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二十七人名单
孩子在床上静静地睡着。母亲被亚森·罗平抱起放在一张长椅上,一动不动地躺着,呼吸越来越均匀,脸上渐渐有了血色。这显示她即将苏醒。
他注意到她戴着一枚结婚戒指,胸前佩着一件嵌相片的颈坠,便弯下身,把那东西翻过来,看见里面嵌着一张小相片。相片上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和一个孩子,确切地说是一个少年,穿着中学校服。他端详那张鬃发衬托出的清秀的脸。“果然是他!”他说道,“啊!可怜的女人!”他双手握着的那只手慢慢有了热气。那双眼睛睁开一下又闭上。只听她轻轻说:“雅克……”
“您放心……他睡着了……一切都好。”
她完全苏醒过来了。亚森·罗平见她不说话,就向她提问题,引她慢慢地开口。他指着那嵌相片的颈坠,问道:“那中学生就是吉尔贝,对吗?”
“对。”她回答。
“吉尔贝是您儿子,对吗?”
她身子一颤,轻轻说:“是的,吉尔贝是我儿子,大儿子。”
她果然是吉尔贝的母亲,是关在桑特监狱,被指控犯了凶杀罪、正在受司法当局严厉追究的吉尔贝的母亲!
他接着问:“另一个人是谁?”
“我丈夫。”
“您丈夫?”
“是的,他死去三年了。”
她坐起来,又恢复了生气,但对生活的恐惧,对所有威胁她的可怕事情的恐惧,也一齐恢复了。他又问道:“您丈夫叫什么名字?”
她迟疑了一下,回答道:“梅尔吉。”
他叫起来:“维克托里安·梅尔吉,那个议员?”
“是的。”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亚森·罗平没有忘记梅尔吉议员的死亡,以及这个事件造成的轰动。三年前,梅尔吉议员在议院走廊里开枪自杀了,没有留下一个字说明为什么自杀。以后,人们也没有查明他为什么自杀。
“他自杀的原因,”他大声说出心中的想法,“您不会不知道吧?”
“我当然不会不知道。”
“吉尔贝呢?”
“他不知道。吉尔贝当时离家好几年了。他是被我丈夫骂走的。我丈夫十分懊恨。不过,他自杀还有另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他问。
现在不需要他提问题了。梅尔吉夫人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回忆往事又引起她的满腹悲伤,她先是慢慢地说道:“二十五年前,我那时叫克拉里斯·达塞尔,我的父母还健在。我在尼斯的社交场上认识了三个青年。我只要说出他们的名字,您就会明白眼下这惨剧的来由了。他们是阿莱克西·多布莱克,维克托里安·梅尔吉和路易·普拉斯维尔。他们三个早就相识,在大学里是同年级,在军队是一个团里的战友。当时,普拉斯维尔爱上了尼斯歌剧院的一个女演员。另两个人,梅尔吉和多布莱克都爱上了我。这些情况,尤其是后一件事,我就不多说了,事实说得够明白了。我对维克托里安·梅尔吉是一见钟情。也许我有错,没有马上公开宣布我的爱情。可是,一切纯真的爱情开始都是羞怯、犹豫和担心的。所以,我一直到完全有把握、不再有任何担心时,才明确宣布了我的选择。不幸的是,我们两个偷偷相爱,甜蜜等待的时间却使多布莱克生出希望。所以,希望落空后他极为愤怒。”
克拉里斯·梅尔吉停了几秒钟,又急迫地说下去:“我永远记得……当时,我们三人都在客厅里。啊!我到现在还仿佛听见他那充满仇恨和威胁的话。维克托里安不知所措,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朋友是这副模样,那张脸是那样可憎,表情是那样凶狠,愚蠢……是的,像一只凶残的猛兽……他咬牙切齿,跺脚,他当时没戴眼镜。两只眼睛充满血丝,骨碌碌地转,不停他说:‘我要出这口气……一定要出这口气……啊!你们不明白我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来。如果需要,我可以等十年,二十年……这一天会像打雷一样突然来到的……啊!你们不明白……出这口气……以恶报恶……那将是多么快乐的事!我天生就是作恶的……到时候你们俩会跪下来求我,是的,跪下来!’这时,我父亲正好进来。维克托里安·梅尔吉就在我父亲和一个仆人的帮助下,把这个可恨的家伙赶出去了。六星期后,我嫁给了维克托里安。”
“多布莱克呢?”亚森·罗平打断她的话,“他没试图……”
“没有。路易·普拉斯维尔不顾多布莱克的阻拦,给我们当了证婚人。行完婚礼他回家以后,发现他爱的女人,那个歌剧演员……被人掐死了……”
“什么!”亚森·罗平吓了一跳,“难道是多布莱克?”
“人们只知道多布莱克跟了她好几天,之后,便一无所知了。人们无法证实普拉斯维尔不在时,是谁进出过他的家。没有发现任何痕迹,一点都没有。”
“可是,普拉斯维尔……”
“对普拉斯维尔和我们来说,真相是无可置疑的。多布莱克打算把这个女人劫走,可能逼迫她,粗暴对待她,和她打起来,一时失去了理智,掐住了她的脖子,把她掐死了。但是,这一切没有任何证据,因此多布莱克没有受到司法当局追究。”
“这以后,他干了些什么呢?”
“有几年我们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只知道他赌钱破了产,到美洲去了。我不由自主地忘掉了他的愤怒和威胁,以为他既然不再爱我了,也就不会再想报仇的事了。再说,我当时十分幸福,除了我的爱情、幸福,丈夫的政治地位和儿子昂图瓦纳的健康之外,我什么都不去想。”
“昂图瓦纳?”
“对,这是吉尔贝的真名。这个不幸的孩子至少成功地隐瞒了真实身份。”
亚森·罗平又问道:“吉尔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事我也说不准。吉尔贝——我宁愿这样叫他,不愿说出他的本名——吉尔贝小时候也跟现在一样,可爱,漂亮,讨人喜欢,可就是懒,不守纪律。他十五岁时,我们把他送到巴黎附近的一所中学去读书,让他离我们远一些。可是,两年以后,学校把他开除了。”
“为什么?”
“操守不好。学校发现他经常夜里溜出来。有时,一连好几个星期不见人影,据说是在我们身边,其实去向不明。”
“他干什么去了呢?”
“玩耍,赌赛马,泡咖啡馆,上公共舞场。”
“他有钱吗?”
“有。”
“谁给他的呢?”
“那带坏他的家伙,那个瞒着我们,让他逃学,把他领上歧途,让他变坏,把他从我们身边夺走,教会他说谎、放荡和偷窃的人。”
“多布莱克?”
“多布莱克。”
克拉里斯·梅尔吉用两手捂住涨红的脸,又用疲倦的声音说下去:“多布莱克报仇了。就在我丈夫把那可怜的孩子赶出家门的第二天,多布莱克给我们写了一封极无耻的信,说出了他怎样扮演可恶角色,使出种种阴谋诡计使我们的孩子堕落。他在信中写道:他不久要进教养院……以后要上刑事法庭……再以后,等着吧,他会上断头台的。”
亚森·罗平惊叫道:“怎么?眼下这件案子也是多布莱克阴谋策划的?”
“不是,不是,这是偶然碰巧。他那可恶的预言只是他的愿望,却把我吓坏了。那时,我有病在身,另一个儿子小雅克刚刚出生,可我们每天都要听到吉尔贝犯下的罪行:伪造签名、诈骗……等等,弄得我们只好向周围的人宣布他到国外去了,后来又说他死了。那时候,我们的生活十分不幸,尤其是发生了那场政治风暴,我丈夫遭了难,生活就更加难熬了。”
“什么政治风暴?”
“我只说一句话您就明白了:我丈夫的名字在那二十七人名单上。”
“啊!”
亚森·罗平眼前一亮。通过这闪电般的亮光,他看清了至今隐藏在黑暗之中的全部秘密。
克拉里斯·梅尔吉略微提高声音,又说:“是的,他的名字是写在那上面。但这是一个错误,是令人难以相信的误会,他成了这个事件的牺牲品。维克托里安·梅尔吉确实是负责审查法国两海运河方案委员会的成员,也确实跟赞同那家公司方案的人一起投了票,甚至还拿了钱。是的,我要明确地说出这一点,并说出具体数额——他拿了一万五千法郎。不过,他是替别人拿的,替一个政界的朋友。他对那个人绝对信任,因而盲目地无意识地充当了他的工具。他以为是做了一件好事,其实是毁了自己。在那家公司总裁自杀、出纳失踪之后,运河事件及其种种营私舞弊行为就曝光了。直到这一天,我丈夫才知道他的好些同事都被收买了,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跟他们一样,跟其他众议员、团体领袖以及有影响的国会议员的名字一样,写在那张神秘的名单上。那张名单忽然被人提了出来。啊!那以后的日子真可怕!名单会不会被公布?他的名字会不会被别人说出来?多么难忍的酷刑啊!您一定还记得当时议会惊慌、恐怖和告密的气氛。究竟是什么人掌握了那张名单?谁也不知道。人们只知道有这样一张名单。仅此而已。有两个人被这场风暴卷走了。可是大家始终不知道是谁揭发的,也不知道指控材料掌握在谁手里。”
“是在多布莱克手里吧?”亚森·罗平说。
“噢,不是!”梅尔吉夫人大声说道,“那时候多布莱克还什么都不是,还没出场。不是他……您回忆一下……人们是突然从掌握那张名单的人那里了解到事实真相的,就是前司法部长,运河公司总裁的表兄弟热尔米诺。他当时患肺结核,已告不治,临死前,从床上写信给警察总监,要把名单留给总监,说他死后,可以在他房间里处的一个保险箱中找到那张名单。警察总监派警察包围他的住宅。警察总监还亲自守在病人身边。可是,热尔米诺死后,打开保险箱一看,里面空空如也。”
“这次是多布莱克干的了。”亚森·罗平肯定地说。“对,是多布莱克。”
梅尔吉夫人越来越激动,大声说,“阿莱克西·多布莱克半年前化了装,认不出来,给热尔米诺当秘书。他是怎样得知名单在热尔米诺手上的呢?这一点无关紧要。总之他在热尔米诺死的前夜,撬开了保险箱。调查证实了这一点,并且查明了多布莱克的真实身份。”
“可是,司法当局并没有逮捕他啊?”
“逮捕他又有什么用!大家推测他把名单藏到了安全地方。逮捕他,又要掀起一场轩然大波。那人人厌倦、希望不惜以任何代价平息下去的丑闻,就又会张扬开来。”
“那怎么办?”
“同他谈判。”
亚森·罗平笑了起来:“跟多布莱克谈判,真好笑!”
“是的,非常可笑。”梅尔吉夫人苦涩地说,“而这期间,多布莱克却大肆活动,而且动作迅速、恬不知耻、直奔目的。他偷到那张名单八天以后,来到国民议会找我丈夫,一开口就要我丈夫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交给他三万法郎;否则,就要把丑闻公布,让我丈夫名誉扫地。我丈夫了解这个人,知道他冷酷无情,充满怨恨,不会放过自己,于是失去理智,自杀了。”
“太不理智了!”亚森·罗平忍不住说,“多布莱克拿的是二十七个人的名单。如果他要揭发其中一个人,并且希望人家相信他的指控,就必须公布那张名单,这就是说要交出那张名单,至少要公布那张名单的照片。这样做,确实可以引起轰动,但却使他失去了继续行动和讹诈的手段。”
“又是又不是这个道理。”她说。
“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从多布莱克嘴里。多布莱克这个恶棍来看我,并且厚颜无耻地向我叙述了他同我丈夫见面的情况和谈话的内容。他并不仅仅掌握那张名单,那张出纳记下拿钱人姓名和所拿数额以及公司总裁死前用血签了名的小纸头,还掌握了一些当事人不了解的、比较空泛的证据。如公司总裁与出纳、总裁与法律顾问之间的来往信件等等。不过唯一要紧的,显然是那张写在小纸头上的名单。那是唯一不可否认的证据,若是抄写或翻拍都不能用作证据。因为那张名单将要受到极为严格的检查以辨真伪。不过,其他的证据也很有威力;它们已经断送了两个议员。而多布莱克极善于利用它们。他用这些信件去吓唬他看准的人,拿不可避免的丑闻威胁他,使他惊慌,只好答应他的要求交出钱来,或者像我丈夫那样自杀。现在,您明白了吧?”
“明白了。”亚森·罗平说。
在随之而来的沉默中,亚森·罗平想象着多布莱克的生活。他看到多布莱克掌握了名单,利用它的威力,慢慢从暗处走出来。他大把挥霍从受害人手中勒索来的钱,并迫使那些人任命他为总顾问和议员,通过威胁恫吓控制别人,却不受惩罚,不受触动,不受追究。政府官员怕他,宁肯从命,而不敢宣战;各种大众权力机构也对他毕恭毕敬,以致他变得炙手可热,一手遮天,最后警察总署只好任命普拉斯维尔为秘书长,来与这位新贵抗衡,唯一的理由,就是普拉斯维尔与他有私仇。
“您后来又见过多布莱克吗?”他问。
“见过。我不得不去见他。我丈夫虽然死了,但他的名誉未受损害,没有一个人觉察他自杀的真相。为了至少保护他留给我的这个姓氏,我答应与多布莱克约会那是头一次。”
“头一次?那么说还有二次三次?”
“后来还有很多次。”她声音急迫地说,“是的,很多次……在剧院……有几晚在昂吉延……或在巴黎,夜里……因为我觉得见到这个人是耻辱。而且我不愿让别人知道……可我又不得不去见他……有一个高于一切的任务在指挥我……为丈夫报仇的任务……”
她朝亚森·罗平倾侧身子,热烈地说:“是的,报仇是我行动的理由,生活的动力。为我丈夫报仇,为我被毁的儿子报仇,为我自己报仇,为他害我受的苦报仇……我再也没有别的梦想、别的目的。我只有一个心愿,就是要让他毁灭,让他不幸,让他流泪——如果他还流得出眼泪的话——让他抽泣,让他绝望……”
“让他死。”亚森·罗平想起了在多布莱克书房里她与多布莱克的那一幕,打断她的话说。
“不,不让他死。我常常想到这点……我甚至向他举起了拿刀的手……可是有什么用?他一定采取了措施,即使他死了,那张名单也不会毁掉。再说,杀人并不是报仇……我的仇恨还更强烈……我要他身败名裂。要达到这个目的,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拔掉他的爪子。多布莱克一旦失去了那份名单,就等于死了,就会立即破产,陷入没顶之灾,那光景多么凄惨啊!这就是我要达到的目的。”
“可是,多布莱克不可能不明白您的意图?”
“当然不可能不明白。因此我向您保证,这就是我们的会面奇怪的原因。我时刻监视他,竭力从他的话中猜出他的秘密……而他则……则……”
亚森·罗平把克拉里斯·梅尔吉的意思说了出来:“他则窥伺着他渴望到手的猎物……这个他始终爱慕的……至今依然深情恋着的女人……这个他竭尽全力、渴望得到的女人……”
她低下头,只说了一句:“是的。”
这两个水火不容的人之间的决斗确实奇怪。多布莱克的情欲达到了疯狂的程度,才甘愿冒着死的威胁把这个被自己毁了一生的女人引到身边来。可是,他也一定要感到安全才会这样做。“那么,您的寻找取得了……什么结果呢?”亚森·罗平问。“我的寻找长斯没有结果。”她说,“您用的搜查办法,警察用的办法,我几年前就用过了,毫无效果。我正要绝望的时候,有一天我到多布莱克在昂吉延的别墅去,在他办公桌下字纸篓的废纸当中,发现了一封起了头,揉作一团的信。这几句话是他用蹩脚的英文写的:
请把这块水晶从里面挖空,又要看不出来。
“要不是当时正在花园里的多布莱克突然跑进来,在字纸篓里翻找的话,我可能不会给予这句话应有的重视。他怀疑地看着我,说:‘那里面有……一封信……’
“我假装不明白他的话,他就没有再说下去。不过,他的不安引起了我的注意。于是,我开始朝这个方向搜查。一个月之后,我在客厅壁炉的灰烬里,发现半张英文的发票。斯图布里奇城的玻璃商约翰·霍华德按照样品,为多布莱克议员提供了一个水晶瓶。‘水晶’一词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立即去了期图布里奇城,买通了那家玻璃作坊的工头,得知那个水晶瓶塞完全符合订货单上的要求:里面是空的,外面看不出来。”
亚森·罗平点着头说:“这些情况无可置疑。不过,我觉得,即使在瓶塞的包金层下面……在那里面藏东西,也太狭小了。”
“是很狭小,但足够了。”她说。
“您怎么知道呢?”
“通过普拉斯维尔。”
“您常见他?”
“是的,从那时起。在那以前,我和丈夫听到一些似真似假的情况,同他断绝了一切来往。普拉斯维尔品德可疑,是一个不择手段的野心家,在两海运河案件中肯定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他拿没拿钱?很可能拿了。可是,我当时需要帮助,也就顾不上这些了。他当时刚被任命为警察总署秘书长,所以我就选了他。”
“他清楚您儿子吉尔贝的行为吗?”亚森·罗平问。“不清楚。正是因为他所处的地位,我才十分小心,像对其他朋友一样,告诉他吉尔贝离家出走,后来死了。其他情况,就是我丈夫自杀的动机和我报仇的目标,都照实告诉了他。当我把自己在多布莱克那里发现的线索告诉他时,他高兴得跳了起来。我觉得他对多布莱克的仇恨有增无减。我们谈了很久。我从他那里得知,那张名单写在一张极薄的纸头上,如果卷起来,可以放进极狭小的地方。他跟我一样,不再迟疑。我们已经知道名单藏在什么地方,便说定各自行动,秘密联系。我让他同拉马丁街心公园那个看门女人克莱芒丝接上头。那女人对我十分忠诚……”
“不过,她对普拉斯维尔并不忠诚。”
亚森·罗平说,“我有证据,她出卖了他。”
“现在是可能的,但一开始不可能。在那段时间警察作了多次搜查。就是在那时期,就是十个月前,吉尔贝又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母亲对儿子的爱是不会中断的,再说,吉尔贝又是那么可爱!……您了解他。他流着热泪,拥抱弟弟,我的小雅克……我就原谅了他。”
她双眼盯着地上,低声往下说:“我不原谅他还好些!啊,如果那个时刻重来多好啊!我要是有勇气把他赶出去就好了!可怜的孩子,是我把他毁了啊!”她若有所思地说下去:“如果他如我想象的那样,放荡、邪恶、粗野、堕落——他告诉我,他有好长时间都是这样——那我还会鼓起勇气,狠下心来……可是,虽然外表上,他是模样变了,叫人认不出来了,不过,怎么说呢?从精神上看,他却变好了。您鼓励他,使他振作。尽管我觉得他那种生活十分可恶……但他终究还是保持了某种品质……显露出诚实正直的本质……他性格开朗,无忧无虑,快快活活……他跟我谈起您时,充满爱戴之情!”她不敢在亚森·罗平面前过分谴责吉尔贝的生活方式,又不能对它加以赞扬,因此字斟句酌,十分为难。
“后来呢?”亚森·罗平问。
“后来,我就已经见到他了。他偷偷来看我,或者我去找他。我们一起在野外散步。就这样,我慢慢地把我们的事说给他听。他立刻来了火,也决心为父亲报仇,要把那个水晶瓶塞偷到手,也为他本人从多布莱克那里受的害报仇。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找您商量。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他从没有改变过主意。”
“那么,应当……”亚森·罗平说。
“是的,我知道……我当时也是这样认为的。不幸的是,我可怜的吉尔贝——您知道他耳根子软——受了一个伙伴的影响。”
“沃什莱,对吗?”
“对,沃什莱。一个阴阳怪气、充满怨毒嫉妒、阴险狡诈、野心勃勃的人,对我儿子影响很大。吉尔贝错在不该把事情说给他听并征求他的意见。
“事情就坏在这上面。沃什莱说服了他,也说服了我,让我们相信还是自己干为好。他对事件作了研究,取得了领导权,终于组织了昂吉延的行动,在您的指挥下,潜入玛丽一泰莱丝别墅行窃。由于仆人勒奥纳尔的严密看守,普拉斯维尔和他的手下未能对这座别墅进行深入细致的搜查。这件事情办得很糟。他们本应完全依赖您的经验,或者把您完全置之于外,免得惹出各种不幸的误会或者在危急关头意见不一。然而,有什么办法呢?沃什莱支配我们。
“我同意跟多布莱克在剧院见一见面。昂吉延的行动就在约会期间进行。我将近午夜回到家,得知了事情的可怕结果:勒奥纳尔被杀,我儿子被捕。我立刻对未来的事生出直觉:多布莱克的可怕预言将会应验,吉尔贝将受到审判、严惩。而这一切都是由我的错误造成的。是我,吉尔贝的母亲,把儿子推向深渊,任何力量都不能把他从下面拉出来了。”克拉里斯绞着双手,身子悔恨得颤个不停。母亲为儿子的性命担心,这种痛苦,还有什么痛苦能与之相比?亚森·罗平充满同情,对她说:“我们要救他,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我必须了解这件事的所有细节。所以,请您把情况说完……您那天夜里是怎样得知昂吉延的情况的呢?”
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脸因为焦虑而挛缩,回答道:“是通过您的两个同伙知道的。确切地说是沃什莱的两个同伙。他们对他十分忠诚,是他挑选出来驾船的。”
“就是外面那两个,格罗亚尔和勒巴卢?”
“是的。您在湖上逃过警察分局长的追捕,上了岸,向汽车走去时,曾把情况简单地告诉了他们。他们急得发慌了,立即跑到我家,把这个可怕的消息告诉我。吉尔贝被投入监狱!啊!多么可怕的夜晚啊!我怎么办?去找您吗?当然要去,要求您援助。可是,去哪里找您呢?直到这时,格罗亚尔和勒巴卢为形势所迫,才下决心告诉我他们的朋友沃什莱所扮演的角色,他的野心,他酝酿已久的图谋……”
“要摆脱我,对吗?”亚森·罗平冷笑着问。
“是的。您十分信任吉尔贝。他监视吉尔贝,从而知道了您的几处住所。他打算过几天,但等水晶瓶塞到手,掌握了那二十七人的名单,接收了多布莱克至高无上的权力,他就要把您交给警察,但又不使您的团伙受到损害。因为从此他就要把这个团伙收归他的名下。”
“这个笨蛋!”亚森·罗平低声骂道,“……这样一个下作家伙!”
他又问:“这么说来,那些门板……”
“他预见到与您和多布莱克有一场较量,便作了准备。他在多布莱克家也干了同样的活。他手下有一个演杂耍的矮人,极为瘦小,在那些洞口可以自由出入。他就是这样把您的信件和秘密搞到手的。这就是沃什莱的两个朋友告诉我的情况。我听了他们的话,立刻冒出一个念头:为了救大儿子,我也可以用他弟弟,我的小雅克办事。他也那样瘦,又那样聪明。您可能注意到了,他是那样勇敢。于是,我们当夜就行动。在那两个同伴指引下,我在吉尔贝的住处找到了马蒂庸街您那房子的备用钥匙。您似乎当夜会在那里睡。路上,格罗亚尔和勒巴卢一再给我打气,使我想的不是向您求助,而是从您手里拿到那个水晶瓶塞。因为那个瓶塞如果在昂吉延被翻到了,显然会在您手里。我没有估计错,我的小雅克进您的房间不到几分钟,就把瓶塞拿出来了。我离开了,满怀希望,激动得直战抖,以为这一次掌握了这个宝物,就要把它独自留着,不告诉普拉斯维尔,以便对多布莱克行使权力,让他服从我的意愿,听从我的摆布,变成我的奴隶,让他四处奔走,营救吉尔贝,争取狱方放吉尔贝越狱,至少让法院不作判决。这样,吉尔贝就得救了。”
“结果怎样?”
克拉里斯猛地站起来,朝亚森·罗平倾着身子,沉重地说:“那水晶瓶塞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您明白吗?一张纸也没有,任何东西也没藏。昂吉延的行动徒劳无功!杀死勒奥纳尔毫无意义!我儿子被捕也太不值得!我的一切努力都是枉费心机!”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你们从多布莱克那里偷来的瓶塞,并不是按他的要求做的那个,而是拿去给斯图布里奇市的玻璃商约翰·霍华德做样品的那个。”
要不是面对如此懊恼痛苦的梅尔吉夫人,亚森·罗平会忍不住要对这种命运的恶作剧说几句讥讽的俏皮话。
他咬牙切齿地说:“真蠢!尤其这样一来,反倒打草惊蛇,引起多布莱克的警觉了。”
“那倒没有。”她说,“我当天就去了昂吉延。当时,甚至直到现在,多布莱克都把那场活动看成一般的盗窃案,是想偷他收藏的古董。您的参与让他产生了错觉。”
“可是那个瓶塞不见了……”
“首先那瓶塞对他来说并不头等重要,因为那只是个样品。”
“您怎么知道?”
“我去英国时了解到那个瓶塞颈部下端有一道划痕。”
“就算这样吧。可为什么放瓶塞的壁橱钥匙总是不离仆人身呢?为什么后来在巴黎,瓶塞又到了多布莱克的床头柜抽屉里呢?”
“是因为多布莱克对它比较注意,就像人们总是注重一件珍宝的样品一样。正因为如此,我才趁他还没发现,赶快把瓶塞放回壁橱;还是因为如此,我第二次让小雅克把瓶塞从您的大衣袋里掏出来,并让看门女人把它放回原处。”
“这么说,他一点都没有觉察?”
“没有。他知道有人在找那名单,但不知道我和普拉斯维尔知道名单藏在什么东西里面。”
亚森·罗平站起来,一边思考一边踱步。接着,他在克拉里斯·梅尔吉身边停下来:“这么说,自从昂吉延事件以来,您是毫无进展?”
“毫无进展。”她说,“我每天都是见机行事,有时跟着两人跑,有时领着他们转,没有明确计划。”
“至少,”他说,“除了从多布莱克手里取得那张二十七人名单之外,您没有别的计划。”
“是啊,可怎样取得呢?再说,您的活动妨碍着我。我们很快就认出新来的厨娘是您的老仆人维克图瓦,又从看门女人那里知道了维克图瓦给您提供了隐居所;我对您的计划很担心。”
“那么,是您写信让我退出这场斗争?”
“是我。”
“沃德维尔剧院打斗那晚,也是您要我不去剧院吗?”
“是的。看门女人发现维克图瓦偷听了多布莱克和我的电话,而监视那房子的勒巴卢又看见您出门了,我便认为您晚上会跟踪多布莱克。”
“那么,有一天傍晚到我这里来的那个女工是谁?”
“是我。我泄气了,想来找您。”
“是您截走了吉尔贝给我的信?”
“是的,我从信封上认出他的笔迹。”
“您当时没带上小雅克吧?”
“没有。他先在外面,跟勒巴卢一起在汽车里等我。后来我让他从客厅的窗子爬进来,从门洞里钻进这个房间。”
“那封信是什么内容?”
“不幸都是对您的责备。他责怪您把他忘了,说您参与此事只为私利。总之,我看了信,对您更不信任,于是走了。”亚森·罗平气恼地耸耸肩,说:“浪费了多少时间啊!我们没有更早沟通,真是不幸啊!我们在捉迷藏……互设荒谬的圈套……日子就这样过去了……那宝贵的日子,无可挽回的日子。”
“您看,您看,”她颤抖着说,“您也一样,也害怕未来!”
“不,我不害怕。”亚森·罗平大声说,“不过,我想,如果我们早点合作,我们可能已经干出了切实有效的事情!我想,我们如果合作,本可以避免很多错误,很多冒失的事!我想,您昨晚去搜多布莱克的衣服,跟过去一样一无所获;可是由于我们愚蠢的较量,由于我们在屋里的吵闹,多布莱克警觉了,今后会更加小心。”
克拉里斯·梅尔吉摇头说:“不会的,不会的,我认为不会这样。昨夜的吵闹声不会把多布莱克惊醒,因为我们把行动推迟一天,就是让看闩女人找机会把一种麻醉药放进他的酒里。”
接着,她又缓缓补充道:“再则,您也明白多布莱克用不着防备什么事了。他的生活就是一套防范措施。没有丝毫疏忽……况且,他不是掌握着所有王牌吗?”
亚森·罗平走近她,问道:“您这是什么意思?照您看来,这方面没有希望?无法达到目的?”
“不,”,她低声说,“有一个办法,唯一的……”在她用手把脸捂起来之前,亚森·罗平发现她一脸煞白,又激动得浑身直打哆嗦。
他相信已经明白了她恐怖的原因,并被她的痛苦所打动,便向她倾过身说道:“求您坦率地回答我。这是因为吉尔贝,对吗?……虽然司法当局并未弄清吉尔贝的经历,迄今为止还不知道沃什莱的同伙的真实姓名,但至少有一个人知道,对吗?多布莱克知道吉尔贝就是您的儿子昂图瓦纳,对吗?”
“是的,是的……”
“他答应救吉尔贝,是吗?他答应给他自由,让他越狱,或者别的什么……一天夜里,您想刺杀他的那天,他在书房里跟您谈的就是这件事,对吗?”
“对,对……是这件事。”
“他只有一个条件,对吗?一个可恶的条件,只有他这个混蛋才想得出来的条件?我猜对了,是吧?”
克拉里斯没有回答,她似乎被一场旷日持久的斗争搞得筋疲力竭了。在这场斗争中,敌人每天都在向前逼进,而她根本不可能与他抗衡。
亚森·罗平认为她不战自垮,就要向胜利者一时的心血来潮屈服了。克拉里斯·梅尔吉,被多布莱克害死的梅尔吉的爱妻,被多布莱克带坏的吉尔贝的忧心如焚的母亲,为了从断头台上救出儿子,将不顾一切,屈从多布莱克的情欲。她将成为这个卑鄙家伙的情妇、妻子和驯服的奴隶!一想到这个家伙,亚森·罗平就感到厌恶,愤恨。
亚森·罗平轻轻地坐到她身边,充满同情地让她抬起头来。他直视她的眼晴,对她说:“听我说:我保证救出您的儿子……我向您发誓……您的儿子是不会死的,您明白吗?……只要我活着,世上就没有力量碰一碰您儿子的头颅。”
“我相信您……我相信您的话。”
“请相信……这是一个战无不胜的人讲的话。我会成功的。只是,我要求您答应我一件事,不许反悔。”
“什么事?”
“再也不见多布莱克了。”
“我向您发誓!”
“把一切与他妥协的念头,担心……与他作交易的念头……都从脑子里驱走。”
“我向您发誓!”
她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安全感和绝对信赖。在她的注视下,亚森·罗平只觉得为她效力十分愉快。他生出强烈的愿望,要让她幸福,至少让她安宁,忘却痛苦,弥合伤口。
“好,”他站起来,快活地说,“一切顺利。我们还有两个月、三个月时间。绰绰有余……当然,条件是我能自由行动。为此,您明白您得退出战斗。”
“为什么?”
“是的,您得在一段时间里销声匿迹,到乡下去住一阵。再说,您难道不应当可怜可怜小雅克吗?再这样搞下去。您会搞乱他的神经的……说实话,他也该休息了……对吗,这位壮士?”第二天,受了那么多打击、再不休息就要病倒的克拉里斯·梅尔吉带着儿子到一位女友家寄住。女友家在圣日尔曼森林边上。克拉里斯身体十分虚弱,脑子里总是做着那些恶梦,稍一激动神经就要错乱。她在这种身体虚弱,意识不清的状态中过了几天,什么也不想,读报也被禁止了。
一天下午,亚森·罗平改变了战术,琢磨怎样劫持和监禁多布莱克议员。
格罗亚尔和勒巴卢监视着对手来来去去的行踪。亚森·罗平答应他们,只要事情办成了,就原谅他们。报纸则在议论亚森·罗平的两个同伙被指控犯了谋杀罪将出庭受审的事情。在这样一个下午,四点钟左右,夏托布里昂街的寓所突然响起了电话铃声。
亚森·罗平拿起话筒:“喂?”
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气喘嘘嘘的声音说:“是米歇尔·博蒙先生吗?”
“正是,太太。请问您是谁?”
“快,先生,赶快来。梅尔吉夫人服毒了。”
亚森·罗平没有再问。他冲到外面,上了汽车,让司机开到圣日尔曼森林。
克拉里斯的女友在门口等候。
“死了吗?”他问。
“没有,分量不够。医生刚走,说她生命没有危险。”
“她为什么要……”
“她的儿子雅克不见了。”
“被人绑架了?”
“是的。他在森林边上玩耍,一辆汽车停下来……从里面走出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接着,传来几声叫喊。克拉里斯想跑去救,可她却无力地倒下了,有气无力地说:‘是他……是那家伙……一切都完了。’她那样子像个疯子。她突然拿起一瓶药水,往嘴里倒下去。”
“后来呢?”
“后来,我叫丈夫帮忙,把她抬进她的房间。她难受极了。”
“您怎么知道我的地址和姓名呢?”
“医生诊治时,她告诉我的。于是我就给您打电话。”
“这事没有别人知道吧?”
“没有。我知道克拉里斯有很多烦恼事,她更愿意保持沉默。”
“我可以看看她吗?”
“她正在睡觉。再说,医生嘱咐不能让她激动。”
“医生对她的状况不担忧吗?”
“他怕她发烧,神经受刺激过度冲动,那样她就有可能再次服毒。而第二次服毒……”
“怎样才能避免呢?”
“一两个星期内让她绝对安静。可这是做不到的,因为她的小雅克……”
亚森·罗平打断她的话:“您认为只要她能找到儿子……”
“嗨!当然啦!这样一来,就无可担心了。”
“您肯定?……您肯定?……显然能肯定,是吗?……好吧,等梅尔吉夫人醒来,您就告诉她是我说的:午夜之前,我一定把她儿子找回来。今无晚上。午夜之前。我说话算数。”说完,他立刻走出来,上了汽车,对司机喊道:“巴黎,拉马丁街心公园,多布莱克议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