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vo altisonante/跃然·奏鸣/~生き生きと高らかに響かせて~ 第叁话
不过,我还是中意德彪西音乐可以产生影像——这正是我向往的音乐魔法。
如果我的演奏能达到这种境界,我愿意做出任何牺牲。
比赛会场设在养老保险会馆的小厅里面,初赛、决赛以及公开评审都在这里进行,也许是因为参赛者的家人也来了,观众席坐满了八成。会场内灯光还算暗,我舒了口气。现在已经不再害怕缠着绷带走上舞台了,但对于被照耀在明亮的灯光下,我还是有所抵触的。
“第二十四号参赛者,香月遥。”
报幕之后,我拄着拐杖走向舞台中央,从观众席投来的好奇目光一齐指向了我的脚。无所谓,反正也不是来给你们看我的脚的。
我坐上琴凳,深呼吸,集中精力,让观众席的嘈杂远离。
《肖邦练习曲》第二首和第四首,两首都是要求技术与准确度的困难曲目,弹错一处就全盘皆输了。
我把双手放上键盘时,突然发现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前一个演奏者比我高得多,琴凳也被调得很高,我的手平行伸出,指尖竟够不到键盘。
我完全无法调整到最佳姿势,这样根本不能理想地按键,因为要用更多的力气来运指,弹奏时间连五分钟都保证不了。
脑中一片空白。
“二十四号,请开始弹奏。”从舞台下面的一排评审中传来了命令。已经没有时间了。
没办法了。我按下第一个键。
已经开始弹了,无法后退。右手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指这三根日常生活里不常用的手指弹着半音阶,拇指和食指高速运动弹着和弦,这与其说是弹琴不如说是好似康复训练课程里的剧烈运动。
从第四小节起就不妙了。中指和食指开始麻痹。明明连一分钟都没到。一定是姿势不对,让指尖负担过重了。
果然如此,不出所料。
我焦急地左顺右盼,却找不到岬老师的身影。麻痹感蔓延上了其他手指,五根手指渐渐地全都不能动了。
救救我!我想发出悲鸣,却出不了声——我的身体抗拒着,不愿发出那样丑陋的声音。
按键越来越无力,甚至都不知道是不是触到了键盘,弹出来的音像破碎了一般越来越细。我看到了有里、惠、美登里以及宫里记者坐在评审后面窃笑的样子。
焦躁与屈辱在胸中沸腾。观众们也觉察到了变化,开始喧闹起来。
手指仍旧用不上力,动作眼看着越来越迟钝。自客席而来的声音已盖过了琴声。
“快退下吧!”
“难道是想要个印象分啊!”
“不是那样的!”
我发出叫喊的同时,钢琴也陷入了沉默。青蛙般的叫声震动了全场。
大家一时哄堂大笑。
“刚才的声音是什么啊!”
“是因为不能唱歌所以才弹钢琴吗?”
“结果钢琴就弹成这样呀!”
我望着骂骂咧咧的家伙们,眼看就要歪着身子倒下——我睁开了眼睛。
回过神来时,我发现我的脑袋已经伸到了床外面。
真是讨厌的梦啊,但是梦中的各种细节、颜色和声音都历历在目——淡淡的舞台灯光,令人眩晕的白键,中断的钢琴,观众们的倒彩……脑袋周围沁满了汗水,心脏还在剧烈跳动。昨晚明明欣赏了震撼人心的演奏,做这样的梦真是令人扫兴。
不过,我无须咨询精神科医生也能明白做这个梦的理由。我在害怕。我惊叹于我和岬老师在意志力上的差距,于是感到绝望。
音乐会结束后,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皇帝》在脑中萦绕不去。那演奏比语言更华丽,比影像更生动,不论是具有穿透力的钢琴还是震撼音乐厅的管弦乐队都浮现在我脑中,比刚才梦幻般的演奏更加现实。虽然我没有喝过酒,但醉酒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吧。我迷迷糊糊地迈着步子,甚至都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到家的。对我来说,这是一场罪恶深重的演奏,感动、无力、昂扬与绝望,一齐铭刻在我的心头,总之是让我精神疲惫。这就和强效药都伴随有剧烈的副作用是一个道理吧。
岬老师的钢琴是烈性药品。相比之下,我的演奏只能算是润喉糖,仅仅是有点儿悦耳,仅仅是有点儿刺激,只要舔上一舔,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自知无法和那么厉害的钢琴家相提并论,但不知不觉便作了一番比较。
耳朵不能尽情倾听的岬老师。手指不能尽情活动的我。
我们的身体都有障碍,所以我们很相似——也不知能不能这么相比,但我们指间织出的音乐并不相似。
相似的是岬老师和贝多芬。性格与对音乐的感悟就不用说了,战斗的姿态也是那么相像。贝多芬被重听折磨着,站在绝望的边缘写下遗书,尽管如此他还是重生了。岬老师同样是患有重听,因为失败一度离开舞台,但当他告别了法律界与在法律界位高权重的父亲之后又回到了舞台上。一个人写下了遗书,他就与被计划好的将来作了诀别而获得了新生。
那么——我的海利根施塔特遗书会是什么呢?
下午,岬老师带着往日的温和表情照例来我家上课。但我的表情无法和往日一样,一想起他是昨天演奏《皇帝》的人,我本就紧张的脸变得更加僵硬。“欢、欢迎。”我的舌头都快打结了。
“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没什么,什么也没发生。我想说的是昨晚真是太精彩了,《皇帝》太俸了!我兴奋得都忘记了呼吸!”
“你太夸张了,不过还是非常感谢。”
岬老师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感到十分后悔,总觉得没有把自己的感动充分地传达给对方。我为自己词汇的贫乏感到懊恼,看来如何也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我的所想吧。
“那、那个,不仅是我,邻座的大伯也感动得流泪了呢。”
“真是太过奖了。所谓演奏,如果没有录音的话就只是一次场面上的东西,成功也好失败也好,都不要被它所拖累。我们还是快试试肖邦吧,之前学习过肖邦的东西吗?”
“嗯……稍微练习过《小狗圆舞曲》和《离别曲》什么的。”
“仅仅是弹过?肖邦这个人呢?”
“啊,我只知道他是钢琴家以及作曲家……”
“嗯……上课时没太思考过有关音乐的东西吧?那样的话,身体与直觉、技术与精神就分裂了。心中先确立好曲子的图像,再用手指把图像呈现,这样一来,运指就可达到你想象不到的境界。相反,新的运指也能创造出新的图像,但两者若分裂的话,表现力就会变贫乏。明白了吗?我前面说过,演奏三要素的第三个是风格,所谓风格,就是曲子的建筑形态。演奏者如何去弹,这是由演奏者自身如何理解曲子创作的时代和作曲者的叙述方式来决定的,而理解方式又是由直觉与造诣所决定的。在尊重乐谱上的连线、重音、断音、强弱等记号的基础上,再加上自身的才能、教养与感受力来表现乐曲,这是最好的选择。”
“教养——”
“换个说法就是知识,知识是要靠慢慢积累的,人就是站立在知识之上看这个世界,如果站在高处就能更清楚地看见要通向目的地的路。啊,当然也有站在平地上像动物般一边摸索一边突进的人。”
岬老师的手指伸向键盘,他的嘴巴和手指开始同时授课。
流畅的说明和连动的手指让人根本想不到他是一位资历尚浅的钢琴教师。
“肖邦的旋律宛如意大利歌剧的咏叹调,具有张力的强音和具有紧张感的高声弱音之反差是咏叹调歌唱法的特征。所以演奏时也要表现出音域的强烈反差。”
岬老师开始弹奏《肖邦练习曲第十号》第二首,他的嘴唇和手指一齐运动,手指绚丽地交错着反复弹奏半音阶。没有亲自弹过钢琴的人是无法理解那种复杂与玄妙的吧。
那天的课程从岬老师讲授肖邦与其时代背景开始,整堂课中我的手指、耳朵和大脑都无暇休息,不过,托这堂课的福,昨天演奏带给我的恐惧被岬老师完美地拂去了。后来想想,岬老师也猜测到我的恐惧了吧。
但今天的事情尚未结束。课程九点钟结束时,不速之客来了。
“这么晚,真是打扰了。”榊间刑警弯着腰出现在玄关处。
“请允许我们调查一下楼梯防滑物与拐杖的事情。”
当时出门迎接的,不巧乃是研三叔叔,结果好像闹了些口角。使用“好像”二字,是因我当时不在现场,只是从隔音琴房里听到了叔叔的怒吼。
“你叔叔——真是为家人着想,要不就是太讨厌警察了。现在很少有人敢和警察针锋相对了呢。”
岬老师半开玩笑半不解地说道。我倒不讨厌研三叔叔反抗权力的样子,虽然他那种说话方式很失礼,但每次听到都会觉得有种孩童般的可爱。
争执片刻之后,因来访者不止榊间刑警一个,而是有好几个鉴定课的人同行,研三叔叔不得不让步。接着,我听见了好几个人从玄关走上二楼的脚步声。
琴房的门被打开,榊间刑警一看到岬老师,就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
“哎呀,在上课啊,太失礼了。”
“没事,正好上完了,请问有何贵干?”
“没什么。有人数次想要遥小姐的命这件事被证实了,上级最初没太重视,直到鉴定课检查破损的拐杖后认定了那是人为痕迹,我们才总算挺直腰板。今天是来搜查一下捣鬼用的工具还在不在这宅邸里。”
“哈哈,那榊间刑警认为这不是事故,而是事件喽?”
“那又如何,自遥小姐提供证物都过去一周了,楼梯上的捣鬼也好,拐杖的捣鬼也好,直到今天才查清楚,真是气得人牙痒痒。还有,更令人窝火的是……”
“哦?”
“先前提供的那些证物,你们似乎都仔细检查过了吧?鉴定课说防滑物上的糨糊有被剥掉的痕迹,那你们一定连最初剥掉糨糊所使用的溶剂和切断弹簧的工具都确定了吧?”
“你真是高估我了。要说判断一架钢琴的好坏,我还有些眼力,但你说我抢在鉴定课之前就找出证据,我可真是没那本事。”
“不管怎样……请你协助我们搜查。我不想强制你,希望这是你自发的行动。”
“我们也不好越俎代庖啊,毕竟现在是榊间刑警你在指挥。看样子现在搜查权在你手中吧?”
榊间刑警显得有些不快。
“这间屋子也要进行搜查。你们课也上完了,不好意思,可以请你们先出去一下吗?”
结果,我们被赶出了房间。
鉴定课把宅邸的每个角落都搜了个遍,不过因为美智子每天都会仔细打扫,总觉得他们也找不到什么可疑的残留物,但他们还是在地板和墙壁上趴了整整三小时,然后满载而归。
榊间刑警看起来甚至都想把钢琴搬回去了,可是因为太重的缘故,他打消了此念头。看上去他心情不错,每个小塑料袋里都塞满了收获,但它们在我眼里不过是一些垃圾,我也没有什么兴趣。
当来来往往的警官们离去的时候,岬老师斜眼看着他们所说的一句话却引起了我的兴趣。
“还是瞒不住啊。”
“啊?”
“都到现在了他们还真的要来检查楼梯和拐杖吗?而且还专挑这个时间来。就算要编借口也编一个更令人信服的借口嘛,他们现在已经露馅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榊间刑警今天来访是有另外的目的,他是为了搜查另外的物件而来的,却不想让香月家的人知道。他特意挑大家都在的时候来,还特别郑重地强调他们是来搜查对楼梯和拐杖捣鬼的工具。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们决不会挑大家都在的时候来访。”
临近六月的钢琴比赛,练习强度越来越大。不仅在家里,连在学校里我也是优先练习参赛曲目,自然我的课程也和别人有了区别。因为背负着代表学校参赛的名誉,我自然是每天被同学们用混杂着羡慕与嫉妒的目光所注视着,不过我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我不仅要练钢琴,岬老师还给我抱来了很多关于肖邦和德彪西的书籍以及十九世纪欧洲文化史,让我在练琴之余好好研读。无论是哪一个艺术领域,作者都会受到其生活时代的影响,如果仿照软件硬件之说来打个比方的话,可谓是从曲子的录音里也能读出那个时代的气息吧。虽然要通读这些厚厚的书籍十分辛苦,但肖邦和德彪西现在是我最亲近的人,所以也不觉得无聊,不过可能也是因为岬老师选的书都很不错吧。
于是,现在我脑子里全是这两位欧洲十九世纪的作曲家,做梦也好醒着也好,戴着假发的优雅男人和胡须男都会浮观在我眼前,萦绕在脑中的始终是《月光》和《阿拉伯风格曲·第一首》——德彪两的曲子越听越深得我心。每个演奏家都会有中意而且擅长的曲目,而最合我口味的就是德彪西。尽管莫扎特的华丽与贝多芬的雄壮也令人难以舍弃,但我还是为德彪阿的抒情性所倾倒。那旋律总能唤起影像,一颗又一颗的乐音都是那么美丽动人,多层构造的和弦宛如宝石般明亮闪耀。
仅仅是聆听就已经被魅惑了,如果是亲自弹奏不知会有多么快乐。充分使用低音的饱满和声,由全音阶构成的悦耳浊音,一触碰琴键浑身就会有一种身体被尽情解放的快感袭来。弹奏结束的瞬间,伴随着快感的无力感包裹全身。同样是弹奏重视影像的拉威尔的乐曲,我却感到拘束,仿佛身体被细线紧缚住了一般,与弹奏德彪西的曲子完全不同。
仅从技术上看,《月光》和《阿拉伯风格曲·第一首》本身难度并不大,水平高的小学生都能弹奏,问题是是否具有表现力。
要让听者的脑中浮现出影像,仅仅是跟随谱面来运指终究是不可能的,必须还要注意调节和弦的强弱以及紧张与迟缓的比率。一个音也不能怠慢,而且每个小节之间的承接也要完美把握,比单纯的技术问题还难以掌控。
岬老师一听我这样抱怨,责备似的说道:“你难道不认为正因为如此才有挑战的价值吗?有技术的弹奏者很多,艺术学院、音乐学院和市里的钢琴教室里比比皆是,不过听者不会仅仅满足于凝听技术,无论是多么超凡的技巧,只能让听者产生赞叹,而不能产生感动。令人感动的一定是思想,而构筑思想的就是艺术性。”
尽管如此,还是先要跨过技术难关。德彪西也和前人一样发表了十二首练习曲,其序文里说道“请自由地按你的意愿来运指”,乐谱上没有标注任何指法,结果造成如果想要完美地弹奏必须得有几近极限的技术。但也决不是说这是一个无理的难题,估计对岬老师来说这是一个可能与不可能之间的挑战。因为是自由运指,所以你必须得给自己规定一套指法,最后不得不依照这套指法来弹。《月光》也是一样,如果无法读取隐藏于乐谱之中的指示,就无法把握作曲者的意图。
真是喜欢刁难人的作曲家啊。
不过,我还是中意德彪西。音乐可以产生影像——这正是我向往的音乐魔法。如果我的演奏能达到这种境界,我愿意作出任何牺牲。钢琴比赛的名次和特优生资格都是其次,我已经失去了可以夸耀的容颜,身体有如拼凑起来的破布,没了拐杖就无法好好地行走,头脑也不出众,现在能拿出来秀一下的也只剩下钢琴了。
深切而痛苦,那燃烧的热请仿佛灼烧着我的胸口一般,可能就算我与异性陷入爱河也不会有这般激情吧。
不过要实现这个愿望仍有困难。不用说,那就是手指持续弹奏的时间。那天岬老师施展魔法以后,我的手指不会再突然僵硬了。凶为真皮与皮下组织进一步愈合,持续弹奏的时间有所增长,但最长只能保持六分钟。要是选择《月光》和一首短小的练习曲,就能在六分钟以内弹完,但我除了《阿拉伯风格曲·第一首》之外其他任何曲子都不中意。
我想在舞台上尽情演绎德彪西——这个执念与日俱增。
比起之前,我的生活重心进一步转移到了钢琴上,就连吃饭的时候我空闲的左手也在敲击着虚无的键盘,洗澡时手里也握着网球,一边泡澡一边锻炼手指的张力,就连梦里手指也在做着运指训练。
也许是被我的执念感染了,岬老师上课也充满了热情。
“所有的音都要清晰地鸣响,为了让音乐具有阴影与立体感,凸显每个音符的乐音、进行晕染的乐音,还有在这两者之间的乐音都要一一分辨开来。要用耳朵和手指去感触其中的细微差别,不对!那样弹奏不对。”
“虽然是上行音阶但不是单纯的上行,根据不同的乐段可以分为跳跃上行、伸展上行、奔跑上行、飘浮上行、攀登上行,每一种都需要用身体去感觉,去表现。不对不对!刚才的乐段再弹一次。”
尽管岬老师也“吹毛求疵”,却和鬼冢老师不一样。他对我的指点并不是特别具体,大多是关于感觉而不是关于技术。
不过只要把精力集中在手指上,也就能明白岬老师的话了。
虽然他的话毫不留情,却饱含着发自肺腑的真挚。只要能把思想传达给对方,形式并不重要,所以我按照他的指点运动着手指,按照他的命令表达着思想,我和岬老师之间达成了一种他人无法理解的默契。
离初赛还有三周的时候,我被叫到学校的钢琴教室参加摄像。虽然是初赛,但并非每个希望参赛的人都能无条件参加,而是必须事先提交演奏初赛曲目的录像。用校长先生的话说,这个预备审查就是淘汰水平不高的参赛者,从而控制比赛当天的参赛人数。
熟悉的钢琴教室,但是天花板上安装着陌生的舞台灯光。
平日里制作学园祭和学校宣传片DVD的专业人员们围在摄像机四周,工藤老师在确认着照明效果以及拍摄手指的摄影角度。摄像机背面的一排折叠椅上坐满了以校长先生为首的老师们。
“先把钢琴选好。”
钢琴教室里一般放置着四架钢琴,其中有一架平日里都不会用于授课与练习,那是一架斯坦威钢琴,价格高达一千万日元以上,只有在邀请大师演奏和毕业典礼上才会被使用。
今天斯坦威钢琴的琴盖被打开了,单凭这一点也能明白校方在为我鼓劲儿吧。
我试着弹了几个小节,音色确实不错,宛如和声在教室里回荡。但相比平日里使用的雅吗哈钢琴,我感觉琴键太软。
也许别人不一定对琴键的软硬这么敏感,但我可能会因为不习惯这么柔软的键盘而用力过度。价格昂贵的乐器有着卓越的音色,有时名牌钢琴能让演奏者的技艺有如飞跃般地提高。
但是演奏的优劣不是由乐器的档次来决定的,这是岬老师的口头禅。与一件乐器的契合程度比乐器的档次更为重要,有时甚至感觉到用习惯了的钢琴已经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虽然钢琴只是个用木头和金属做成的器物,但发出的声音也会随着天气与弹奏者心情的变化而变化。钢琴仿佛也有感情一般,它对于我的要求时而顺从时而执拗。这么说来,岬老师也对我说过乐器是有生命的,因为演奏者献出了自己对音乐的真挚,给作为自己代言人的乐器倾注以生命。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那架熟悉的雅马哈钢琴。
“那么我们就开始吧,可以重拍好几次,不用紧张。”
尽管工藤老师这样说,但我本来就丝毫不紧张。我眼睛里只有钢琴,坐在远处观看的人们不过就是些人偶。除了校长先生以外,其他老师手上都拿着笔记本,他们并非是来听我弹奏钢琴,而是作为评审代理来给我打分,真是好笑。我从岬老师处也知道了自己的水平,现在我已经不再惧怕老师的任何批评。我背后站着岬老师,我没必要不安。相比之下观众比我还要紧张,坐成一排的老师都屏住呼吸紧盯着我的行动,他们看着我拄着拐杖的样子,目光中混杂着惊异,但都装作不在意。我望着周围一张张紧张的而孔,自己倒是十分冷静。
我在钢琴前坐下,确认椅子的高度。
《肖邦练习曲》比起《车尔尼练习曲》和《克莱门蒂练习曲》来说,不仅仅停留于手指的技术训练,也更加重视和声、旋律节奏以及最重要的情绪。肖邦作为一个天生的钢琴家,本就想要用钢琴来表达所有的感情,练习曲也不例外。所以肖邦练习曲》被认为有很高的艺术性,但这并不是说他就轻视技术,正如岬老师的演奏同时也具有极高难度的技术。这套练习曲的难度让同时代的钢琴家都沉默不言,甚至有一位叫雷斯达布的乐评家还讽刺道“这是为了矫正手指歪斜而作的曲子”。我在读这段音乐史的时候,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岬老师说这是为我量身定做的曲子。
那么,请聆听手指歪斜的人带来的演奏吧。
“你可以随时开始。”工藤老师说道。
一切都将从我的第一个按键开始,这是属于我的时间,心情真不错啊。没有任人做出开始弹奏的指示,也没有人会叫我中途暂停。
我慢慢地把手伸向键盘上方。
房间里非常安静,只能听见我自己的呼吸声和摄像机的运作声。就和在自家的练习室一样,无非是这个练习室要宽敞一些。
我的手指落在了键盘上。
《肖邦练习曲第十号》第二首,A小调,短小而热情的曲子。所有手指都必须平均地用力弹奏,但是又要求柔软性。
右手在上行时,得保持中指一无名指一小指一无名指这种不自然的反复交差。岬老师示范时我更加清楚地看到了那种具有感官刺激的缠绕动作,简直就像手指在翻花鼓,热情而狂暴,无法抑制的感情承载于音符之上。
一分三十秒,我弹完最后一个音,手指从键盘上跳起来。余音回荡在空中,最终消失。专业人员暂停摄像,观众也解除了紧张,叹了口气。
中途休息一会儿。正式比赛时没有休息时间,但今天是预备审查的摄像,所以没有关系,这对我来说是好事。
第二个曲目,《肖邦练习曲第十号》第四首,升C小调,被认为是十二首练习曲中最难的一首。两手触键的力量要均衡,而且要求轻快感。不足两分钟的短小曲子却包含了几乎所有的高难度技术,特别是第七个小节和第九个小节,不少教科书都劝弹奏者不用完全按照谱面来弹,可以采用简单一点的弹奏方法,但岬老师不允许这样。他说正因为完全按照谱面来弹才是肖邦,我这个做徒弟的只好依从。
来回奔跑的手指。雕刻空气的乐音。最后一个音在天花板上回荡。没有一处弹错。音符承载着我的热情。
不久,摄像机停止了摄像,屋里响起了掌声。
“棒极了——”校长先生那熟悉的声音传人耳中。他脸上满是得意,好像自己的自信之作终于面世了一般。
不巧,我并不是你的作品。
出入意料的是那些手拿笔记本、一脸评审模样的老师也呈现出观众般的表情,为我鼓掌。还有令人高兴的是,摄像的专业人员们也一起鼓起掌来。
仅只有十个听众,但我还是带着出席盛大音乐会的心情,向大家频频低头致意。
不过,好事一般维持不了多久。在练习室外面等着我的,照例是女生三人组,不过与往常不一样的是,她们一开始就笑里藏刀。
“了不起的热情演奏啊,走廊里都能听见了。”打头炮的是君岛有里。
“但是为什么不让我们学生去听呢,你不是我们学校的代表吗?”
“呀,有什么隐情吗?”
“会不会是因为那个?我们没资格听呗。”
“好过分……”
“算啦算啦,反正比赛当天音乐系全体学生都要去现场进行学习。那时就能有幸听到了吧。不过说起来真是了不起啊,入学的时候连布尔格弥勒的《阿拉伯风格曲》都弹不好,两个月不到却能参加朝比奈钢琴比赛,不愧是特优生啊。”
“而且,遥的老师也很了不起啊。”惠的话让我突然间很在意。
“啊,对对!遥的老师可是大红人岬洋介呀!这不就明白了,要是有那样超有名的钢琴家手把手地教我,我估计都能弹拉赫玛尼诺夫了。”
“谁告诉你们这些的?”
“哈哈,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吗?也太小瞧我们了。我们可是有人看见你和岬洋介一起去神社哟,你们那个样子难道还不醒目吗,这件事可是谁都知道呀。”
“不过这估计也算是个隐情?就像校际体育联赛的冠军都是名教练教出来的一样。”
“话可不能这么说,那只是我们平民的想法。不管怎样遥都是与我们不同的公主殿下。你们知道吗?巴赫和莫扎特也曾为了生计而侍奉于贵族呢。”
“原来如此,所以公主殿下雇用钢琴家当自己的仆人也是理所当然了。”
“加上还从火灾中逃生,浑身缠满绷带,这样就显得弱小了吧。”
“是啊是啊,”美登里的手放上了我的肩膀,“事实上是怎么一回事呢?其实你并不需要拐杖什么的吧?”
“拐杖是你最不可缺的示弱工具吧。”惠一边这么说道,一边抢走我的拐杖。
“还给我——”
我伸出手,但是美登里把拐杖护在身后,我够不到。她腕力比我想象的要强,尽管一只手支撑我的身体,她却依然纹丝不动。
“真不错啊,还专门借来了拐杖,你一定要说是岬洋介为你借的吧。在一旁看看也能明白,女孩子拄着这个走路,谁都会想要伸出手去拉她一把。真是博得周围人同情的绝好工具啊。”
我简直快要愤怒到了极点。
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想要去使用这种东西吧?放在腋下试试就能明白,用拐杖作为支撑,全部体重都承载于胳膊上,就算把接触身体的部分用布包起来,走起路来也很痛苦,要不是为了恢复身体机能,我还不如直接坐轮椅来得快活呢。
我只是忍耐着痛苦一心想要治好我的身体罢了。
也不知道是否感受到了我的愤怒,惠把拐杖夹在腋下,笨拙地走起路来。
“哟,哎呀呀,还挺有难度的啊。我还以为就是高跷般的玩意儿呢,结果还有点儿不一样呀。”
她夸张地左右摇晃着,脸上满是孩童玩儿玩具时的笑容。
才走了差不多一米,她就差点摔倒,然后把拐杖扔向地板。
走廊里响起清脆的撞击声。
“不行不行,我表演失败了,果然无法和专业人士相比啊。”
“小惠,不是那样的呀。”
“啊?”
“可不仅仅是得擅长使用拐杖呀,你还要烧死家里人,还要让自己被大火烧伤呢。”
“啊,对对对。我们要是也生在富豪之家,然后全家人都死于事故就好了呢。”
我一听到这话,理智的堤坝瞬间崩塌了。已经忍无可忍。
“啊啊啊啊啊啊——”走廊里响起了野兽般的叫声。那是我的声音。
我抓住美登里的两只胳膊,没有明确目的、全然不顾一切地向后方晃动脑袋。
当后脑勺触到什么硬物的时候,我才发觉自己和美登里已经一齐向后方倒去,突然“嘎吱”一声我的身体停住了。
因为美登里的缓冲作用,我没有受到撞击。我挣脱开双手,有里的脸庞立即呈现在我眼前。
“你干什么啊!”这明明该是我的台词。
她一脸威吓的表情。但我知道她的威吓没有力量,她只是一种踩在比她弱小之人头上才能活下去的软弱透顶的生物。
我一眼把她瞪了回去。我的脸越来越烫,愤怒还在倍增。
我最先看见的是她的鼻子,她长着个摆着臭架子的高傲鼻子,当我的拇指和食指贴上她这个突起物时,她瞬间惊呆了。
我因为要弹钢琴所以剪短了指甲,所以没法挠,不过——我的手指相当有力。
我用尽浑身力气扭动着她的鼻子,有里的脸因为惊愕和剧痛都变形了。
“呀啊啊啊啊啊!”
有里发出杀猪般的叫声,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依照我手指的感触我估计扭动了将近九十度。
“你个浑蛋女人!你还敢还手!”惠骂着脏话凑了过来。
我的武器在哪里——
我甩开筋疲力尽的美登里,只能靠手肘的劲儿匍匐前进。
我的武器在哪里——
“还来劲儿了是吧,你以为你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
我从没这么想过。
“你以为你拄个拐杖大家就都会对你温柔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就这点程度的卖弄可是无法破坏我们的兴致的,你那么想引入注目的话干脆从天台上跳下去好了!”
一回头,只见惠那张恶鬼般的脸庞就在眼前。
我得找个武器——
“你生在有钱人家就已经很不公平了,媒体还把你称为灰姑娘,你还能去参加钢琴比赛,你这个木乃伊女人!”
我条件反射地伸出右手,好像摸到了什么。惠的身体压上来的同时,我的右手挥了出去。
“咕咚”一声,拐杖打在了惠的脸颊上。惠一边从嘴里吐出什么东西来一边蹲了下去。大概不是打在了脸颊上而是打在了下巴上,估计打碎了她的牙齿。
我靠在墙上,手拄着拐杖慢慢站起来。回头一看,只见惠捂着嘴巴倒在地上,有里面朝地板在走廊的角落里呻吟,美登里流着鼻血神志不清。仔细一看,惠和有里的手指也在流血。
看到这一切,我一点后悔与罪恶感也没有,狂怒的残渣把脆弱的心灵逼人了角落。我走近有里,她一边惊叫着一边缩成一团。
“你还是快点去医务室吧,放任不管的话伤也好不了。还有你可以包扎上你憧憬的绷带了,你不是做梦都想吗?”
她没有回答。我也没有幼稚的胜利感。
听到骚动之后,同学和老师们都聚集过来。
我的心一下子冷了下去。意识到我今天也是受害者,于是我转过身去背对着有里。
“就这样……结束了吗……”
我回过头,只见有里面红耳赤地盯着我,如果视线可以实体化的话,估计我已经被刺穿了。
但我已经不再惧怕这样的视线了。我拿起拐杖用力敲击了一下墙壁,那视线顿时萎缩了下去。
“什么结束不结束的,你说话注意点!你要是觉得自己受了不公平待遇,别人却受到了优待,随你便!你贬低自己,要通过虐待比你更弱小的人才能安心,变得越来越丑陋,随你便!变得越来越卑贱,随你便!我知道人都是从内在开始腐烂的,所以你们看上去很健全,但是一凑近就会闻到腐烂的味道!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已经不想再和你们开战了!”
“你真是为所欲为……”
“你们想要与我为敌,可我不是你们的敌人。而且我的敌人也不是你们。所以,别再来戏弄我!别再来纠缠我!不过……你们敢再来找麻烦的话,我不会放过你们,我会让你们死得比我还难看。”
虽然造成了流血事件,但流血的都是对方——事情很快被问清楚了,不过因为有学生目击到有里一行人抢走了我的拐杖,局面得到扭转,我被认为是受害者。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对方受伤的原因是“偶然向后倒的时候后脑勺碰到了鼻子”、“偶然探出的手扭到了对方的鼻子”以及“拼命挥舞拐杖的时候偶然打中了对方的脸”。当然她们的父母都激烈反对,也有人认为三个加害者反倒流血十分不符合常理,但校长先生的一句话让所有人沉默。
“你们请看看香月同学,她这副样子难道还能对他人暴力相加吗?”
这也是歧视的一种吧。我越来越对校长先生不满了,不过我也不在乎了。我招人喜欢也好,招人厌烦也好,已经无所谓了。我只要被德彪西和音乐之神所喜欢就足够了。
学校里已经不会有人再找我麻烦,我愈加投入地埋头练琴。每天从早到晚,除了中途休息的时间,我的手指都在键盘上跑动。我把钢琴顶上的琴盖完全打开,就连深夜里肖邦和德彪西乐曲都响彻住宅区。尽管有邻居打电话来抱怨,但我也置之不理,继续练琴。
数日之后,传来了提交的摄影顺利通过预审的消息。家人和学校里的老师们都松了一口气,但这完全在我和岬老师的意料之中,我们也没什么感慨。
离比赛还有一周,岬老师的课从两小时延长到了四小时,教学内容也更加严苛。他一走进练习室,脸上的亲切和蔼就立即消失,指出我的错误、提出更高的要求,以及对我进行斥责,丝毫不顾及我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不过那一句句尖锐的话语并没有刺伤我的心灵,反倒是让我更加兴奋,因为两个人有着完全一致的目标。只要相信这一点,任何言语都是我发奋的动力。我知道我要什么,我知道我还缺少什么,钢琴就是我和岬老师交流的媒介——只要我的手指敲击着键盘,我就与岬老师在一起连弹,我的手指就是岬老师的手指。
热情与冷静,焦躁与昂扬,随着两种相反情绪的交错,钢琴里面的小木槌来回敲击着钢丝弦。奏出的乐音净化了苦恼,带来了欢喜。我拼命运指,唯恐遗漏一句地仔细倾听岬老师的每个指示。这几个小时我过得无比充实,虽然手指内侧一阵阵疼痛,但音乐承载着我的精神与肉体,我感到无上的幸福。
互相猜疑的遗产争夺、令人无法相信的杀人事件、各种各样的阴暗影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现在只想一步步走近音乐之神。
随着课程的进展,我的手指终于可以持续弹奏八分钟了。
啊,还需要两分钟,再有两分钟我就能完整弹奏两首乐曲了。
如果能让我再多弹两分钟,我宁愿延缓双脚的机能恢复。我也和新条医生商量过能不能注射麻痹痛觉的药物,医生告诉我就算可以局部麻醉,但药物除了能够麻痹痛觉也能让手指的感觉变得迟钝,所以没有意义。结果还是与衔着指挥棒坚持作曲的贝多芬一样,我也只能一边鞭打着折磨人的手指一边坚持弹奏了。
随着每天与键盘的战斗,我的手指关节变得更加突出,一个个关节都凹凸不平,指尖也变得肥厚,好似青蛙的爪子一般。加上我沙哑的嗓子,这样就更像青蛙女孩了吧,但一想到如此一来就更适合于弹钢琴了,我反而觉得颇为得意。
钢琴也变得疲惫,包裹小木槌的绒毡磨损严重,接着两根琴弦也断了。虽然已是深夜,但岬老师还是叫来与他交好的调音师为我替换了琴弦,然后接着上课,这一幕让刚刚完成修理的调音师惊讶得嘴巴可以塞下一个鸡蛋。
与其说是热情,不如说是执念。与其说是执念,不如说是疯狂——可能是被我的疯狂吓到了,家里人待我都特别小心翼翼。
之后,那一天终于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