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亚森·罗平结婚

亚森·罗平先生将与波旁—孔代公主,昂热利克·德·萨尔佐—旺多姆小姐结婚。婚礼在圣克洛蒂尔德教堂举行。专此布达,敬请光临。

德·萨尔佐—旺多姆公爵荣幸地通知阁下,他女儿波旁—孔代公主昂热利克与亚森·罗平先生喜结良缘,敬请……

让·德·萨尔佐—旺多姆公爵拿着一沓信,手一个劲地抖,实在读不下去了,气得脸色发白,又高又瘦的身子直打哆嗦,连气都透不过来。

“喏!”他把两张纸递给女儿,对她说,“这是我们的朋友收到的礼帖!就是从昨天起街上流传的谣言!您对这件丑事是怎么想的,昂热利克?要是您可怜的母亲还活着,她又会怎么想呢?”昂热利克跟父亲一样,身材修长,干瘦。她今年三十三岁,总穿着一身黑毛料衣服,性格腼腆,很是平凡。她的头很小,两颊凹陷,一只鼻子却高高隆起,好像是对这样窄的脸盘表示抗议。不过,却不能说她长得丑陋,因为那两只眼睛很美,温柔、庄重,流露出略带忧郁的傲气,这双眼睛十分撩人,只要见过一次就终生难忘。她听了父亲的话,知道自己受了欺侮,羞得一脸通红。尽管父亲对她冷漠、专横,不公正,但她仍然爱他,因此对他说:“噢,我想这是个玩笑吧,父亲,用不着认真对待。”

“玩笑?可是满城风雨,人人都在议论哩!今早,有十家报纸刊登了这封无耻的信,还加了含讥带讽的评论!他们提起我们的家世,祖先,家族中那些名垂青史的人物,故意把这当真事哩。”

“可是,没人会相信……”

“显然没人相信。不过这挡不住我们成为全巴黎的笑料啊!”

“明天大家就不会再想这件事了。”

“明天,女儿呵,大家会记着,昂热利克·德·萨尔佐—旺多姆的名字被人谈得比往日更多。啊!要是我知道哪个混蛋如此大胆……”

这时,仆人亚散特走进来,告诉公爵说有人打电话找他。公爵怒气未消,抓起电话就问:“喂?什么事?对,我是德·萨尔佐—旺多姆公爵。”对方回答说:“我要向您道歉,公爵先生,也向昂热利克小姐道歉。只怪我秘书搞错了。”

“您的秘书?”

“是的,那些礼帖,原来只是一个打算,而且要送您过目的,不幸我的秘书以为……”

“可是先生,您究竟是谁?”

“怎么,公爵先生,您听不出我的声音?我是您未来的女婿呀!”

“什么?”

“亚森·罗平!”

公爵倒在一把椅子上,脸色苍白:“亚森·罗平……是他……亚森·罗平……”

昂热利克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您明白,父亲,只是一个玩笑,一个恶作剧……”可是公爵又来了气,一边走动,一边做着威胁的手势:“我要起诉!……不许这家伙嘲弄我!……如果还有正义的话,它就应当主持公道……”

亚散特又走进来,带来两张名片。

“索图瓦?勒佩蒂?我不认识他们。”

“是两位记者,公爵先生。”

“他们找我干什么?”

“想跟您谈谈……婚事。”

“把他们赶出去!”公爵咆哮起来,“告诉看门人,不准这类大草包进门。”

“父亲,求您……”昂热利克想劝他。

“女儿呵,你就让我们安静吧。要是你早先同意嫁给一位表兄,就不会闹出今天的事了。”

当晚,两位记者中的一个,在自己报纸的第一版,发表了一篇文章,叙述他在瓦莱纳街萨尔佐—旺多姆公爵府采访遭拒的情况。文章带点想象,把老贵族的愤怒和抗议表现得淋漓尽致。第二天,另一家报纸上发表了对亚森·罗平的访问记,声称采访是在歌剧院一条走廊里进行的。亚森·罗平表示:我未来岳父的气愤,我完全同情。投寄那些礼帖是错误的。虽然我没有责任,但我愿意公开道歉。你们想想,我们婚期还没定呢!我岳父建议五月初举行婚礼,我的未婚妻觉得太晚了!

还有六个星期!……

使这件事变得格外有意思,并让公爵家的朋友尤其觉得有趣的,是公爵的性格本身,是他的傲慢,一成不变的思想和原则。他是布列塔尼最高贵家族的最后一个子孙。他的祖先萨尔佐同旺多姆家的一位小姐结了婚,在巴士底狱被攻占十年后才接受早先路易十五强加给他的新爵位。这位公爵没有放弃旧体制的任何偏见。年轻时,他跟随尚博尔伯爵流亡国外。老了后,他谢绝了波旁宫的一个职位,理由是一个萨尔佐家的人只能同地位相当的人平起平坐。

发生的这件事深深地触痛了他。他毫不示弱,用最恶毒的话攻击亚森·罗平,用各种折磨威胁他,而且还埋怨女儿:“唉!要是你早结婚就没事了……又不是没有门当户对的!你三个表兄弟,缪西,昂布瓦兹和卡奥尔舍,都是正正经经的贵族,皇亲国戚,十分富有。直到现在他们还巴不得娶你,你为什么要拒绝他们呢?唉!是因为小姐爱好幻想,感情用事,而那几个表兄不是太胖,就是太瘦,要么太俗气!”

“女儿确实是个爱好幻想的人。她从小就很内向,把祖先乱放在柜子里的骑士文学,乏味的旧小说全都读了。她觉得生活就像童话故事,那些漂亮的姑娘总是幸福的;而另一些姑娘则到死都在等待未婚夫,可未婚夫就是迟迟不来。她那几个表兄图的只是她的嫁妆,她母亲留给她的几百万遗产,她为什么要嫁给他们呢?还不如当一个老姑娘,自由自在地做梦遐想……”她温柔地回答道:“您会气出病来的,父亲。忘掉这件可笑的事吧!”可是他怎么忘得掉呢?每天早晨,他的伤口都被刺痛。一连三天,昂热利克都收到一束美丽的鲜花,里面藏着亚森·罗平的名片。他去俱乐部,总有朋友走过来,说:“今天的事儿真有意思。”

“什么事儿?”

“您女婿的恶作剧呀!啊!您不知道?喏,读吧……”

亚森·罗平先生向行政法院申请,在他的姓氏后面加上妻子的姓氏,成为亚森·罗平·德·萨尔佐—旺多姆。

第二天,报上又刊载一条消息:

根据查理十世一条仍然有效的敕命,既然年轻的未婚妻为波旁—孔代家族的最后一个继承人,享有该家族的爵衔与纹章,那么亚森·罗平·德·萨尔佐—旺多姆的长子,将享有亚森·德·波旁—孔代亲王的称号。

第三天,一则广告宣布:

服饰布品大商行将展出萨尔佐—旺多姆小姐的嫁妆。L.S.V.(即罗平·德·萨尔佐—旺多姆)

接着,又一家画报刊登了一张照片,公爵和女婿、女儿围坐在桌旁玩皮克牌。

上面赫然印着日期:五月四日。

报上还披露婚约的详细内容。亚森·罗平似乎不重钱财,据说他将不问有多少陪嫁,闭着眼睛在婚约上签字。这一切都把老贵族气得怒不可遏。他对亚森·罗平的仇恨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他费心费力多方奔走,找到警察总监,局长劝他当心上亚森·罗平的当。

“我们跟那家伙打惯了交道,他正在用他惯用的花招对付您。请允许我用这个词,公爵先生,他正在‘逼’您呢!千万别掉进他的圈套。”

“什么诡计?什么圈套?”公爵焦虑地问道。“他故意将您激怒,好让您失去冷静,干出傻事。”

“不过亚森·罗平先生总不见得真希望我把女儿嫁给他吧!”

“不,他是希望您……怎么说呢?希望您干傻事。”

“什么傻事呢?”

“他希望您干的事。”

“那么,您的意见呢,总监先生?”

“我的意见嘛,您回家去,公爵先生。或者,要是您听了这些传言觉得烦恼,就到乡下去,在那里安安静静,心平气和地生活。”这场谈话更加剧了老贵族的恐惧。他觉得亚森·罗平是一个可怕的人物,他使用恶毒手段,在各方面都有同谋,必须提防。从此,生活变得难以忍受了。

公爵变得越来越暴躁,越来越沉默,连老朋友也闭门不见,甚至不见昂热利克的三个求婚者:缪西,昂布瓦兹和卡奥尔舍表兄弟。这三个人竞相邀宠,闹得不和,每星期交替上门献殷勤。公爵毫无理由,辞退了膳食总管和车夫,可他又不敢再雇别人,生怕招来亚森·罗平的同伙。这一来,服侍他四十年、深受他信任的贴身男仆亚散特就只好兼干马厩和配膳房的活儿。“瞧您,父亲,”昂热利克努力给父亲讲道理,“我真不明白您怕什么。世界上没有谁能强迫我答应这桩荒唐的婚事。”

“当然是这样!我才不怕这点呢!”

“那您怕什么呢,父亲?”

“我知道吗?怕劫持!怕盗窃!怕别人动武行蛮!毫无疑问,我们周围全是奸细。”

有一天下午,他收到一份报纸,上面用红笔勾出了一篇文章。

今晚在萨尔佐—旺多姆公馆签订婚约。这是个小范围的仪式,只邀请少数人参加。亚森·罗平先生将向萨尔佐—旺多姆小姐未来的证婚人,拉罗舍富科—利穆尔亲王和夏尔特尔伯爵介绍他未来的证婚人,警察总监先生与卫生检疫所监狱的典狱长先生。

这太过分了。十分钟后,公爵让亚散特寄出三封快信。四点钟时,公爵当着昂热利克的面,接见了他的三个外甥:保尔·德·缪西,他长得粗笨,肤色极白;雅克·德·昂布瓦兹,他身体单薄,脸色发红,生性腼腆;阿纳托尔·德·卡奥尔舍,他身体瘦小,一副病态。三个人都是老小子,既不高雅,又无风度。这次聚会为时短促。公爵拟定了一个作战方案,准备打一场防卫战。他用坚决的话语,介绍了这个方案的第一部分:“昂热利克和我今夜离开巴黎,回布列塔尼领地,希望你们三位外甥协助我们动身。昂布瓦兹,你开轿车来接我们。缪西,您把汽车开来,和亚散特一起运行李。卡奥尔舍,你在奥尔良火车站等我们,帮我们买几张十点四十分去瓦纳的卧铺票。行吗?”那一天傍晚平安无事。晚饭以后,为防止意外,公爵让亚散特把衣物行李装入一个大箱子和一个手提箱。亚散特和昂热利克的使女将随行。

晚上九点,所有仆人都按主人的吩咐睡下了。十点差十分,公爵准备就绪,听到一辆汽车的喇叭声。看门人打开前院大门。公爵从窗口认出了雅克·德·昂布瓦兹的汽车。

“告诉他,我就下去。”他吩咐亚散特,“并通知小姐。”几分钟以后,亚散特还没回来,公爵就走出房门,可是,走到楼梯口,他受到两个蒙面人的攻击,还没叫出声来,嘴就被堵上,并被捆了起来。其中一个小声对他说:“第一次是警告,公爵先生。如果您硬要离开巴黎,拒不答应我,要吃大亏。”

这人吩咐同伙说:“看住他,我去对付小姐。”

这时候,另两个同谋抓住了小姐的女仆。昂热利克的嘴也被堵上,晕了过去,倒在小客厅一把扶手椅上。

一个人给她闻了嗅盐,使她马上醒过来。她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穿着晚礼服的青年男子,正笑吟吟地俯身望着她,对她说:“请原谅,小姐。这些事有点突然,确切地说,方式不正常。但我们为形势所迫,常常不得不做一些违背良心的事。请原谅。”他轻轻拉起姑娘的手,把一枚大金戒指套到她指头上,说:“这样,我们订婚了。绝不要忘记送您这枚戒指的人……他请求您不要逃走……留在巴黎,等着他向您表示忠诚。相信他吧。”他声音是那样庄重,充满敬意,既威严,又尊重人,以致她没有力量抵拒。他们的目光碰到一起。他喃喃道:“您的眼睛多么美、多么纯!在这双眼睛注视下生活,会多么幸福!现在,您闭上眼睛吧……”

他退了出去。同伙跟着他。汽车开走了。瓦莱纳街这座公馆里又变得寂静下来,直到昂热利克完全清醒过来招呼仆人为止。他们发现公爵、亚散特、小姐的使女和看门人夫妇都被结结实实地绑着。有几样贵重的小摆设不见了。还有公爵的皮夹和饰物:领带、别针,细珍珠扣子和怀表等等。

他们立即报了案。一大早,他们就听说头天晚上,德·昂布瓦兹乘车从家里出来时,被自己的司机刺了一刀,成了半死不活,被扔在一条人迹稀少的街上。至于缪西和卡奥尔舍,他俩都收到所谓公爵打来的电话,通知他们取消了计划。

第二个星期,公爵不顾警方的调查,不理睬预审法官的传唤,甚至不看亚森·罗平在报上发表的关于“瓦莱纳街出逃的通讯”,带着女儿和男仆,偷偷地坐慢车去了瓦纳。一天傍晚,他们下了火车,来到萨尔佐半岛的封建古堡,很快就在布列塔尼农民的帮助下,设了防。这些农民是地道的中世纪封建领主的附庸。第四天,缪西来了;第五天卡奥尔舍来了;第七天来的是昂布瓦兹,他的伤势并不像人们担心的那么严重。

公爵又等了两天,认为自己冲破亚森·罗平的阻挠,成功地逃出了巴黎,就向周围人宣讲他称作计划第二部分的打算。他当着三个兄弟的面,用不容置辩的口气对昂热利克下了命令。他是这样解释的:“这些事让我十分烦恼。我同这个人斗,可以说够勇敢的,可是我已精疲力尽了。我希望无论如何要结束这场斗争。昂热利克,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您接受一位表兄的保护,让我卸下担子。您必须在一个月之内,成为缪西、卡奥尔舍或昂布瓦兹的妻子。您可自由选择。决定吧。”

昂热利克哭了四天,苦苦哀求父亲改变主意。可是这有什么用?她觉得他不会改变决定的,自己最终还得服从他的意志,就答应了。

“他们三个我谁都不爱。您说谁就是谁吧。我反正不幸,跟谁过都无所谓!”

在这一点上又引起了新的争吵。公爵想迫使她自己选择,可是她坚决不从。公爵烦了,出于财产的原因,指定了昂布瓦兹。立即发布了结婚预告。

从这时起,在城堡周围加强了警戒。尤其是亚森·罗平沉默了,在报上的攻击突然中止了,使萨尔佐—旺多姆公爵更加提心吊胆。敌人显然是在准备新的攻击,企图使出某个惯用伎俩来破坏婚事。

然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结婚前两天,前一天,举行婚礼的那天上午都平安无事。他们先在村公所举行了婚礼,然后在教堂接受了神甫的祝福,就完事了。

直到这时,公爵才松了一口气。尽管女儿郁郁寡欢,尽管女婿受到冷遇,有些尴尬,默不作声,公爵还是高兴得直搓双手,好像打了一次大胜仗。

“把吊桥放下来!”他对亚散特说,“让大家进来!我们再也不怕那恶棍了。”

午饭后,他让人给农民斟酒,同他们碰杯。他们又唱又跳。将近三点钟,他回到城堡底层的客厅。

这是他午睡的时间。他来到尽头警卫住的房间,还没跨过门槛,就突然停住,叫道:“你在那里干什么,昂布瓦兹?真是开玩笑!”

昂布瓦兹站在那儿,穿着布列塔尼渔民的衣服裤子,浑身上下又脏又破,补丁累累,而且太肥大,不合身。

公爵似乎惊呆了,瞪着吃惊的大眼,久久地打量着这张他熟悉的,同时又引起他对遥远往事模糊记忆的面孔。然后,他突然向朝广场开着的一扇窗子走去,并且喊道:“昂热利克!”

“什么事,父亲?”女儿回答道,朝前走来。

“你丈夫呢?”

“在那儿,父亲。”昂热利克说,指着在一处吸烟看报的昂布瓦兹。

公爵身子一晃,倒在一把扶手椅上。

“啊!我要变疯了!”

但是那穿渔民衣服的人跪在他面前,说:“您看着我,舅舅!您认出我来了,对吧?我是您外甥,就是从前在这里玩耍、被您叫做雅各的人……您回忆回忆……瞧,这块伤疤……”

“是的……是的……”公爵结结巴巴地说,“我认出你来了……你是雅克……可是另一个……”

他双手使劲挤压脑袋。

“可是,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你给我解释……我也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一阵沉默。那新来的昂布瓦兹关上窗子和通向隔壁客厅的门,然后,走近老贵族,轻轻地碰碰他的肩膀,让他回过神来。接着,他好像要省去那些不必要的解释似的,直截了当地说:“您记得,舅舅,十五年前,昂热利克拒绝我之后,我就离开了法国。四年前,也就是在我自愿流落他乡,到阿尔及利亚最南方过日子的第十一年,在阿拉伯大酋长组织的一次狩猎活动中,我认识了一个人。这个人性格温和,颇有魅力,又有本事,而且十分勇敢,机智诙谐,使我极为倾倒。

“当德莱齐伯爵在我那里住了六个星期。他走后,我们定期通信。而且,我常在报上的社交栏和体育栏见到他的名字。三个月以前,他要来看我,我也作了准备。可是,有一天晚上,我骑马散步时,两个陪着我的阿拉伯仆人突然扑过来,把我捆上,蒙住双眼,领我在荒僻的路上走了七天七夜,一直走到一个海湾。那里有五个人等着。我立即被送上一条游艇。游艇马上起航。

“这些人是什么人?劫持我是什么目的?没有任何迹象能让我回答这些问题。他们把我关在一个狭窄的船舱里,里面只开了一个舷窗,而且上面还装了一个铁十字栏杆。每天早晨,有人通过两个船舱间的窗洞,把二三磅面包、一盒分量不少的饭菜和一瓶酒放到我床上,同时把头天的剩饭取走。

“游艇经常在夜间停泊。我常听到有小船离开游艇往港口驶去的声音。

“过一会,小船又驶回来,大概是装回了食品。然后,游艇又不慌不忙地起航了,就像是上流社会那些无所事事的人在海上漂流,并不急着赶到目的地一样。有时候,我站上一把椅子,从舷窗向外望,看到远处的海岸线,但是灰濛濛的一片,看不出是什么地方。

“这样走了好几个星期。到了第九星期的一天早上,我发现两舱间那个小窗没有关上,就把它推开。这时隔壁舱里没人。我就费了些力气,从梳妆台上拿了一把修指甲的锉刀。

“我持之不懈地干,两星期后,终于把舷窗上的铁栏杆锉断了。我原本可以当即逃走的,但我虽然会游泳,却游不多远就会疲倦,所以我必须选择离岸不太远的地方逃走。直到前天,我趴在舷窗口,看到了海岸。傍晚,在落日的余晖中,我认出了萨尔佐堡的轮廓,认出了小尖塔和高大的主塔。难道这就是我这次秘密旅行的终点吗?

“我们在深海里漂了一夜,昨天又漂了一天。直到今早,游艇才驶到离岸不远的地方。尤其是那一带有许多礁石,我可以放心大胆地靠着礁石的掩护游走。可是,就在我打算逃走的时刻,我发现那个小窗没关紧,一个劲地撞着舱壁。我觉得好奇,把它打开,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有一只小柜,我把它打开,用手摸着,抓住一沓纸。

“这是一些信,一些指示,是寄给劫持我的这伙强盗的。一个钟头之后,我跨出舷窗,跃入大海游起来。这时我一切都明白了:他们劫持我的原因,使用的手段,要达到的目的,以及三个月来他们对萨尔佐—旺多姆公爵父女所施展的罪恶阴谋。可惜太迟了。为了不被游艇上的人发现,我不得不躲在一个岩礁凹处,直到中午才靠岸。我又到一个渔民家里,用我的衣服换他的衣服,穿扮停当,来到这里,已是下午三点钟了。一到这里,就听说婚礼已经在早上举行了。”

老贵族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勾勾地盯住说话人的眼睛,越听越害怕。

有几次他想起警察总监的警告:“他在激怒您呢,公爵先生……他在激怒您呢!”他低沉地说:“说吧,说完吧……我心里憋闷得很……我还不明白……我害怕。”那人又接着说:“唉!事情很容易说出来,用几句话就可以概括。这就是:当德莱齐伯爵在我那儿做客期间,我不该跟他说了心里话,让他得知:首先,我是您的外甥,但您并不很了解我,因为我离开萨尔佐城堡时,还是个孩子。后来我们的来往,只有十五年前我来这里住过几个星期,并向昂热利克表妹求婚的那一次;其次,他了解到我与过去决裂了,没有收到任何信件,最后,当德莱齐和我有几分相像,稍加化装,就可以像得惊人。他的计划就是建立在这三点之上。

“他收买了我的两个阿拉伯仆人。如果我离开阿尔及利亚,这两个人大概会通知他。然后,他就冒我的姓名和我的外貌回到巴黎。让您认出他,并每半个月都被您邀请一次。他冒用我的名字生活,我的姓名就成了许多假名中的一个。三个月前,‘果子熟了’,像他信中说的那样,他就在报上发表一连串的通讯,启示,开始进攻。他也许怕我在阿尔及利亚读到报纸,得知有人用我的名字在巴黎活动,就让我的仆人捉住我,然后让他的同伙把我劫持。有关于您的那一部分,还用我来说吗,舅舅?”萨尔佐—旺多姆公爵气得浑身打颤。面对这可怕的事实,他不愿张开眼睛。然而,它还是完全展现在他眼前,慢慢化成了敌人那张可憎的面孔。他痉挛地抓住说话人的手,愤怒而绝望地问:“是亚森·罗平,对吗?”

“对,舅舅。”

“那么,我把女儿……把女儿嫁的竟是他!”

“是的,舅舅,您把女儿嫁给了这个盗用我的姓名雅克·德·昂布瓦兹的人。他抢走了您的女儿,昂热利克成了亚森·罗平的合法妻子。而这都是按您的意愿进行的。这儿有一封信可以证明。他扰乱您的生活,搅乱您的精神,缠磨您醒时的思想和夜里的美梦,还在您的公馆行窃,直逼得您害怕,逃到这里,以为摆脱了他的阴谋和讹诈,就让女儿在缪西、昂布瓦兹和卡奥尔舍三个表兄弟中,挑选一人作丈夫。”

“那么为什么她挑选了他,而不是另外两个人呢?”

“舅舅,是您挑选了他。”

“出于偶然……因为他更有钱……”

“不,不是偶然,而是听了您的仆人亚散特的主意。他总是悄悄地、经常地、巧妙地影响着您。”

公爵跳起来。

“嗯!什么?亚散特会是他的同谋?”

“亚森·罗平的同谋?不是,但是他以为是昂布瓦兹的那个人的同谋。那人答应婚后八天,送他十万法郎。”

“啊!强盗!……他什么都想好了,什么都预见到了!”

“什么都预见到了,舅舅,甚至假装受了攻击,以便转移对他的怀疑,甚至假装受伤,为您效劳时受的伤。”

“可他意图何在?为什么干这种可耻的事?”

“昂热利克有一千一百万法郎的财产,舅舅。您在巴黎的公证人将在下星期把证券移交给这个冒牌的昂布瓦兹。他立即会拿去兑现,然后消失。而且,今早您已经赠给他五十万法郎的债券作为个人礼物。今晚九点,他将到城堡外的大橡树底下,把债券交给一个同伙,让那人明早拿到巴黎转让。”

德·萨尔佐—旺多姆公爵已经站起身,怒不可遏地走着,一边拼命地跺着脚。

“今晚九点,”他说,“……走着瞧……走着瞧……到那时以前……我去报告警察队。”

“亚森·罗平根本不在乎警察。”

“给巴黎发电报。”

“当然可以,可那五十万法郎呢……尤其是这件丑闻,舅舅……请想一想,您的女儿,昂热利克·德·萨尔佐—旺多姆,竟嫁给了这个骗子,这个强盗……不,不,无论如何也不能……”

“那么,怎么办?”

“怎么办?”

这回,外甥站了起来,向一个盾形枪架走去。那上面挂着各种各样的武器。他取下一支步枪,放在离老贵族不远的桌子上。“在那边,舅舅,在沙漠边缘,我们碰到野兽,是不去报警的。我们拿起卡宾枪,把野兽打死。不这样做,它就会用爪子杀死我们。”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在那边养成了不靠警察的习惯。这是伸张正义的办法,虽说简单了一点,却是个好办法。请相信我。在今天我们这种处境,这是惟一的办法。野兽打死后,您和我把它埋在一个角落……人不知,鬼不觉。”

“那么昂热利克呢?”

“过后再告诉她。”

“她会怎么样呢?”

“她继续是……她已经是我合法的妻子,真正的昂布瓦兹的妻子。明天,我就离开她,回阿尔及利亚。两个月之后,就宣布离婚。”公爵听着,脸色煞白,两眼发直,两个腮帮子直抽搐。他喃喃道:“你能肯定他船上的同伙不会把你逃走的消息告诉他?”

“明天以前不会。”

“那么……”

“那么,今晚九点,亚森·罗平要去大橡树底下,肯定得走巡查道,顺着旧围墙,绕过小教堂废墟。我将守在废墟里。”

“我也去那里。”德·萨尔佐—旺多姆公爵只说了一句,也摘下一支猎枪。

这时是下午五点。公爵又跟外甥谈了很久,检查了武器,上了子弹。然后,夜幕一降临,他就从阴暗的走廊把外甥领到自己的卧室,藏在毗邻的一间小屋子里。

整个黄昏没出什么事。开晚饭了。公爵尽量保持镇定,不露声色。不过,他不时偷偷地看一眼女婿,发现他与真正的昂布瓦兹十分相像,感到吃惊。

同样的肤色,同样的脸型,同样的发式。只是目光不同,这个人的更锐利、更亮。公爵看久了,就发现了一些至今没有注意的细节,证实这个人确实是冒牌的。

晚饭后,大家就分开了。挂钟敲响了八点。公爵回到自己的卧室,放出外甥。十分钟后,他们趁着黑夜,拿着枪,潜入废墟。

昂热利克这时与丈夫一起,来到她位于城堡左翼一座塔楼底层的套房。

走到门口,丈夫对她说:“我去散散步,昂热利克。我回来时,您会同意接待我吧?”

“当然同意。”她说。

他离开她,上了二楼,把门锁上,轻轻推开一扇朝向田野的窗子,探出头来。他看到塔楼底下,离他四十米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影。他吹了一声口哨。回答也是一声轻轻的口哨。这时,他从一个柜子中拿出一个大皮包,里面装满了纸。他用一块黑布把它包上,扎好,然后坐到桌旁,在一张纸上写道:

得悉你已收到我的信,十分高兴。因我觉得拿着这个装满证券的大包出城堡会有危险,现在把它交给你。你骑摩托到巴黎,可以赶上去布鲁塞尔的早班车。到了那里,你把证券交给Z……

他会立即将它们转让。

亚·罗

又及:你经过大橡树时,告诉伙伴们,我就去见他们,有事要吩咐。另外,祝你一路顺风,这里无人怀疑我。

他把信扎在包裹上,用一根绳子把包裹从窗子递下去。“好了。这下我放心了。”他寻思。

他又等了几分钟,在房间里踱了几个来回,对墙上挂的两幅贵族肖像笑了笑,说道:“奥拉斯·德·萨尔佐—旺多姆,法国元帅……伟大的孔代……我向你们致敬,我的祖先们。罗平·德·萨尔佐—旺多姆不会给你们抹黑。”

最后,时间到了。他拿起帽子,下了楼。

但是到了一楼,昂热利克突然从房间里跑出来,神色惊慌地喊道:“听我说……我求您……最好……”

她没有再说下去,立即又跑回房间,让她丈夫觉得她很恐惧,像是在发谵妄。

“她有病。”他想,“婚姻不如意。”

这件事本应使他惊觉,可他没有予以重视,点燃一支烟,说道:“可怜的昂热利克!最后会离婚的……”

外面,夜色深沉,天空布满乌云。

仆人们把城堡的护窗板都关上了。窗子没有透出一点亮光。公爵习惯吃过晚饭就睡觉。

他经过门房,上了吊桥,对门卫说:“别把门关上,我出去转一圈就回来。”

巡查道在右边,沿着旧围墙,通到一座差不多完全拆毁了的暗门。旧围墙从前是城堡的第二道围墙,范围大得多。这条路先绕过一座山丘,又顺着一个陡峭山谷的边坡插下去。路的左边是浓密的矮林。

“搞埋伏,这真是个好地方。”他说,“真是险关隘道。”他停下来,认为听到了什么动静。不对,是树叶在婆娑作响。然而是一块石头从坡上滚下来,碰着凸出的岩石,就蹦起来。这虽是怪事,但他什么也不怕,继续往前走。海风刮过半岛上的平原,一直吹到他这里。他舒服地吸了一大口。

“生活真美好!”他寻思,“年纪轻轻,就有了古老的贵族头衔,好几百万钱财,罗平·德·萨尔佐—旺多姆还有比这更美的梦吗?”

在黑暗中,他发现不远的地方,在比路面高出几米的教堂废墟里,有一条黑影。这时,天上落下了几滴雨点。他听到挂钟敲响九点。便加快了脚步。

有一段短短的下坡路,然后又是上坡。突然,他又停了下来。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

他往后退,想挣脱出来。

可是有一个人从紧挨着他的树丛里钻出来。一个声音对他说:“别说话……一句话也别说……”

他听出是她妻子昂热利克的声音。

“出了什么事?”他问。

她低声说,声音勉强能听清。

“有人在监视您……在那边,在废墟里,带着枪……”

“谁?”

“别说话……听……”

他们呆了一会儿不动,然后她说:“他们没有动……可能没听到我的声音。我们回去吧……”

“可是……”

“跟我走!”

她的语气不容拒绝,他只好跟她走,也没再问下去。突然,她变得惶恐起来。

“跑吧……他们来了……我肯定……”

的确,他们听到了脚步声。

于是,她一直牵着他,用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拖着他迅速走上一条近路。虽然天色漆黑,荆棘缠人,但她毫不迟疑,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匆匆走着,很快来到吊桥。

她挽起他的胳膊。门卫向他们打招呼。他们穿过大院,走进城堡。她一直把他领到他们俩住的三角塔上。

“请进。”她说。

“到您的房间?”

“是的。”

两个女仆在等着他们。女主人吩咐她们回四楼自己的房间。几乎马上,有人敲响了前厅门,并且叫道:“昂热利克!”

“是您吗,父亲?”她控制着激动的情绪,问道。

“是的。你丈夫在吗?”

“我们刚刚回来。”

“告诉他我要跟他说说话。让他到我房间来……有要紧事。”

“好的,父亲,我就让他去找您。”

她侧耳细听了一会儿,走回小客厅。她丈夫在那里。她肯定道:“我相信我父亲没有走远。”

他站起来准备出去。

“既然这样,他是想跟我说……”

“我父亲不是独自一人。”她立即说,挡住他的路。“谁跟他一起?”

“他的外甥,雅克·德·昂布瓦兹。”

一阵沉默。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不太明白妻子的行为。但是他没有费时间去琢磨这个问题,嘲笑说:“啊!这位优秀的昂布瓦兹来了?这么说,事情都戳穿了?除非……”

“我父亲都知道了。”她说,“……我下午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他外甥看了一些信……我开始打不定主意,没有告诉您……后来我觉得有义务……”

他再次打量她,立即为自己的奇特处境哈哈大笑起来。“怎么?我船上的朋友没有把我的信烧掉?还让俘虏逃掉了?这些笨蛋!唉!自己不动手,事情就办成这样!……不过没关系,只是有些离奇,昂布瓦兹打昂布瓦兹……唉!人家现在会不会认不出我了呢?昂布瓦兹会不会把我跟他混为一谈呢?”他转身朝梳妆台走去,抓起一条毛巾,浸到水里,擦上肥皂,匆匆洗了脸,卸了伪装,换了发型。

“行了。”他说,又恢复了那晚在巴黎的公馆中行窃时的样子。“行了。这样与岳父谈话更自在。”

“您到哪里去?”她问,冲到门口挡住门。

“哦!去见那两位先生啊。”

“您不能去!”

“为什么?”

“假如他们要杀死您呢?”

“杀死我?”

“他们正想这样做……把您的尸体藏到某个地方……谁知道呢?”

“好吧,”他说,“从他们的角度看,这样做是对的。可是,我不去找他们,他们会来找我。这扇门是挡不住他们的……我想,您也挡不住他们,所以,最好是了结。”

“跟我来!”昂热利克命令道。

她举起灯,照着路,进到卧室,推开一个带衣镜的衣柜,衣柜下面有看不见的轮子,又撩起一块旧壁毯,说:“这是一道门,很久没有开过了。父亲以为钥匙丢了。这就是钥匙,开门吧。墙里砌了一道楼梯,您走到塔楼底层,只需拉开门闩,打开第二道门,就自由了。”

他惊呆了,突然明白昂热利克的举动。他看着这张忧伤的、并不漂亮但十分温柔的面庞,有一阵不知所措,甚至感到十分困惑。他不再想笑了。一股敬意,一种交织着内疚与善意的感觉油然而生。“您为什么要救我呢?”

他低声问。

“您是我的丈夫。”

他反驳说:“不是……不是……我盗用了这个头衔,法律是不承认的。”

“我父亲不想闹出丑闻。”她说。

“正是,”他激动地说,“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我才把您的表兄昂布瓦兹带到附近。我走了,他就是您的丈夫。您当着大家的面嫁给了他。”

“我在教会面前嫁给了您。”

“教会!教会!可以跟它商量……取消婚姻。”

“有什么说得出口的理由呢?”

他不作声了,开始考虑这些对他毫无意义,荒唐可笑,但对她却是如此严重的事情。他一连说了好几遍:“真可怕……真可怕……我本应该预见……”

突然,他冒出一个念头,拍着巴掌大声说:“有了!我想出办法来了。我和梵蒂冈教廷一位要员关系很好。我有什么要求,教皇都会答应的……我会得到他的接见。我相信,圣父被我的请求感动,会……”

他的计划是那样可笑,他的欢喜是那样天真,昂热利克忍不住一笑,说:“我在上帝面前是您妻子。”

她看着他,目光中没有鄙视,没有敌意,也没有愤怒。他明白了,她忘了把他看作强盗、坏人,只想着他是自己的丈夫。神父把他和她的命运连在一起,直到死亡那最后的时刻。他朝她走近一步,更仔细地打量她。她没有垂下眼帘,但脸红了。他从未见过这么动人的,充满了尊严的面孔。他像在巴黎头一晚见到她那样对她说:“啊!您的眼睛……您的安娴、忧伤的眼睛……多么美丽!”她低下头,喃喃地说:“您走吧!……走吧!”

面对她的慌乱,他突然直觉到她内心翻腾着隐隐的、她本人也不清楚的感情。他了解这个老姑娘的浪漫想象和从未实现过的梦想,知道她阅读过那些过时的小说,在这个不同一般的时刻,在他们相遇这种不寻常的事情之后,他在她心目中,难道不突然一下成了一个奇特人物,一个拜伦式的英雄,一个浪漫的、骑士般的强盗?一天晚上,这位由于传说而变得高贵、由于无畏而变得伟大的著名冒险家,越过重重障碍,来到她的房间,把一枚结婚戒指戴到她的手指上。这是多么神秘而又动人的订婚啊!就像《海盗》和《欧那尼》那两出戏表现的时代的事情!他非常激动,心肠一热,一时冲动,准备向她喊道:“走吧!……逃走!……您是我妻子……我的伴侣……我们同甘苦、共患难吧……这是奇特,强烈,辉煌,壮丽的生活……”但是,昂热利克抬起眼睛看着他,这双眼睛是那么纯洁,那么热切。这下轮到他红脸了。

对这样一个女人是不能讲那些话的。他嗫嚅道:“我请求您原谅……我做过很多错事,但没有哪一件会让我这样悔恨。我是一个坏蛋……我毁了您的一生。”

“不,”她温柔地说,“正相反,您给我指出了真正的生活道路。”他还想问,但她已经打开门,给他指路。他们再也没说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走了。

一个月之后,昂热利克·德·萨尔佐—旺多姆,波旁—孔代公主,亚森·罗平的合法妻子,用修女玛丽亚—奥居斯特的名字,进多明我会修道院当了修女。举行仪式的那一天,院长嬷嬷收到一个打了火印的厚信封和一封信……

信里写着这样的话:

捐给玛丽亚—奥居斯特修女周济的穷人。

信封里装着五百张一千法郎的钞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