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渗透
你可以假定你的敌人有一个秘密的藏身之处,一个危险时躲避的安全屋,一个开展活动的基地,但这个地方不是你轻易能找到的。
游乐场的入口是一个有罗圈腿的巨型小丑雕塑。他脸上和衣服上的颜色都已经开始剥落、褪色,只剩下一片片的棕色和紫色,他两腿间的空隙就是游乐场的大门,游客从那里进出。小丑脸上的笑容仿佛是在欢迎着八方来宾,却带着一种很饥渴的感觉。
门里面是迷宫般错综复杂的游乐场。茂密的小树丛生长在泥泞的水坑边,周围是存留下来的一些娱乐设施,不过用“娱乐”再来形容这些设备已经不合适了。那些曾经来回摇晃、上下翻滚、左右穿梭的巨大过山车现在生锈了,它们的摆臂耷拉在垮塌的帐篷和荒废的小亭子中间,到处都是没人要的东西,埃德温·摩尔现在只怕也成了其中的一样。昂文看着眼前的一切,觉得好像失去了方向。但他知道,他不能把摩尔一个人扔在这里自生自灭。
昂文穿过大门,才走了几步,门旁一个小亭子的窗户突然拉开了。一个男人嘴里叼着香烟,他透过黄色的烟雾,上下打量着昂文。他留着厚厚的白胡子,长头发垂到肩膀,穿着一件雨衣,雨衣的扣子一直扣到了喉咙。他的领口处露出一个黑色的文身,像是倒过来的树根,从脖子一直延伸到下巴。
“票。”他说。
昂文朝亭子走去,男人双手抱在胸前,同样的文身从他的袖口延伸到手指关节。
“多少钱?”昂文问他。
“正好。”他说。
“正好多少?”
“正好就是它的价格。”
“是啊,但是这个价格是多少呢?”
“对了。”那男人笑着说,露出满口的黄牙。
昂文觉得自己惹上麻烦了,但他也说不上到底是什么麻烦。
男人继续抽着烟,什么话都没有说。然后,他眯起眼睛,朝昂文身后的大门入口看去。
又有一个人出现在那巨型小丑的两腿之间,是一个女人。她把一张报纸举在头顶,在雨中一瘸一拐地向他们走来,来的正是格林伍德女士。她穿着红色雨衣,走过来站在昂文的伞下,把手里淋湿的报纸扔到一旁。她看上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累,大概是前一天晚上的狂欢累得她筋疲力尽了吧!
小亭子里的男人解开雨衣扣子。他肩上挂着一条陈旧的皮带,上面插着十来把闪闪发亮的短刀。他抽出一把,轻轻地握着刀柄。昂文一边仔细打量着这把短刀,一边回想着调查局里关于各种武器的介绍,眼前的这把刀很小、很薄,刀柄是圆形的,用于平衡重量,它应该是一把飞刀。
“布洛克先生,”格林伍德说,“今天这样的天气,难道还要收门票吗?”
昂文想起斯瓦特的报告中提到过这个名字。西尔多·布洛克,他来到这座城市时是凯里格瑞游乐场的掷飞刀表演者,也一直是霍夫曼的手下。多年前,正是他偏离方向的一刀,让格林伍德落下了终身的残疾。布洛克听到格林伍德的话,把嘴里的香烟吐到他们脚下,说:“哎哟,这不是克莉奥帕塔·格林伍德小姐嘛,怎么,来看老朋友来了?”
“我不是来叙旧的,只是和我这位新朋友出来转转,不过他似乎比我走得快。”她朝昂文投来一个半开玩笑半恼怒的眼神。
“所以,你们要买票呀!要花钱才能看到那些怪胎。”他又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克莉奥。对了,你的腿怎么样?下雨天还会疼吗?”
她走到亭子的窗户边,“我这位朋友是调查局的,”她说,“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他的任务。我觉得,如果你态度够好,那我们在这里四处查看时,我会叫他不要查那么详细。”
“调查局?”布洛克说,“但他的帽子完全不对啊!”
格林伍德举起一只手,圈在嘴边,做出一个要说悄悄话的姿势。布洛克往前俯过身,听完她说的话,却挥舞起了手里的飞刀,眼神像是发了疯一样。昂文没有听清楚格林伍德说的是什么,但布洛克的眼睛却突然闭上了。那把飞刀从他手里掉出来,插在售票亭里的小桌上,他的头重重地靠在旁边——这位飞刀表演者竟然睡着了。
格林伍德四下看了看,把小亭子的窗户拉上。“快走!”她说。
他们走过扔满了破酒瓶、破玩具、破传单的小路。半路上,一些露天的小亭子就像是一只只巨型动物的脑袋,张着大嘴发呆,那圆圆的脑袋装着各种不同的展览品。一头猪黑黢黢的长鼻子里传来阵阵恶臭,一只大鱼的两只眼睛是两个凸出来的小窗户,一只猫的长牙齿则是用钟乳石做成的。
他们走到一段木板铺成的小路前,格林伍德走到前面,昂文跟在后面。
“你把布洛克怎么样了?”
“我让他先睡一会儿。”她说。
斯瓦特在一些报告中曾经暗示过,克莉奥帕塔·格林伍德确实会一些奇怪的本领,应该是她随游乐场四处流动时学会的。昂文当时以为斯瓦特只是在幻想,或是在抒发什么诗意(他有一次曾经写道,真的,这个女人就是一位绝世佳人),所以他把这些细节都从报告中删除了,但也许他删错了。
他们走下木板路,又经过一排已经废弃的小摊。路边生锈的铁轨上停着鸭子造型的小火车,车身上却是真正的子弹打出的孔,雨水敲打在卖爆米花的小车和早已一动不动的旋转木马上。“这里和以前已经完全不同了。”格林伍德女士说。
格林伍德女士所言不虚。十六年前,昂文曾经亲眼见过那由红色、橘色和黄色大篷车组成的车队开过他家门前,浩浩荡荡地驻扎到这里的露天广场。那天早上,市区西边的一座大桥还临时封了路,好让游乐场里的大象安全经过,报纸上还登出动物们后腿直立的照片。城市的每个角落都能看到游乐场的传单,宣传着各种奇怪又刺激的节目,比如,会读心术的尼克莱,女巨人希尔德嘉,还有记忆之王艾希多拉。但最吸引人的,还是魔术大师伊诺奇·霍夫曼。
昂文从来没有亲眼看过他的表演,但那段时间不断听到别人说起他。他们说,这个有着一千零一种声音的男人并不像真正的魔术师,他并没有像其他魔术师一样戴着高帽子、披着大斗篷,而是穿着一套松松垮垮的灰色西装,还把袖子挽了起来。他表演节目时,用小手指漫不经心地做着手势,一下就把自己变没了。那些看过节目的人都说起了当时不可思议的场景——舞台上各种幽灵、动物,甚至是没有生命的东西,都在用观众熟悉的声音和他们对话,这些声音可能是他们亲戚的、朋友的,有活着的人的,也有死去的人的。而且,这个声音还会说出他们最隐蔽的秘密,有些人听到其中的内容,都吓得晕了过去。
“我刚刚对布洛克使的那一招是我在这里工作时学会的,”格林伍德说,“伊诺奇和我都有属于我们自己的专场表演,催眠、算命之类的。当然,这一切后来都发生了改变,游乐场后来已经不再以娱乐观众为目的了。”
过去这些年,昂文处理的无数份报告中都曾经提及游乐场里的同伙。他们都是些三教九流的乌合之众,搞阴谋的、耍流氓的、偷东西的,无一例外。如果没有他们,霍夫曼也不可能掌控这座城市的底层社会。从格林伍德带昂文离开售票亭的那一刻起,昂文就发现自己已经被这些人盯上了。虽然游乐场已经荒废,但这些人还是留在了这里,他们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躲在已经废弃的各种游乐设施的阴暗处,生火做着早饭。他们中有怒目而视的工人、闷闷不乐的小丑,还有腿脚不便的杂技演员。他们有的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放声狂笑;有的独自一人,走来走去,随地吐痰。昂文闻到了煎香肠的味道,看到锅里升起的烟飘到雨中。
“他们都很痛恨调查局,”格林伍德女士说,“但只要我想让你安全,你和我在一起就是安全的。”
她对眼前的危险倒是直言不讳,昂文是她的俘虏,但她也是昂文的向导。这里是霍夫曼活动的老巢,他手下的每一个流氓恶棍都是从这里招来的,昂文明白,在这里,他需要她。霍夫曼的多少手下都是因为调查局的调查才被捕的?数都数不清。昂文咬紧牙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中不要透露出恐惧,“你跟我说的那个故事,说你的房间窗户老是开着,还有玫瑰花什么的,你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原因吧。”
“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说谎,昂文侦探。你还记得吧,我那天去调查局其实是要找拉蒙奇呀。”
“但你希望我和你一起去猫咪和汤尼水别墅,是吧。”
“我需要有人当我的眼睛。”
“你希望我看到什么呢?”
“当然是希望你能注意到一些奇怪的事,”她说,“或者是什么可怕罪行的端倪,说不定还能发现霍夫曼本人。”
“还有谋杀吧?!”
就在这时,格林伍德女士失去了平衡,昂文伸手拉住她的胳膊,稳住了她。她那条瘸腿弯了一下,“什么谋杀?”她说。
“塞缪尔·皮斯啊,他被鲁克兄弟开枪打死了。”
她把目光投向远方,“太可怕了。但你不要误会我,你真的不要误会我。皮斯侦探一直都有点笨,但他清楚自己的工作是有风险的。在这件事情上,他完全是无辜的,规矩一定要改了。”
“什么规矩?”
“昂文侦探,调查局可不是唯一一个有规矩的地方。现在,你赶紧告诉我,昨天晚上还发生了什么事?”
“你唱了一两首歌。”昂文说。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把脸凑到他面前,“我刚刚开始有点喜欢你呢,”她说,“结果你就抬出了这侦探的口气。”
有人在跟踪他们,那些人躲在魔镜厅的旁边。大概有十来个人,但也许没有那么多,镜子里映出他们扭曲的身影。他们双手抱在胸前,一动不动地站着,盯着昂文和格林伍德。
“你还想知道什么?”昂文问她。
“那就先说说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想见鲁克兄弟。”
“没有人想见鲁克兄弟的,昂文侦探。他们刚到这里的时候,还是可爱的小孩子,还是连在一体的。伊诺奇出钱给他们做了手术,把他们分开,但这也让他们发生了一些变化。”
“什么变化?”
“他们好像是丢了什么,”格林伍德女士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说是丢了‘良心’似乎不太准确,因为他们做的事完全超过了残忍的程度,他们就像是残暴的野兽,而且,他们从来不睡觉。”
“从来不睡?”
“反正这十七年里从来没有睡过。”
昂文想,也许这就能解释一些事情了,但到底能解释什么,他也不知道。“你不也很久没有睡过了吗?”他说。
“我跟他们完全不一样,鲁克兄弟只不过是他们主人的打手。你接着说,昨天晚上还发生了什么事?”
昂文犹豫了,格林伍德转身朝站在欢乐屋旁边的几个男人做了个手势,他们走上前来,他们在镜子中的身影一下变多了好几倍。如果是斯瓦特在这里,也许能想出脱身的办法,但昂文已经无计可施了。
“我告诉你,我都告诉你。”昂文说。格林伍德又做了个手势,那几个人又退了回去。
昂文说起那间大宅里的赌场、闹钟、格林伍德的表演,似乎正是她的表演,才把那些梦游者都吸引到了派对上。他还说,鲁克兄弟也在现场监视着,还有,她唱歌的时候,是那个清洁工拉手风琴为她伴奏。
格林伍德饶有兴趣地听着这一切,但看得出来,她想知道的另有其事,“我希望我们之间能够相互诚实,”她说,“你也许觉得我有点霸道。但事实是,我回到这座城市只是为了帮助一个人。你说是我让你的朋友发现了那具木乃伊嘴里的金牙,你说错了,那个女人应该是我的女儿。”
昂文回想了一下调查局的档案,里面没有任何关于她女儿的只言片语。格林伍德要么是在对他撒谎,要么她说的就是一件连斯瓦特都没有发现的事实。
“我怕她已经惹上了麻烦,”格林伍德继续说,“她太像我了,这就是问题所在。”
“你觉得她被卷进了霍夫曼的阴谋。”
她回头看了一眼,生怕别人听到,然后悄悄说:“我帮助你阻止他。”
“格林伍德女士,我并不想阻止伊诺奇·霍夫曼呀!”
她又显出了疲态,一阵大风带着海洋的气息、携着雨滴从港口的方向吹来,她眯起眼睛,“难道你没有想过,斯瓦特现在可能已经死了吗?”她问,随着风越刮越猛,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你脱身的唯一办法就是去完成他没有做完的事。”
一声雷鸣般的声响让他们俩都转过身。这声音像是有一辆重型卡车在凹凸不平的小路上隆隆开过。昂文寻找着车的踪影,但一排破旧的帐篷遮挡了他的视线。那些盯梢他们的人开始朝他们逼近,人数还不少。
“斯瓦特太蠢了,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打败了,”格林伍德女士说,“你可不要犯同样的错误。”
昂文收起伞,开始逃跑。那些人离他只有几步远,他们大声嚷嚷,显得很兴奋。昂文冲进离他最近的一个帐篷,帐篷里的空气散发着一股浓重的发霉的味道,雨水顺着帆布上的裂缝倾注进来。昂文跑到在帐篷的最后面,高举雨伞,刺破了帐篷的帆布,然后又往下一划拉,把整块帆布都拉到了地上。
他看见鲁克兄弟的蒸汽卡车正开在路上。遇到水坑时,卡车就会跳动一下,车上的烟囱冒出滚滚的黑烟,车头的两个大灯将黄色的光束照进雨水中。昂文跟在卡车的后面跑,车在拐弯的时候,速度慢下来,他趁机跳到卡车的后保险杠上。他打开雨伞,遮在头顶,又用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卡车的后挡板。
他身后,格林伍德女士和那些同伙站在路中间,在那些人破旧灰暗的衣服中,她的雨衣显得格外亮丽。她一直看着他,直到卡车转个弯,车开过一排老剧院,开向了游乐场的正中心。
斯瓦特侦探和凯里格瑞第一次打交道是游乐场来到这座城市后不久,也就是博物馆木乃伊被盗的前几个月。当时,调查局接到线人报告,这位名叫凯里格瑞的游乐场老板很有可能会威胁到整座城市的安全。十几个其他的城市都在通缉他,而他犯下的罪行从抢劫到绑架,从走私到欺诈,无所不包。还有人说,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是偷来的——据说是来自于他们那行一个臭名昭著的老字辈。
调查局安排了斯瓦特和其他几位侦探展开调查。斯瓦特来到游乐场进行调查,他装作很随意的样子散了散步,然后偷偷溜进一个偏远角落的小亭子。在那里,一个两米四五高的女人坐在桌子前,认真地称着从各种桶里和碗里拿出来的、散发着恶臭味的粉末的重量,再把它们混到一起。
斯瓦特在报告中写道:
他们应该给这个女人找个大点的房间。斯瓦特还发现,这个名叫希尔德嘉的女巨人负责的是马戏团的焰火表演。我们一拍即合、相见恨晚,就像老朋友一样,没过多久,我们就在一起喝酒了。不过,说是“一起”可能不太准确,因为她一口就喝光了我随身酒壶里所有的酒。我后来又去找来一大桶上好的酒,是用调查局的公款买的。我这是为了工作喝酒,总不能用自己的钱买吧?!
他们在一起坐了好几个钟头。她似乎知道斯瓦特去干什么,但她并不介意,她把自己在游乐场的事情讲给斯瓦特听,讲他们曾经去过哪些城市,讲自己曾经见过的风景。他们一边聊,她一边把那些黑色粉末的混合物倒进一支支的小火箭中,再装上引线。如果斯瓦特靠得太近,她会用一只巨大的手把他推开。
她是这几个月来和我最聊得来的女人,她呼吸的空气一定比我们呼吸到的都要新鲜,斯瓦特写道。
可是,当斯瓦特把话题引到凯里格瑞身上时,她开始变得沉默了。酒桶基本空了,斯瓦特只能直接发问。他们说,这里的游乐场成了罪犯的天堂,是真的吗?凯里格瑞是不是走到哪里,就把麻烦和灾难带到哪里?
女巨人还是沉默着。她继续工作,不再理会斯瓦特。
这时,我把一支雪茄烟放进嘴里,我用牙齿撕开烟帽,把一个打火机举到了烟头边。但还没等我点燃打火机,她突然紧紧握住我的手。我朝她露出一个极灿烂的笑容,说:“宝贝,你不想多说,我能理解。要不,让我直接和你老板本人聊聊?”
虽然斯瓦特这次的调查报告不属于任何一个特定的案子,但这份报告却非常重要,它是目前为止调查局侦探与凯里格瑞会面的唯一记录。根据斯瓦特的描述,当他见到这位游乐场的老板时,他正在关大象的帐篷。他胡须花白,但动作敏捷,穿着一件被蛀得都是洞的破旧外套,戴着圆圆的框架眼镜,眼镜后面是蓝色的眼睛。他对斯瓦特说,他来得正是时候,正好可以帮他做清洁。
一个七岁左右的小女孩递给斯瓦特一把刷子,说:“它们喜欢你用刷子刷耳朵后面。”
斯瓦特的报告中还写道:
显然,凯里格瑞和他的这个小助手都是自己动手做脏活的,他们几乎每天都要给大象洗澡。这活一点儿也不好玩,而且做完后身上还会有一股特别难闻的味道。如果我哪天心情不好了,文员,你可一定要提醒我,千万不要跑来加入这个马戏团。
“耳朵,”小女孩提醒我不要忘了刷耳朵,因为我一直在刷这个大家伙的背。我工作的时候,小女孩一直帮我扶着梯子,这很好,我已经被大象身上的气味熏得要吐了,很有可能随时从梯子上跌下去。
“知道,知道,”我对她说,“耳朵嘛。”
我们三个人一边干活,一边聊天,凯里格瑞还给了我一两块三明治吃。他告诉我,他一直在精心照料这些大象,因为它们的梦都是非常昂贵的,而且像水晶一样清澈。
我笑了出来。“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说,“你难道扒开它们的眼皮,拿着手电筒朝里面看过吗?”
“我跟你说的都是真的,”他说,“而你在这里看到的一切也都是真的。”
我曾经在满大街的游乐场海报上看过这句话,这只不过是个宣传口号罢了,不必当真。后来,我们一起去喝水时,我终于让他说出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话。“那些老老实实在一个地方待着的人从来不会相信不在一个地方待着的人,”他说,“这么多年来,我的游乐场一直承受着各种离谱的指控,但所有的指控都已经被证明是毫无根据的,我已经听厌了这些陈词滥调。”
“陈词滥调正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我对他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对你完全可以不用担心,是吗?”
文员,你没有看到他当时眼中闪烁的光芒,“有很多需要你们担心的,侦探。你不要搞错了,我确实是你们的敌人。你以为你能控制已知和未知的东西吗?我告诉你,未知的东西永远是无穷无尽的。这个地方处处是谜,我们是在一团迷雾中寻找欢乐。整个世界都是一个谜,那些想要弄清楚这个谜的人会成为第一个在台上清醒的人,会成为这场闹剧的第一个受害者。”
他似乎是工作得有点累了,他坐下来,喘着气。那个小女孩跑开了,一分钟后,她又端着一杯可乐回来。他喝着可乐,看着大象。大象都在吃东西,它们用长长的象鼻卷起一堆堆干草。
“它们什么都记得,”凯里格瑞轻声说,“如果没有它们,我还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侦探,只要能在它们的梦里待一分钟,就能胜过在这世界上一个月,梦中是那么无拘无束、了无牵挂。”
我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或者他说这话到底要表达什么。但我知道一点,我们必须对这个家伙留个心眼。
这个时候,游乐场关门了,我们周围所有的灯都关了。小女孩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了后门。在那里,她把我的手翻过来,看着掌心,说:“你的寿命会很长,”她说,“但你很长一段时间的生命不是属于你自己的。晚安啦,特拉维斯。”
这让我有点不安,倒不是因为她给我算的命,反正那都是胡说八道。是因为她居然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从来没有跟游乐场里的任何人说过我叫什么。
五个月后,凯里格瑞消失了,他的同伙却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最后,整个游乐场被迫关闭,他的同伙也找到了别的方法自谋生路,并且欢迎和他们志同道合的人加入他们的帮派。游乐场的大门从此对其他人关上了,而游乐场也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很多人想,那些大象怎么样了?它们去哪里了?
这么多年来,不断有人报告说,在特别安静的夜晚,还能听见大象在黑暗中的叫声,像在提醒着什么,又像在警告着什么。
现在,让昂文觉得困扰的是那个小女孩,她是凯里格瑞的助手,但她却知道斯瓦特的名字,还像个预言家一样说话。她可能会是克莉奥帕塔·格林伍德的女儿吗?
鲁克兄弟的蒸汽卡车上,成千上万个闹钟发出滴答走动的声音,像是无数只小虫的大合唱。每当卡车开过坑坑洼洼的地方时,它们也会随之跳动、嗡鸣,昂文总是想,它们会不会突然像一大群蜜蜂一样飞出去。他发现摩尔并不在车上,车上也没有皮斯的尸体,这些梦游者到底偷来了多少车闹钟?
没过多久,他们就到了游乐场最偏远的角落。这里靠着海湾,旁边都是彩色条纹的帐篷,水边还闪耀着红色、蓝色和橘色的彩灯。很多临时搭建的小亭子被改建成了木屋,这里已经不像是游乐场,更像是贫民窟。卡车开到最大的一间屋子旁,停下来,马上就有一群拿着铲子的男人出现了。
昂文从后保险杠上跳下来,躲在车旁。那些男人立刻开始工作了,他们用铲子把闹钟都运进一个帐篷,而帐篷里已经堆了成千上万只闹钟了,所有闹钟走动的声音就像是一场暴风雨。在码头,一辆推土机正把堆积如山的闹钟推到一艘轮船的甲板上。
大卡车熄了火,鲁克兄弟当中的一人从车上下来,手上还拿着一个带夹的写字板。昂文跪在卡车的后胎后面,他朝车底望去,他看见一个码头工人穿双巨大的靴子朝车旁走来。这双靴子左右的大小不一样,来人应该是乔赛亚。
“霍夫曼为什么要这些东西?”
“我相信,在你的工作合同中,应该有关于该不该问问题、该问什么问题的规定吧。”乔赛亚说。
“是的,是的,”码头工人拿出一个打火机,跟着乔赛亚朝帐篷走去,“只要我能拿到工钱,别的我都不管。”
离卡车不远的地方是一排小木屋。一幢紧挨着一幢,有些甚至快靠到了一起。昂文走到木屋间的小路,虽然周围一片漆黑,但他还是弯着腰,躲在窗户下面。他走得很快,手上拿着伞,没有打开,他在搜寻着埃德温·摩尔的踪迹。
昂文拐了一个弯,却差点撞上了一个身形巨大的动物,是真正的动物,而不是什么雕塑。它是一只灰色的大象,站在雨中,显得很狂野,它的眼睛深陷在满是皱纹的黑色眼窝里,发出明亮的黄光。昂文摔了一跤,跌倒在大象脚边的淤泥里。大象受了惊,用后腿站立起来,把象鼻朝空中高高抬起。
大象的前腿就在昂文的头顶晃荡,昂文一动也不敢动。他能闻到它身上麝香的味道,能听到它粗重的呼吸。最后,这只大象终于站稳了,它慢慢地把柱子般的粗腿落回地面。
昂文也站起来,捡起自己的雨伞。在这个简陋的小屋中,除了眼前的这一头大象,还有另外两头。它们都很老了,肚皮贴着地,趴在淤泥中。三头大象被锁链拴在一根柱子上,拴它们的绳子都缠到了一起。最大的一头象大概也是最老的,身上的皮全都是皱巴巴的,它抬起头,扑扇了两下耳朵,但又安静了。另外一头大象则朝昂文的方向翻了翻眼睛,把鼻子从泥地上抬起,朝昂文的方向伸过来,像是在搜寻他。它的鼻孔在雨水中喷出白色的雾气。最小的那头大象不耐烦地晃动着身体,又大又圆的脚踩在稀泥中,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
这些大象一定是为了给闹钟腾地方,被人从帐篷里赶了出来。昂文还记得斯瓦特曾经在报告中写道,凯里格瑞说起这些大象时满心欢喜,但他现在看到它们,却只感到很难受。他很想放它们自由,但即便他能将这根柱子移开,把它们放走,它们以后的境况大概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如果负责照料它们的人都不介意把它们扔在这里,一旦它们开始在游乐场里乱跑,只怕他们会毫不犹豫杀了它们吧?昂文只能以后再来拯救它们了。现在,他必须把精力放在寻找埃德温·摩尔这件事上。
旁边一间小木屋的窗户透出一丝玫瑰色的光线,在不断跳动着。屋后,一根弯弯曲曲的长烟囱里冒出青烟,似乎还能听到里面传来的音乐声。昂文走到窗口,偷偷朝里望去。屋里有一个壁炉,烧着煤,一张桌子上摆满了书,还有好几个桶,里面全是脏的杯盘碗盏。屋里一台唱片机正播着歌曲,昂文想起了这首歌。这是昨天晚上,在猫咪和汤尼水别墅,克莉奥帕塔·格林伍德演唱的那首歌。
屋里只有这一个房间,房间的里边摆着两张床,铺得整整齐齐,相隔不到两三厘米。床上摆着很多书,枕头也没有被人睡过的痕迹,而靠在右边床脚的不是别人,正是埃德温·摩尔。他的手腕和脚踝都用很结实的绳子绑着,身上的制服已经很脏了。
几头大象似乎对昂文失去了兴趣,最小的那头大象跑过去倚靠着最老的那头大象,而另外那头大象又把自己的鼻子放回到了地上。
昂文推推门,发现门没有锁上。屋里很暖和,还有一股淡淡的油脂味。昂文把雨伞放在门边,敞开大衣,让伴随了他整整一天的寒气都散出来。房间里的桌上摆着一张西洋双陆棋的棋盘,棋只下到一半就中断了。白色和棕色的棋子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最后一次扔出的色子是两个三。以昂文对棋局的了解来看,目前的状况是双方不相上下,都把对方置于了死地,但自己也无路可逃。
昂文蹲在摩尔身边,开始摇他,而他只是在睡梦中嘟嚷了几句,并没有醒来。
屋外,那几头大象又开始有动静了,其中一头突然发出伤心的哀嚎。昂文赶紧绕过床边,想躲在床后面,结果,他踢到一只铁桶,把桶里的煤球全都撒到了地板上。
小屋的门开了,鲁克兄弟中的一个走了进来,是杰斯帕——他左脚的靴子比右脚大一点。他看着昂文,又看了看被踢翻的铁桶,然后眨眨眼睛,把身后的门关上了。他走到唱片机前,把音乐关掉。
昂文跨过掉在地上的煤球,结果又撞翻了一摞书。他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就赶紧去捡书。他把沾在书封面上的煤灰掸掉,再把书堆成一摞。
杰斯帕把手伸进外套,拿出了一块怀表,他看了看时间,又把表放了回去。等到他再伸出手来时,手里拿的是一把枪。但即便是拿着枪,他似乎对眼前的昂文也不是太感兴趣。
昂文把最后几本书捡起来,堆好,然后站起身。他想起自己的那把手枪还放在2919房间的办公桌抽屉里,眼下是起不到任何作用了。皮斯被鲁克兄弟杀死时,也应该带着手枪的,但他根本没机会把枪拔出来。
说话。他在《侦探指南》里的什么地方看到过。当你觉得无计可施时,就开始说话,一直说,一直说。当对方觉得你可能会说些有价值的话时,他们就不会杀你了。
“是真的吗?”昂文说,“你十七年来一分钟都没有睡过?”
杰斯帕的脸上就像戴着一个沉闷的面具,两只眼睛像是两块绿色的石头。他举起手枪,瞄准昂文的心脏。
被枪打中会是什么感觉?就像一沓纸上被打孔机打穿一个孔吧,昂文想。他朝枪口走了一步,说:“你一定是累得不行了吧,你觉得一切都像是梦吧,”他看了一眼房间里面那两张一模一样的床,“你上一次试着睡觉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杰斯帕又眨眨眼,昂文等着他扣动扳机的那一刻。
但那一刻并没有到来。“我很好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昂文说,“是你们自己想要动手术还是霍夫曼的想法?我猜,他是需要你们同时出现在两个不同的地方,所以才给你们做了手术。但他并不知道手术会造成的结果,你们一开始并不是两个独立的人。曾经有那么长的一段时间,你们可以看到对方的梦境、听到对方的想法。但那些,都是相同的梦境、相同的想法。”
昂文说的这些话都是胡乱猜测,他把自己想象成了鲁克兄弟中的一人。他们很早就加入了凯里格瑞的流动游乐场,克莉奥帕塔·格林伍德也曾经说他们共同穿一件宽大的外套,坐着双人椅,在舞台上表演着二重唱。昂文猜的也许八九不离十,因为,杰斯帕听完昂文的话后,慢慢放下了自己的手枪。
“一加一并不等于一。”杰斯帕说。
“当然不等于,”昂文也赞同他的观点,“你抓来的那个人叫埃德温·摩尔,他和我很像。又或者说,我和他很像。我们之间并不熟,但我觉得,我很理解他。我们都曾经是文员,所以,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来找他。”
杰斯帕似乎是在思索这番话的含义。
“我想把他带走,”昂文说,“我不会叫你帮我,也不会叫你去开门,甚至不会求你不要朝我开枪。但如果你不朝我开枪,那我就当你明白了我的心情,我会非常感激你的。”
昂文把摩尔抬起来,他很小心,生怕又撞翻了那摞书,他也不敢去看杰斯帕,只是慢慢地拖着摩尔的胳膊,朝门口走去。到了门边,他把摩尔靠到门框上,捡起自己的雨伞,他的双手抖个不停。
就在这时,门开了,乔赛亚走了进来,他手里还拿着那块带夹子的写字板。他没有摘下自己的帽子,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他看了看昂文,看了看摩尔,又看了看自己的兄弟。然后,他把写字板放在桌上,对着杰斯帕的耳朵说了几句悄悄话。
壁炉里的火烧得正亮,昂文觉得房间突然变热了,摩尔开始在睡梦中嘀嘀咕咕地说起了话。他瘦弱胳膊上的肌肉在剧烈地抽搐着,昂文一下没抓紧,滑到了地板上。
杰斯帕走过来说:“我弟弟建议你不要动。”他把枪高举过头顶,然后又突然放下,当他把枪放下的那一刻,昂文睡着了,还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
在梦中,昂文是站着的,他把头靠在一棵树上,双手捂着脸,大声数着数字。等他数完以后,他就要去找那些已经藏好的人。他没有穿鞋,刚才又一直在草地上跑,所以他的袜子都湿了。
他站在一间小木屋旁边的小山上,小山的山脚有一个池塘。斯瓦特曾经在报告中写到这间木屋,他说,他退休以后就想住在这样的木屋里。
“准备好了没有?”昂文大声喊,但这句话就像石头一样,掉进了池塘,沉到了水底。水面上有一个用汽车轮胎做成的秋千,一前一后地摆动着,像是有人荡完了秋千刚刚才离开。昂文想,这应该不是一个细节,而是一条线索。
在山脚,昂文走过一片黑莓树,他发现泥地中有一排脚印。他跟着脚印,绕过池塘,顺着一条小路,走进了一片小树林,他一边走,一边踢开路上的红色和橘色树叶。他走到林中的一片空地,这里的叶子堆得比别处都要高,里面藏一个人都绰绰有余了。
昂文闻到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树叶堆里冒出一缕细烟,一根点燃的香烟烟头从里面伸出来。他蹲下来,扫开最上面的叶子,一个小男孩的脸露了出来。他朝昂文眨眨眼,把香烟从嘴里拿出来,说:“好吧,查尔斯,你抓到我了。”
男孩坐起来,把身上的树叶掸掉,露出身上的灰色雨衣,然后,他站起身,把帽子戴上。说:“我来帮你找其他人。”
昂文跟着男孩沿小路又走了回去。他的脚越来越冷,“斯瓦特侦探?”他问。
“什么事?查尔斯?”男孩说。
“我不记得这个游戏的名字了。”
“这是一个很久远的游戏了,”男孩说,“比围棋还古老。你叫它什么名字都无所谓,只要你知道怎么玩就好。每个人都牵涉其中,除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它’。明白了吗?”
“斯瓦特侦探?”
“什么事?查尔斯。”
“我就是‘它’,是吗?”
“而且还很快。”男孩说。
他们一起站在池塘边,男孩还抽着那支香烟。小木屋里,有人打开了收音机。昂文能够听到音乐声,但听不清歌词,太阳在山后渐渐落下。
“这个生日过得真不开心,”男孩叹了一口气,“那么,谁是下一个呢?”
“我们必须找到那个魔术师。”昂文说。
“他们请了个魔术师?他都会些什么把戏?”
“什么都会。”昂文说。
“那说不定你已经找到了他,你自己还不知道呢。”
昂文低下头。男孩的脸变了,变成了一张国字脸,眼睛也变成深棕色。他手里还拿着那支香烟,但两只衣袖都已经卷了起来,身上的衣服也变大了,他竟然变成了伊诺奇·霍夫曼。
伊诺奇·霍夫曼笑着说:“看到没?我可以是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