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疯癫大妈
拉乌尔看见卡特琳娜过于激动,就伴着她返回小城堡。这是姑娘失踪回家后首次到户外活动,不能让她过度疲劳了。
在这两天中,拉乌尔一再安慰她,说明事情并不十分严重,她的心情也就平静下来。她开始感到轻松和舒服。于是,拉乌尔又要她把情况讲下去,她的口吻变得比较平稳了。
“当然,最初我觉得这一切都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无论如何,我无法承认记忆会有差错。况且姐姐和阿洛尔都没有肯定地反对我的想法。三棵柳树是移栽过的。然而,干吗要移栽呢?移栽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在令人纳闷的一天,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幅景象。由于好奇心的驱使,同时为了激发对往昔的美好回忆,我搜索了小城堡里的一切暗角。从前,我外公搞了一个实验室,里面放置了桌子、烘油炉以及蒸馏瓶等仪器。我在实验室的犄角里,发现了一个画夹,画夹中凌乱地放着几张纸,其中一张是城堡花园的地形图。
“我忽然想起,四五年前,我曾参与过这张地形图的绘制。我和外公一起进行测量,标出尺寸,写上数字。外公给我的任务是,扛三脚瞄准器及其它工具,测量时我拿测链的一头。我对这一任务感到十分自豪。这张地形图就是我和外公共同劳动的成果。我亲眼瞧见外公绘出图形,还在上面签了他的名字。在这张地形图上,蓝色表示河流,红点子表示鸽子楼。我立在这张地形图跟前,真是兴奋万分。瞧吧,就是这张图。”
她在桌上把地形图摊开,拿四颗大头针把它钉住。拉乌尔弯身去看。一条蓝幽幽的长蛇似的河流,从一座瞭望台下淌过,接着蜿蜒前进,差不多擦过小城堡的一角。到了小岛那儿,河流稍微宽阔了一些,然后在岩石和布特埃罗马土堆间穿过。小城堡、草坪、猎亭的位置,都在图上标得清清楚楚。一些××表示树木的位置,还写上了树木的名称:山毛榉、榆树等。
在地形图上标明的花园左边,河流的顶头附近,卡特琳娜用手指着三个××和她用墨水写的字:三棵柳树。
“三棵柳树,”她低声地说,“在岩石和布特埃罗马上堆的后面——也就是说,是在它们现在的位置上——”
她又紧张起来,继续说:“看来,我莫非神经失常了?这张地形图是我和外公在五年前绘成的,而我两年前还看见是在山丘上的,如今它们却在这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我精神错乱了?我总认为,由于某种不明的原因,这些柳树被人移栽了。然而,地形图和我的记忆完全相反。这么一来,我不得不承认自己错了。我纳闷已极,实在承受不了。我好像一辈子生活在幻觉之中,我的过去犹如一场恶梦。我在恶梦中见到的只是虚假的东西。”
听着卡特琳娜的叙述,拉乌尔的兴趣越来越大。这位姑娘是在乌天黑地里挣扎,尽管拉乌尔有些办法能够拨开乌云,但他感觉到的多半还是混乱和矛盾。
他对姑娘说:“这些情况,您未曾对姐姐谈过吗?”
“我对谁都没谈过。”
“对珀苏呢?”
“当然更没有。他为什么要到拉迪加代尔来,这是我一直不明白的。只是在他谈及你们二位采取的一些行动时,我才听他聊聊。再说,我也变得惶惶不安,失去常态,脾气又很执拗,别人对我都感到吃惊。”
“我想问问,您订婚了没有?”
姑娘脸上泛起红晕。
“是的,订婚了。这也是我受到折磨的一个因素。因为帕斯迈伯爵夫人反对我和她的儿子的婚事。”
“您爱她的儿子吗?”
“我认为我是爱他的。”卡特琳娜说,“但我对他没有信任感。我不相信任何人。我竭力要驱除压迫我的沉重的空气。所以,我想去找以前在花园里干活的那位大妈,向她问问一切情况。我知道她住在摩里洛小树林里。”
“您常去那个小树林吗?”
姐娘脸又红了。
“是的。皮艾尔想到小城堡来找我,但他不敢来。我只好到摩里洛小树林去和他相见。有一天,我和他在小树林里分手之后,我到沃什尔大妈家里。那时候,她的儿子还没死,在坦卡威尔森林里当伐木工人。那时候,她没疯,只是思路不清。一见到我,还没等我向她问什么,也没等我说出自己的名字,就压低声音对我说:‘卡特琳娜小姐——小城堡的二小姐——’
“她沉默了好久,似乎在聚精会神地回忆往事,随后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俯在我的耳边,细声地说:‘三棵流梳——三棵流梳——要当心啊,美丽的小姐——’这些话把我搞胡涂了。她一看见我,就提起三棵柳树。对我来说,这三棵柳树似乎隐藏着一个难解的谜。关于其它的问题,她都吞吞吐吐、含含糊糊,但对三棵柳树却说得十分明确,并且还补充说:‘要当心啊!’这又有什么含意呢?这是不是表示,她认为这三棵柳树和我可能遇到的危险有关系呢?我急切地向她提了几个问题,她似乎很想回答,但总是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我仅能听清她明确地说出她儿子的名字。
“‘多密尼克——多密尼克——’
“我立即接过话茬,说:‘对呀!——您的儿子多密尼克。他知道三棵柳树的事吧?您是不是要我来找他!——好吧,我明儿就来——明儿——黄昏时分,等他收工回来,我到这儿见他。您这样告诉他,行吗?让他明儿等我。明儿晚七点。明儿。’我强调了‘明儿’二字。她似乎明白了这两个字的意思,我也就怀着一线希望离开了她。那时,天已擦黑。在苍茫的暮色里,我隐约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他一看见我就立刻躲到房后去了。然而,我没有跑过去核实一下我的晃眼的印象,真是一大失误。不过,您也能够想到,我那时实在过于紧张了。而且胆量很小,总是平白无故地感到恐惧。后来,我顺着一条小路走了回来。
“我比约定的时间早得多到了大妈那儿,因为我想在天黑之前赶回小城堡。多密尼克还没下工回家,我在大妈家里等了不少时间。她仍旧不声不响,心神不安。
“一个农民忽然闯入大妈家中,后面跟着他的两个伙伴,抬着已经昏迷的多密尼克。他们几人是在一棵砍倒的橡树下面发现多密尼克的。报信的人惊惊惶惶,我想多半是发生了什么不幸。事情确实如此。他们抬来的是多密尼克的尸体,并且把他停放在大妈的破房子前面。遇到这一不测事件,大妈就彻底疯了。”
卡特琳娜越来越惶惊不安,她的那些往事又展现在她的眼前了。拉乌尔觉得,劝她镇定是白费工夫,就催她快把事情讲完。
“好,我继续说。”她说,“你要知道,我非常怀疑这次的突然死亡。事情的真相眼看就要向多密尼克打听出来了,他却神秘地死亡了。莫非我不能怀疑他是被别人杀害的,而别人杀死他的目的正是阻止他跟我接触吗?关于这次谋杀,我没有什么物证。当时有人说,多密尼克纯粹死于偶然,是砍倒的树把他砸死的,而黎尔波雷的丈夫对某些异常现象表示惊讶,因为死者头上有一条伤痕;但他不顾这一现象,就签署了死亡记录。后来,我到出事地点去了一趟,在离那里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根短短的粗木棍。”
“那是什么人干的呢?”拉乌尔打断了她的话,“显然,就是藏在沃什尔大妈房后的那个怪影,您不曾碰见过他,他知道您前天去探听那个三棵柳树的秘密。”
“我的想法也是这样。”卡特琳娜说,“死者的母亲大概意外地知道了这个秘密,而且以为此事与我有密切的关系。以前,我每次去树林里跟未婚夫约会,都碰见过她。她并不上门找我,而是站在我必经的路上等我。有一次,她看见了我,脑子转了几秒钟,便摇着头疙疙瘩瘩地说:‘三棵流梳要当心啊,美丽的小姐!’
“自此那以后,我就在苦恼之中。有时,我以为自己也神经失常了;有时我又感到我和小城堡的其它人正面临着危险。我始终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但别人能够发觉我的恐惧心理和怪念头。我那可怜的姐姐也越来越担忧我的状况,但又无法理解我的病态,只好要我离开此地。不过,我不同意这么做。我已经是个订婚的人,虽说我的脾气使我和皮艾尔的关系发生了一点儿变化,可我对他的热爱并未消减。
“说实在的,我很需要一位指路人,一位导师。我孤身一人已经无力战斗了。什么人来给我指路呢?帕斯迈吗?姐姐吗?珀苏吗?我曾跟您谈过,我不信赖他们。于是,我想起了您,我了解到,珀苏有一把您的钥匙,藏在他卧室里的座钟底下。有一天,他不在卧室里的时候,我便去偷走了那把钥匙。”
“那您应当首先来找我,”拉乌尔说,“如果为了省点事,干脆写信给我。”
“盖尔森先生的来临,使我延迟了拜访您的计划。我和姐夫一直相处很好。他经常帮助别人,别人都很尊重他,他也很喜欢我,我本已决定把我知道的情况告诉他,然而不幸的事接踵发生了。第三天,我接到皮艾尔的信,他将他母亲的决定和他出走的事告诉了我。我想跟他最后见上一面,就到花园外面去,在往日约会的老地方等他,可是始终未见他的踪影。就在那一天晚上,我溜进了您的住所。”
“然而,”拉乌尔说,“也许还发生了另一件奇特的事,您才拿定主意来找我吧?”
“是的,”她说,“我在林子里等候皮艾尔的时候,碰见了沃什尔大妈。她的情绪比往常更加激动,她对我指责得更加厉害。她抓住我的胳膊,左右摇晃,向我说话恶声恶气,彷佛要拿我当做她为儿子报仇的对象。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三棵流梳,美丽的小姐——那个——先生,他恨您——还要杀死您——要当心啊——他要杀死您——他要杀死您——’
“然后,她就走开了,竟然傻呼呼地笑了几声。我感到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我在田野里四处乱转,约莫傍晚五点钟,我走到了黎尔波雷,看见一列火车正要开动,我就跳了上去。”
“可见,”拉乌尔说,“您搭上火车的时候,正是盖尔森先生遇害的时间。当然,您大概还不知道这件事吧?”
“那天晚上,我在家里接到珀苏的电话才知道。那时,我太吃惊了。”
拉乌尔思忖片刻,说道:“我向您提最后一个问题,卡特琳娜。那天夜间,您在卧室里遭到袭击。那个袭击您的坏蛋,同您曾经看见过的、藏在沃什尔大妈房后的那个坏家伙,是不是同一个人,您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吗?”
“没有。当时我开着窗子睡觉,事先未曾听到任何声音。我只觉得有人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拚命挣扎,大声喊叫,那家伙就逃掉了,我连他的影子都没看清。奇怪,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呢?这个坏蛋杀死盖尔森先生,又弄死了多密尼克,而且照沃什尔大妈说的,他还想谋害我。”
她说话的嗓音都变了。拉乌尔微微一笑,温情地瞅着她。
“您似乎在笑。”她惊异地说,“笑啥呀?”
“我想使您加强信心。瞧瞧吧,你现在平静多了,说起话来也不那么激动了。你是否觉得,您讲的全部情节还不如我的一笑令人害怕?”
“不,这一连串的怪事实在叫人心惊胆战。”她说。
“但是,并不像您想象的那么恐怖。”
“两次凶杀呀——”
“您能断定多密尼克也是被人谋杀的吗?”
“那根短木棍——死者脑瓜上的伤痕——”
“随后,又发生过一件事。我告诉您,您会更加害怕的。这件事发生在沃什尔大妈身上。我来到这里的第二天,曾发现她躺在一堆败叶下面。她的头上也有伤痕,好像同样是粗木棍击伤的,然而,我无从断定是暴徒干的。”
“那么,我姐夫是谁杀死的呢?”卡特琳娜大声地说,“请您不要随便否定。”
“我不否定,也不肯定,我只是怀疑。不管怎样,卡特琳娜,您该对我的疑点感到高兴。我认为,您可以完全相信自己的记忆力。您记得一点儿不差,三棵柳树原先的位置,就在几年前您荡过秋千的地方。关键的问题是,有人移动了三棵柳树的位置这个问题一旦得到解答,其它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现在,卡特琳娜——”
“现在干啥?”
“请您笑笑。”
她真的嫣然一笑。
这姑娘实在妩媚。拉乌尔扑上去,情不自禁地说:“上帝啊,您真美——动人极了!可爱的小姑娘,您根本不会相信,我能为您效劳是多么高兴呀!您只屑瞅我一眼,我就会心满意足——”
拉乌尔没有说完要说的话,他认为说出任何一句出格的话,都是不尊重卡特琳娜。
关于这几起凶杀案,法院的调查几乎没有进展。经过几天的考察和侦讯,法官就无精打采地走了。他认为,这些事情不过是一种巧合。警察队和和珀苏进行的侦察不过是枉费功夫。三个礼拜以后,珀苏灰心丧气,辞退了两名帮手,并且对拉乌尔大发牢骚:“你这个家伙毫无用处,你到底在干啥吗?”
“我在抽烟。”拉乌尔回答。
“你的目的是啥?”
“我的目的和你相同。”
“你有啥办法呢?”
“我的办法却跟你的不同,你走的是一条死胡同,搞的是一些歪门邪道。你将花园分成大块、小块,在上面溜溜跶达,白费力气。我呢,走的是一条开动脑筋之路,一条通往成功的康庄大道。”
“但是,在这段时间里,你好像无所事事,甚至让缉捕的凶犯在眼皮底下溜掉了。”
“这段时间,我在集中精神思考案情,已经抓住了重要的线索,我正在设法顺藤摸瓜。”
“这是怎么回事?”
“你记得艾得加·波埃《奇遇记》里的金龟子吗?”
“当然记得。”
“书中主人公攀上一棵树,掏出一个骷髅脑壳,然后拿一个金龟当做铅垂,穿过骷髅脑壳的右眼往下吊着。”
“住嘴吧,我大致明白了你的意思。你究竟想怎么办呢?”
“跟我一起到三棵柳树那里去。”
他俩到了那个地方,拉乌尔爬上中间的一棵柳树,坐在横着的一根树干上。
“珀苏!”
“怎么着?”
“你顺着河面望过去,在岩石另一面的斜坡上有一个小丘——距离约百步开外——”
“我望见啦!”
“你就到那里去!”
拉乌尔说话生硬,好像命令似的,但是珀苏服服贴贴,二话没说,就越过岩石,到了那个小丘上。从小丘那儿,他又瞧见拉乌尔爬到一棵主枝上,四面瞭望起来。
“挺起身子!”拉乌尔喊道,“尽量站直!”
珀苏挺起身子矗立在那儿,彷佛一尊塑像似的。
“举起右臂!”拉乌尔命令地说,“举起右臂,伸直食指!装出指点空中星星的样子。好,不要乱动。这个试验十分成功,确凿地证实了我的某种假设。”
拉乌尔跳下树来,点燃一支香烟。随即,他像散步似的,悠哉悠哉地走到珀苏那儿去。珀苏依然凝然不动地挺立着,食指直棱棱地指着天上一颗看不见的星星。
“你在干什么呀?”拉乌尔假装惊讶地问,“这是一种什么姿势呀?”
“得了!你瞎扯什么?”珀苏低声抱怨,“我是按照你的指点做的。”
“我的指点?”
“对,金龟子试验嘛——”
“你有点儿神经错乱了!”
拉乌尔走到珀苏跟前,凑在他的耳边细声地说:
“她正盯着你啊!”
“谁?”
“那位厨娘嘛!瞧,她正在她的房里,大概发现你这个美男子啦!你果真像阿波罗一样英俊。线条啦——体型啦——”
珀苏气呼呼的,拉乌尔却笑嘻嘻地跑开了。在稍远的地方,他回过头来,兴高采烈地嚷道:“甭担心——一切都好——金龟子试验已经成功——我发现线索了——”
从珀苏配合下进行的这次试验中,拉乌尔真的得到什么线索吗?也许,他是想用其它的办法来弄清事实真相?
他仍然经常跟卡特琳娜一起到沃什尔家中去。拉乌尔和蔼可亲,又很耐心,使得这个疯女人更容易接近了。他去看她的时候,都要给她一点钱和点心;她总是见到东西就一把抓到手里。在这种情况下,他翻来覆去地不断向她提出一些老问题:“那三棵柳树有人移动过吗?呃——什么人移动的?您儿子知道吧?说不定是他移动的?请您回答我吧?”
老大妈朦胧的眼睛有时也露出亮光。拉乌尔从而以为,她的脑袋好像有点开窍了,就会讲出她知道的一切情况了。只要她开口说出几句话,就能揭穿秘密。他认为,时刻一到,她就会把几句关键的话说出来的。拉乌尔和卡特琳娜都有这种感觉,但也有些担心。
“老大妈明天一定会讲出来的。”拉乌尔有把握地说,“她明天就会吐露真情了。”
次日,他来到老大妈破屋前面时,却看见老大妈躺在一架人字梯旁边的地上。
原来,她爬上梯于去修剪一棵小树,梯子的一只脚一歪,可怜的老大妈跌下去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