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疑犯
他们一开始以受害者、朋友、目击证人的面孔出现在你面前。但对侦探来说,最应该引起怀疑的人反而正是那些向你求救的人、对你伸出援手的人和无助的旁观者。只有当一个人形迹可疑时,你才可以考虑他是不是有清白无辜的可能。
在昂文的脑海中,有一张复杂的大图,图的正中央漂浮着一顶帽子和一件雨衣,旁边是一条充满烟雾的裙子。两只黑色的大鸟戴着黑色的帽子,在上方扑扇着翅膀,下面则躺着两具尸体,一具瘫倒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另一具躺在玻璃棺材里。这张大图像一个童话故事,写故事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健忘老头,而这个故事就像一张放在留声机上的唱片,不停地转啊转。
雨又下大了,昂文迎风骑着车。眼前的都是不熟悉的街道、不熟悉的面孔,他们躲在滴着水的帽子下,朝昂文投来充满威胁和愤怒的目光。一条白色带杏色斑点的小狗突然从巷子里冲出来,紧追昂文不放,对着他的车后轮狂吠不已。无论昂文怎么按车铃铛,也没法把它赶走。每到下大雨的时候,这些小狗总是会迷路,总要到处流窜。它们平时靠气味来辨别方向,但那些熟悉的气味早已被大雨冲进了下水道。昂文觉得自己现在就有点像一条这样的小狗。最后,这条狗终于放过了他,去翻街角一堆湿漉漉的垃圾去了,但它一走,昂文反倒又开始想它了。
昂文边骑车边撑伞的技术只有在距离短、速度快的情况下才能最好地发挥。现在,他身上已经被雨淋湿透了,袖子湿漉漉地垂在手腕上,衬衫领带都贴在胸前。如果克莉奥帕塔·格林伍德看到他这副模样,她一定会大笑着把他送走吧。昂文可以确定,她知道些什么,她总是能知道些什么,总是“牵涉其中”。但到底牵涉了什么?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回到这座城市呢?
虽然昂文的工作一直保持着前后一致的连贯性,但他知道,如果现在认真回顾一下调查局里关于克莉奥的所有档案,说不定就会发现关于她的十个不同的版本,每一个版本都有着细微的差别。有一份档案说,克莉奥在十七岁时宣布放弃继承家族的纺织企业,从家里跑出来,加入了凯里格瑞的流动游乐场。在游乐场里,这个女孩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她学会用古老的扑克牌给人算命,还成为一个翘八字胡男人表演掷飞刀的搭档。
在一次表演中,一把飞刀掷偏,刺进了她左腿的膝盖上方。她自己把刀拔了出来,还把那把刀留作纪念。但那次的伤让她的腿永远瘸了,后来,在斯瓦特的多份报告中,这把飞刀又再度出现。那天晚上,在港口的旺德利号轮船上,当她找到斯瓦特时,手上拿的又是这把刀。
斯瓦特在报告里这样写。
我一直努力回想以前看过的关于逃生的方法。如果我会缩骨术,那一切就简单了,但调查局在招聘我时提出的职位要求里并没有这一点。我就像一个被关在盒子里的小丑,但盒盖却已经封死了。所以,那天晚上,当我看见她的时候,简直是喜出望外,但我对她为什么会出现却一无所知。
“我会帮你拿到你想要的东西,”她说,“但是你要帮助我离开这里。”
她大概是有麻烦了,她一直都是麻烦不断。我想对她说,她完全可以找到比算命更好的出路,但我怕说错话,我还需要她帮我解开绑在身上的绳子,所以,我并没有说话,我要表现得很和善才行。
我们找到装着木乃伊的箱子,把它弄到一艘救生艇上。这可不容易,因为她瘸着一条腿,而我的脚也疼得厉害,但我们还是齐心合力,用绳子把这具尸体连同木箱一起装上了救生艇。她坐在船头,揉着受伤的膝盖,我在划桨。海上一片漆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就连她的脸庞我都看不太清楚。她不肯告诉我她去哪里,也不肯告诉我我能在哪里找到她。实际上,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到底站在哪一边,是霍夫曼那一边,还是我们这一边?文员,她看上去真的像个好孩子,我想相信她,但也许是我搞错了。
过了很多年,斯瓦特办了更多的案子,但他还是不确定她到底站在哪一边,昂文也不确定。直到“十一月十二日被盗案”,斯瓦特在现场抓到她,才不得不做了一个侦探该做的事。
如果埃德温·摩尔说的是真的,那么,很有可能是克莉奥那天晚上设了个局,将真尸体掉包,让斯瓦特把假的木乃伊送回了博物馆。可如果斯瓦特都没办法从她嘴里套出真相,那他昂文又有什么本事能让她说实话呢?他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她的,他谁都不是,他只是一个半吊子的侦探而已。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小汽车从巷子里开出来,挡住了昂文的去路。昂文刹住车,想等它开过。路上没有任何车辆行人拦着这辆车,但它就是静止不前。昂文想看看司机的模样,他只在窗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这辆汽车的发动机在低沉地吼着。
《侦探指南》上对这种情况有什么说法没有?显然,昂文应该觉得害怕。他应该表现出不害怕的样子吗?他应该表现得一切都像是误会吗?对这种棘手的局面,他应该表现出一点点尴尬吗?小汽车仍然没有任何动静,昂文从自行车上下来,推着车走到了街道对面。
就在这时,汽车突然从巷子口启动,径直朝他冲来,冲上了人行道。昂文赶紧往后一跳,连连倒退两步,差点被汽车顶到了砖墙上。在驾驶座的窗玻璃上,他又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在一道道的雨水下,那影子变得歪歪扭扭。
昂文跨上自行车,骑回大街。他努力保持着冷静,发抖的脚却总是从踏板上滑下来。他听到汽车在街上急转弯时轮胎发出的刺耳声音,它像一只嗅到了猎物恐惧心理的野兽,发出低沉的怒吼。昂文掌控好自行车的方向,溜进了汽车最开始出来的巷子。这头野兽还跟在他后面,也开进了狭窄的巷口,他把车蹬得更快了。汽车的前车灯射出刺眼的光线,昂文觉得眼前的雨水像是汇成了一面密不透风的雨帘。他原本以为他可以甩掉这个尾巴,但照目前的情况看来,再过一条街,这辆车就能赶上他了。
他把雨伞放到背后,但迎面而来的风把伞吹开了,他用唯一一只空余的手把自行车头掉向左边。自行车猛地转向人行道,车轮卡在了排水沟里。
此时,汽车也冲到街上,差点撞上一辆出租车。昂文不敢细看,他赶紧把头埋低,又蹬起了自行车,雨水全流进了他的鞋子。接着,一辆一模一样的汽车又从对面街道出现,它停在十字路口,挡住了昂文逃生的路线。昂文仍然没有停下来,他已经不知道要如何才停下来。他收起伞,把它横放在车龙头前,像一把长矛。
这时,第二辆车驾驶座的车门开了,把头伸出来的竟然是艾米丽·多普勒。她大声喊:“长官!”
“开后备厢!”昂文也大声喊。
艾米丽下车,把车厢掀开,然后伸开双臂站在那里。昂文跳下自行车,把自行车直接扔给了这位小助手。艾米丽力气大得不可思议,她在空中把车接住,扔进后备厢。她把汽车钥匙扔给昂文,但昂文又扔回给她。
“我不会开车!”他说。
艾米丽回到驾驶座,第一辆车此时已经停到了他们后面,从车上走下来的是斯奎德侦探。他把还没点燃的香烟吐在街上,说:“昂文,上我的车。”
“上我的车!”艾米丽也对着他尖叫。
昂文坐上了艾米丽的车,关上车门。她猛踩油门,昂文的头撞到了座位靠背上。从后窗玻璃里,他看见斯奎德还跟着他们跑了几步,最后,他停下来,弯下腰,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站在他身边的是酒吧里金色小胡子男人,他手上还提着那台便携式打字机。
“你从那里搞来的这辆车?”昂文问。
“从调查局的车库里。”
“调查局给你发了一辆车吗?”
“不是的,长官,这是你的车。但在目前的情况下,我相信你不会介意让我开吧?!”
艾米丽开车时,也带着她打字时的激情,她的小手在方向盘和变速器之间飞快地来回转动。她转弯的速度那么快,昂文差点歪过来倒在她身上。她亮闪闪的黑色午餐盒反扣在他们俩座位的中间,里面的东西被晃得哗啦直响。
他的这个助手是怎么找到他的?她知道他去了市立博物馆,但她怎么可能知道他去了“四十次眨眼”酒吧?除非她跟埃德温·摩尔谈过,或者是她自己的线人。
“我跟踪了斯奎德侦探,”艾米丽仿佛猜到了昂文的疑惑,开口了,“我看见他从办公室溜出来的时候,就知道没什么好事。”
她在城市中的大街小巷曲折穿行,走的一些隧道和小街道昂文连见都没有见过。现在,湿漉漉的衣服都贴在身上,他只觉得很冷。他脱下帽子,拧了拧里面的水,又脱下外套,也拧了拧里面的水。扑克牌上的地址还能看见,他把那张牌递给艾米丽,她点了点头。
“你找到唱片机了吗?”他问。
艾米丽的脸红了,“我又睡着了。”她盯着马路说。
昂文打开车上的热风空调,靠在座位上。他们现在是往城北的住宅区开去,那里是城市最远的一片区域。外面大雨如注,但他还是能看见远处郁郁葱葱的树林山丘。他以前是不是去过那里?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似乎还记得那些山丘、那些树林,还有他曾经和其他小朋友在那里玩过的一个游戏。在游戏中,大家都躲起来,然后等着。躲着等,游戏是叫这个名字吗?不,不是的,好像还要去找别人,那难道是叫找找看?
“斯奎德认为你杀了人。”艾米丽说。
昂文想起了他在二十九楼和斯奎德侦探的对话,是他自己把拉蒙奇发出的那份通知给他看的。斯奎德一定是没过多久,上楼想去当面问拉蒙奇,结果却发现了拉蒙奇的尸体,而昂文派去的那个信使那时应该还没有到。
“你觉得呢?”昂文问。
“我觉得你一定能洗清罪名的,”她说,她的脸颊还是红扑扑的,她的声音充满了热情,“我觉得,你将要解开调查局历史上最大的谜案了。”
昂文闭上眼睛,让空调吹出的热风慢慢温暖自己的身体。他听着前窗雨刮器的声音。那个游戏到底叫什么来着?跟着跑?躲着看?还是跟着看?
也许他搞糊涂了,也许他从来就没玩过那样的一个游戏。
昂文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黑了,他的衣服也干了。从车窗玻璃望出去,他看见一堵很矮的石墙。街边的路灯照着墙角一株已经枯死的枫树,树上还挂着红色的叶子。车上只有他一个人,他伸出手,在脚边摸到了他的公文包,但没有找到雨伞。
他把外套和领带搭在胳膊上,打开车门,费力地走下车。从市立公园飘来的空气凉爽而清新,带着泥土和一股腐朽的气息。街对面是一排高楼大厦,从窗口透出的光线照亮了落到街上的雨滴。艾米丽不见踪影,难道她终于看穿了他的伪装,抛弃了他?
一个穿着灰色连体衣的男人从公园走出来,手上的绳子牵着两条小狗。当他看到昂文的时候,他停下脚步,两条狗开始咆哮。那男人似乎默许了它们的这一行为,任凭它们叫个没完。过了一两分钟,他才拉着它们往前走。
昂文把领带戴上,穿上外套,把扣子扣上。他想叫一辆出租车,不是去吉尔伯特酒店,而是回自己家。街上一辆车都没有,就在这时,他看见了艾米丽,她从街对面正朝他走来。她穿着黑色的雨衣,腰间还系着一条腰带,她走路的时候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她看上去不像是侦探助手,而像一个真正的侦探。
她一言不发把昂文的雨伞递给他,又从口袋掏出车钥匙,打开后备厢。他们一起把自行车搬出来,昂文把车靠在路灯灯柱上。
“一切都安排好了,”艾米丽说,“那后面有一家小餐馆,但克莉奥不在那里,你必须直接去她的房间。我已经和酒店的前台谈过了,不会有人拦着你的。”
昂文看着街对面,他发现,艾米丽刚刚走出的那扇门上挂着一块牌子,门上方的灯光照亮了牌子上的几个花体大字:吉尔伯特酒店。
“你做得很好,艾米丽。你现在先休息一段时间吧,就照他们说的那样,隐蔽起来吧。”
艾米丽和他一起站在伞下。她靠得很近,还把一只手伸到他胸口。他突然又有了早上在二十九楼办公室里的那种感觉,他觉得他们俩好像是一起被关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他能闻到她身上薰衣草香水的味道,她解开了他外套的扣子。
昂文往旁边走了一步,但艾米丽的手还放在他外套上。然后,他明白是为什么了。他外套的扣子扣错了,她在帮他解开衣服重扣。她把昂文外套上所有的扣子都解开,把衣服拉整齐,再一粒粒重新扣好。
她扣完后,闭上眼睛,把头往后斜着,脸却凑了过来。“那些和你最亲近的人,”她说,“那些你最信任的人,你把你内心最深处的想法和顾虑都告诉了他们,但他们才是最危险的。你要把他们当作敌人,要不然,他们就会成为你最可怕的噩梦。如果你不得不撒谎,那就去撒谎,你要尽可能少说话,如果一个人不能帮助你破案,那就不要同他套什么近乎。”
昂文吞了一口口水,“这话有点耳熟。”
“当然了。”说完,她睁开眼睛,拍了拍他的公文包,“别担心,我把你那本书看完就放回原处了。我只偷偷看了一眼。我觉得那一页上面写的话特别有道理,你不觉得吗?”
艾米丽关上后备厢,走到车的另一边。昂文把伞举在她头顶,跟着她,直到她坐进了驾驶室。她摇下车窗玻璃,说:“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昂文侦探。假如我们找到了斯瓦特,那你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这有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一个案子了。”
“那我怎么办?”
昂文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想也是。”她又把车窗玻璃摇上去,把车从路边开走了,昂文赶紧站到一边。他看着车离开马路,开进公园,消失在树丛中,但他仍然还能听到发动机的声音。车声消失以后,他推着自行车走到马路对面的酒店,在酒店后面找到一条小巷子,把车锁在了逃生梯的栏杆上。
他走进酒店大堂,对前台服务员点点头,服务员也朝他点点头,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来,他从来没有对艾米丽提过克莉奥的名字,艾米丽怎么知道他是来这里找她的呢?
昂文敲第二次门时,那个自称薇拉·图斯黛尔的女人开了门。她还穿着那件老式的蕾丝边黑裙,但裙子现在已经皱巴巴的了。她披着头发,头发是大波浪的,乱七八糟,还夹杂着缕缕白发,那是昂文早上没有注意到的。在里面的卧室里,她的小蕾丝帽正放在枕头上,一台黑色的电话机扔在没有铺过的床上。
她瞪着红红的双眼,“拉蒙奇先生,”她说,“没想到您会亲自来。”
“都是为了工作。”昂文说。
她接过他的外套和帽子,把门关上了,她走进小厨房,“我记得我还有些苏格兰威士忌,应该也还有苏打水。”
《侦探指南》里关于毒药和解毒剂是怎么写的?他记不太清了,但他知道,不能冒任何风险,“我都不喝,谢谢你。”
昂文朝四周打量了整个房间。椅子上放着一只打开的箱子,她的皮包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在拉蒙奇的办公室里,她曾经说过,她大概是三周前来到这个城市的,这一句大概是真话。房间一角的一张小桌上,竟然摆着一台唱片机。这个到底是她带来的,还是她来这里以后买的?唱片机旁边还放着一沓唱片。
她回来时,手上端着一杯饮料,她用手指着房间两扇窗户中的一扇。从两扇窗户看出去,能看到酒店旁边灰色阴沉的楼房,“我每天晚上都会关窗户,”她说,“但那扇窗户第二天早上总是打开的。”
窗户外面就是逃生梯。昂文查看了窗户的插销,非常牢固。他在想,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摆脱这个假侦探身份,克莉奥小姐也许已经看穿了他的伪装,只是在陪他演戏,他必须在还可以冒险的时候冒险一试。
“你介不介意我在你这里放一张唱片听听?”
“可以吧?”她说,但这句回答听起来更像是个问题。
昂文把那张唱片从公文包里拿出来,把封套取下。他把珍珠白的碟片放在唱片机上,打开开关,又把唱针放下。一开始,只有种像是静电干扰的滋滋声,然后是有节奏的小杂音,接着是一种更低沉的声音,像一个男人在嘀咕,但昂文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这什么呀!”她说,“拜托你关掉吧。”
昂文把耳朵凑到喇叭旁边。说话的声音还在继续,然后停止了,再又开始。就在这时,他听出来了。这跟他在博物馆咖啡厅的电话里听到的声音是一样的,当时他把电话听筒从金色小胡子男人手中抢过,听筒里就是和这声音一模一样。
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和鸽子咕咕叫的声音。
克莉奥小姐把手里的杯子放下,走上前,差点在地毯上绊了一跤。她把唱针抬起来,朝昂文投来充满愤怒和疑惑的目光,“我不明白这和我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她说。
昂文把唱片放回封套,再放进公文包,“今天早上你睡眼蒙眬的,走路都是摇摇晃晃,我没看出你原来有点瘸腿。”他说。
她听到他提起自己的残疾,退缩了一下。“我看过新闻了,”她说,“爱德华·拉蒙奇已经死了,你根本不是什么督察。”
“你也根本不是什么薇拉·图斯黛尔。”
她脸色微微一变,眼睛下面的黑眼圈还是一样深,但她看上去一点也不累了。她拿起杯子,小口地喝着里面的饮料,“我要叫酒店保安了。”
“那好啊,”昂文说,“但我先要知道你为什么今天早上要去拉蒙奇的办公室。你不是去请斯瓦特侦探的,他好多天前就一直在找你了。”说完,昂文也很惊讶自己的胆量。
克莉奥把手里的杯子放下,“你到底是谁?”
“我叫查尔斯·昂文,是侦探,”他说,“爱德华·拉蒙奇是我的督察。”他把自己的证件给她看。
“你是个没有督察的侦探,”她说,“这个情况很特殊啊,我想雇佣你。”
“没有这样的规矩,侦探接手的案子都必须由调查局安排。”
“是的,由督察安排。但现在,你没有督察了。所以,我在想,你到底在查什么案子呢?”
“我想找到斯瓦特侦探。他失踪前去过市立博物馆,但你已经知道了,就是你让那个博物馆工作人员注意到木乃伊嘴里的金牙的,对不对?”
她仔细思考着,显然对昂文的话非常有兴趣,但她没有正面回答。“现在几点了?”她说。
他看了看手表,“九点三十分。”
“我想给你看样东西,侦探,”她带着他走到房间门口,但并没有开门,她指着猫眼说,“你从这里看。”
昂文凑过去,但突然又觉得把背对着这个女人似乎很不妥。她倒退了几步,摊开双手,似乎是在向昂文证明她手上并没有武器,“我要是不相信你,怎么会让你进我的房间呢,对不对?”
他还在犹豫。
“快点,”她低声说,“要不然就看不到了。”
昂文从猫眼看出去。一开始,他只看到门外的走廊。然后,一个穿红色工作服的酒店服务员端着托盘出现了,托盘上还盖着盖子,里面应该是吃的。他把托盘放在对面房间门口的地板上,敲了两下门,就走了,没有人来拿盘子。
“继续看。”克莉奥说。
对面房间的门慢慢开了,一个穿着破旧长袍的男人伸出头,偷偷打量了走廊上的情况。他手上还拿着一把古董转轮手枪,他正用一块蓝色方巾擦着枪管。他左右看了看,看到走廊里空无一人,便把手枪放回口袋,端起托盘,重新回到了房间。
克莉奥小姐在笑,“你知道那是谁吗?”她说。
“不知道。”昂文回答,但那个男人似乎有点眼熟。不管这个女人现在到底在玩什么把戏,昂文都已经开始有点紧张了。
“他就是贝克上校。”
“你是故意想吓我吧。”昂文说。
“我想帮你,昂文侦探。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吧,事情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大家都知道贝克上校死了。大家都知道是斯瓦特成功破获了这件案子,案件已经终结了。可是现在贝克上校就住在我的对面,活生生的一个人。他每天晚上都点餐,让服务生送到自己房间的门口。他喜欢吃宵夜。”
如果不是担心那男人手中的枪,昂文真的很想直接走到对面,证明克莉奥小姐说的全是假话。“贝克上校的三次死亡案”是斯瓦特最著名的案件之一,而昂文负责处理的该案资料也是完美无缺,这是大家公认的。
谢布鲁克·贝克上校是一位战功卓著的英雄,他似乎总能同时分身出现在两个地方,这也成了他在战场上的秘密武器。到了晚年,他最著名的则是他收藏的各种军事纪念品,已经到了无人能及的程度。除了几样远古时期的文物之外,他还收藏了无数的古董步枪和刀剑,有些甚至是这个国家的建国功臣。还有一些枪支,经专家鉴定,打响了很多战争中的第一枪,包括各种国内战争和革命战争等。但是,贝克上校不允许别人来研究这些武器,甚至连看都不让看,他自己谈起这些藏品时,总是充满了骄傲和自豪,在对它们的保护策略上,他有着最严格、最谨慎的规定。
上校在遗嘱中曾经写过,他死后,所有的物品都将遗传给他的儿子,里奥博德。但有一个条件,所有的收藏品都必须留在家族中,不得拆开或是流传出去。
“一个不太会做生意的生意人”,斯瓦特曾经在报告中这样形容里奥博德·贝克。上校死后,里奥博德开心地继承了父亲留下的大笔遗产。但当他得知,父亲收藏的武器也要由他保管时,他就不是那么开心了。他还印象深刻地记得,在他十二岁时,一天下午,父亲正在擦拭武器。他打断了父亲的工作,让他陪自己玩抓人游戏。“这个,”贝克上校当时把一把又长又薄的剑举到眼前,对儿子说,“这个叫短剑。中世纪时,战争结束后,步兵会把它插进倒在地上的骑士的盔甲中,看谁是真的死了,谁在装死。我希望你在今天晚上睡觉前,好好想一想这样的情形。”这些话给当时尚年幼的里奥博德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上校的遗嘱中,并没有说明不遵守遗嘱的后果,所以,上校才下葬三天,里奥博德就宣布拍卖上校的收藏品。来参加拍卖的人不少,有很多历史学家、博物馆馆长和上校曾经很鄙视的军事发烧友们。但是,拍卖开始后,一批又一批的藏品全被同一个人给买下了,那个人坐在房间的最后面,脸上蒙着一块黑色的面纱。大家都在窃窃私语,说他是伊诺奇·霍夫曼派来的代表,因为大家都知道,霍夫曼非常喜欢古董。里奥博德也有这样的怀疑,但他并没有不高兴,因为这个陌生人买起东西来完全是一掷千金、毫不迟疑。
拍卖结束,这位绅士和里奥博德商量付款的事宜。就在这里,他突然扯下面纱,露出了自己的真实面貌,他竟然就是贝克上校本人。他没有死,只是通过装死来检验儿子的忠心。上校当场宣布遗嘱作废(本来嘛,他还好好地活着),并且还要回了儿子原本以为已经属于他的所有遗产。
从这个时候开始,斯瓦特就牵扯到这个案子中了,他的报告是这样开头的。
今天早上我一来,就在办公桌上看到了我的工作任务。老实说,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竟然有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实在叫人震惊,现在,外面已经是流言四起,肯定还会有人因此惹上麻烦。今天凌晨,上校的尸体被人发现躺在了他家藏书室的地上,他身上共有八处刀伤,凶器正是上校自己收藏品中的一把短剑。
头号嫌疑犯?正是上校的儿子,里奥博德·贝克。
这是斯瓦特第一次接到任务去证明一个人的清白,昂文发现,这个任务令斯瓦特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他特地抽时间去看了贝克的宅邸,但对尸体的检查却非常潦草。
他在报告中写道:是的,这次上校确实死了。
我让他们不要动那具尸体,然后就自己出去走了走。那个地方太多太多的秘密让我觉得头疼。我穿过客厅雕像下面的活板门,爬上酒窖木架后面的台阶,又走到温室下面的地道,只为了找一张舒服的椅子坐一坐,而它,也许是这幢大宅里唯一的一把椅子。
后来,在上校的书房里,斯瓦特发现了威士忌,还发现了这件案子中第一件有趣的事。
在上校的书桌里,斯瓦特找到了上校记录自己戎马生涯的日记。在日记中,上校揭开了让自己在战场上无往不利的秘诀。他之所以分身有术,是因为他还有一个双胞胎弟弟,他这个弟弟叫瑞吉纳德,但他对弟弟的存在一直守口如瓶。
让他们差点露馅的是他们在开枪时所用的手,谢布鲁克用的是左手,而瑞吉纳德用的是右手。有一次,一位将军注意到了这个状况,谢布鲁克对他说:“先生,在战场上,我左右手同样灵活。但在军队食堂里,我用的却是刀叉。”这句话听上去没头没脑的,但居然也搪塞过去了。
我拿着威士忌,看完了上校的日记,然后回到藏书室。他们按照我的要求,没有移动尸体,但验尸官已经有点生气了。我很热情地跟他打招呼,通常情况下,这一招用来应付他那种地位的人是很有效的。文员,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生活在一部广播剧里,你说我是不是很奇怪?
接下来,这部广播剧是这样的。
侦探说:这里,被害人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你看这是什么?
验尸官说:什么,那是墨水印,那又怎么样?
(此时,响起死者手臂掉到地板上的声音。)
侦探说:谢布鲁克·贝克是左撇子,一个左撇子的人怎么会用右手拿钢笔?你不觉得奇怪吗?
验尸官说:呃,我……
侦探说:还有这些伤口,看这些刀伤的角度,你的验尸报告能分析出凶手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吗?
(此时,响起验尸报告翻页的声音。)
验尸官说:让我看看。啊!啊!凶手应该是用左手持刀的!
侦探说:确实如此,这位受害人根本不是谢布鲁克·贝克,谢布鲁克是凶手,这个受害者是他的双胞胎弟弟瑞吉纳德。
(此时,响起音乐声。)
原来,瑞吉纳德得知哥哥的死讯后,也要求继承一部分属于他的遗产,结果却发现上校依然活得好好的。兄弟俩已经很多年不曾往来了,他们谁也不高兴见到对方。年轻时联手策划的骗局却导致了后来两个人日渐疏远,因为谢布鲁克从两个人的合作中受益颇多,但却不愿意和弟弟分享。这次见面,他们又起了争执,谢布鲁克一怒之下,用短剑刺死了自己的亲弟弟。那把短剑是他最爱的一样兵器,他一直就想找个理由用用它。
后来,斯瓦特在市立公园的一个古堡中,找到了上校的下落。
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半疯的状态了,他很快就躲了起来,我们追到古堡东边的小树林,失去了他的踪影。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又接到线报,说有个男人穿着军装,站在东河的大桥上。还没等我赶到那里,他就已经跳了下去。
几天之后,斯瓦特送来了这个案子的最后一份报告,也是最短的一份。
今天,一件军装被河水冲上了岸,衣服上别着很多的军功章,但神奇的时候,衣服居然没有沉到河底。这件衣服的主人是谁,已经无须多问了。上校死了三次,但这一次才是真正归天了。里奥博德的罪名洗清了,他向调查局付清了全部的调查费用,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感谢,而我,虽然破获了这个案子,却没有拿到一分钱的奖励。
“贝克上校的尸体一直没有找到,”昂文说,“但根据已有的证据,只能得出他已经死亡的结论。案子的档案资料天衣无缝,记录的每条线索都完美到了每一个细节……”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他又想起了那具木乃伊嘴里的金牙。很明显,他和斯瓦特已经在一个案子上搞错了,他们还有可能犯更多的错误吗?
克莉奥小姐盯着他。
“最古老谋杀案的那具木乃伊是假的,”他说,“贝克上校死了三次,可事实上,还活着。格林伍德女士,你是想告诉我这些事吧?那斯瓦特其他的案子呢?他成功破了‘十一月十二日被盗案’,这你总不能否认吧?”
“对不起,我对你撒了谎,”她说,“我去调查局是为了求助,但我知道,如果我说了真名,我会得到什么样的待遇。你听我慢慢跟你解释,侦探。”
昂文不喜欢她叫自己侦探,她那语气中仿佛带着一种煽动的味道,但他还是跟着她转身回到了房间。她把箱子从椅子上拿下来,让他坐在椅子上,自己坐到了床边。
“我刚来的时候,确实是在找斯瓦特,”她说,“我需要他的帮助。但一周前,我见到他的时候,却发现他衣衫褴褛,还有点迷迷糊糊。他就在这里,在酒店的大堂里。他说他不能久留,他说他看见了一件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东西。”
“应该就是那颗金牙,”昂文说,“我也看见了。泽拉塔瑞告诉我,斯瓦特也是在一周前去的‘四十次眨眼’酒吧,他去那里看什么东西。”这时,昂文听到自己的脑海深处传来一声警报,像是打字机上打完一行时叮的一声,他一下子住口了——他这是在透露不必要透露的信息。
格林伍德女士只是耸耸肩,“也许是在看他自己的《侦探指南》,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你对《侦探指南》很熟悉吗?”
“要知己知彼嘛。”她说。
昂文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膝盖。格林伍德女士当然和他是敌人了,但现在,他们又如此平静地聊着,昂文多么希望他们能是朋友啊!斯瓦特每次误会她的时候,是不是都会有这样的感受呢?
她说:“我去找拉蒙奇,是因为我以为他会知道斯瓦特发生了什么事,我很担心。当然,我看到是你坐在那里的时候,我真的很惊讶。”
“但你掩饰得很好。”
“习惯了。”她说。
电话铃又响了,黑色的电话机在雪白的床单上,对比格外鲜明,铃声也显得更加响亮。
格林伍德女士突然面露疲倦之色,她说:“太快了。”
“如果你要接电话的话……”
“不要!”她说,“你也不要接。”
他们就坐在那里,看着电话机,等着电话铃声停下来。格林伍德女士轻轻摇晃着,喘着气,像是不太舒服。昂文数着铃声响了十一下,对方才最终放弃。
格林伍德女士的眼睛眨巴眨巴就闭上了,她往后一倒,躺在了床上。房间里一片寂静,昂文也没有听到酒店其他住客的动静或说话的声音。怎么连外面街上的汽车声也没有了?他多么希望能听到一丁点的声音,哪怕是巷子里一只小猫的叫声也好。
昂文从椅子上站起来,叫着格林伍德女士的名字,但她一动不动。他摇着她的肩膀,她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他想,如果斯瓦特在这里,大概会利用这段时间调查一番。也许,他也应该这么做。他拿起格林伍德女士的饮料杯,闻了闻,但他不确定杯子里到底是什么。杯中的冰块已经基本融化了,这是他得出的唯一结论。他用脚掀开她的箱子盖,看到里面都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他把玻璃杯拿进小厨房,放在水槽里。格林伍德女士难道和他的助手一样,也得了什么怪病,会突然睡着?斯瓦特的报告中可从来没有提过这样的事。又或者,她只是太累了,所以才睡着了,但到底是什么让她这么累呢?
他看着她躺在床上,呼吸缓慢,仿佛是在熟睡。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应该给她盖床被子,或是帮她把鞋脱了。之前,她对他还是很友善的。他应该等她醒来,希望她还愿意继续说说案子的情况。
他坐在她身边,连想都没有多想,就把那本《侦探指南》从公文包里拿出来,翻开摊在膝盖上。他找到了皮斯侦探那天早上在中央车站跟他提过的那一页,第九十六页。
如果侦探没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如果他不亲身体验在所有人面前隐瞒一件事所需要的自律,不亲身体会泄露秘密的后果,那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其他人的秘密,他也不配知道其他人的秘密。一个人所说的话,和这个人说这句话时背后所隐瞒的真相,两者还有着一条漫长的路。如果一个人不能自己找到这条路,那他就会永远迷失在这条路上。
昂文仿佛看见自己就走在这条路上:一条狭窄的小道,两边是高耸的楼房,每幢房子里只亮着寥寥几盏灯,所有的门都是锁着的。路的前后都没有尽头,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远方。
昂文有没有自己的秘密?他只有一个秘密,那就是,他不是一个真正的侦探。他出于私人的原因每天去中央车站,还有,他曾经想过买一张车票,抛下熟悉的一切,逃离这座城市,这些秘密都是他的负担。
当他把视线从书上挪开时,他惊讶地发现格林伍德女士居然在床上坐起来了,她用手小心翼翼地抚着裙子的前襟。
“你醒了啊!”他说。
她没有回答。她的眼睛是睁开的,但她似乎并没有看见昂文,她从床上爬起来,一言不发地走过房间。
“格林伍德女士。”他一边说,一边也站起来。他把《侦探指南》放回公文包。
她没有理他,而是走到窗户边,拉开了窗户的插销。还没等昂文拉住她,她就把窗户推开了。秋天寒冷的空气立刻吹进房间,雨丝也飘了进来,打湿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