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杯酒 Blue Moon/蓝月亮 重来
庭恩开始趋向于相信,迫使艾玛流产的人,与最终杀死她的人,并不是同一个人,因为在整个事件之中,完全没有利益重合的嫌疑人。
但他仍然无法疏通整个逻辑的过程,这使得庭恩不得不怀疑在自己迄今为止的推论中,是否存在着某种先入为主的误区。
吃早饭的时候,他把这种想法讲给桑荞听,而桑荞则非常肯定的说:“太理性了,你的判断,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这也能算是误区吗?”庭恩不愿承认。
“当然了,我觉得啊,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不会像你那样活着的,理性啊原则什么的,比如说,我今天早上本来想吃蜂蜜多士,可是一想到你在家,就煮了小馄饨,这不是原则,只是因为你重要,我愿意为了让你高兴而做出点让步。”
“夏琳……”庭恩本来想打断她的话,可是一抬头却看到她的脸正在眼前,使他不得不直视她的眼睛。她的确已经长大了,像个姑娘了,虽然小时候就已经很漂亮,可是他从来没有意识到,有一天她会对自己造成这样强烈的吸引力。
他曾经以为避免感情纠葛是保持理性的唯一方式,甚至当初将她留在身边,也不过是另一种让垂青于他的异性知难而退的手段。可现如今,他的控制力居然在流失,这对他而言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
因为那一刻,他居然有吻上她的冲动,然后,他对自己内心忽然崩断的那一根弦无可奈何的笑了起来,在她的脑袋上弹了一记爆栗之后,起身离开。
他驱车前往警局与柯景伦见面,而对方仍然纠结于那坛糖醋蒜,根据他的说法,那叫做直觉,也因为那一坛糖醋蒜,使他相信这个案子一定与蓝氏兄妹有着脱不掉的干系,虽然他们都矢口否认曾经见过那坛蒜。
至于嫌疑人的拼图,也终于没能做出来,那一区的人口流动本来就相当的频繁,廉租房的大部分邻居甚至都没有见到艾玛曾经出入过那里,更别提和她在一起的什么人了。
但警方的另一项调查却令人惊讶,走访艾玛三个月之内经常出入的地方,陪伴她的人居然十有八九都是宝玲,这起初并不是很难理解,毕竟她们在基金会相识,应该有许多共同的话题,可是后期她们的关系发生了那样大的转折之后,居然依旧保持着那么高频率的见面,这确实让人很难理解。
在这个时候,庭恩注意到最初的笔录之中亚历克斯曾说过的一句话,他说:“艾玛·斯威夫特,这是她嫁给我之前的名字,那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演员,一旦投入就完全忘我。我敢肯定,她甚至连走位都已经准备好,只要她得到这笔钱,不会超过两个月,就会亲手导演一场意外的流产,因为她已有了蓝慧生。那是一个爱情高于一切的女人,在爱上她的最初,我的确很沉溺,那是一段疯狂的岁月,让人终生难忘。”
他记得蓝慧生曾说过:“你是我的世界,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他也记得蓝宝玲曾说过:“这句话,我现在还给你。”
穆庭恩终于决定正视桑荞的话,把它当做一个全新的可能来对待。主观判断,是一件多么表象而又浅显的意识,也许有人从一开始就说出了真相,可是旁人却宁愿绕一个巨大的圈子,然后再回过头来,不情不愿的承认一个开始。
柯林斯基金会医院,蓝慧生仍旧没有出院,他的病情恶化的很快,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庭恩再度前往探病的时候,看到宝玲仍在病房陪伴他。他没有醒,依然睡着,可是她那样认真的凝望着他,面带微笑。
那种笑容使得庭恩愿意相信,她对于他的感情,不可能是除了爱情以外的任何东西。
他站在门口,敲了敲门,宝玲抬起头来,表情忽然有些僵硬。
然后她笑了笑,站起来随庭恩走出了病房。
“艾玛的事情,有进展了吗?”
“还没,有些棘手,”庭恩笑了笑,“你们呢?亚历克斯,威尔逊,还有你,怎么样?”
“我和亚历克斯下个礼拜就要结婚了,”宝玲低头笑得甜蜜,手指掩过鬓边的乱发,“至于威尔逊,他的情况不太好,我们要筹钱给他做手术。”
“……我们?”庭恩侧目。
“嗯,我是说,我和亚历克斯,”宝玲抬起头来,“威尔逊是我哥哥,亚历克斯和他,总算也是一家人了。”
“艾玛每个月的产检都是你负责对吗?”庭恩停下脚步,又抛出一个问题。
“是的,我是她的主治医师,这有什么问题吗?”宝玲面无惧色迎上庭恩的眼睛。
“没有,很好。”庭恩点点头,没有再问什么。已经很清楚了,再没有什么疑团了。
回到病房的时候,基金会主席宋懋平正站在门口望着昏迷中的儿子,就像庭恩刚刚所做的那样。
“宋博士,最近还好?”庭恩看到她,认真问候了一声。
“嗯,”宋博士侧目,笑容有些勉强,只微微点了点头,便又回头去看病床上的人,“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这样看着我的儿子。”
“您工作太忙了。”庭恩安慰道,若不是此刻女强人露出这样脆弱的表情,庭恩都快要忘记了,她也是个母亲。
“不是的,对于他们的忽视,我想我是故意的,”宋博士摇了摇头,也许是压抑了太久,居然毫无顾忌的说出了心底深埋的话,“我恨他们,奇怪吗?我自己也觉得挺奇怪,原本我的孩子就是一个可怜的患了病的孩子,可是我却恨他,只是怀上他而已,明明不是我的错,却因为这样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家庭,注定孤单一个人,走完我的下半生。我想要攻克这个医学难题,我同情那些受到伤害的人们,可是,我却无法控制的恨着他们。小的时候,慧生画了画给我看,我就撕掉,他摘了花回来,我就扔掉,在人前我总是很温和,可是在家里,我从来没有对他笑过。在宝玲被我收养之前,他永远只能一个人玩,自己跟自己讲话。现在,你看,他就像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安安静静的躺在病床上,不哭、不闹,可是,他就要离开我了,我才知道,原来我是那么的爱他……”
庭恩沉默着递上手帕,宋博士别过头道了声谢,便匆匆离去,再没有回顾一眼。
而这时躺在床上的蓝慧生,已再也无法伪装,他的眼泪暴露了他的清醒。
他的确很虚弱,却艰难的拔掉了输液管,然后他坐了起来,看着庭恩说:“艾玛是我杀的。”
“老实说,我不相信。”庭恩点点头,却不置可否,“但一旦你说出这句话,凶手只有可能是两个人,你,或者蓝宝玲,不过也有可能,刚刚你听了那一番话之后,会替宋博士顶罪,总之,已经不再有可能是亚历克斯。”
“的确就是我,不关其他任何人的事。”
“原本我猜不到艾玛为什么会死,刚刚和蓝宝玲聊了几句,忽然明白了,”庭恩坐在慧生对面的折椅上,静静地看着他,“就像我不懂艾玛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刚刚和宋博士聊了几句,也忽然明白了。”
“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想知道。”慧生苦笑起来。
“三个月之前,艾玛来到基金会接受检查,之后确诊,开始做义工,这期间亚历克斯偶尔陪她一起来,结识了她的主治医师蓝宝玲,然后,他很快陷入了全新的爱情。与此同时,艾玛渐渐对你生出好感,这使得曾经的一对密友发生了巨大的分歧,她们彼此戒备,相互猜忌,之后,她们很有可能进行了一次深入透彻的谈话,这次谈话之后,蓝宝玲放弃了你,迅速投入到亚历克斯的怀抱之中,而艾玛则顺利的以受害者的身份来到了你的身边。”
“她们谈了什么?我和蓝宝玲相依为命二十几年,是什么让她可以那样轻易的离开我,我一直都想知道。”
“这个决定也许并不轻易,但是很必要,说穿了也只有一个字,就是钱。蓝宝玲就算再爱你,也只有看着你一天天的走向死亡而已,可艾玛不同,一旦她赢得这场官司,就会有钱为你治病,假如换了是你,面对你视之为生命的蓝宝玲,你会不会为了让她能够健康活下去而离开她?”
“这明明只是你的猜测,你怎么肯定事实就是如此?”
“刚刚蓝宝玲亲口对我说,”庭恩忽然笑得讳莫如深,“‘我们要筹钱给他做手术’,这个‘他’,当然是你,但需要用到‘筹钱’这两个字,绝不可能是全美第二大连锁超市的太子爷亚历克斯,这里的‘我们’,只有可能是她和艾玛。这样一来,后面的所有事情都迎刃而解了,驱使这个故事里面的所有当事人做出这些行为的动机,都是爱情。艾玛为什么相信自己三天之内就能翻盘取得亚历克斯出轨的证据,那是因为蓝宝玲一定会提供给她。也就是在那一刻,艾玛必须放弃自己的孩子。”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她就要放弃孩子?”
“出轨的证据是什么?我想,至少要比照片更确凿、更清晰,你心里应该也有数才是,蓝宝玲一旦提供这些,就意味着她必将失去自己的名誉,可是,她可以全心全意的相信艾玛吗?她怎么知道,艾玛究竟是否只是利用她,在官司胜诉之后,艾玛会用这笔钱给你治病吗?这不是说说而已的事情,蓝宝玲必须确保这次的牺牲是值得的。也许,她们的合作到此为止,必须进行一场交易,以艾玛的流产换取蓝宝玲的证据。艾玛接受了蓝宝玲提供的堕胎药物,然后租下廉租房,就是为了避过所有人的耳目,当然也包括你、我、法官、媒体、所有人。事实证明,艾玛爱你,比那孩子更多。”穆庭恩说得认真,而蓝慧生却忽然嘲笑起来。
“我认识她,不满三个月,可是那个孩子,是她的亲生骨肉,女人的爱,就这么可怕吗?”
“威尔逊,你冷静点听我说,溶血症群体,是非常值得去关怀的群体,这件事我们都非常清楚,但除了他们本身之外,他们的亲人一样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这一点,却从来没有人曾经想到过,生下不健康的孩子,冒着随时有可能失去他们的危险养育着他们,这种痛苦,有多少人能够终生承受?艾玛,是和宋博士一样的人,她们有多么坚强,就同时有多么的脆弱。她的丈夫背弃了她,而你的出现,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这种痛苦,使得她在不知不觉之中依赖着你,然后,她就会想要抓住你,最后,她决定保护你,这是一种潜在的母性本能,她将自己对于未来那个小生命的爱与正常的男女之爱混合在一起,使得你成为了超越一切的存在,就如同宋博士将对自己已经离开的孩子那种复杂的感情全部都堆积到你的身上一样,艾玛对你,我想也是如此。”
“可怕,太可怕了,你这样说,丝毫不会减轻我的痛苦,只会让我更难受而已。”
“没错,在你的内心深处,恐怕早已把自己当作了那个孩子的父亲,因为你们的命运如此相似,也因为这样,你可以原谅蓝宝玲的背叛,重新振作起来,为了那个孩子和他伟大的母亲,所以你无法原谅恰恰是你的存在,造成了那个孩子不得不接受死亡的命运,而这个,也就是你决定杀死艾玛的动机,。”
“呵,那你又说不是我?”
“宋博士和蓝宝玲,她们都太了解你了,谁知道她们其中的某一个不会因为知道你迟早会做这件事而替你完成呢?”
“穆庭恩,我很讨厌你兜兜转转的语气,不妨直说吧。”
“好吧,让我怀疑你的第一个证据,是那坛糖醋蒜,孕妇口中无味,孕期喜欢吃的东西无外乎甜、酸、辣几样,而糖醋蒜一样,就把这几种口味占齐了,很像是你这种忠厚又可靠的男人会做出来的事。当然,这仅仅是个假设,最终决定性的证据在于那坛醋之中的杂质,还好柯景伦坚持再次提取杂质化验,使我们知道了那并不是普通的杂质,而是尚未分解完全的珍珠颗粒。对于珍珠这种碳酸钙含量超过80%的物质,只要时间足够久,可以完全分解在醋中,不留任何痕迹。我之前的推论没有错,可是要让艾玛自愿走进那条绞刑索却并非易事,只有借给她惊喜之名,蒙着她的眼睛带她来到厨房,然后将穿满珍珠的磁带绕在她的脖子上,才有可能成功。这也就解释了艾玛后脑的轻微擦伤,就是在你吊起她而她奋力挣扎时摩擦橱柜边缘留下的伤痕。”
“然后我就将磁带切断,把珍珠全部投进醋坛子吗?”
“不,这是一个很精密的装置,从头到尾,就像小孩子叠积木一样的完美,蓝慧生,我一直怀疑你有轻微的人格分裂,你的行为大部分正常,偶尔却很有些孩子气。这一次也不例外,就像是以成年人的智慧做了一件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一样,从艾玛的头被套入索套之后,你就不需要再有任何的动作,甚至,你也许连播放机的音量都没有调小,只是坐着欣赏就够了。这还要说到昨晚我和夏琳在家做晚饭的事儿,她买了一条鱼,然后,很粗心的被鱼鳞划了长长的一道口子,流了很多血,很多时候,危险并不仅仅在人为制造的物品身上才会存在。现在想想看,如果将事发现场的冰箱冷冻区打开的话,第三层的抽屉里满满的软包装牛奶,它们可以制造许多简单的形状,加上冰冻时的物体结霜,很容易黏在一起,完全可以把第三层的牛奶全部冰冻成支撑状撑住第二层,使得第二层可以抵抗冰箱合叶的力量,然后将带鱼弯出一个回形针的样子冰冻好,回弯处打磨出不亚于刀刃的锋利度,将磁带卡在其中摆在第二层抽屉的直角处,最后将糖醋蒜坛子放在冻鱼的最下方,这样一来,当艾玛倒在地上之后,穿在磁带上的珍珠就会被播放机拉到冻鱼的位置,绷紧那一刻磁带被切断,珍珠全部掉进醋坛,紧接着磁带继续被播放机拉回到卡带壳内,微波炉加热设置成定时,不久可乐爆炸,房间内电源被切断,牛奶融化之后支撑不住,带鱼也失去了原有的形状,尖锐的一面如果不是认真去找,必定不可能找到,这时合叶的力量便将两层抽屉全部推了回去,也顺便将装满了珍珠和糖醋蒜的坛子同时推到了冰箱的旁边。此外,冰箱必须断电还有另一层目的,冰冻成支柱状的牛奶、弯成回形针状的带鱼以及封入磁带的巨大冰块必须同时制作,也就是说,原本冷冻区的第一层是用来冰冻牛奶的,已经腐烂的肉类应该之前是放在了冷藏区,在冰块被锁进橱柜之后,牛奶放进第三层,腐肉则被转移到了第一层冷冻区,因为放置在冷藏区的肉类腐烂得很快,如果冰箱不断电,肉类则很容易被看出破绽,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杀死艾玛的真凶,蓝慧生先生?”
“很精彩,不愧是大律师,毫不讳言的说,这的确是我所叠过的最好的积木。”慧生拍起手来,像个孩子那样的天真,“艾玛失踪的那几天,我很担心,当时我想,蓝宝玲是她的主治医师,无论如何,她一定可以找到艾玛,于是我跟踪她,很不巧的发现了这个事实。艾玛抱有侥幸,以为我会感动于她的牺牲,我的确也是让她那么觉得,然后担任起了照顾她的责任。可是,你应该知道那一刻我是多么的愤怒。蓝宝玲是我赖以生存的世界,如果没有她的出现,恐怕我连长大都不会选择,而艾玛,我以为她会是我离开人世之前最后的安慰,可是你看,我的世界从来没有给过我任何的机会。发现是她们两个联手杀死了那个孩子之后,我的生命就像回到了五岁那年一个人叠积木的日子,安静、孤独、充满绝望……”
“可是你只杀了艾玛一个人,你还是舍不得蓝宝玲?”
“不,我没有原谅她,可是我还是很想看看她穿婚纱的样子,”慧生抬起头,望着窗外刺目的阳光,“我已经准备好了手枪,到了那一天,我就会和她一起离开这个毫无留恋的世界,一起走的话,也许下辈子,还能遇上……”
“痛恨这摆脱不掉的宿命吗?”庭恩苦笑着叹了口气。
“有一些,”慧生回过头来,看着庭恩,很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但也多亏了这样,我才能够遇上母亲,她让我活下来,又把蓝宝玲带到了我的身边,请你转告她,我很爱她,很对不起她,这一生,竟然从来没能让她快乐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