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时光:1986 六、抑郁症

院里委托秘书小赵在第二天通知刘畅的母亲。但对方非但没有愤怒,反而出乎意料地冷静,并在电话里说自己现在很忙,最快也要这个月的9号才能赶来。

小赵愤愤地告诉我,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当妈的,女儿生命垂危,她却跟没事人一样,两三句就把电话挂了。

我心里百感交集,刘畅对父亲那种黏得化不开的依恋,想必同母亲的冷漠有直接关系。这一家子到底怎么回事?

关于和那个长馨崔老师联系的事情,我本来打算直接用刘畅的手机拨过去,但最后还是没有这么做。我知道心理医生行业有着非常严格的职业道德规范,决不允许轻易泄露咨询者的个人隐私,于是先联系了那位曾经给我做过咨询的心理医师。

我在电话里将刘畅的情况说了一遍,他表示可以帮忙联络那位崔老师,但让我别要求太多,吃这碗饭的都很在意职业道德的约束,鉴于我作为班主任的身份和刘畅目前的处境,可以考虑提供下一步的心理疏导方案,最后约好下午到院里详谈。

长馨心理保健院位于云岭市南郊,依着一大片幽碧澄澈的池塘,爬墙虎密密麻麻遍布在一栋两层小楼的灰白色墙体上,把这里装点得清雅宜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在认知心理学和精神分析学领域颇有建树的陆航远教授回到了故乡云岭市,创办了这所心理保健院,坚持以非药物手段,如心理疏导、催眠、心理意象分析、认知介入等手段为咨询者提供专业的服务和治疗。

我记得自己第一次来这里咨询的时候,像个在男科医院门口徜徉的害羞孩子,紧张惶恐到满身大汗,面对咨询师的时候,更是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刘畅是怎样来到这里的呢?她的彷徨、苦痛是否与我一样?长馨坚持非药物诊疗手段,为什么刘畅身上会有盐酸氯米帕明这种药?

这些问题,希望能在这里得到回答。

这里的业务并不像普通医院那么繁忙,等候室里格外安静。除我之外,还有一个满面愁云母亲,带着自己两眼空洞的儿子瑟缩在沙发一角。

40分钟后,前台的服务员将那位替刘畅做心理分析的崔老师带到了我的面前。

崔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体型微微发福,脸上有着和这个年纪大多数女人所不同的恬静。她微笑着把我让进一间咨询室里,指着一张绵软的灰色小沙发说:“这是咨询者的位子,如果你不介意就请坐在这里吧。”

我笑笑说:“没关系,我也曾经在你们这里做过咨询,这张沙发我还挺怀念的。”

“杨老师给我说了,当时是他给你做的咨询吧。现在怎么样了?”

“我属于社会适应不良,有些错误观念纠正不过来,在长馨接受了一段时间的帮助后有了很大改变,现在彻底没事了。”

“那就好,你应该很喜欢反思反省吧?”

“是啊。”

“精神问题往往容易出现在自省意识强的人身上。当然这并不是说反省本身是错的,而是说如果人类的意识不能经过实践的检验,那么它往往会给你带来更大的困惑。”

“谢谢您的指导。”

“不用客气,那个叫刘畅的孩子也是这样……唉,原本她的情况已经有了很大的好转,怎么会突然间做出这样的极端行为来?”崔老师一脸惋惜,从她的口气中,我能听出自责的意味来。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她可能没有告诉您,这其中的缘由比咱们所想象的要更复杂。听您的意思,她也是自省意识强的人吗?”

“非常强,这个女孩的精神世界极其丰富。她来接受咨询的时候,更像是来求证自己内心意念的。各种心理意象和对这些意象的表里解释形成了一个非常完整的系统构架……哦,我换个说法吧。”

崔老师看到我一脸茫然,忽然意识到过于专业的表述无疑是对牛弹琴,于是轻轻咳丁两下重新说道:“这个女孩在学校里应该话不多吧?”

“是的,她素质很出众,人缘也很好,但的确话不多。”

“表面上看,她具有很强的社会适应能力。”崔老师拿出一张纸说,“这是她的明尼苏达测试量表,按照规定不能直接让别人看,我可以把其中一些值得参考的信息告诉你。”

我点头表示理解。明尼苏达多项人格测试是美国明尼苏达大学教授哈瑟韦和麦金力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制定的一套量化试题,通过数百道问题来反映受试者人格、心理和精神状态等情况。

崔老师说:“但她的测验的效度量表结果中‘诈分’偏高,说明咨询者心理伪装倾向较强,此外她还经常受到重复出现的思维,及一定程度的抑郁症状干扰。同时,她有严重的焦虑感,并产生了明显的强迫症状。”

“强迫?她有什么样的强迫表现?”

“她的洁癖非常严重。”

听了崔老师的话,我突然想起严峻在寻找刘畅时,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

“洁癖?有多严重?”

“这个孩子对洗手有着强烈的需求,摸了椅子把、桌子等任何东西之后,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去洗一次手。我在注意到这点后尝试着深入了解,在某次她准备洗手前立即叫住她,用提问题来打断她接下来的动作。她出于礼貌没有离开,但很明显在接下来的谈话中产生了注意力不集中、烦躁不安、回答错误等情况。”

“这……这说明什么问题?”

“强迫是一种应激行为,发于神经冲动,源于潜意识里潜在的焦虑感,这种焦虑感一般是由过去的不愉快,或者痛苦的经历导致的。当事人不愿意回忆起来的负画经历被压抑在内心深处,通过联想、幻觉的扭曲后以一种改头换面的形式出现在具体行为中。他们往往困扰于一些莫名其妙的冲动,譬如反复洗手、反复检查门锁、自省自责等,经过挖掘他们的受创经历不难发现,这些强迫行为都和过去经历中的某个片段有关系。

“我这里曾经有一个咨询者总是强迫性地反复检查门锁。经过挖掘过去的经历得知,他在同年曾经因为不锁门被母亲狠狠地责罚过,某次又从电视上看到一户人家因为门没有闭好被洗劫一空的新闻。这则新闻便成为他强迫症的引子,致使他此后凡外出都要把门锁检查至少五遍。

“对他来说,这则新闻激起了过去的痛苦回忆,在潜意识中把锁门这个简单的动作在内心扭曲成了一种和痛苦有关的意象,同时将人生中所有的挫折和不顺也都与其联系起来。所以他便将现实中的各种压力转移到锁门这个意象上去,导致强迫性的反复动作。”

“那么,刘畅反复洗手是因为小时候受到责罚的原因吗?”

“刚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和别人不同的是,她的洗手强迫症状是在最近才出现的。”

“最近?”

“刚开始,她只足来解决失眠、抑郁利消化不良问题的。”

“刘畅是什么时候开始在您这里咨询的?”

“快半年了吧。”

“她以前从没有出现过强迫性的表现吗?”

“其实心理障碍的分类只是为了在治疗上体现侧重点,其本质都是相通的。就拿刘畅来说,虽然她一开始是被强迫症所困扰,但她平时表现出来的谨慎、周到本身就是—种强迫性的伪装,但没有体现在具体行为上,所以我主要以催眠治疗和心理疏导为主。

“但就是在近期,她的情况急转直下,从九月份开始出现精神恍惚、注意力涣散,并且出现了对清洁的强迫性要求。”

“等等,您说她足从9月份开始的吗?”我连忙打断崔老师的话。

“是的,大概是从9月……”崔老师翻了翻日历说,“12号,这之后她还来过三次,情况一次比一次糟糕,并且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配合,更像是来混时间的。”

我低着头沉默起来,刘家命案之前,刘畅的表现都很正常。她心里也许有解不开的郁结,在心理医生的介入和帮助下,虽然精神状态并没有完全恢复健康,们社会适应良好。们从刘家命案那天之后,她像被剪断了绳子的风筝,在空中失控,剧烈飘飞摇摆。

“崔老师,我其实也是觉得她最近才不太正常的。她以前不怕黑的,但是最近她开始怕黑。您能结合您的观察,给我提供一些可供参考的判断吗?”

“怕黑咧,这个倒没听她提过……”崔老师皱着眉头,旋即说道:“我认为,最近在她身上发生了某些比较严重的事情,刺激了她受创的记忆,并加重了病情。”

“能判断出来是什么事情吗?”

“我们是咨询师,不是侦探,怎么可能知道这个?”

“不好意思……”我挠挠头,也明白这是强人所难,但又有些不死心地问道:“崔老师,能不能通过您的专业经验来猜想一下,在短时间内突然出现了反复洗手的洁癖、怕黑、幽闭恐惧、精力涣散等等症状,有可能是被哪类事情引起?”

崔老师有些无奈,轻轻叹了口气:“我能理解你对学生的关心。不过你所说的这些,就有些接近警察的工作范畴了。”

“让您为难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强迫和恐惧所针对的意象,是可以体现部分现实的,毕竟它们本身就是现实在人心中的投影。但考虑到每个人的经历、背景、受教育程度等千差万别的文化因素,从心理层面的还原就变成了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工作。对同一个物体或者现象,不同的人心会有不同的意念投射。”

“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丧气地喃喃道。

“是这个意思。不过,还是会有些人人相通的规律,譬如说反复洗手,你可以将其解读为‘摆脱’的意思。”

我猛地抬起头来看着崔老师,等待着她下一步的解读。

“只是可能而已,这点无法完全确定,但反复洗手的行为类似一种精神上的自救,意味着当事人对自身肉体的强烈否定。特别是女孩,可能将其同自身的‘不洁’感联系在一起。

“就洗手这个具体行为来说,在这半年我对她的分析之中,没有发现能直接诱使洁癖症出现的线索。考虑到这点,也许……只是也许,近期她身上发生了某些她自己认为是肮脏的事情,于是这股强烈的负面情绪就转向了自身,产生自弃自恨的念头。”

崔老师的—席话在我心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无法摆脱的、肮脏的事情……我感觉自己越来越接近自己最不想看到的那个结果。

“至于短时间内突然怕黑……根据几个疗程中对她的了解,我倒不太倾向于认为这是心理的旧患,更像是急性的应激反射,或许近期的某个黑夜里,她真的遭遇了什么严重的、可怕的事件。”

我们同时沉默了下来,崔老师似乎也在为自己刚才那句话而吃惊。

“刘畅什么时候能醒来医牛说了吗?”她问道。

“没有,尚在观察中。她因为失血过多,影响到了大脑供氧。”

“唉,真让人心疼啊,那么好的孩子,最近到底是遇到什么了?”

“崔老师,刘畅她是不是恋父情结比较重?就我所接触到的……她们母女关系似乎有些冷漠。”

“做咨询的时候我专就家庭问题探究过。她的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在外面做生意,是女强人的类型。刘畅平时的表现和做派可以看作是对母亲的一种模仿,一种渴望获取同样力量的追求。从这个意义上二讲,在刘畅的精神层面,父亲与母亲的身份是不明确的。”

同崔老师又聊了人概十来分钟,她还有预约的咨询者,我也不方便继续打搅。我们约好在刘畅醒来后立即通知她,以便及时进行危机心理干预。

在送我出门的时候,崔老师说:“成长本来就是一件危险的事,有人坠入深渊,有人展翅高飞。相信她自己的力量,让她去面对自己的命运。痛苦是不可避免的,带来痛苦的是生活,治愈痛苦的最好良药也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