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死刑

亚森·罗平的汽车不仅是间办公室,备有书籍,笔墨纸张,还是间地道的演员化妆室,里面有一个盛满各种化妆品的小匣子,一个装着各种衣服的箱子,和一个装满附件的箱子,里面有雨伞、手杖、围巾、夹鼻眼镜等等。

总之,应有尽有,他可以在行车途中从头到脚改变模样。

这天晚上六点多钟,在多布莱克议员的栅门前按铃的,是一个身体稍胖、身着黑礼服,头戴高礼帽、留着颊髯、鼻子上架副眼镜的先生。

看门女人把他领到台阶上。维克图瓦听到铃声出来了。他问她:“多布莱克先生能不能接见韦尔纳医生?”

“多布莱克先生在卧房里。不过,这个时候……”

“请把我的名片交给他。”

他在名片上写了几个字:“代表梅尔古夫人前来。”然后,强调道:“拿着,我相信他会接见我。”

“可是……”维克图瓦还想阻止。

“啊!你这个老太太到底去不去?还磨蹭什么?”她一愣,含糊不清地念着:“你!……是你!”

“不是我,是路易十四。”

他把她推到前厅一个角落,说:“听着,……等会儿我跟他在一起时,你赶快回房间去,收拾好行李,离开这里。”

“什么?”

“按我说的去做。我的汽车在大街上,走过去一点就能找着。去吧,去通报我的姓名。我在书房等着。”

“可是太黑。”

“把灯打开好了。”

她开了灯,把亚森·罗平一个人留在那里。

“就在这屋里,”亚森·罗平坐下来,心想,“那水晶瓶塞就放在这屋里。除非多布莱克一直随身带着……不,不会的。他有安全可靠的藏东西的地方,会用的。而且这个地方一定非常保险,因为没有一个人……迄今为止。”

他仔细打量房间的每一件器物,又想起多布莱克写给普拉斯维尔的那封信:“就在你伸手可及的地方,好朋友……你已经碰到它了……再过去一点……就找到了……”

自那天以来这屋里似乎没有动过,桌上还是摊着那些东西:书籍、簿册、一瓶墨水、一个邮票盒、烟丝、烟斗,都是被大家摸了又摸、翻了又翻的东西。

“嚯!这家伙!”亚森·罗平心想,“事情干得挺漂亮的,像个高手……”

其实,亚森·罗平虽然很清楚自己来这儿要干什么事,怎么干,但对跟这样一个对手打交道,还是没有把握,觉得胜负难料。多布莱克很可能控制战场,使他们的谈话与亚森·罗平的目的背道而驰。

这种可能性不能不使他恼火。

他听到走路的声音,立刻站起来。

多布莱克走了进来。

他一句话也没说,向亚森·罗平打了个手势,请他坐下,自己也在桌前坐下来,看着名片,问道:“韦尔纳医生吗?”

“是的,议员先生,圣日尔曼的韦尔纳医生。”

“我知道,您是代表梅尔吉夫人来的……她大概是您的病人吧?”

“只是我的临时病人。我是刚才被叫去急诊才认识她的。”

“她病了吗?”

“梅尔吉夫人服毒了。”

“啊?”

多布莱克浑身一震。他并不掩饰自己的慌乱,又说:“啊?您说什么?服毒?也许,死了吧?”

“没有,量不够。只要不出别的事,我估计梅尔吉夫人得救了。”多布莱克不说话了,一动不动,脸朝着亚森·罗平。“他是在看我呢,还是闭着眼睛?”亚森·罗平寻思。对手戴着一副眼镜和一副夹鼻墨镜,看不到他的眼睛。亚森·罗平觉得很不自在。梅尔吉夫人跟他说过,这是两只充满血丝的病眼。看不到对方脸上的表情,又怎能猜出他的心思呢?这简直像是在跟拿着无形宝剑的人搏杀。

过了一会,多布莱克又说:“梅尔吉夫人得救了……打发您来找我……我还不明白……我跟这位夫人不太熟。”

“关键时刻到了,”亚森·罗平心想,“来吧!”于是,他用胆小怕事的人那种局促不安的老实口气说:“上帝啊!议员先生,医生的职责有时十分复杂……说不清楚……您从我来这里执行使命也许就会看出这点……简单地说,事情是这样的……我给梅尔吉夫人治疗时,她又一次企图服毒……是的,那瓶药水不巧就在她手边。我把瓶子从她手里抢了过来。我们进行了一场争夺。她在发烧说胡话时,断断续续地告诉我:‘是他……是他……是多布莱克……议员……让他把儿子还给我……您去告诉他……不然我就去死……是的,马上死……今夜就死。我想死!’议员先生,情况就是这样……我认为应该告诉您。这位夫人处在这种状态,肯定会……当然,我并不明白她那些话的确切意思……我也没问任何人……我是自发地到您这里来的……”

多布莱克思考良久,说:“一句话,医生,您到我这里来,是问我知不知道那孩子的下落……我猜这孩子失踪了,对吗?”

“是的。”

“如果我知道孩子在哪里,您就把他带回给他母亲,对吧?”

“对。”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亚森·罗平心想:“他会相信我这些话吗?用她的死来威胁有效吗?不,看来……这不可能……不过……不过……他那样子有点犹豫。”

“我打个电话,好吗?”多布莱克说着,把桌上的电话移过去,“……我有一件急事……”

“请打吧,议员先生。”

多布莱克对着话筒说道:“喂……小姐,请给我接82219,好吗?”

他重复了一次电话号码,然后一动不动地等着。

亚森·罗平微笑着说:“是警察总署,对吧?秘书长……”

“确实是,医生……您知道?”

“是的,我是法医,有时要打电话……”

亚森·罗平心里却在寻思:“他要搞什么鬼名堂?秘书长是普拉斯维尔呀……找他干什么呢?”

多布莱克把听筒放到耳朵上,说道:“是82219吗?……我要找秘书长普拉斯维尔先生……不在吗?……不会的,不会的,他这时候总在办公室的……告诉他我是多布莱克……议员多布莱克……最要紧的事。”

“我在这里也许碍事?”亚森·罗平问。

“不碍事,不碍事,医生,”多布莱克肯定地说,“……再说,我要打的电话跟您的来访也不是没有关系……”

他没把话说完,便对着话筒说:“喂!……普拉斯维尔先生吗?……啊,是你呀,我的老朋友普拉斯维尔。喂,怎么,你好像有点尴尬……对,是真的,我们好久没见面了……不过心里还是念着的……而且,我还经常受到你和你那些大侦探的光顾……不是吗?……喂!……什么?你很忙?啊!请原谅……再说我也忙。那好吧,我就直说了……我想帮你一点小忙……你等着吧,畜生!……你不会为此后悔的……事关你的荣誉……喂,……你在听我说话吗?是这样,你带上五六个人……最好带保安局的人,你会在值班室找到人的……然后,跳上汽车,用最快的速度开到我这里……我要送给你一个难得的猎物,老朋友……一个高贵的老爷,拿破仑本人……一句话,亚森·罗平。”

亚森·罗平跳了起来。他什么都料到了,就是没有料到这种结果。不过,还有一种感受超出了惊讶,他出于本性笑着说:“啊!漂亮!漂亮!”

多布莱克向他点了点头,表示感谢,并小声说:“还没完呢……再耐心一点,好吗?”

然后,他又在电话里说:“喂……普拉斯维尔……什么?……老朋友,这绝不是恶作剧……你会在我书房里,在我对面发现亚森·罗平。……他跟那些人一样,也在找我的麻烦……其实,那些家伙多一个少一个,我本不在乎,不过,这一个也太不知趣了。把这家伙打发吧……你带上五六个手下,加上守在我门前的那两位,足够了。啊,还有,你到这里以后,顺便上四楼把那个厨娘也带走……她就是那个维克图瓦……知道吗?……亚森·罗平的老乳母……另外,还有一个情报……我没准爱上你了?你派一个班的人到夏托布里昂街,就在巴尔扎克街拐角上……亚森·罗平就住在那里,化名米歇尔·博蒙……明白了吗,老朋友?现在,行动吧!干吧……”多布莱克转过脸来时,亚森·罗平站在那里,紧握拳头。听到多布莱克讲出维克图瓦和夏托布里昂街的住所时,他的钦佩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受了侮辱,不想再把小镇医生的角色演下去。他只有一个念头:必须压往满腔怒火,不然,他会像一头公牛冲向障碍那样扑向多布莱克。

多布莱克发出一串咯咯声,这就意味着他在笑。他两手插在裤袋里,左右摇晃着走过来,大声说:“怎么样?一切都办得极其漂亮吧?场地清理了,局势明朗了……至少,人们可以清楚地看我们搏斗了。亚森·罗平大战多布莱克,就是这回事。

“再则,节约了多少时间啊!法医韦尔纳先生本来得用两个钟头抖出他的包袱;而现在,亚森·罗平先生不得不在半小时之内把事情说完……否则,他就要被警察抓走,还得连累同伙……好一个一箭双雕的妙招!三十分钟,一分钟也不能多。从现在起三十分钟之内,你必须滚开,像野兔似的逃命。哈哈!

“这真有趣!……喂,波洛尼尤斯,你真不走运,碰上多布莱克。上次藏在这帘子后面的就是你吧,可怜的波洛尼尤斯?”亚森·罗平一动不动。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让他解气,就是冲上去掐死这个对手。可这样做未免太荒谬了。

因此,他宁愿忍受对手嘲讽。这些讽刺如同鞭子一样抽他的心,但他不予回击。这是第二次,在同一个房间,在同样的处境,他不得不向多布莱克这个恶魔低头,极为可笑地保持沉默……他深信,只要开口,就会把对方大骂一通。然而,这样做又有什么用?要紧的难道不是保持冷静,见机行事?

“喂,喂,亚森·罗平先生?”议员又说下去,“您样子有点狼狈呀,瞧,还是应该理智一些,承认有可能遇到一个不像其他同类那么蠢的对手。

“您以为我戴着眼镜和墨镜就是瞎子?嗨!我不说我一下子就识破波洛尼尤斯就是亚森·罗平,到沃德维尔剧院包厢里来打扰我的那位先生就是波洛尼尤斯。不能说。不过,这件事还是使我烦恼。我明白在警察和梅尔吉夫人之间还有个第三者,试图钻进来……慢慢地,我从看门女人的言语之中、从女厨子来来去去以及从可靠来源了解到的她的情况,开始明白。而那天夜里则使我恍然大悟。尽管我睡着了,还是听到了喧闹声。这就使我回顾了整个事件。

“我跟着梅尔吉夫人,先到夏托布里昂街,又到圣日尔曼……然后……然后,什么!我把所有事实联系了起来……昂吉延失窃,吉尔贝被捕……悲伤的母亲与盗贼头目不可避免的结盟……老乳母被安置在我这里当厨娘,从我的门窗进进出出的人……我心里有数了。亚森·罗平在花盆周围嗅来嗅去,要打主意了。‘二十七人名单’的香味在吸引他。我只须等他来访就行了。他果然来了。您好,亚森·罗平大师。”

多布莱克停了一下。他得意洋洋地说了这一大通,俨然一副有权让最不买帐的家伙也对他肃然起敬的模样。亚森·罗平还是不说话。多布莱克掏出表,看了看,说:“喂,喂!只有二十三分了!时间过得真快!如果您再不说话,就没时间说了。”

他往亚森·罗平身边挪了挪,说道:“你这样子还是让我难过。我原以为亚森·罗平是个英雄。怎么碰到稍微硬一点的对手,这个巨人就成了脓包呢?……可怜的小伙子!……来杯水醒醒神?”

亚森·罗平不说话,也没有气恼的表示。他异常冷静,情绪适宜,这表明他自制力强,行动方案明确。——他轻轻推开多布莱克,走近桌子,拿起电话。

他说道:“小姐,请接565—34。”

电话接通后,他用缓慢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喂!……我要夏托布里昂街……你是阿希伊吗?……对,是我,老板……听我说……阿希伊……你必须赶快离开……喂……对,赶快离开……

“警察过几分钟就要到了。不过,不要害怕……来得及,只是要按我的话做。

“你的箱子早准备好了吧?……好。箱子里有一格是空的,像我原先吩咐的那样,对吧?好。现在,你到我房间去,面对壁炉,左手按雕在大理石板上的小玫瑰花……在正面,中间;右手再按壁炉上面。那里有一个抽屉,里面有两小盒子。当心点,一个盒子放着我们的证件,另一个放着钞票和首饰。你把两个小盒子放到你箱子的空格里面。然后提了箱子,尽快步行到维克多·雨果大街和蒙泰斯潘大街的拐角上。汽车就停在那里。维克图瓦也在那里。我马上就与你们会合……什么?我的衣服?那些小摆设?留下吧。快走。等会见。”亚森·罗平不慌不忙地推开电话机,然后抓住多布莱克的胳膊,让他坐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对他说:“现在,你听我说。”

“嗬!嗬!”议员讥讽道,“我们现在以‘你’相称了?”

“对,我允许你这样称呼。”亚森·罗平说。他一直抓着多布莱克。多布莱克有点不放心,挣脱他的手。他说:“放心,我不跟你打斗,那样谁也占不了便宜。动刀子?那又何必?不必动刀子。只要动嘴皮就够了。不过要说有用的话。下面就是我要说的。明明白白,毫不含糊。你也要这样来回答我,不要思量来思量去。这样更好一些。孩子在哪里?”

“在我这里。”

“把他交出来……”

“不交。”

“梅尔吉夫人会自杀的。”

“不会的。”

“我跟你说她会的。”

“我肯定不会。”

“可她已经自杀过一次了。”

“正因为这样,她才不会再自杀。”

“那么,你要怎么办呢?”

“不怎么办。”

亚森·罗平停了一会儿,说:“果然如我所料。我到这里来时,就估计到你不会上韦尔纳医生的当。因此,我必须用别的办法。”

“亚森·罗平的办法。”

“正是。我决定露出真面目。不过,你先认出来了。佩服。但是,这并不会让我改变计划。”

“说吧。”

亚森·罗平从一个小记事簿里抽出一张折叠的大纸,把它展开,递给多布莱克,说道:“我和我朋友从昂吉延湖边玛丽—泰莱丝别墅拿走的东西,我编了详细的清单,都编了号码。如你看到的,一共是一百一十三件。其中有六十八件已经出手,并且已经运到美国。就是打有红叉的那些。其余四十五件还在我手里,有待处理……这些都是最贵重的。我把它们送还你,立刻换回孩子。”

多布莱克大觉意外,不由得一愣。

“嗬!嗬!”他说,“你坚决要找回孩子!”

“非常坚决,”亚森·罗平说,“因为我认为,儿子长时间找不回,梅尔吉夫人就会寻短见。”

“你很担心,好色的唐璜先生?”

“什么?”

亚森·罗平猛地站到他面前,再问一句:“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没什么……一个念头……克拉里斯·梅尔吉还年轻,漂亮……”

亚森·罗平耸耸肩。

“畜生,去你的!”他含糊地骂道,“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没有良心没有同情心?你看到我这样一个强盗,费时费力扮演唐·吉诃德觉得惊异,是吗?你在寻思他是出于什么肮脏的动机?你不要瞎想了。你不可能理解,伙计。还是回话吧……同意不同意?”

“这么说,你是认真的?”多布莱克问道。他对亚森·罗平的鄙视似乎满不在乎。

“绝对是认真的。那四十五件东西放在一个仓库里,我会告诉你地址的,只要你今晚九点钟带着孩子去,这些东西就交给你。”多布莱克的回答毫无疑问。绑架小雅克只是他对克拉里斯·梅尔吉施加压力的一个手段,可能也是一个警告:她必须停止与他斗争。但是,她自杀的威胁肯定使他意识到走错了一步棋。在这种情况下,他为什么要拒绝亚森·罗平提出的这笔对他如此有利的交易呢?

“我同意。”他说。

“这是仓库地址:纳伊伊,夏尔—拉菲特街九十五号。你只要按铃就可以了。”

“如果我让普拉斯维尔秘书长替我去呢?”

“那里已作了部署。如果你让普拉斯维尔去,”亚森·罗平答道。“我看到他来,有足够的时间逃走,并且也来得及在衬着垫着盖着你的托座、挂钟和哥特圣母像的麦秸和干草上放上一把火。”

“那你的仓库也烧了……”

“这倒无所谓。警察早在监视它了。我反正得放弃它。”

“谁保证这不是一个圈套呢?”

“你可以先取货,后交人。我相信你。”

“你一切都考虑到了。”多布莱克说,“好吧,你会得到孩子,美丽的克拉里斯会活下去。我们都会幸福。现在,如果我给你什么劝告,那就是快逃跑。”

“还不急。”

“嗯?”

“我说,还不急。”

“你疯了!普拉斯维尔已经在路上了。”

“让他等吧,我的事还没办完呢。”

“怎么,怎么,你还要干什么?克拉里斯将得到她的儿子,你还觉得不够吗?”

“不够。”

“为什么?”

“还有一个儿子。”

“吉尔贝?”

“对。”

“怎么样?”

“我要你去救吉尔贝!”

“你说什么?我去救吉尔贝?”

“你可以做到,你只要活动活动……”

迄今为止,多布莱克一直保持镇定,现在忍不住了。用拳头擂着桌子喊道:“不行!不行!你别指望我会活动……啊,不行!这太愚蠢了!”他极为气愤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步子是那么怪异,身子左右摇摆,就像一头野兽,一头笨拙的狗熊。

他的脸抽搐着,声嘶力竭地吼着:“让她本人来!让她来求我救她儿子!但她不许带武器,不许怀杀机,不能像上次那样!她是来求我的,必须做个驯服、顺从的女人,明白事理,同意……到那时候再说吧……吉尔贝?吉尔贝的判决?断头台?我的力量就在这里!什么!二十多年来,我一直等着这一天,终于把它等来了。偶然终于把这个我已不作指望的机运带来了。我终于要尝到全面报复的快乐了!……多么痛快的复仇!……在这个时候,要我放弃它,放弃我二十年来追求的目标?要我去救吉尔贝!没一点好处,只几句感谢,我,多布莱克……啊!不,不,你看错人了。”

他笑了起来,笑声凶残可恶。显然,他已经发现长久以来追逐的猎物就在眼前,伸手可及。此刻亚森·罗平也想起前几天他见到的那个虚弱的、已经认输、已被征服的克拉里斯的模样。她所以灰心泄气,是因为所有的敌对力量都联合起来反对她。亚森·罗平克制住自己,说:“听我说。”

他看到多布莱克不耐烦,想走开,就两手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动。这双手超乎寻常的力气,多布莱克在沃德维尔剧院包厢里已经领教过。他说:“最后一句。”

“你白费口舌。”议员抱怨道。

“最后一句。你听着,多布莱克!忘掉梅尔吉夫人,放弃你的爱情和情欲驱使你干的那些蠢事,不得体的事!抛开这一切,把心思都用在你自己的利益上!”

“我的利益?”多布莱克打趣道,“我的利益跟我的自尊心和被你称作情欲的东西是一致的。”

“迄今为止可能是这样。但从此以后就不会一致了,因为我介入了!你忽视了这个新因素,这是个错误。吉尔贝是我的伙伴,是我的朋友,我必须把吉尔贝从断头台上救下来。你救救他吧,运用你的影响!我向你保证,你明白吗?我向你保证,我们会让你安静的。只要救出吉尔贝,事情就完了。你今后用不着再跟梅尔吉夫人斗,跟我斗了。也不会再有陷阱。你可以随意行动。救出吉尔贝,多布莱克,否则……”

“否则?”

“否则,就是战争,无情的战争。这就是说,你注定要失败。”

“这意思是……”

“我将拿到‘二十七人名单’。”

“哦!你这样认为?”

“我发誓。”

“普拉斯维尔和他那一帮人、梅尔吉夫人、任何人都没能做到的事,你能做到,你?”

“我能做到。”

“为什么?大家都做不到的事,你为什么就能做到?总有一个理由吧?”

“是有理由。”

“什么理由?”

“因为我叫亚森·罗平!”

他放开多布莱克,但仍威严地瞪着他,用意志慑服他。最后,多布莱克站起来,轻轻拍着亚森·罗平的肩膀,同样沉着,同样狂傲固执地说:“我,我叫多布莱克。我一生都是斗过来的,我经历的是一连串灾难、失败。我花费了那么多的精力,终于赢得了胜利,全面的、决定性的、傲慢的、扳不倒的胜利。整个警察机构,整个政府,全法国,全世界都是我的敌人!如今又来了一个亚森·罗平先生。但这又有什么可怕呢?我只会更加坚定。敌人越多,越有本事,我就越会奋力拼搏。这就是我不让人逮捕您的原因,可敬的先生。我本来是可以这样做的……是的,我本来是可以这样做的,而且做起来很容易……我给您自由,并善意提醒您在三分钟之内离开。”

“这么说,不行?”

“不行。”

“你不想为吉尔贝做点事?”

“不对。他被捕后我做了一些事。我还要做下去。就是说间接地向司法部长施加压力,使案件按我的意思,积极地得到审决。”

“怎么?”亚森·罗平勃然大怒,叫起来,“原来是你在使坏,是为了你……”

“确实是为了我——多布莱克。上帝啊,一点不错。我有一张王牌,就是那儿子的脑袋。我在打这张牌。等到我活动成功,吉尔贝被判处死刑,等到时间一天天过去,由于我的努力,年轻人要求赦免被驳回,你可以相信,亚森·罗平先生,那位母亲就不会不同意叫阿莱克西·多布莱克夫人了,不会不同意向我作永不反悔的许诺了。这种幸福的结果是命中注定的,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是如此。

“这是前世有缘。我所能为你做的,就是我结婚那天,请你做证婚人,并请你参加宴会。你同意吗?不同意?你还死抱着宿怨?那么,祝你走运。去设圈套,撒网,磨刀擦枪吧,去啃你那本厚厚的大盗教程吧。你需要读一读的。

“现在,晚安。苏格兰的待客之道规定我赶你出门。走吧。”

亚森·罗平好久没有说话,两眼盯住多布莱克,似乎在打量对方的身高、体重和体力,算计从什么部位下手为好。多布莱克也攥紧拳头,准备自卫。

半个小时过去了。亚森·罗平把手伸向背心。多布莱克也同样动作,握住了手枪柄……又过了几秒钟……亚森·罗平不急不忙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金质小糖盒,打开来,递给多布莱克:“来一片吧?”

“这是什么?”另一个吃惊地问。

“热罗代尔药片。”

“吃这个干吗?”

“因为你要感冒了。”

亚森·罗平利用这俏皮话给多布莱克造成的困惑,立即抓起帽子,走了。

“显然,我这次是被打得落花流水了。”他穿过前厅时,心想,“不过,那个旅行推销员式的小玩笑还算有些新意。他本来以为要吃一颗子弹,得到的却是一片热罗代尔药片……他有点失望,傻愣在那里,这只黑猩猩!”当他关上栅门的时候,一辆汽车停下来,一个人急忙跳下车,后面还跟着好几个人。亚森·罗平认出是普拉斯维尔。“秘书长先生,向您致敬。”亚森·罗平在心里说道,“我想有一天命运会使我们相遇的。我替您感到遗憾,因为您激不起我多大敬意。到那时有您受的。今天我要不是这样忙,会等到您离开,然后去跟踪多布莱克,看他把孩子交给谁了。可我时间太紧。另外,谁能担保多布莱克不用电话遥控呢。所以我们还是不要浪费精力劳空神,还是去找维克图瓦、阿希伊和我们那只宝贵的箱子吧!”

两个小时以后,亚森·罗平守在纳伊伊的仓库里,做好了一切准备。这时,他看到多布莱克从邻近一条街出来,满腹疑惑地走过来。

亚森·罗平亲自打开大门。

“您的东西全在这里,议员先生。”他说,“您可以点点。旁边有一个汽车出租商,您只消租一辆卡车,雇几个人就行了。孩子在哪里?”

多布莱克先查看了他的东西,然后把亚森·罗平领到纳伊伊大街,有两个老妇人蒙着面纱,跟小雅克一起站在那里。亚森·罗平把孩子领到自己的汽车上,维克图瓦在汽车里等着。这一切交接得很快。双方都没说不必要的话,就好像演戏角色都记熟了,一来一去像上场退场一样,事先都排练好了的。晚上十点钟,亚森·罗平按照诺言,把小雅克交给他母亲。可是,孩子受了惊吓,十分不安和恐惧,他们不得不马上把医生请来。过了两个多星期,孩子才恢复健康,能够经受一次出门的劳顿了。亚森·罗平认为必须挪动地方。再说,梅尔吉夫人直到动身之时才勉强恢复健康。他们是夜里出发的,由亚森·罗平亲自指挥,尽可能小心行事。

亚森·罗平把母子俩送到布列塔尼的一片小海滩上,交给维克图瓦照料和保护。

他把他们安置好以后,心想:“我和多布莱克之间总算没有人碍手碍脚了。多布莱克再也不能害梅尔吉夫人和孩子。梅尔吉夫人也不可能偏移斗争方向了。唉,我们干了不少蠢事:第一,我不得不在多布莱克面前暴露自己;第二,我不得不放弃属于我的那一份昂吉延的家具。当然,我哪天还是要把它们弄回来的。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我们仍是毫无进展。再过八天,吉尔贝和沃什莱就要出庭受审了。”

在这件事中,亚森·罗平最气愤不过的,是多布莱克把他在夏托布里昂街的寓所报告了警方。警察已经搜查了那套房子。亚森·罗平和米歇尔·博蒙的身份已被证实,一些证件已被发现。这样,亚森·罗平就要一边追求自己的目标,继续某些已经开始做的事情,躲避警察来势更猛的追捕,一边又得在新的基础上全面整理自己的事务。

所以,议员给他带来的麻烦越大,他对多布莱克的愤恨也越深。他只有一个意愿: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把议员装进自己的口袋,让议员听自己摆布,不管议员愿不愿意,都要从他嘴里掏出秘密。他想象用哪些刑罚来撬开这个顽固家伙的嘴巴最有效。是用夹棍,拷问架,烧红的火钳,还是用钉满钉子的木板呢?……他觉得对这个敌人应当动用各种刑罚,反正只要目的好,手段残忍点也不要紧。

“啊!”他心想,“一个火刑法庭,眼神冷酷的刽子手……管保成功!”

每天下午,格罗亚尔和勒巴卢都去观察多布莱克往返于拉马丁街心公园、国民议会和联谊会之间的路线。他们要选择一条最偏僻的街道,最合适的时间,在某天晚上,把他推进汽车劫走。亚森·罗平则在离巴黎不远的地方,找了一座老房子。这座房子在一个大花园里,又安全又偏僻。他称它为“猴笼”。倒楣的是,多布莱克有了防备,可以说他每次出门都改变路线,不是坐地铁,就是乘有轨电车。这样一来,“猴笼”就只好空着了。

亚森·罗平又制定了一个新方案。他从马赛召来同伙布兰德布瓦老爹。

这是一个体面的退休食品店主,正好住在多布莱克的选区,热心于政治。

布兰德布瓦老爹从马赛通知多布莱克要来拜访。多布莱克热情接待这位受人敬重的选民,打算在下周宴请他。这位选民提议到塞纳河左岸一家小饭馆去吃饭,说那里饭菜精美。多布莱克同意了。

这是亚森·罗平的意思。这家饭馆的老板是他的朋友。这样一来,定在下星期四的行动就万无一失了。

可是,就在星期一,开始了对吉尔贝和沃什莱的审讯。这场法庭辩论刚过去不久,读者一定记忆犹新,我也就不必在这里重提重罪法庭庭长是如何令人费解地、极不公正地审讯吉尔贝的了。反正案子受到格外重视和严厉审判。亚森·罗平看出多布莱克可恶地施加了影响。

两个被告的态度截然相反。沃什莱脸色阴沉,沉默寡言,表情粗鲁。他三言两语,带着讥讽和几乎挑衅的意味,无耻地承认了过去所犯的罪行。相反,他拒不承认参与杀害仆人勒奥纳尔的罪行,把责任都推到吉尔贝身上。

他这种态度,除了亚森·罗平,谁都觉得不好理解。其实,他这样做,是想把自己的命运同吉尔贝的连在一起,迫使亚森·罗平采取同样的措施,把两个同伙一起救出去。

至于吉尔贝呢,他那张坦诚的面孔,那双迷惘和忧郁的眼睛赢得了所有人的同情。但是,他却不善于避开庭长的圈套,又不会反驳沃什莱的谎言。

他老是哭,要么说得太多,要么在该说的时候又不说。他原来请的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律师,可是到了最后一刻律师却病倒了(从这件事上亚森·罗平又看到了多布莱克那只黑手),只好由一个书记员顶替。此人辩护不力,把事情全弄反了,使陪审团十分厌恶,自然无法消除代理检察长的公诉状以及沃什莱的律师辩护所造成的印象。

亚森·罗平以叫人无法想象的胆量出席了最后一天,即星期四的法庭辩论。他对审判结果已不再怀疑。两个人肯定会判处死刑。

这一点是肯定的,因为司法当局的努力跟沃什莱的意图不谋而合,就是要把两个被告紧紧捆在一起。再者,这一点之所以是肯定的,还尤其是因为这两个被告是亚森·罗平的同伙。尽管司法当局缺乏足够证据,又不愿分散力量,没有把亚森·罗平牵扯进来,可是实际上从开始预审到宣判,审判始终是针对他的。他们要打击的是他,他们要通过惩罚他的手下来惩罚他这个头目,这个著名的给人以好感的盗匪。他们要摧毁他在公众眼中的威望。处死吉尔贝和沃什莱,他头上的光环就会暗淡下去,他的神奇传说也就会偃旗息鼓。

亚森·罗平……亚森·罗平……亚森·罗平……在长达四天的审讯中,人们听到的只是这个名字。代理检察长、庭长、陪审团、律师、证人,每个人一开口,说的就是他。他们无时无刻不提到他,骂他,嘲笑他,侮辱他,把一切罪责都推到他身上,似乎吉尔贝和沃什莱只是无关紧要的角色,人们审判的是他,亚森·罗平先生,亚森·罗平窃贼,亚森·罗平这个强盗头子、骗子、纵火犯、惯犯、从前的苦役犯!这个杀人犯,这个沾满了受害者鲜血的家伙,这个把朋友推上断头台,自己却藏在暗处的卑鄙家伙!“啊!他们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亚森·罗平暗忖,“吉尔贝这可怜的大孩子是替我还债。我才是真正的罪犯。”悲剧可怕地往下演。

晚上七点,经过长时间的讨论,陪审团回到法庭。陪审团主席宣读了对法庭所提问题的答复,都是“同意”。这就是认定被告有罪,并且驳回了可以减轻罪行的情节。

两名被告被带了上来。

他们站在那里,摇摇晃晃、脸色惨白地听着他们的死刑判决。在掺杂着公众的不安和同情的肃静中,庭长问道:“您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沃什莱?”

“没有,庭长先生。既然我的伙伴跟我一样判了死刑,我就放心了……我们俩命运相连……老板必须设法把我们俩都救出去。”

“老板?”

“对,就是亚森·罗平。”

人群中响起一阵笑声。

庭长又问:“您呢,吉尔贝?”

这个不幸的人脸上流着眼泪。他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话。庭长又问了一句,吉尔贝终于克制住情绪,用颤抖的声音回答道:“我要说的是,庭长先生,我犯了不少罪行,这是真的……我做过不少坏事,内心深感悔恨……但是,我绝对没犯这桩罪……我没有杀人……我从来没有杀过人……我不想死……这太可怕了……”

在两个警卫的搀扶下,他仍然站立不稳。人们听到他像孩子似地大喊救命:“老板……救救我!救救我啊!我不愿死!”这时,在大家都非常激动的时刻,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压倒了满场的喧闹:“不要怕,孩子!老板在这里!”

全场一片慌乱,人们互相推搡着。保安警察和侦探们冲进大厅,抓住一个红脸胖男子。目击者说刚才的话是他喊的。那个人则拳打脚踢地挣扎着。

他当即受到审问。他说他叫菲利普·巴内尔,是殡仪馆的职员,刚才一个邻座给他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说只要他在适当时候喊出写在一张记事本上撕下来的纸上的一句话,这一百法郎就归他。这样的好事他能拒绝吗?

他拿出那张一百法郎的钞票和那张纸,作为证据。他们只好放了菲利普·巴内尔。

刚才在捉巴内尔时,亚森·罗平自然十分卖力。把他交给警察之后,他离开法庭,心情沉重,十分焦虑。他在沿河马路找到自己的汽车,坐上去,垂头丧气,烦乱不安,费了很大劲才忍住没有掉泪。吉尔贝的呼唤,那绝望的失神的声音,那变了样的脸和那摇晃的身影……这一切都在他脑海里萦绕。他觉得自己永远忘不了这一幕,哪怕是一分一秒也忘不了。

他回家。这是他在多处住所中新选出的一处,坐落在克利希广场一角。

他要在那里等待格罗亚尔和勒巴卢,今晚他要跟他们一起劫持多布莱克。

可是,他一打开房门就失声叫起来:克拉里斯在他眼前。克拉里斯在宣判的时刻从布列塔尼赶回来了。

他从她的神态,苍白的脸色上,立即明白她知道了判决结果。于是他马上走到她对面,鼓起勇气,不等她开口就说道:“唉,是的……是的……可这没什么了不起。我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我们也无法阻止他们判决。现在要做的,是消灾弥祸。今天夜里,您听着,就在今天夜里,我们就要做成这件事。”她一动不动,那痛苦的模样让人害怕。她讷讷地问道:“今夜?”

“对,一切都准备好了。再过两个钟头,多布莱克就要落到我手里。今夜,不管我用什么手段,反正他得开口。”

“您这样认为?”她有气无力地说,似乎一线希望之光从她脸上闪过。“他会开口的。我会掏出他的秘密。我会把‘二十七人名单’拿过来。那张名单可以救出您的儿子。”

“可是太晚了!”克拉里斯低声说。

“太晚?为什么?您想想,我有这样一份文件,还换不来让吉尔贝伪装越狱吗?……再过三天,吉尔贝就自由了!三天……”一阵门铃声打断了他的话。

“喏,我们的朋友来了。树起信心来。记住,我是说话算数的。我已经把小雅克还给您了。我也会把吉尔贝还给您。”他开门迎接格罗亚尔和勒巴卢,对他们说:“都准备好了吗?布兰德布瓦老爹去饭店了吗?快,马上行动!”

“用不着了,老板。”勒巴卢答道。

“怎么?出了什么事?”

“有新情况。”

“新情况?快说……”

“多布莱克失踪了。”

“嗯?你胡说什么呀?多布莱克失踪了?”

“对,光天化日之下,他被人从家里带走了。”

“天呐!被谁?”

“不知道……四个人……响了一枪。警察赶去了。普拉斯维尔在那里指挥搜查。”

亚森·罗平愣住了,看着倒在椅子上的克拉里斯·梅尔吉。他自己也支持不住,只好找东西靠着。多布莱克被人劫持,这意味着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