雅克?”布莱雅克摇摇头,拒绝签字。

“嗯!什么?先生不肯签字?先生以为自己还会留任?说不定还会晋升,嗯?一个杀人凶手的继父,还想晋升?啊!梦倒是挺美的!你还想继续对我马莱斯卡尔发号施令?不行的,伙计,你的想法可笑。你认为这件丑闻还不能让你下台吗?明天,大家在报上读到姑娘被捕的消息,你不认为你会被迫……”布莱雅克的手指抓住了递给他的笔,扫了一眼辞职书,犹豫不决。

奥蕾莉对他说:“签吧,先生。”

他签了。

“行了。”马莱斯卡尔说,把两张纸都装进口袋。“供词和辞职报告,我的上司倒台了,腾出一个空位子,这位子已经许给我了!姑娘关进监狱,会慢慢医治好我心灵的创伤。”他厚颜无耻地说出这番话,显示出灵魂深处多么丑恶。他又狞笑着补充道:“这还没有完,布莱雅克。我不会就此罢休,要干到底。”布莱雅克苦笑着。

“您想走得更远?有好处吗?”

“走得更远,布莱雅克。姑娘的罪行就这些了。可我会到此为止吗?”

他直视着布莱雅克的眼睛深处。布莱雅克低声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如果你不知道,如果这不是真的,你也就不会签字了;你也不会听我用这种口气说话。你的容忍就是一种供认……布莱雅克,你任我以‘你’相称,是因为你害怕。”布莱雅克反驳道:“我没什么可怕的。可怜的孩子一时失去理智,犯了罪,这个打击我经得起。”

“是你自己的事,布莱雅克。”

“除了孩子的事,我没什么可害怕的。”

“除了孩子的事,”马莱斯卡尔阴险地说,“还有过去。今天的罪行,我们不谈了。但过去的罪行呢,布莱雅克?”

“过去的罪行?什么罪行?什么意思?……”马莱斯卡尔用拳头擂一下桌子,表明他掌握了最新的证据,也表示他要发火了。

“需要说明吗?提这种要求的应当是我。嗯?最近一个星期天上午,你到塞纳河边去干什么?……在那无人居住的别墅前面窥探什么?……为什么跟踪那个背布袋的人?嗯!难道需要我提醒你,让你回想起那是被你继女杀死的两兄弟的别墅?那背布袋的人叫若多,我正派人追捕。若多是那两兄弟的合股人……我从前在这儿见过……啊!这一切都绞在一起的!……可见这些阴谋互有联系!……”

布莱雅克耸耸肩,嘀咕着说:“荒谬!……愚蠢的假设!……”

“假设,是的。过去我到你家,像一只好猎犬,嗅出你言行中的窘迫、迟疑和隐隐约约的惧怕,但我没有介意……可是,一段时间来,这些假设慢慢得到了证实……我们马上就要让它成为事实,布莱雅克……是的,你和我……你是不可能逃避的……一个不容置疑的证据,一份供词,布莱雅克!你不知不觉就要招供……就在这里……马上……”

他拿起带来的纸盒,放在壁炉上,解开绳子。纸盒里有一个草套。套里包着一个瓶子。马莱斯卡尔把它拿出来,竖在布莱雅克面前。

“喏,伙计。你认识它,对吗?这就是你从若多手里夺过来,我从你手里取走,而另一个人又当着你的面从我手里窃走的东西。另一个人是谁呢?就是德·利梅齐男爵。我上午从他家里找到了它。哎!你明白我有多么高兴吧?这个瓶子是地道的珍宝。它就在这儿,布莱雅克,你看上面的商标和什么水的成份表……儒旺斯矿泉水。就在这儿,布莱雅克!利梅齐给它加上一个瓶塞,并用红蜡封好。好好瞧瞧……里面有一个纸卷。这肯定就是你要从若多手里夺回来的东西。大概是某种供词……你亲笔写的对你不利的证据……啊!可怜的布莱雅克!……”

他胜利了。他一面刮蜡开瓶,一面随意发着感慨:“马莱斯卡尔要在全世界出名了!……逮捕快车上的杀人凶手!……查出布莱雅克过去的罪行!……案件调查和开庭审理会有多少戏剧性的变化!……索维努,你给姑娘戴上手铐?叫拉邦斯和托尼上来……啊!胜利……全面胜利……”他把瓶子倒过来,纸卷掉了出来。他把纸卷打开,因为情绪还被刚才那一通充满激情的演说激动着,就像一个短跑运动员冲过终点收不住脚一样,脱口就把纸上的话念了出来,一时没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马莱斯卡尔是个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