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第二章
到了隔天,星期六的早晨。
学校照例没上课。研人吃过早饭以后,直接走到了古书店。他坐在帐台架高的边框上,两条腿晃来荡去的,望着店门外。
店门外有什么好瞧的呢?我往他身旁一坐,研人的视线忽然转向我,歪着头给了一个灿烂的笑脸。难道他知道我在这里吗?我也朝他露出了满脸的笑意。
“你在干嘛?”花阳问了他。
研人回头应了一声:“没干嘛啊。”
“在等人哦?”
花阳来到研人身边,往我身上一屁股坐了下来,端身正坐的我,就这么被挤了出去,弹到半空中了。当然,我已经没了肉身,所以也不会掉下来,于是使劲地转了个身,面向他们。飘坐在空中的感觉,其实挺舒服的。
花阳虽然好胜,其实心地善良又体贴,长大了想必是个性情直爽的好女人。
“也没在等谁啦。”
“嗯。”
“花阳姐姐,你没注意到吗?”
“注意什么?”
“就是最近有个一年级的女生,常常来我们家呀。”
“一年级的?哪家的小孩?”
“转角那栋旧大厦。”
“那里哦。”
研人说的那栋大厦位在马路边,屋龄大概快二十年了吧。灰扑扑的外观看来相当老旧,不怎么好看。依稀记得我还听人说过,里面的管线都很旧了,在维修上发生了不少状况。
“我猜应该是住在那栋大厦的小女生。”
“所以呢?”
“没有所以了,就这样而已。”
“就算是一年级的女生来我们店里,又有什么关系,一样是客人呀。”
“不是那样啦,”研人嘟起嘴巴辩驳,“她每天上学时,都会绕进来店里一下。一溜烟地钻进来,待一下下,又马上出去了。”
“是不是来偷书的?”
“我想应该不是。可是,最近每天早上都会来一趟。”
“你说最近,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研人两只手抱在胸前,思索了一会儿。
“我想一想……。开学以后的第一周,不是都由高年级生陪着一年级生上学吗?我觉得好像就是从第二周之后开始的吧。”
“是哦。”
我也和花阳一样,没注意到这件事。早上咖啡厅那边忙得很,即使有个小女孩溜进古书店里,四周都有高大的书架挡着,大概也不容易看到。
花阳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每当她露出那种表情时,表示脑子里正在转着什么念头。瞧她那双浑圆的眼睛魅力十足,以后想必会出落得标致又俏丽。哎哟,我又忍不住夸起自家人来了。
“你听我说……”笑咪咪的花阳,把研人的肩头用力搂了过来。嗯,这是花阳打什么主意时,要把研人拉来当帮手的征兆。
“怎样?”研人默契十足地把身子凑上前去问。
“星期一,我们要提早出门,早饭要快点吃完喔!”
家里一楼有客厅、佛堂、厨房和厕所,走廊的尽头还有一间厢房似的书斋。勘一先前是和我一起睡在佛堂里,我走了以后,他嫌麻烦,干脆把整床被褥搬进书斋,直接睡在那里了。勘一夜里看书时,往往看着看着就伏在桌面睡着了,亚美临睡前总得绕去书斋探一眼。
二楼的双开间住着阿绀、亚美和研人一家三口,四坪大的给阿青用,另一间六坪大的则是蓝子和花阳母女的房间。后来,阿绀和阿青利用空闲的时间做了双层床铺和书桌,把二楼的储藏室改装成花阳和研人的儿童房。等他们再大一点,希望一人一个房间时,再继续改造吧。到时候,研人应该就可以当个小帮手了。
夜里十点多,勘一准备出门和佑圆兄巡逻,阿绀和刚回来的阿青在客厅喝点啤酒,玩着西洋双陆棋。每逢阿青带团回来时,两人常玩这游戏当消遗。
蓝子和亚美正在厨房处理明天开店用的食材。两人一边聊着天,动作俐落地切切削削的。
亚美已嫁来好些年了,回想起来,仍要佩服她当初居然有勇气和阿绀结婚。光想到阿绀的父亲是我南人,就够头疼的了。天底下大概没几个媳妇的公公是摇滚歌手吧。更别提上头还有个经营古书店、脾气顽固的曾祖父,家里又有个单亲妈妈蓝子,再加上私生子阿青,小说里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简直全到齐了,真不知道她当年怎会愿意踏进这个家门呢。
叮呤当啷,挂在后门上的吊铃响了。
有个身材高大的人抱着一块板子似的东西,从后院的木门钻了进来。
“大家好。”
院子里传来一句带点洋泾滨的日语,应该是莫道克先生来了。阿绀立刻起身打开了檐廊边的拉门。
“我送回来罗。”
“啊,谢啦,快进来、快进来!”
莫道克先生是英国人,画室就在这附近。他非常喜爱日本的传统艺术,来这里读大学,算起来已经待在日本超过十五年了。他很喜欢这一带的老房子,在这边住了很久,可这种旧屋多半会拆掉重建,往往被赶着四处搬家。最近找到的这间房子似乎暂时不会改建,他总算能把画室好好安顿下来了。
莫道克先生擅长版画和日本画,听说作品曾经入选美术展,是位画艺精湛的艺术家,可惜我是大外行,瞧不出个门道来。他和同为画家的蓝子很谈得来,有时也相邀一起作画。
说穿了,莫道克先生对蓝子很是倾心,我猜蓝子对他也颇有好感,只是不知道她心底是怎么想的。
“您来了呀。不好意思,老是麻烦您。”
“啊,蓝子小姐,你好。”莫道克先生倏然涨红了脸,连宽广的额头也变得红通通的。
真是个性情温和又没心眼的好人哪。虽说头发有些稀疏,但以他三十六岁的年龄和蓝子相当般配,就不知道两人有没有这个缘分。
蓝子总说她这辈子不结婚了,可我想,若能过上投缘的对象,她应该是愿意的。只是,毕竟她还生了个没爹的女儿,一时半刻也没那么容易觅个好归宿。
花阳已经上了六年级,十二岁的孩子应当懂得喜欢上一个人是怎么回事了。任谁都能一眼瞧出莫道克先生喜欢蓝子,花阳应该也感觉到了才是。
“你这外国人又来啦!”
勘一刚从房里出来,劈头就骂人。哎哟,这么大声嚷嚷做什么呢。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马上就回去了。”
莫道克先生每回上门总得挨骂十已经习惯了。
“别给我待太久!喂,我去巡逻了。”
勘一要去参加里民的巡守队,迈开大步出门去了。
不晓得为什么,勘一打从心底厌恶这位莫道克先生,老说他讨厌外国人。我看他应该只是不喜欢男人接近蓝子,何况还是个洋人。我这丈夫的脑袋还真古板哪。
“阿青,你带团回来了哦。”
“嗯。你拿什么东西来?”
“就是上回托我修的屏风。阿青,又是被你打破的吧?”
“才不是我咧!”阿青笑着说。
怎么不是?就是被阿青和我南人弄坏的!不就是前阵子,阿青要去夏威夷前和我南人打的那一架弄坏的嘛。
三个男人相偕出门去喝一杯。莫道克先生不肯收修缮费,阿绀和阿青于是请他喝酒,当作回礼。他们也邀了蓝子同行,但蓝子仍是以隔天要早起的理由,扫兴地拒绝了。
穿着睡衣的研人和花阳,从二楼窗口看着他们三人从后门走了出去。咦,这两个孩子还没睡呀?
“莫道克先生的头发,又变少了。”
真没礼貌。就算心里这么想,也不能说出口呀。
“没有吧,还是一样呀。”
两人趴在窗框边,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背上,笑了起来。
“花阳姐姐,你想让莫道克先生当爸爸吗?”
哦,果然这两个孩子也提起这个话题了。大人们或许不怎么在意,孩子们却相当敏感。
“无所谓啊。”
“我也无所谓。”
“这样他就变成你的姑丈了唷。”
“随便啦。反正莫道克先生很风趣,人也挺和气。”
他们关上窗,钻进了各自的被窝。
“也没什么不好的吧……”
花阳还在喃喃自语时,研人已经呼呼大睡了。
沿着“东京BANDWAGON”门前的巷子往左走,在三丁目转角楼房的左手边有一家居酒屋“春”,开了有二十年了吧。小巧的店里约莫只有十五坪。
掀开店帘,推开拉门,美味的香气立刻扑鼻而来,紧接着传来的是老板娘真奈美的迎客声。真奈美是蓝子的高中学妹,如果记得没错,约莫三十三、四岁上下,这年纪就唤她老板娘,未免把人家给叫老了。这家店原先是她母亲春美和父亲胜明一起经营的,然而胜明兄已于八年前过世,而春美嫂这一两年来膝盖的关节炎又疼得厉害,没法再站着做生意了。不过,春美嫂膝疼好一些时,也会坐在椅子上做些菜肴,今天晚上倒是没瞧见她的身影,只有真奈美一个在柜台里笑脸迎人地接待顾客。
“莫道克先生,难为你了……”阿青拿起酒瓶,为莫道克先生斟了酒。
莫道克先生端起酒杯接下,随口反问:“怎么了?”
“就是你对蓝姐这么掏心掏肺的,她都没回应呀。”阿青带着歉意解释,阿绀也点头附和。
莫道克先生的脸上不禁透出一丝落寞,仍然打起精神,微笑回答:
“没关系,大家都对我这么好,我已经很满足了。”
“真不懂我那老姐在想什么啊……”
我也这么认为。虽说是自家孙女,蓝子脑袋瓜里装的想法实在让人猜不透。
真奈美送上来三个小碗,里面盛的是浇上芡汁的芜菁。
“蓝子学姐从高中时代就是这样了。”
“是哦?”
真奈美点了点头,“她虽不算绝顶漂亮,但身材好,又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对吧?听说有很多男生都想追她。不过,只要有人向蓝子学姐告白,必定会听到一句经典台词。”
“什么台词?”
“她会一脸严肃地回答:‘我十年后再答覆你。到时候请跟我联络。’”
真没想到,蓝子竟然说过那样的话。
“嗯,”阿绀想起来似地点点头,“我曾经听人说过。”
“那么,她十年后的回答是什么?已经过十年了吧?”
大家都望向阿绀。
“谁知道呢?”他只耸了耸肩,“我真的不晓得啊。而且,她现在还带了个孩子……”
我这孙女还真是怪脾气。她大概是估忖着,假如过了十年,对方依旧没有改变心意,那就是真爱了。
“花阳也说了,她愿意让莫道克先生当她爸爸。”
“真的吗?”
“真的,我没骗你,对吧?”阿青转向阿绀求证,阿绀也点了头。
“花阳成长的过程中没有爸爸,大概不会在意妈妈结婚的对象吧。”
“不见得哦。”
反驳的人是真奈美。她不大同意阿绀的话。
“为什么?”
“花阳已经上六年级了吧?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思想会忽然变得很成熟,也会开始思索很多事情,比方妈妈为什么会生下她?自己的亲生父亲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得好、说得好!真奈美,请好好训一训这三个又愣又傻的呆头鹅!
“花阳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或许会刻意隐瞒自己内心的想法。”
听了身为女性的真奈美这番分析,三个男人这才茅塞顿开。
“我是不是应该尽量少去蓝子小姐家呢?”莫道克先生沮丧地说。
“噢,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花阳应该很喜欢莫道克先生,只是,若是要当爸爸,那又另当别论了。”
“是这样吗?”
“我的意思是,不要操之过急。做父母的若是我行我素,到头来受伤的总是小孩,得先站在孩子的立场着想才行。”
这话真是对极了。
看看时间,勘一大概出发了,我来瞧瞧巡守队那边的状况吧。
巡守队的队员应该都聚在里办公室搭的休息帐棚里。今年的帐棚搭在汤岛太太家的原址上。汤岛家早年是卖糯米丸的,听说先生过世以后,汤岛太太住进了养老院,不晓得现在过得好不好。往年每到春天,汤岛家做的樱叶粿和槲叶粿总让人想得嘴馋,他们把店收掉以后,我着实惋惜了好一阵子。
帐棚里吊着电灯泡,摆着开会用的桌子和折叠椅。桌面上准备了茶水和人家送来的甜点。看起来应该是二丁目“昭尔屋”的糕饼吧。今晚负责巡逻的勘一、佑圆兄和常本兄正坐着说话。看来,他们已经巡完了一趟,收拾一下准备回家了。
想我们那时候,来帮忙巡逻的人比起现在来得多,一入夜,店家和居民纷纷送来慰劳品,那阵子巡守队热闹得很,真不晓得大伙到底是来守望相助的,还是把酒言欢的呢。往事重提,不胜唏嘘,现在单要找到愿意帮忙巡逻的人,就得费上好一番功夫,到头来愿意出力的总是这些老面孔。
瞧他们七手八脚地收掇好了,大概要打道回府了。
“你家二小子回来接家业,上手了吗?”
“哎,还差得远哩。这年头也不好挑三拣四了,光是愿意回来接手,就该谢天谢地喽。”
“说得也是。”
三个人回家的路上边走边聊。这附近有许多家族经营的小店,每一家都面临同样的窘境。由于没有子孙愿意继承,只好收了店铺,老一辈的继续住在里面。这样的情形愈来愈多了。
“要不要去喝一杯?”
勘一提议,顺势钻进了“春”居酒屋的店帘。哎,阿绀他们还在里面呢。
“怎么,你们也来啦?”
“辛苦您们了。”
真奈美出声慰劳三位,送上了擦手巾,三位老人家动作一致地拿起湿巾抹脸擦手。
勘一随口提起:“今天发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家伙。”
“可疑的家伙?”阿青反问。
“是啊。就那么傻愣愣地站着,望着某一户的窗户出神。”
“哎哟,该不会是变态吧?”
“在哪看到的?”勘一说是一丁目的马路口那里。
“年龄大概六十上下,和我南人差不多吧。”
“我也觉得是那岁数。”
“这附近没看过的人吗?”
听了真奈美的发问,三位老人家同时歪了脑袋回想。
“我老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既然勘一这么说,那就应该不是住在这附近的人。
“那,他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我们才要上前问问,他就快步走开了。一溜烟逃走虽然可疑,但他也没干下什么坏事。”
“那么大岁数了,总不会是偷窥狂吧。”
“不一定哟。那种事和年龄不相干。”
“也是啦。”
阿青点头称是,却被勘一白了一眼:
“你呀,还是想办法管管那些找上门的女人吧。”
“就说了,那又不是我惹来的麻烦嘛。”
阿青的长相非常俊美,不晓得像谁,应该是来自生母的遗传吧。从他诚恳的外表上,完全看不出其实是个轻浮的男人。或许这种极端的反差,恰恰成了致命的吸引力。
“阿青,我说你啊,”佑圆兄开口了,“女人呢,就该好好疼惜。只要你诚心诚意对待她们,往后的人生就能变得多采多姿哩。”
“神社的主祭要什么多采多姿的生活呀?”
阿青笑着调侃佑圆爷爷。就是说嘛。
“浑小子,神社的主祭也是人呀。要说我年轻时,就是诚心对待那些小蜂姑娘啦、真子姑娘啦,所以现在还能过上多采多姿的日子哩!”
“唔,我怎么没听过她们?你今晚给我好好说个清楚吧。”
嗯,无论如何,对待女性的轻佻态度,可得改正过来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