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骗局
用问题回答问题,如果别人发现你撒了谎,那就再撒一个谎。你不需要知道真相,却可以引诱别人说出真相。
昂文等着这个世界停止摇晃,但它停止不了,因为整个世界就是一艘船,一艘行进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的船。他想看看时间,但双手都被绑在背后。他其实并不需要自己的手表,他的周围全是闹钟,堆积如山的闹钟。这些闹钟都被雨水打湿了,他从所有的钟面上都看到同一个时间,刚八点十分。
一个人蜷缩在他脚边,那人正是埃德温·摩尔,他还被绑着,还在睡觉。借着微弱的光线,昂文看见这位老人的前额上有个大包,而他自己的太阳穴也是疼痛欲裂,他的头顶也应该有一个大包吧。
摩尔旁边躺着皮斯侦探的尸体,他还穿着那套条纹西装,条纹西装已经湿透了,血迹斑斑的。昂文看了一眼那苍白浮肿的脸,把头扭到一边。
昂文的帽子还戴在头顶,他的雨伞是打开的,撑在他身上,用来固定雨伞的正是绑住他双手的绳子。他不知道到底是鲁克兄弟中的哪一个对他发了慈悲,那兄弟俩现在都不在这里。昂文朝四周看去,但无论朝哪个方向看,他都只看到成堆的闹钟。大概整座城市里的闹钟都在这里了吧,甚至包括他自己的。
“醒一醒,”他对摩尔说,“醒一醒呀!”
他往前挪了挪,把脚伸到摩尔的脚边,踢了踢他的鞋跟,“醒醒呀!”他大声喊。
“嘘!”有人在他身后开口了,“鲁克兄弟会听到的。你很幸运,你之所以现在还活着,是因为他们喜欢看到别人被淹死。”
昂文听出这是格林伍德女士的声音,“你又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她跪在他身边,拉了拉绑住他的绳子,“反正不是像你这么来的。”说完,她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昂文回过头,看到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和布洛克带着的那些飞刀一模一样——这一定是很多年前,布洛克失手射到她的那一把小刀。
“我最讨厌没带伞的时候被别人扔在雨中了,昂文先生。”
“那些大象还在那里,”他说,“我们应该做点什么。”
她叹了一口气,“凯里格瑞知道会非常生气的。”
昂文等着,静静地听着身后的动静。他感觉到那把刀就抵在自己的脊背上,突然,刀刃一转,绳子被割断了,格林伍德又继续割绑住昂文脚踝的绳子。昂文举着伞,替她挡雨。最后,他们俩都站起来,她说:“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侦探。”
就在这时,他想起了《侦探指南》第九十六页的话,那句话说如果一个人没有了秘密,那他就将永远迷失在路上,他现在大概已经算是迷失了吧?“是的,”他承认了,“我确实不是侦探。”
“你也不是督察,你大概是别的什么傀儡之类,我知道你是替他工作的。我知道,是他派你来戏弄我的。”
“替谁工作?”
她眯起眼睛盯着他,“那张唱片,那些声音。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昂文先生。你总是能发现他在那里等你,你总是感觉脑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你。”
“谁的眼睛?你到底在说什么?”
她盯着他,还是一副完全不相信的表情,“就是调查局的总管啊!”她说,“也是你的老板啊!”
昂文从来没有想过调查局里还有一个总管,他应该就是总负责人。他想,这个人的办公室到底在哪里呢?
格林伍德大概看出了他的惊讶是真的,“他和我……都认识,”她说,“昂文先生,霍夫曼很危险。但你一定要知道,你的这位老板更加可怕。无论怎么样都不能让他知道我女儿的事。”轮船晃了一下,她差点摔倒。昂文赶紧扶住她,但她推开昂文,“这条船的右边有一艘小救生艇,”她说,“你赶紧去,划小船走。”
昂文朝摩尔做了个手势,“你能把他也放了吗?”
“没有时间了,”她说,“鲁克兄弟就在附近。”
他伸出手,“那你把刀给我,我来救他。”
格林伍德犹豫了,但最后还是把刀递给昂文,“我希望你这次救他能比上次成功。”她说。
昂文蹲下来,开始割绑住摩尔的绳子,但绳子很粗,他进展很慢。
“我也不想回到这座城市,”格林伍德继续说,“我已经受够这一切了。我受够了调查局,受够了霍夫曼,我甚至已经搞不清他们之间的区别了,但我还是不得不回来。”
昂文终于割开了绑着摩尔双手的绳子,他又开始割绑住摩尔脚踝的绳子。
“这些闹钟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我以前曾经跟我女儿讲过这个故事,”她说,“那是她最喜欢的书里的一个故事,那本书很老了,封面是彩色格子的。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公主被一个老巫婆下了咒还是被一个仙女下了咒,我也记不清了。反正,这个咒语说,如果公主被纺锤扎到,她就会睡着,说不定会睡一辈子。于是,国王和王后做了任何一个父母在他们的位置上都会做的事,他们下令把全国所有的纺锤都收上来,烧成灰,导致全国上下所有的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只能穿旧衣服。”
昂文终于把绑着摩尔脚踝的绳子也割开了,他把摩尔抬起来,在格林伍德的帮助下,把他背到自己背上。格林伍德把雨伞交给昂文,他们就这样站在那里,看着对方。
“那故事的结局是什么?”他问。
她没有料到他会问这样一个问题,“当然,他们漏掉了一个,当然。”
昂文迈着沉重的步伐,朝轮船的右舷走去。在堆积如山的闹钟中间有一条狭窄的通道,他在光滑的铁甲板上每走一步,他的鞋子都会发出吱溜的尖厉响声。他很想把鞋脱掉,但地上到处都是闹钟钟面摔破后散落的玻璃碴。
他时不时停下来,喘几口气,把摩尔瘫软的身体重新背好。最后,他终于看到了船舷。那系在船边,在灰绿色海浪中起伏的正是格林伍德说过的小救生艇。但鲁克兄弟中的一个人就靠在船边,左脚的大靴子踩在栏杆上,那是乔赛亚。他抽着烟,望着海港对面迷雾笼罩下的城市,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滴下来,那顶帽子几乎和昂文的雨伞一样大。
昂文觉得他能够溜到小艇上而不被乔赛亚发现,但他脚上的鞋子只怕会出卖他。他只好蹲下身,等乔赛亚抽完那支烟再行动。
就在这时,那堆闹钟中的一个闹钟开始响起了闹铃,应该是打算叫醒一两里之外某个还在睡觉的人吧,但昂文却觉得这一响让他的心跳都快要停止了。整个世界都在这暗夜中分崩离析,而人们却指望着这一只只小小的闹钟让它恢复正常。大家把闹钟上好发条,在床头放一杯水,又准备好第二天上班要穿的鞋子,但如果你本人和你的闹钟已经相隔了十万八千里,那该怎么办?如果陪伴你的只有令人昏昏欲睡的手表,又怎么办呢?如果你还能起床的话,当你起床的时候,也许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猫咪是蛇,蛇是台灯,台灯是小孩,小孩是虫子,虫子是挂着电话的晾衣绳——这就是昂文醒来时所看到的荒唐世界。
昂文听着,紧接着,又有一只闹钟响了,又有一只,然后,又有一只,很快,成千上万只闹钟同时响了起来,哪怕是睡得再沉的人,也能被叫醒。昂文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现在是八点半,是很多人每天早上起床的时间。这闹铃声给了他一个逃跑的绝好机会,因为,在这震耳欲聋的声响中,他鞋子的咯吱声就会被完全淹没了。
昂文拖着摩尔朝救生艇跑去,摩尔还没有醒来。他跑到栏杆边,把摩尔举起来,扔到小艇上。摩尔重重地摔了下去,救生艇开始摇晃,他的身体落到船上,但一只胳膊还悬在船外,掉到了水里,雨水敲打在他满是淤青的脸上。
乔赛亚朝这边望过来,他感觉到了栏杆的动静。他把手里的香烟弹到水里,朝昂文走来,他脸上露出微微失望的表情。
昂文爬上栏杆,收起伞。匆忙间,伞把勾到了他的外套袖子,伞又打开了。一阵大风吹来,他被风刮回到了甲板上。
乔赛亚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甩回船舱,他压在昂文身上,他的外套被大风吹翻起来。他身上发出的热量简直是不可思议——昂文甚至觉得自己看见蒸汽从他背上升起。乔赛亚把一只大手放在昂文脑后,像是要一把捏碎他的头,另一只手则捂在他脸上。他的手很干燥,他紧紧捂住昂文的鼻子和嘴巴,“我们现在都必须安静点。”他说。
他们周围的闹钟还在响——有些停了,有些又刚刚开始。昂文觉得自己快要耳鸣了,他还觉得从眼前的大海里升起了一片黑暗。他似乎站在一条黑暗的街道上,人行道上还留着小孩子们用粉笔画的画,但街上一个人都没有。这是一条被人遗弃的街道,路边的楼房空无一人,通往世界的最底层。
皮斯侦探从暗处走出来,他站在路灯灯光下。“纸和鸽子,昂文。就是纸和鸽子呀,我们必须重新写那本该死的手册了。”
“皮斯侦探,”昂文说,“我看见他们开枪把你打死了。”
“哦,都是些疯子!”皮斯说。他摘下帽子,捂在胸口。帽顶上有一个子弹孔,“见鬼,昂文。做点什么!”他说,当他把帽子拿开时,他的衬衫前面全是血。
昂文想帮他捂住伤口,没有用,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来,流得到处都是。
天色渐渐变亮,血迹却没有消失,血顺着昂文的胳膊一直流到胸前,但这血却不是皮斯侦探的。此时,昂文的手上又拿着格林伍德的飞刀——应该是他之前没有多想,把刀悄悄塞进自己口袋的吧。现在,刀锋却深深地插在了乔赛亚的胸口,原来,昂文拿刀刺伤了他。
乔赛亚把大手从昂文脸上拿开,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盯着自己胸口的那把刀,刀就插在衬衫的第三粒和第四粒扣子之间。
昂文跪下来,伸出手去拔刀,但又停下了。他是不是在《侦探指南》里看到过,移动武器只会让伤势加重吧?于是,他对乔赛亚说:“你不要动!”
乔赛亚闭上眼睛。这时,传来机器运转的声音,船的甲板突然升了起来。昂文抓住乔赛亚的手,想把他往救生艇上拉,但怎么拉都拉不动。甲板升得更高了,昂文脚下一滑,太迟了。他松开乔赛亚,抓住自己的伞,然后从栏杆下面钻出去,跳上救生艇。他迅速解开把救生艇拴在大船上的绳子,开始划桨。
乔赛亚跌跌撞撞地走过甲板,堆积如山的闹钟突然倒下来,和他一起在甲板上滑落。很多闹钟一边响着铃,一边掉进海里,在落水的一瞬间,铃声也消失了。
埃德温·摩尔坐起来,眨了眨眼睛,“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歌。”他说。
昂文也不知道。他想起了在鲁克兄弟小木屋里看到的那盘西洋双陆棋,那还没有下完的一盘棋。
昂文划着桨,埃德温·摩尔替他撑伞。伞在他们头顶不断摇晃,船在他们身下也在不断起伏。为了不让雨淋湿,他们俩挨得很近,差不多快要膝盖对膝盖了。不知道是谁在座位下扔了一个空的罐头罐,摩尔用它来舀船上的水。不时一阵大风吹翻雨伞,他们都被淋了个湿透。
摩尔颤抖着说:“我已经努力忘记了,但还是忘不掉。我一睡着,他们就知道是我。”
此刻,他们周围的世界是两种不同颜色的灰——雨水沉重的灰色,和大海更加沉重的灰色,昂文快要分不清两者的区别了。在两片灰色之间,是海边一座灯塔射出的黄色光束,昂文努力朝那灯塔划去。
“谁知道是你?”他问。
“当然是督察们了。”摩尔眯起眼睛,大滴大滴的水珠从他浓密的眉毛上滑落,“他们对我的监视比侦探更严密,昂文先生。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自己就是侦探。当然,我也不知道到底谁会先抓到我,是霍夫曼的人,还是调查局的人?你的一些同事一定还在使用以前的渠道,魔术大师就知道如何监视那些渠道。”
昂文完全不明白这番话的意思,他也不知道要怎么一边划船,一边掌控方向。他在船的一边用力划桨,船身就朝另一边偏去,总是左右摇摆、顾此失彼。
摩尔把空罐头放在他们之间的座位上,用手擦了一把自己的脸。“我该向你道歉,”他说,“我跟你说《侦探指南》里没有第十八章时,其实我对你撒了谎。”
“但是,我自己也看了,”昂文说,“确实最后一章就是十七章啊!”
摩尔摇摇头,“你那里的是后来的版本,所以没有第十八章。在最开始、没有删减的版本中是有十八章的,而这最后一章也是最重要的一章。尤其是对督察来说,包括对调查局的总管来说,那一章都是至关重要的。”他把胳膊肘放在膝盖上,低下头叹了一口气,“我以为你都知道呢。我以为你是督察,说不定调查局派你来只是为了耍我。昂文先生,我觉得我就像古时候为帝王修陵墓的工匠,他们为了让我保守秘密,把我也要埋葬在我自己修建的陵墓里。我不会再告诉你什么了,这都是为你好。但如果你要问我问题,我还是会回答你的。”雨滴敲打在伞上,海浪拍打在船身上。昂文的胳膊已经酸了,但他还在继续划桨。他们这艘小小的救生艇上已经进了不少水,他看着水花在自己和摩尔的脚边打转,那水花竟然是红色的,他的衬衫上还有血印,他手上的血弄脏了船桨。
“我杀了一个人。”昂文说。
摩尔靠过来,把手放在昂文肩上,“你只是杀了半个人,”他说,“另外那一半才是你应该担心的。”
昂文划得更快了,他现在已经基本掌握了划桨的技巧,他发现,力道不能过重,要平衡。但无论怎样,他都要花上很长的时间才能划到岸边了。
“跟我说说第十八章的内容吧。”昂文说。
当他们划到岸边时,已经离游乐场的码头很远了。昂文把救生艇划进了两边大货船的阴影中,船桨溅起水花的声音回荡在两边高高的船身之间。天色很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和咸咸的味道。他们来到灯塔旁边的一个小海湾,这里的岩石和海草中间全是堆起来的垃圾,昂文和摩尔合力把小船拖上了岸。
当灯塔的灯光扫过船身时,昂文发现船的前面有一个东西在发亮。那是一个闹钟,而且看起来很像是在他自己床头消失的那一个。昂文把闹钟放到耳边,他能听见里面机械走动的声音,他给钟上好发条,然后把闹钟放进了外套口袋。
他们一起朝荒废的码头走去。摩尔跟昂文说了第十八章的内容,如果不是昂文亲身经历了过去这两天发生的一切,他可能压根儿不会相信摩尔的话。摩尔悄悄对他说,那一章是关于梦境侦查的,用外行人的话来说,就是如何监视别人的梦。
格林伍德说她总是感觉脑后有一双眼睛盯着她时,一定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了。梦境侦查?调查局的总管大概就在监视她的梦吧?在她的睡梦中也不放过她,让她永远都不得安宁?她说她不想让总管知道女儿的事,但如果她不小心梦到了女儿,岂不是就泄露了自己的秘密?一想到这里,昂文都不知道自己以后还能不能安然入睡。
埃德温·摩尔的双脚一站上地,整个人立马显得精神了很多。他迈着轻快的步伐,脸颊也开始变得红扑扑的,他还在给昂文解释梦境侦查的原理,“你应该听过那个故事吧,一个老人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他说,“当他醒过来的时候,他不知道到底自己是一个梦到变成了蝴蝶的人,还是一只梦到变成了人的蝴蝶。”
“你是说这个故事可能是真的?”
“那倒不是,”摩尔猛地回答,“但这个问题值得我们思考。你是不是经常想要回忆起某件事情,比如,和某个熟人说过的话,但你就是想不起来,最后你在梦里梦到了?你又是不是经常梦到一件事,最后发现它其实反映了你现实生活中的某个问题?前一天还看似无法解决的难题,也许你在梦中找到了解决的方法?某个人跟你说过的话,你在梦中领悟了他隐含的意思?”
“真和假,现实的和想象,我们总是无法分辨两者的区别,或者是我们不愿意承认它们之间是有区别的,而这正是调查局侦探开展工作的突破口。”
“但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呢?”昂文问,“难道等这个人睡着了,就躺到他身边?俩人头挨头睡觉?”
“当然不是。梦境侦查不需要你去靠近调查对象,你只要隔离那个人的频率就可以了。督察们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自己办公室的椅子上工作。”摩尔有些言辞闪烁,他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的大包,那个包现在已经变成紫色了,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你应该知道,我们可以测量从人脑发出的信号,甚至把它们画成图表。我们可以用仪器读出这些脑电波,我们有研究这些东西的人。他们可以确认脑电波的不同状态,并对它们进行归类和分析。我们的人发现,不同的大脑之间是可以相互联系的,或者说是可以‘同步’的,并且带来感官上的信号传导。其实,就和听收音机没什么区别。
“至少,我是这么比喻它的。那些进行梦境侦查的人说它就像是在跟踪,只不过他们是在跟踪对象的潜意识。如果他们需要追查某个特殊的信息,他们甚至还能以微妙的方式去影响这些做梦的人,让他们自动交出跟踪者所需要的证据。”
在离公墓还有几个街区时,昂文和摩尔离开了码头。他们现在必须靠着海边走,昂文不想离“四十次眨眼”酒吧太近,免得有人认出了他,去跟杰斯帕·鲁克汇报。他带着摩尔朝北走,而摩尔只顾着滔滔不绝地说话,他也很乐意跟随昂文的步伐。
“调查局有些人相信,这门技术已经存在好几百年了,只不过在不同的时代,它有不同的名称。他们说,古时候人们聚居在一个个的小部落中,分散在全世界各地,那时更容易进行这项技术。侦探们需要筛选的信号更少,而被侦查的对象也更愿意让外人进入自己的梦境。那时,巫师和神医们所谓的预言、预兆,都可以说起源于这种梦境侦查。
“我对历史并不感兴趣,毕竟现在已经物转星移、时过境迁了。在我们这个城市,每一个夜晚都像是由人的各种感觉、欲望和恐惧组成的巨大迷宫。只有经过严格训练的人才能区分出不同人的思想。在调查局,他们会接受客户的委托,对调查对象开展梦境侦查。侦探会去追查一些比较具体的线索,督察则会深入调查对象的潜意识,而总管会协调督察之间的分工合作。正是这项技术,才让调查局的侦探们有了与众不同的见解。”
“如果有人只接受过一点点训练,就想使用这种技巧,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呢?”
摩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根本就不会成功,就算他能成功,他这样做也会让自己、让其他人都陷入危险的境地。当这个城市沉睡以后,到处都是危机四伏的陷阱,是你绝对不能随意试探的。”他停下来,然后又悄悄补充,“但是,有些人还能在这个过程中发挥作用。他们能诱导别人进入一种入神的状态,或让他们更容易进入这样的状态,而这种状态是梦境侦查所必需的。他们的这种才能对外行人来说,就是催眠。”
昂文想起了那天早上格林伍德在游乐场售票亭对布洛克的催眠。她对着布洛克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话,就让他立刻陷入了昏睡,“克莉奥帕塔·格林伍德就会这个吧。”他说。
摩尔嘀咕着说:“我们在很多时候都发现了格林伍德的这项本领,斯瓦特也知道,但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记得格林伍德曾经当过一段时间的歌手吧?当我离开调查局的时候,总管就正在用她的歌的唱片做实验,看它能不能帮助我们进一步开展梦境侦查。我不太确定总管到底想达到什么目的,但霍夫曼显然也发现了格林伍德有这个本事。实际上,八年前,格林伍德的歌第一次在电台播出时,正是十一月十一号的晚上,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这并不是巧合。”
当然不是,昂文也听说过这件事,这也是他为什么昨天晚上在猫咪和汤尼水别墅里听到格林伍德唱歌时会觉得耳熟的原因。昂文想起了斯瓦特在“十一月十二日被盗案”报告中还没回答的那些问题:为什么整个城市所有的日历都会跳过那一天,难道是有一群神秘人把所有政府办公室和普通百姓家的日期都改了过来,而且还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也许,根本没有这样一群神秘人,又或者确实有这样一群人,但他们是在自己也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做到的。
“霍夫曼有没有可能也影响到了我们?”昂文问,“渗透进了我们的梦里,趁着我们睡觉的时候,让我们听他的使唤?让我们自己去修改了日历。”
摩尔皱起眉头,他的嘴唇在小胡子后面,根本就看不见了,“霍夫曼确实知道梦境侦查的技术。很多年前,有人把这个秘密泄露给了他,这个人可能是双面间谍吧。到目前为止,他比调查局的任何一个督察都要厉害,他不仅有高超的伪装本领,还能模仿各种不同的声音,他可以不留一丝踪迹就从一个人的梦中进入另一个人的梦中。但我还是无法想象,他怎么能骗过我们所有人,让我们都忘记了那一天的存在。况且,他既然已经成功了一次,为什么不再做一次?为什么单单只偷走那一天?每天晚上,他完全都可以故技重施的。”
“昨天晚上,那些梦游的人偷来了很多很多闹钟,”昂文说,“我一路经过,看见每幢楼里都有一两个人出来,他们应该是闯进了大楼里的每间屋子,偷出了所有的闹钟。他们以为自己是去参加派对,去喝酒、去赌钱的,但实际上,他们是把所有的赃物都去交给鲁克兄弟。格林伍德也在那里,为他们唱歌,皮斯侦探发现了鲁克兄弟的诡计,结果被他们开枪打死了。”
摩尔摇摇头,“那么,我们一定是漏掉了什么,敌人一定是掌握了什么东西。一场战争已经拉开了帷幕,昂文先生。这最后的战争也许是漫长的、安静的,我不太明白这其中的复杂,但我知道它的后果。自从霍夫曼在‘十一月十二日被盗案’被打败后,这么多年来,他就一直想一雪前耻。那些小赌场和黑市交易都是他为了达到目的的手段而已,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精心准备一张大网,他真正的目的是摧毁这座城市理性思维和疯狂梦境之间的界限。他理想的世界就像是一个大游乐场,一切都是虚幻的,一切都是变化的。如果他得逞了,那我们就都成了梦见自己变成人的蝴蝶,只有调查局才能让他有所收敛。昂文先生,这都多亏了你的努力,当然,也有我的努力。”
北边传来汽车的声音,这座城市在慢慢苏醒。昂文身上的衣服都被扯破了,还满是血迹。现在,有多少人已经在报纸上看到了他的大名?他想,如果再被人发现衣服上全是别人的血迹,只怕永远也洗不清了。他希望这附近能有地铁站,这样他就可以搭上八号线地铁回家了。
“你现在应该已经明白了,你找到斯瓦特的希望微乎其微,”摩尔说,“他大概已经死了。”
“他联系过我。”昂文说。
“什么?怎么联系的?”
“两天前的晚上,他在我的梦里出现过。昨天晚上,好像又出现了,他跟我说了第十八章的事。”
“不可能!斯瓦特完全不知道梦境侦查的事。侦探们都不知道,他们和你一样,拿到的《侦探指南》都是经过删减的版本。”
“但是那些督察……”
“督察们永远都不会透漏这个秘密,这是调查局的规定。当然,是未删减版本里的规定。”
“反正,是有人告诉了斯瓦特,在他失踪之前,泽拉塔瑞看见他在‘四十次眨眼’酒吧里看书,看的一定就是完整版的《侦探指南》。”
“那是谁给他的呢?”
“应该就是指给你看木乃伊金牙的那个人,”昂文说,然后,他突然停下来,抓住摩尔的肩膀,“你说你是在梦里见到她的,我原本以为你是在现实中见的,但你忘了。可是,也许那一切真的只是你的梦呢。”
摩尔露出茫然的表情。他闭上眼睛,昂文能看到他的眼珠在不断转动,“我想,那个女人应该就是克莉奥帕塔·格林伍德。”
“你确定吗?”昂文说,“说说看,她什么样子。”
“嗯,”摩尔仍然闭着眼睛,“她应该比格林伍德要年轻,不过和她一样漂亮。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好像是生怕别人听到一样。她的头发是棕色的,戴着一顶灰色帽子。她的眼睛有点浅灰色,近似银色,像两面镜子。她穿得很严实。我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格子外套。”
摩尔神情恍惚地回忆着,昂文站在那里,手还放在他的肩膀上。穿格子外套的女人应该是闯入了摩尔的梦境,让他看到了一样他怎么也无法忘掉的东西,她揭露了斯瓦特犯下的最严重的一个错误。
摩尔会把她当作克莉奥帕塔·格林伍德一点也不奇怪。昂文现在回想起来,她们确实很像。穿格子外套的女人就是格林伍德的女儿,她们俩怎么会不像呢?而且,昂文可以确定,她也“牵涉其中”了。可是,她揭露市立博物馆里的假木乃伊,对她自己有什么好处?
她偷走未删减版的《侦探指南》,把它交给斯瓦特,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摩尔的眼睛突然睁开了,“我们有车了。”他说。
一辆出租车正从远处一条狭窄的小巷子里开出来。摩尔从昂文撑着的伞下走出去,两只手朝那辆车挥舞。车停在路边,底盘轻轻抖动着。
“去我家吧,”摩尔对昂文说,“我们再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出租车司机是一个脸颊瘦削的男人,看起来无精打采的。他把窗户摇下一点点,看着他们走过街。昂文把外套裹紧,遮住了里面衬衫上的血迹。
“你走吗?”摩尔大声问。
司机仿佛过了很久才听明白,他一直躲着摩尔的视线,最后,他才嘀咕了一声,“走啊!”
摩尔点点头,伸手去开车门,但他拉了好几次,门拉不开,“门是锁着的。”他说。
司机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牙齿,说:“锁了。”
“那你到底载不载我们啊?”摩尔不依不饶地问,“到底走还是不走?”
“不走。”司机说。
昂文用雨伞遮住自己的脸,开始寻找逃跑的路线。难道这个司机认出了他?不知道报上登的是不是他文员证件上的那张照片。
摩尔并没有屈服,“既然你不载客,那我挥手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停下来呢?”
司机小声嘀咕了几句,然后伸出手,拔开了窗户上的锁。摩尔把车门拉开,坐了进去。昂文犹豫了,摩尔朝他做着手势,他终于还是收了伞,上了车。
摩尔对司机说了个地址,那个地方离昂文家也只有几个街区,说完,他往座位上一靠,“我刚刚写完那本《侦探指南》,”他说,“调查局就决定只有经过特殊训练的少数侦探才能知道十八章的秘密,于是,他们迅速又印了删减后的版本。直到今天,调查局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们有了新的办公楼,又修建了档案室。我们必须加强内部的管理控制。每一本未删减版的《侦探指南》都被记录在案、严加控制。但总管和我都知道,要万无一失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摩尔敲了敲自己的头,又朝昂文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
“总不可能是你泄露了调查局的秘密吧?”
“当然不是。我从一开始就进了调查局,当时全局只有十四个人,我们共用一间办公室,烧着炭火取暖。但从那之后,一切都在慢慢改变。我们的敌人也变了,凯里格瑞游乐场来了,恶贯满盈的伊诺奇·霍夫曼也来了。各种界线都开始变得模糊,你知道什么,就会让什么陷入危险。总管曾经把他内心深处最重要的秘密都告诉了我,他知道,霍夫曼能够轻而易举地打破我脑中的那把锁,就像一个小孩轻而易举地撕开生日礼物的包装纸一样。我对调查局是否忠心已经不重要了,我成了一个潜在的危险。”
“是总管逼你离开吗?”
“他不需要逼我,我心里都明白。”
“所以你离开了调查局,你强迫自己忘掉一切。”
“其实这比你想象的要容易多了。我是调查局的第一个文员,很多年来,我也是局里唯一的文员。我不断锻炼自己的记忆能力,好让自己记住所有重要的信息。这就像是在脑子里搭建一个想象中的档案室,一切都井井有条,我甚至能感觉到它们在我脑中沉甸甸的分量,但支撑它们的基石已经开始摇摇欲坠了。我只要拆开其中的一两块砖,就会让一切轰然倒塌。”摩尔往前俯过身,对司机说,“喂,你能不能稍微开快点?”
昂文朝窗外望去,街上的行人和汽车并不多。尽管摩尔提出了要求,司机却仍然保持着不慌不忙的速度,从不变道超车,从不抢红灯。
摩尔摇着头,靠在座位上,“昂文先生,我实在不明白你在这其中的角色。但我觉得,不管是谁让你参与这个案子,其中的原因正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要不然,该怎么解释这一切呢?只有这样,才会让敌人放松警惕,以为你无关紧要,哪怕他搜遍了你脑中的每一个角落,他也什么都找不出来。”
“但现在情况已经发生变化了。”
摩尔点点头,“你知道了敌人的危险,但危险的敌人也知道了你的存在。我们现在必须立即行动了,调查就靠我们了。”
“调查”,昂文一直以来想躲开的正是它。到目前为止,尽管他自己并不情愿,但自从他把那张唱片从拉蒙奇的办公室偷出来,他就一直就在做着一个侦探的工作,不是吗?又或者,从他第一次开始跟踪穿格子外套的女人起,就已经开始侦探的工作了。
“有一份文件,”昂文说,“是一张唱片。我已经听过了,但没有听出什么,里面都是一些杂音。我想,在拉蒙奇被杀前,他应该是想把那张唱片交给我的。”
摩尔脸色一沉,“一定是从调查局的档案室里拿出来的,总管就是在那里试验新的方法。如果你真想弄明白其中的意思,你就把那张唱片拿到档案室去吧。”
然后,摩尔就不说话了,他用袖子去擦窗户上的水汽。然后他透过玻璃,看着外面的街头,皱起了眉头。昂文也看到了问题所在,他们的这位司机走错了路。他这是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也许是报上登出了抓到昂文的悬赏,这司机想要抓他去领功。
“我花钱可不是让你走远路的,”摩尔说,“哥们儿,左转,左转!”
司机还是右转了,又过了一个街口,他们看见一辆车从大路上冲出去,撞到了消防柱。消防柱里的水冲到空中又落到车上,下水道和街上水流成河。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坐在被撞瘪的车前盖上,急得直挠头,他想说点什么,但他一张嘴,就有水灌进去,他只能不断把水吐出来,从旁边走过的人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这太离谱了,”摩尔说,“有人通知相关部门没有?你,”他对司机说,“你赶紧用你车上的对讲机汇报呀。”
司机没有理睬摩尔,他慢慢地把车开过了那一片狼藉。摩尔的脸红了,他额头上的包也变得更紫了,他似乎很生气,话也不想说了。
一辆警车停在下一个街区。摩尔摇下窗户玻璃,对着外面大声喊:“警官!警官!”昂文坐在座位上一动也不敢动,把头埋得更低了。
警车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了,坐在方向盘后面的竟然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她穿着校服,把脚搁在仪表盘上,左手拎着一根警棍。警车的后排座位上关着七八个人,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一样。有一个人戴着警帽,应该是警察,说不定还是这辆车的真正主人,此刻却被挤得整张脸都贴到了窗户玻璃上。
摩尔倒吸了一口气,“她应该是个逃学的学生!”他对昂文说。
又到了下一个街口,出租车终于在一家花店前面停了下来,有几个人正站在花店门口蓝色条纹的遮阳棚下。司机把车挂到空挡,但并没有熄火。
“你绕了远路,我是不会给你钱的,”摩尔说,“而且,我还要知道你的工作证号码。”
“安静点!”昂文对他说。
摩尔摸了摸头上的大包,又看了看昂文,仿佛刚才被昂文打了一拳似的。
“他睡着了,”昂文说,“他们都睡着了,整座城市、每个人都睡着了。”
站在花店遮阳棚下的人注意到了这辆出租车,他们朝车走来,摩尔透过窗户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昂文。“你说得对。”他悄悄说。
一个穿着黄色家居服的女人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她弯下腰,对司机说:“还有事要做。”
司机用手拍了拍换挡杆,“还有地方要去。”
这显然就是那个女人所期待的答案,因为她听完这句话,就坐上车,关上了车门。
昂文朝埃德温·摩尔靠过去,“霍夫曼是怎么让大家都睡着的?”
摩尔摇摇头,又揉了揉自己下巴上的胡茬儿,他悄悄说:“闹钟。”
昂文想起了昨天晚上那一群背着闹钟的梦游者们。霍夫曼当然需要人帮他偷走闹钟,但偷走了又怎么办呢?整座城市的人难道就因此睡过了头,任由他摆布吗?
“我们还是漏掉了什么,”摩尔说,“那些闹钟维持着整座城市的秩序,我们一直以来就习惯了它们的存在,现在,霍夫曼把它们都扔进了大海。那些人,他们应该是梦到自己被梦中的闹钟叫醒了,但实际上,他们只是陷入了霍夫曼为他们准备好的第二层梦境之中。‘十一月十二日被盗案’发生时,这座城市差点崩溃。现在,霍夫曼又把这座城市深处最疯狂的一面打开了,让它在大街小巷肆意窜逃。”
“我不明白他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
“他想要什么都可以啊!”摩尔说,“调查局说不定还会因此解散。在‘十一月十二日被盗案’中,曾经被他偷走的黄金,他现在又可以夺回去了,还能加上利息。谁知道他还想要什么呢?我们被他打败了,他之所以让我们俩保持清醒,大概就是为了让我们亲眼目睹自己的失败吧!”
一个穿着绿色雨衣的男孩一边梦游一边打开了后车门,他往车里看了一眼,他的眼皮耷拉着,眼神呆滞而空洞。摩尔被他吓了一跳,赶紧靠过来挨着昂文。男孩坐上车,对面前的空气说:“必须快点去。”
出租车司机没有转过头,说:“必须把它完成。”
此时,更多的人围在车旁,他们一言不发地站在雨中,都等着排队上车。
“这也太离谱了!”昂文说。
摩尔噘着嘴。他的表情还和昂文昨天早晨在博物馆里看到的一模一样,深黑的眼窝、空洞的眼神,昂文不知道摩尔要多久才能恢复正常。但很快,摩尔的眼神就有了光,他说:“对了,这些梦游的人和上次那些人不同。他们看上去像是什么特殊的侦探,像是为了某个任务被召集在一起的。”
昂文打开车门,“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再坐在这辆车上了。”他说。
摩尔摇摇头,“我们必须得有一个人跟着他们,看他们到底打算干什么。你已经有自己的问题要处理了,你把那张唱片拿到档案室去,昂文先生。不要把它交给其他任何人。”
昂文从车上下来。他刚一站起来,一个穿红色连体衣的男人就和他擦肩而过,坐到了他原来的位置上。现在,摩尔被两个梦游的人挤在中间。对他来说,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昂文把手伸进车里,把自己的雨伞递给他,“说不定你会需要这个。”
摩尔接过伞,“我们做搭档还是挺不错的。”他说。
昂文还没来得及回答,穿红色连体衣的男人就把车门关上了,出租车慢慢开走了。摩尔坐在座位上,回过头,透过后窗玻璃看着昂文,他举起一只手,像是在给他致敬。
“寻找真相就是我们的任务。”昂文在心里对自己说。
天色暗得像午夜,但根据昂文的手表,现在应该还不到上午十一点。一场猛烈的暴风雨似乎就要来临,漆黑的乌云遮蔽了每一缕阳光。他一边走,一边把身上的外套拉严实,但这也就意味着要把一只手露在外面刺骨的寒风中。
每个街区都有十几个梦游的人,他们无视昂文的存在。有些人和偷警车的小女孩一样,把自己天马行空的想法在街头付诸实践,把整个城市都变成了一个大的露天疯人院。一个男人把自己家的家具搬到人行道上,他坐在湿透的沙发上,焦躁地扯着自己的胡须,对着一台没有插电源也没有声音的收音机听着新闻。旁边还有一个女人对着一幢公寓楼大吼大叫,似乎是在和人争论,但到底是和谁,昂文既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他们似乎在争论把炖肉炖糊了到底是谁的错。
其他一些梦游的人则三三两两地走动着,昂文经过时,他们会从他身边绕开。他们都很安静,眼睛也是睁着的,但眼神却很迷离。他们都朝东走去,和摩尔坐车前往的方向一致。
等到昂文快走到自己家的公寓楼时,他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但两只手却很干净。一辆黑色的调查局公车停在街角。昂文凑到车窗边,往里面看了看,他原本以为会看到斯奎德愤怒的脸,但车里一个人也没有。昂文走进公寓楼,爬到第五层楼。
他家的门是开着的,他的备用钥匙还插在锁孔里。他把钥匙抽下来,放进口袋,走进家门,然后把门关上。在厨房里,他发现迎接自己的竟然是一把黑洞洞的手枪,还是他自己的手枪。拿着枪的人正是艾米丽·多普勒,她的眼睛半睁半闭,但枪口却明白无误地对准了昂文。她另一只手里拿的是她的午餐盒。
昂文想试探一下她,便朝自己的卧室走去。艾米丽也跟了上来,依然拿枪对着昂文。昂文想去厕所换身衣服,但他估计艾米丽也会一直跟去。于是,他干脆就在她面前把湿衣服脱下来,把那一堆血迹斑斑的衣服都堆在了地板上。现在,他全身赤裸,他想,不知道调查局对侦探和助手之间的关系有没有什么规定,而他现在的情况算不算是违反了规定。
他换上干净的衣服,把从救生艇上拿回来的闹钟放到床头柜上,但他转念一想,还是把闹钟放回到了外套口袋里,“我想我上次肯定是猜错了你午餐盒里的东西,”他对艾米丽说,“这一次,也许我是得知真相的最后机会了。”
艾米丽愣住了,然后,仿佛是明白了什么。她朝他挥舞着手里的枪,让他走进厨房,把午餐盒放在桌子上,打开了盒盖。
里面是几十个锡铁做成的小人偶,昂文把它们在桌上摆开,小人偶像一群士兵列队整齐地站在那里。它们并不是士兵,而是侦探。有一个弯着腰,手里还拿着一个放大镜;有一个正对着电话听筒说话;有一个在正亮出自己的证件;还有一个就像艾米丽这样,手里举着一支枪;又有一个就像昂文这样,双手放在膝盖上,弓着背,脸上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每个小人身上的油漆都只剩下了一些斑斑点点的痕迹,这么多年来,它们应该被人反复把玩过。昂文仿佛看到一个红头发的小女孩,独自一人在操场上,盘腿坐在草丛中,用这些小人上演着一幕幕惊险的侦查行动。在她的指挥下,这些小人经历了多少探险呀!而现在,对这个女孩来说,儿时的幻想也变成了现实中的职业。
“你应该明白,我让你打印那张便条并不是要搞什么阴谋诡计,”昂文说,“你值得拥有更好的前程,你应该跟随一个真正的侦探。”
艾米丽把小人偶又统统放回午餐盒,她继续拿枪指着昂文,又朝他放在门边地板上的公文包做了个手势。昂文拿起公文包,她让他走出房间,沿着楼梯下了楼。
街上没有一个人看到这一幕,梦游中的艾米丽用枪逼着昂文走到停在街角的一辆黑色小汽车旁。他坐上副驾驶的位置,把公文包放在脚边。
“你确定你能开车吗?”昂文问。
艾米丽用行动给出了答案,她点火发动,把车开上了大街。尽管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但她开车还是非常小心,他们开过七个街区,开到了调查局的办公大楼前。车停在门口,昂文走下车,发现整幢楼四十六层,每一层所有的灯都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