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梦境侦查
如果我们能把这称作一项技术的话,那它确实可能带来很多危险,其中之一就是,它的执行者很可能在醒来后,搞不清他所见到的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实际上,本指南的作者也不能确定,在本书中所描述的技术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
昂文梦到他在自己家里的床上醒来,他坐起来,穿上浴袍。他梦到自己好好地洗了个热水澡(是淋浴不是盆浴,没有时间慢慢泡澡了),他在梦里也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他还在今天早上特别挑选了一条领带,又在燕麦片煮糊之前及时地关掉了炉火——他不想迟到。他把鞋拿到门口,和平时一样,在玄关处把鞋穿上。他还差点带上了雨伞,但他记起来,在这个梦里,外面是万里无云、阳光灿烂。
外面的街灯还亮着,街上唯一走动的车辆是给商店送牛奶和苏打水的运货车。街对面的面包店已经开门了,他能闻到凉爽的空气中飘来的面包香味。
一切都很正常,但他的自行车还放在猫咪和托尼水别墅,所以,他只能步行。在街角,他突然觉得有人在盯着他。他是瞥见了一个人影站在面包店门口吗?他努力回想《侦探指南》中的内容,当一个人怀疑自己被跟踪的时候,应该怎么办。他记得,好像是应该对跟踪你的人友好一点。好吧,这都不要紧,反正他也不会走很远。
在中央车站,卖早餐的小车前没有人排队,但他今天不需要咖啡。如果有人问他为什么要来车站,他就会对他们说实话。他会说,他打算乘早晨的第一班列车去乡下,并且他会一直坐到终点站。
旧的列车时刻表还在他的口袋里。他把时刻表拿出来,对比着问讯亭上方的四面大钟看了看,他要乘坐的列车还有几分钟就进站了。
他梦到自己第一次见穿格子外套的女人时买的那张车票还在,然后又梦到他坐在那辆列车的最前面。检票员在他的车票上打孔后,他坐在座位上,转过身,又觉得有人在看着他。车厢里除了他,还有几个乘客,他们有的在看报纸,有的在打瞌睡。
列车开动了。昂文靠在座位靠背上,列车很快从隧道里开出去,开进了清晨的阳光中。铁轨两旁是城市的高楼大厦,随着列车的前进,楼房也变得越来越稀少。列车从一座桥下钻过去,沿着河边往北行进。在河谷里,树上的叶子都变成了红色或黄色。那鲜艳的颜色反射在河面上,让他头晕眼花。他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
他一直坐到这辆列车的终点站。终点车站很小,是用红砖砌成的,还有一扇漆成绿色的门。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他又想起了曾经和小朋友们玩的游戏。
躲了找,这就是游戏的名字。他记得,那次好像是某个人的生日派对吧!
出了车站,是一个小镇,他沿着镇上唯一的小路往北走。一只灰色的猫在木栅栏之间走动,看上去并没有跟着他,实际却在跟着他。他走过最后一户人家的邮箱,发现一条通往树林深处的小土路。树荫下非常凉爽,他扣上外套的扣子,地面很软,但并不是特别潮湿。
突然,他又感觉到被人跟踪了,他转过身,原本以为会在树荫中看到一双眼睛,但没有人在那里,只有一只小动物冲进灌木丛深处。他才当了两天的侦探,就已经开始疑神疑鬼了。
他走到一个池塘边,看到了那个轮胎做成的秋千。他顺着电线又走进小树林,来到了斯瓦特摆放那张窄铜床的空地。台灯开着,一些树叶落到了打字机上。斯瓦特躺在被窝里,帽子遮着他的眼睛。
昂文站在床脚,摇着床。斯瓦特没有动,一丝一毫都没有动。在猫咪和汤尼水别墅的那个房间里,霍夫曼还在沉睡,所以,他的这个囚徒也还在沉睡。昂文看了看手表。只有几分钟,闹铃就要响了。
“昂文先生,走开。”
亚瑟突然出现在路的尽头,他还穿着那件灰色的连体衣,他手上拿着一支枪,“我就知道,最后还是得由我亲自出马。”
昂文往旁边走了一步,“你早就知道我会到这里来。”
“我一开始并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但我知道你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拉蒙奇在提拔你的时候想什么我都知道,我们都清楚,如果有人能在斯瓦特失踪后找到他,那个人一定就是你了。”
总管走到床脚。一阵微风吹动了被子上的落叶,又把更多的叶子从树上吹下来,昂文听到秋千在池塘上晃动的声音。
亚瑟继续说:“昨天早上,当我在八号线地铁上看到你的时候,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想告诉你,我收到了你的备忘录,你寄给拉蒙奇的备忘录,你知道它最终会落入负责人的手里吧。你的要求得到了批准,昂文先生。你不再是个侦探了。这就意味着,你现在可以走了。”
“我不会走的。”昂文说。
“随便你!”亚瑟举起手枪,闭上一只眼,开始瞄准。
“你打不中的,”昂文说,“你确定这枪里有子弹吗?”
亚瑟的手抖动了一下。他打开子弹匣,确认了里面有子弹,然后朝昂文投来一个疲惫的眼神。接着,他猛地把子弹匣合上,让自己镇定下来。
“你打不中的,”昂文又说,“你的枪都没有瞄准斯瓦特,你对准的是我。”
“你真奇怪,昂文先生,”他叹了一口气,放下举枪的手,“为什么这支枪这么重?”
“我觉得它根本就不是枪,”昂文说,“我觉得那是你的手风琴呢,你一定是在出办公室的时候拿错了。”
亚瑟的牙缝里直往外冒冷气,“胡说八道。”
“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昂文说,“人在梦游的时候,很容易分不清东西。”
“我不是在梦游,”亚瑟说,“我在你的公寓楼外面等你,我藏在街对面的面包店。我跟着你走了那么远,走到中央车站。我又买了票,坐在你后面的那节车厢,一直跟你坐到了最后一站——我从头到尾都是醒着的。”
“但我还在睡觉,所以你也在睡觉。这样才对,是不是?门是锁着的。我不醒来,你不可能醒来。”
亚瑟又把枪端起来,“你一派胡言。”
“实际上,我是从拉蒙奇的一句话里想到了这个点子,那句话是你在杀死他的时候,他做的最后一个梦里说的。”
亚瑟若有所思地扭着下巴,“哦,是吗?那他到底说了一句什么,让你想出了这个点子呢?”
“他说他有一次在调查时,他的调查对象梦到自己醒来了,拉蒙奇也以为她真的醒来了。于是,他就去忙自己的事了,过了很久,他才发现自己还在睡觉,还在他渗进的那个人的梦中。”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相信这些鬼话?”
“先生,我做梦时也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一直都是如此。我昨天晚上坐火车离开了市区,格林伍德和我一起来的,我认真记住了一路上见到的一切。我知道,我还要梦到它们,我必须让梦中的情景完美无缺。我昨天来到这里,发现斯瓦特在这张床上睡觉,台灯开着,月光照着。我把他从床上抬下来,然后自己睡在了这里。
“格林伍德帮我入睡。我梦到我回到了家,我在家里醒过来。我梦到我走到大街上,梦到了烤面包的香气,你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跟踪我的吧?然后,我去了中央车站,坐上了第一班开往乡下的列车。我梦得很小心,好让你跟上我。你已经睡了太长的时间,我想,你已经不记得醒着是什么样的感觉了。我现在还在睡着呢,你也是。我敢肯定,你手里拿着的只不过是你的手风琴而已。当你闭着眼从办公室走出来时,肯定是拿错了,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再拿着它对准我了。”
亚瑟越听越生气,他全身都在发抖,“我一个字也不信。”他说。
“我看见你杀死了拉蒙奇,”昂文说,“帕斯格莱芙小姐记录了那个梦,她也知道是你杀了拉蒙奇。你觉得她在目睹了这一切之后,还会对你忠心耿耿吗?你觉得还有哪个督察对你忠心呢?”
亚瑟怒吼一声,扣动扳机,那枪在他手里跳动了一下,子弹打中了床,把更多的树叶从树上震落下来。枪声是那么响亮,把昂文和亚瑟都惊醒了。
昂文坐起来,发现他的胸口上并没有枪伤,只有湿漉漉的落叶。他把叶子扫开,看了看手表:刚过六点。在猫咪和汤尼水别墅,他留下来的那个闹钟应该已经唤醒了伊诺奇·霍夫曼。
闹钟也唤醒了斯瓦特,斯瓦特此时正站在床边,帽檐压在额头上,用枪指着亚瑟,亚瑟则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风琴。他拿着的是琴身上的皮带,风箱垂在空中,琴的另一端快要碰到了地面。
“我不知道这首歌。”亚瑟说。
斯瓦特揉了揉自己的后颈,“我很娇贵的,查尔斯,你就不能给我个枕头吗?”
格林伍德也走进了空地,她那条受过伤的腿瘸得很厉害。她走过去,站在斯瓦特身边。她的疲惫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一种很坚定但破裂了的东西。当她看到亚瑟的时候,她的眼神里充满了一种奇怪的火焰。
昂文靠在床边,开始穿鞋。
“笨蛋!”亚瑟说,“你知道那个疯子在对我的城市做什么吗?对我们的城市做什么,你还需要我。”
“才怪!”斯瓦特说。
“昂文先生,你看过了第三档案室。一直以来,调查局需要的是真实可信的记录,它不仅要记录我们的工作,还要记录这整座城市的工作,还要记下它的秘密、它的想法、它的梦,好的坏的,都要记录下来。那些记录就在我们的档案室里,所有的记录都在。正是因为霍夫曼的存在,我们才有必要保存这些记录。如果我们不密切关注这一切,他就会把整个世界搅个底朝天。”
有那么一刻,昂文发现自己希望相信亚瑟的话。他觉得,对每个人来说,保存这些记录、记下更多的记录,记录他们所看到的每一件事,并永远掌握解开谜团的关键,也许才会更加安全。在这些谜团中,每一个人既是宝藏,也是宝藏的看守人和开锁的钥匙。
但如果一切都可以被人知道,那就谈不上什么安全了,守卫宝藏的哨兵只会变成不受欢迎的来客,变成入侵者。这不是对抗敌人的办法,而是又创造了一个敌人。
“霍夫曼那边已经有人了,”昂文说,“斯奎德侦探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抓住他了。”
斯瓦特听到这句话,却大发雷霆,他走到昂文面前说:“本杰明·斯奎德?那个没正经的家伙?这根本都不是他的案子,查尔斯,从一开始就和他没关系,你不应该找他的。”
亚瑟似乎已经放弃了对抗,他此时只是专注地盯着格林伍德。他双手拿好手风琴,“那首歌是怎么唱的,亲爱的?”他用手指抚过键盘,“就是以前我们约会快结束时唱的那首歌。”
格林伍德从她红色雨衣口袋里掏出一支枪,这是她从霍夫曼的战利品中拿来的一支古董手枪,“该走了。”她说。
亚瑟却合上风箱,弹了几个音符,“等一下,等一下,”他说,“我就快想起来了。”
就在这时,又有一个人从路上走来,所有的人都转过身去看。有什么东西在树荫里闪闪发亮,那是一副眼镜,来人是艾米丽·多普勒。她一定是跟着梦游中的亚瑟来到这里的,说不定在列车上时就坐在他旁边。她一只手拿着昂文的手枪,另一只手拿着自己的午餐盒。
她把空地上的每个人都认真打量了一番。昂文心想,她说不定能用午餐盒里的那些小人偶重现当前的场景,有侦探、有疑犯、有线人、有罪犯,摆来摆去也就只有这几种可能。
昂文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我们成功了,艾米丽,我们找到斯瓦特了。”
“是吗?”她不动声色地说,“那现在怎么样呢?”
“现在,嗯,我正在考虑这个问题。我觉得,我们应该继续一起工作。我不知道调查局的具体规定是什么,但我们联合起来一定能破解更多的谜团,为什么要阻止我们呢?我觉得,我正在开始掌握这其中的要领。我还觉得,如果没有你,我肯定做不到。”
他们四目相对了片刻,“你知道吗?昂文侦探,我为了在调查局工作,曾经申请过三次。第一次,我还只有十二岁。我想当一个信使,但在面试中,我睡着了。一年之后,我又再次申请,但他们还记得我上次的表现,压根儿都没有叫我参加面试。最后一次,大概在一年前,我打算申请文员的职位,但最后一分钟,我突然改变了注意,我告诉他们,我想成为一个侦探,其他任何工作我都不愿意做。可是,他们还是记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还知道我午餐盒里放的是什么。‘小姑娘,’他们说,‘你还是回家玩你的玩具去吧。’
“我非常生气,差一点就跑到游乐场去投奔凯里格瑞的那些同伙了。但就在我到游乐场之前,亚瑟来到我的梦中,”她看着亚瑟,说,“他给了我一个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给我的机会。他说:‘来当我的助手吧。我会把所有的都教给你。’我一开始以为这只是幻觉,是我自己想象出来安慰自己的,但并不是。每一次我打瞌睡的时候,我都会回到他的办公室。我在那里听说的案子,几天之后都会出现在报纸上,一切都是真的。调查局的头头正在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教给我。”
艾米丽的目光又落在克莉奥身上,“格林伍德女士,”她说,“你把枪放下。”
亚瑟喘起了粗气,然后,那粗气又变成了笑声,“真是个好姑娘,”他继续拉着手风琴,“我就知道你是靠得住的。”
格林伍德似乎并没有听到她的警告,艾米丽又朝她走近了一步。
“小姐,”斯瓦特对艾米丽说,“赶紧把枪放下。”
艾米丽把枪对准了格林伍德,与此同时,斯瓦特又把他的枪对准了艾米丽。眼前所发生的场景在《侦探指南》里会有个特别的名称吗?这三个人仿佛是打算这样一直站下去,没有人敢轻举妄动。格林伍德摇摇头,她似乎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身边正发生的一切。她知道自己手里有一支枪,她知道自己瞄准的是谁。但除此之外,也许什么都不知道了。
亚瑟还在喘着粗气,他看着艾米丽,说:“你还在等什么?”
艾米丽没有理他,而是对着昂文说:“我说服了亚瑟,让他在等你被提升后,把我安排给你做助手。我们的计划是要有个人盯着你,确定你沿着正确的轨道行走,确定你能帮我们找到斯瓦特。”
昂文想起他最初安排给这个助手的任务,不由得全身发冷——他让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她联系调查局的清洁工把洒到地上的油漆擦干净。当时,他们两个人碰面后,讨论的肯定不只是油漆印了,而她每一次睡着的时候,他们也都在偷偷交换着情报。
“那可以说,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昂文说。
“还不够好,”她说,她摇了摇手里的午餐盒,里面的小人偶哗啦作响,“不应该是这样的……”
亚瑟停止了笑声,“这是对的,艾米丽,”他说,“我们有约定的。”
艾米丽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我偷走了拉蒙奇的《侦探指南》。”她说。
亚瑟手里的琴突然停下了,发出最后一个不和谐的音符,“艾米丽啊!”他轻轻说。
“一开始,我就是想自己看看,”她说,“但当我看完整本书后,我就明白了它可以起到的作用,它可以……可以让一个人都做出些什么。于是,我把那本书放在了斯瓦特的办公室,我知道他一定会发现的。我不想再等了,我希望有人行动起来,真正行动起来。我希望霍夫曼能回来,我还希望调查局已经做好了对抗他的准备。”
昂文退后一步,离开她。他闭上眼睛,回想起了自己所犯下的错误。佩妮·格林伍德并没有偷走那本未删减版的《侦探指南》,但她确实发现了假木乃伊嘴里的金牙,她和艾米丽遥相呼应,都在为同一个目标努力。她们似乎并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却联手挑起了调查局和游乐场之间早已存在的战争。
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无数页纸在翻动。艾米丽盯着地面,摇着头,“我都闯了些什么祸啊!我本来应该做得更好的。”
“不要对自己太苛刻了。”斯瓦特说。
她半闭上眼睛,背起了一段话:“‘对当代的侦探来说,真相往往不是对它本身的奖赏,而是对它本身的惩罚。如果你不能将一个谜团追溯到它最丑陋的发源处,那你就只能站在黑暗的边缘,呼喊它的名字。’”
她看着亚瑟,慢慢放下了手中的枪。
亚瑟却好像突然放松了全身紧绷的弦,靠在手风琴上,开始弹琴了。手风琴的风箱在他双手之间一开一合,他大大的手指在键盘上轻快地跳动,“这就是那首歌了,是不是,亲爱的?”他说。
格林伍德靠近他,说:“不要这样叫我。”
亚瑟弹的这首歌完全不像什么催眠曲,它节奏猛烈、震耳欲聋,“对了,”他用脚打着节拍说,“就是这首歌了。歌词是什么来着?‘在你和我之间,一直通向大海,在我梦到你梦到……’”
格林伍德朝亚瑟开了一枪,亚瑟往后倒退几步,被一棵老橡树的树根绊到,跌倒在树干上。他躺在那里的时候,手臂还在动。子弹在手风琴风箱上打了两个孔,空气从那孔里进去又出来,发出刺耳的嘶嘶声。
斯瓦特侦探摘下头顶的帽子,坐在床边。他看着地面,等着一切恢复宁静,然后,他伸手把灯关掉了。
小木屋里的餐桌很大,昂文只好贴着墙壁,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斯瓦特正在厨房里忙活,他趁机会四下打量了一番。墙壁的书架上摆着一排排旧书和唱片,墙壁上挂满了用相框框起来的照片,挂得密密麻麻,墙上印着马车和干草堆图案的墙纸几乎都要看不见了。女巨人希尔德嘉穿着黄色的衣服,坐在一根树桩上,周围全是一盒盒打开了的焰火。她就像坐在宝座上面对摄像机的女王,表情冷淡而高傲,下巴微微抬起,眼睛向下看着。
在另一个场景中,年轻时的格林伍德坐在一家小商店的柜台后面,正用吸管喝着杯子里的汽水。她微微笑着,她身边的小女孩坐在高脚凳上,双腿交叉着,在空中晃荡。这应该就是佩妮了,她的头发都梳到脑后,结成一个辫子,满脸疑惑地看着前方。
“我马上就出来啦!”斯瓦特在厨房里喊。
昂文发现自己又在用手指敲桌子,他赶紧停了下来。透过窗户往外看,他看到山脚下有一个池塘,艾米丽和格林伍德正在池塘边散步聊天。
斯瓦特走进房间,他肩上搭着一块蓝色的洗碗布。他已经脱掉了外套和衬衫,只穿了一件汗衫和一条黑色背带裤,“希望你们都饿了。”他一边说,一边把满满一盘培根和煎鸡蛋放到桌上,但蛋黄多半都煎破了。然后,他又走开,端着几个盘子、刀叉,还有一大堆的面包片、煎饼、一碗黑莓和黄油回来了。
侦探看着桌上的一切,皱起眉头。他又离开了,这次回来时,拿来的是一壶咖啡和炼乳,“我好多天没吃东西了。”他一边说,一边把餐巾的一角塞进自己的衣领。
昂文也饿了,他拿了几块煎饼和一把蓝莓。斯瓦特用叉子叉起一堆培根,放在盘子里,说:“你花了这么长时间才知道我在哪里。”
“你完全可以一开始就告诉我的。”
“那可不行,如果我真告诉你了,反而会搞砸。就像今天一样,说不定我们外面的那位朋友就会是醒着的,那他一定会记得带枪了。”
在屋外,艾米丽和格林伍德走到秋千前面。她们还在说话,并且似乎是达成了什么协议。格林伍德不断地点着头,她双手交叠放在腹部,而艾米丽则把一只脚搁在轮胎上。
“那个艾米丽真是个野丫头,”斯瓦特边吃东西边说,“让我有点想起了克莉奥的女儿——佩妮,她以前也是个奇怪的孩子。不怎么说话,别人说话时,她全都认真听着,像是要在心里默默记住一样。我以前经常看到她在那里荡秋千,但她的样子从来不像在玩耍。真的,更像是在——我也不知道了,像在等待吧。”
昂文把黄油涂到煎饼上,“当我在拉蒙奇的梦中看到霍夫曼和她在一起时,我发现霍夫曼似乎都有点怕她。”
斯瓦特笑着叉起一块培根,“他是应该感到害怕。当他发现她在对他的梦游者做什么时,他脸上的表情更害怕了,我真希望你当时也在场。我觉得,他的头都要裂开了,我们都会从他脑子里掉出去。
“你知道吗?我那天去中央车站时,佩妮找到了我。我们事先商定好了整个计划,也商量了如何让你成为我们的侦探外出调查。计划商定后,我们就断了所有的联系。因为无论什么沟通渠道,在亚瑟和霍夫曼面前,都是不安全的。”
“所以她才每天早上去中央车站,”昂文说,“她是在等你回到车站,告诉她一切都结束了。”
斯瓦特若有所思地嚼着嘴里的东西,然后喝了一大口咖啡,“我是不会回去的,查尔斯。”他说。
两个女人进屋了,格林伍德给自己倒了杯咖啡。艾米丽站在门口,斯瓦特朝她做了个手势,说:“你坐下啊!吃东西。”她不情愿地找了把椅子坐下,把自己的午餐盒放在桌上。
斯瓦特看着那个午餐盒,说:“你那里有没有一个老侦探,已经做好了退休的准备,但内心仍然是忠肝义胆的那种?”
“没有,”艾米丽说,“我这里的小人偶都不会退休的。”
“嗯,好吧,反正对我来说,当侦探的日子已经结束了,”斯瓦特说完,又转过身对着格林伍德说,“你呢,亲爱的?”
“我要好好睡一觉。”她回答。
“在这里睡吗?还是在监狱里?”
“当然是在这里,”艾米丽说,“但这要取决于昂文侦探,反正是他写这个案子的报告。”
格林伍德端着杯子,她抬起眼睛,从杯沿上方看着昂文。
“我必须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写下来,”昂文说,“但我现在又是一名文员了,所以,我可以决定哪些内容是与案子有关的,哪些内容是与案子无关的。”
斯瓦特摇摇头,偷偷笑了,“这话说得跟一个忠心耿耿的间谍一模一样。”
好大一会儿,整个房间里只听见刀叉在碟子上碰撞的声音、勺子在咖啡杯里搅动的声音,还有隔壁房间大钟嘀嗒走动的声音。斯瓦特吃饱了,他靠在椅子上,把手举过头顶。“不管怎样,”他说,“我还是希望我们都能坐在一起谈一谈这件事。我们三个,你、我、霍夫曼,甚至还可以算上亚瑟。”
格林伍德坐在椅子上,已经开始有点打瞌睡了,但斯瓦特一张嘴说话,她还是认真听着。当她开口时,她的声音异常冷静,“这样你就好写回忆录了吧。”她说。
斯瓦特听到这话,不自在地在椅子上扭了扭。昂文知道,他们此刻的想法都是一样的——如果斯瓦特哪天真的写了回忆录,那也不可能照实写,只能按照调查局档案中记录的情况来写。斯瓦特求助般地看着昂文,但艾米丽先开了口。
“也许我们能让你进入档案室,”她说,“让你进去调查调查。”
斯瓦特把餐巾从领子上扯下来,说:“那挺好的。”说完,他站起身,开始收拾脏盘子。
吃完饭,斯瓦特和格林伍德陪着昂文走到车站,艾米丽则回到了小树林里的空地上。凉爽的清风拂过河面,昂文又发现了更多他梦里没有的细节:小镇南边还有一座尖顶的教堂,河岸边还漂浮着一些垃圾,铁道后面的野草丛中还有一些古老铁路的交叉口。如果亚瑟不是睡了那么长时间,也许他跟着昂文来这里时就能发现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但那时候,对他来说,清醒与梦境之间的界线大概都已经模糊了吧。
但昂文梦境中的一处情况却真的延伸到了现实世界中。那就是,雨真的停了,天空真的晴朗了,太阳真的出来了。大家似乎都还不太敢相信,所有要上火车的人都还身穿雨衣、手拿雨伞。
检票员让乘客抓紧时间上车,斯瓦特却突然变得腼腆了,他揉着下巴上的胡茬儿说:“我记得我曾经说过要请你喝杯酒的,查尔斯。”
“下次吧,”昂文说,“要不下个月,你生日的时候。”
“怎么,你猜出我生日是哪一天了?”
昂文猜到了,在十一月十二日被盗案发生时,斯瓦特并不像他报告中写的那样,他凭直觉发现事情不对劲。只不过亚瑟和霍夫曼选择的这一天偏偏是这位侦探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忘记的一天,那只可能是他的生日。
斯瓦特把那台曾放在他床边的打字机递给昂文,现在,打字机已经放进了一个箱子。“这是我以前用的,”他说:“我想我再也不需要了。谁也不知道现在办公室里是什么样的状况,但保持机警总是好的,你说呢?”
昂文把箱子接过来,拎了拎它的重量。比他预想的要轻,但他发现箱子上还有一个锁孔,斯瓦特看到了他疑惑的表情。
“让我看看啊!”斯瓦特边说边迅速而优雅地把手伸到昂文耳朵后面,像变魔术一样拿出了一把钥匙。其实,在他把打字机拿来的时候,那把钥匙就已经在他手里了。
斯瓦特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他的脸色变得苍白,“我压根儿没打算这样,”他说,“一周前,我甚至都不知道怎么玩这个小把戏,这更像是霍夫曼的风格。是不是我跟他困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产生了副作用?是不是他那些小阴谋还留在我的脑子里?”
昂文想起了多年前年幼时的佩妮·格林伍德在给斯瓦特看手相时对他说的那句话。她说,他会很长寿,但他生活的一部分将不是他自己的。昂文拿过钥匙,说:“谢谢你,这台打字机非常好。”
斯瓦特侦探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恐惧,他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格林伍德一把握住他的手,“不要担心,”她对昂文说,“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昂文走上火车,选了一个面对河岸的座位。列车开动了,他看见斯瓦特和格林伍德挽手沿着小路慢慢朝木屋走回去。
昂文打开放在膝盖上的打字机箱子,打字机里还夹了一片橡树叶。他把叶子放进外套口袋,往里面装上一页白纸,开始写报告。最终,他决定,“我”还是会成为报告内容的一部分。
为避免细节与线索混淆,请注意,我每天都骑自行车上班,下雨天也不例外。上周三早晨,我也是骑车去中央车站的,当时,我手里拿满了东西,只好把雨伞夹在胳膊下。结果,当一个人把她的伞弄掉地上时,我腾不出手去捡了,这个人在这整件事中所扮演的角色我会在报告中慢慢解释。就像他们说的那样,她从一开始就“牵涉其中”,而我仅仅只是“其中”,我说这些话大概就跟小朋友们在坑捉迷藏游戏时说的话差不多吧!
我们也在玩一个类似于捉迷藏的游戏,这个游戏里有很多人,还玩了很多年。有些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玩这个游戏,而有些人还不知道游戏所有的规则。
现在,我有机会开始写这份报告了,我却不知道该如何给它分类。我既是一个文员,也是一个侦探,但考虑到目前手头案件的情况,我应该两者都不是。列车会带你回到你出发的地方,但却不能送你回家。
列车沿着河谷前行,每到一站,都有几十个穿着雨衣的乘客上车,列车车轮的哐当声伴随着昂文有节奏的打字声和周围乘客翻动报纸的唰唰声。他瞥了一眼报纸上头版头条的标题:从未离开的游乐场再度回归。
至少我知道这份报告是写给谁看的了。格林伍德女士的女儿现在是我的文员,她希望知道从头到尾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条线索。
七点二十七分的这班列车和往常一样,晚点一分钟开进了中央车站。昂文把打字机拿开,把第一份报告中已经完成的几页内容放进公文包里的空格。他等到最后一个穿黑色雨衣的乘客从车门里走出去,才跟在所有人后面,走进十四号站门。穿格子外套的女人正踮脚张望,当她看到昂文时,她停止了搜寻,他走到她面前,她已经等了太久了。
过了几天,他才又见到艾米丽。这次见面是在调查局的电梯里,她还是穿着他们刚开始一起工作时穿的那条蓝色羊毛裙。一开始,她似乎根本没打算理他。“对不起,”最后,她还是说,“只不过按照规定,我们之间是不能说话的。”
“你被提拔了?”
“是的。”
“我希望是大大的提拔。”
“非常大,”她用手摸了摸插在头发里的铅笔,“我猜,有些督察早就注意到了我,你也知道的。后来,他们的职位一有空缺,立刻就想到了我。”
昂文想起了帕斯格莱芙小姐曾经说过的人事调整,他知道,艾米丽补的空缺正是爱德华·拉蒙奇的职位。她曾经是总管唯一的助手,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份工作了。昂文不知道她现在在工作时,还会不会把那些小人偶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它们也就代表了她目前正在指挥的侦探吧。昂文想,摆这些小人偶总比摆那些没有眼睛的鸽子模型好。
“现在局里肯定有不少改变吧?”昂文问。
她的目光突然变得犀利,“是的,改变需要时间。而昂文先生,您对这个地方的了解程度,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我相信您不会把其中的秘密再告诉更多人了吧,你懂我的意思吗?”
“不太懂。”
“请您认真点,昂文先生。您对我们来说,是非常有价值的,”她的声音开始变得柔和,“我的意思是,对我来说,尤其如此。您也知道,如果您让我为难,事情就不好办了。”
“为难?”昂文说。
她握住他的手,往他手里塞了一个东西。他感觉到那个东西的形状,应该就是她午餐盒里的一个小人偶,是昂文觉得很像自己的那个小人偶,是把手放在膝盖上、满脸表情惊愕的那个小人偶。她没有松手,一直就这样握着,直到电梯到了二十九楼。到了二十九楼,昂文把小人偶放进自己口袋里,走出电梯,转过身说再见。艾米丽的微笑中带着悲伤,昂文觉得,她这一笑露出了嘴里歪歪扭扭的牙齿,反而让他更加伤心了。他不想多说什么,至少不是现在说,他想,等到她收到他的报告后,她就会明白了。
电梯员关上电梯门时,艾米丽把头扭到了一边。
昂文迅速收拾了自己在二十九楼办公室里的东西:一把银质裁信刀,一个放大镜,几卷备用的打字机色带,他还拿了一些白纸。他可能要过很久,才能再补充这些办公用品。
他把办公室的门关在身后,转身却发现斯奎德正在走廊里等他。
“帮我把这个点燃吧。”斯奎德说。他右臂打着石膏,左手在哆哆嗦嗦地打火。昂文把打火机拿过来,点燃,把火焰凑到了侦探嘴里叼着的香烟头上——这是昂文第一次见到他在抽烟。
“一切都跟你说的一样,”斯奎德说,“猫咪和汤尼水别墅里空无一人,霍夫曼在他的椅子上坐着睡觉。你的闹钟响了,他醒来时,看到我是那么惊讶!我抓到他了,昂文。”
“你抓到他了。”昂文重复了一遍。
“但你知道吗?我想慢慢来。我想先联系报社的人,我觉得应该让每个人都知道这件历史性的大事。于是,我把他锁在密室里,先去做其他的安排。”
“但你忘记了他能模仿别人的声音。”昂文说。
斯奎德盯着地板,从鼻子里喷出烟,“我只是离开了一分钟。等我回到我办公室的时候,皮克和克拉伯崔正在暗处等着我。他们突然跳出来,吓了我一跳。原来是霍夫曼模仿了我的声音,跟他们打电话说,他在密室里袭击了我,并打算杀我。等到我们都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已经消失了。”
斯奎德不敢看昂文的眼睛。他们都知道,他们也许再也抓不到霍夫曼了,他现在可能在任何地方,可能是任何人的模样。但如果说,斯瓦特的脑子里还留下了一点点霍夫曼的思维,那霍夫曼的脑子里会不会也有一点点斯瓦特的想法呢?一想到那个魔术师的脑子里竟然有一部分侦探的思维,而且这一部分还会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昂文还是有些高兴的。
过了一会儿,昂文说:“至少,你找到真的木乃伊了。”
斯奎德叹了一口气,“除了博物馆里一个管理员老头确实很高兴外,其他人似乎也并不怎么在意。我觉得,他们甚至都不会把那块刻有斯瓦特名字的铜牌拿下来。”
昂文离开的时候,斯奎德还在抽烟,他每次抬起手臂的时候,都会疼得缩一下。
昂文接下来去的是十四楼。那里的文员们都假装没有看到他,这让他更加自在地走到了自己原来的办公桌前。即使是现在,这个地方的声音还是那么吸引他。他多么想闭上眼睛,在这里坐一会儿,静静地听听周围打字机的声音和文件抽屉拉开又合上的声音。
佩妮·格林伍德已经把她所有的东西都装进了一个纸箱,当她看到昂文时,她把箱子往胳膊下一夹,戴上了自己的灰色帽子。他们转身走向电梯,都顿先生目送着他们,昂文回头看了他一眼,发现这位高级文员正痛苦地搓着自己的双手。
在外面的人行道上,昂文和佩妮站在阳光下等待着。在昂文抬起手第三次看表后,她轻轻抓住他的手腕,说:“查尔斯,这件事可不能迟到。”
她回到这座城市,是为了替凯里格瑞报仇,但昂文后来才明白,复仇并不是她唯一的目的,她觉得她有义务拿回游乐场在落入她父亲之手时所遗失的那些东西。“未知的东西永远是无穷无尽的。”凯里格瑞曾经这样说过,昂文也相信,佩妮·格林伍德也打算继续保持这样的局面。
他想,调查局的有些人听到他们又有了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应该也会觉得高兴吧!
凯里格瑞游乐场的队伍走到了街角,它已经全部恢复了,并将前往一个新的目的地扎营,那些游乐设备上的淤泥都被冲刷干净了,每个地方都重新漆上了红色、绿色和黄色的油漆,各个角落都挂着彩条旗、传来音乐声。凯里格瑞的同伙们开着卡车,他们对着站在路边欢呼的孩子们挥手、鸣喇叭。整个队伍从游乐场的原址出发,沿着马路前行,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那三头大象,它们依次而行。佩妮给它们洗了澡,喂了食,连耳朵后面都刷得干干净净,年龄最大的那头大象现在看上去也神气活现。
随着队伍越走越近,一连串低沉的响声仿佛让整个人行道都在震动。昂文和佩妮抓紧对方的手,才发现他们脚下的水泥地上出现了一道道裂缝,一股刺鼻气味的热风从调查局大厅里吹出来。他们转过身,看见门口正冒出滚滚黑烟,还有一大帮面红耳赤、满脸疑惑的人从大楼里冲出来,个个都紧紧抓着头上的高帽子,紧随其后的是口哨声和更多的爆炸声。
昂文和佩妮靠得更近了,下级文员们从他们身边匆匆跑过,有人大声叫喊,有人不断咳嗽,有人穿着睡衣,只在外面套了件外套。他们跑进街上的游行队伍,交通瘫痪了。小丑和文员们你推我攘,开着车的司机坐在驾驶室里破口大骂,帽子、枕头、气球漫天飞舞,街道两旁的居民都挤到窗口看热闹。最小的那头大象不知道是因为高兴还是因为生气,用后腿站了起来,大声叫唤着。
帕斯格莱芙从调查局大门走出来,这一片混乱才慢慢平息,她的手上和脸上全是烟灰。她背后还拖着那把巨大的粉色椅子,椅子上全是她的唱片,“这还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放焰火。”她说。
佩妮把这位女巨人裙子上的烟灰拍掉,“你还真是宝刀未老。”她说。
昂文抬头看着调查局的办公大楼,每层楼上的每扇窗户都被打开了。文员们轮流凑到窗口,查看外面的情形。侦探则在楼层更高的地方,边看边摇头。再高一些则是督察们的办公楼层,他们坐在舒适的私人办公室里,看着底下的一切,但昂文却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再往上,侦探的人数就更少了,而他们的头衔和职位昂文也不知道了。
艾米丽上班的第一周,调查局里各个方面的变化比她预想的还要迅速。而当第三档案室的这位主管文员炸掉了她当初费尽心力创立的一切时,督察们纷纷来问新的总管,他们应该怎么办。
埃德加·泽拉塔瑞开着鲁克兄弟的卡车慢慢在人群中穿行,直到把车开上了人行道,车上的蒸汽发动机还在抖动。那个掷飞刀的西尔多·布洛克就在他旁边的一辆出租车里,杰斯帕则坐在出租车后座上睡觉。帕斯格莱芙小姐把椅子放在杰斯帕旁边,爬进了车。
“‘四十次眨眼’酒吧怎么样了?”昂文问泽拉塔瑞,“你的工作怎么办呢?”
“你只要告诉我一个没有人喝酒、没有人死的地方,我都乐意去,”他说,“再说了,还有一个大骗子需要我去埋他呢,他的葬礼似乎已经推迟得太久了。”
昂文看着佩妮,佩妮微笑着。他们应该是已经用什么办法把凯里格瑞的遗体偷偷运出了博物馆,再把真正的木乃伊还了回去。
帕斯格莱芙小姐拍了拍出租车的车顶,告诉司机她已经准备好了。她带着一个旅行袋,袋子里面全是录了格林伍德歌曲的唱片,这是为了保证杰斯帕·鲁克再也不会醒来。
昂文也累了,他的报告中有那么多内容要删除、要修改,他已经筋疲力尽了。现在,他非常清醒,但他还有时间吗?他已经厌烦了没完没了的打字。现在,他只想知道已经发生了哪些变化,还要发生哪些变化,他希望能够撑过这一天,不要睡着了。
游行的队伍终于摆脱了文员们的阻挠,准备继续前进了。大象都在不耐烦地踏着步,司机们也回到各自的卡车上,佩妮离开昂文,加入了游行的队伍。
泽拉塔瑞说可以送昂文一程。昂文拒绝了,但还是把他的便携式打字机和公文包放进了卡车。他好不容易在这整整一周的时间里,找到了一点空闲,他要去给他的自行车链条上上油。
也许正如佩妮所说,这种事情是不能迟到的。他看到一辆卡车车身上挂着凯里格瑞以前的宣传口号:我告诉你的一切都是真的,你看到的一切也和你自己一样真实。
如果这句话是对的,那昂文所见到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了,他嘀嗒走动的手表也只是魔术师的另一个圈套。他还有时间、很多的时间,他要多少时间,就还有多少时间。
有些下级文员裹着从档案室里带出来的毯子,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游行队伍越走越远。有几个人完全被各种景象和噪音弄糊涂了,或者是因为他们没地方可去,竟然也加入了游行的队伍。当队伍往西走到一片办公楼中间时,又有更多的人加入进来,那些人肯定是佩妮发动的梦游者了。他们在睡梦中帮助佩妮重建了游乐场,当游乐场离开这座城市时,它的规模已经是原来的两倍大了。
昂文最后看了一眼调查局的办公大楼,它给他的感觉还和以前一样,像座瞭望塔,又像座坟墓。当然不是他的坟墓,但那个坟墓里正有个人,也许就是新总管本人,还在等着他的报告。如果昂文从很远的地方把报告送去,收到报告的人会不会惊讶地发现,它竟然是从敌营发出的呢?他想到这里,笑了笑,然后,微笑又变成了大笑,他自己也很吃惊。当河边吹来的一阵风差点吹走他的帽子时,他还在大笑不止。他伸出一只手压住帽子,用另一只手掌握着自行车的方向。
他们大概要好几个钟头才能暂停休息,到那个时候,他才有空拿回打字机,于是,他在脑海中默默地打着这份报告的草稿,这份报告应该是上一系列报告的最后一份,也是另一系列新报告的第一份吧。
我跟在蒸汽卡车旁边,骑自行车走了一段路,然后,我超过卡车,骑到了游行队伍的最前面。佩妮·格林伍德手上牵着领头大象的缰绳,而那只巨大的象正迎风扑扇着耳朵。我想,游乐场让我们感到害怕的地方并不是它来到我们的城市,也不是它离开我们的城市,反正它总会离开的。让我们真正害怕的是,它会永远离开,再也不回来,而且会带着我们一起走。
它现在就带上了我,我很害怕,但我觉得一切充满了生机,我的头脑非常清醒。
我们接下来会去哪里?会有什么打算?佩妮说,她会继续凯里格瑞的工作,但无论发生了什么,都需要一个人把所发生的一切记录下来。所以,这么说来,我也在某种程度上找回了原来的工作,实际上,语言并没有任何意义,一切都是谜,而且总是会有更多的谜。
我们前行的过程中,我会努力做好记录,但那就是另一份报告的内容了,这份报告到此结束。现在,我们已经来到河面的一座桥上,大象会按照它们记忆中的路线给我们领路。霍夫曼还在某个地方,仍然拥有他模仿一千零一种声音的能力。调查局的侦探已经在跟踪我们了,整座城市都在苏醒,河流在苏醒,我们脚下的道路在苏醒,而每一只闹钟都在海底深处响着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