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杯酒 Black Witch/黑魔女 孤独的重量
清晨,桑荞坐在餐桌旁看报吃早餐。
她穿了一件黑白格衬衫,配一条极淡的薄荷绿色铅笔裤,外搭一件深铁灰色匕分袖夹克,露出一截外翻的衬衫袖口,同色小鱼嘴高跟鞋,身边的椅子上挂着一只奶油色磨砂面的大号邮差包,长发随意绑了个马尾,脸上有干净的裸妆。
“姐,你今天要出门啊?”桑荷一边喝牛奶,一边凑过去搭讪。她今天是青草色带蕾丝花边的棉布长裙配裸色勒死紧死,外套一件灰色帽衫,软软的自然卷发披在肩上,是在她这个年纪上最流行的森女系装扮。
“放了这么久的假,也该上班了。”桑荞随口应了一声,拿过摩卡壶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手指还没松开,妹妹早已眼疾手快地递过糖盒。
“无事献殷勤,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桑荞道了声谢,继续看报纸。
“嘻嘻……”桑荷再度往姐姐的身边凑了凑,“是这样的,我上个礼拜开学了,你知道我是编导系的嘛,就拿了之前写的一个剧本去给教授看,他看了之后说挺有意思,就带我去了片场见一个制作人,去的时候那个制作人正在发脾气,看都没看就说剧本的事以后再说,但见了我马上又高兴起来,说眼下他有个剧,里面有个亚洲脸的姑娘,戏都已经开机演员才说不去了,戏份不多,只有三场,问我有没有兴趣,而且因为我是学生,所以连续拍摄只要一天。你说,拒绝的话会不会不太好啊?”
“为什么要拒绝?”桑荞不解,“不是很好的机会么?”
“那个……”桑荷忽然变得有点扭捏,“有一场是吻戏嘛。”
“所以呢?”
“我想把初吻留给自己喜欢的男生啊!”妹妹的尾音高高扬起,她十分郁闷地在餐桌下来回跺着脚。
“呵呵,”桑荞这才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你怎么知道?”桑荷大吃一惊,脸都红了一片,与姐姐对视十秒钟之后,再度扭捏地开口道,“你说,史蒂文会不会介意啊?”
“哦,”桑荞忽然有点不自然地将眼神从妹妹的脸上收回,沿着天花板转了一圈回到报纸上,“如果是他的话,就无所谓了,反正他的已经不在了。”
“啊?”桑荷莫名其妙地看着姐姐,一时间好像无法理解她的意思。
正在这时,秦枳从楼上走了下来。白色T恤外套一件灰色连帽开衫,又外套一件浅卡其色的短款双排扣风衣,黑色修身长裤配黑色八孔马丁靴,单肩背一只黑色的双肩包,微微露出了性感锁骨,短发微长,刘海儿略有些凌乱,却并不影响整体给人的一种整洁感。他的五官算是很标准的清秀,偏偏眉宁间又带着几分不可化解的棱角,就算笑起来也仍旧给人一种不易亲近的印象,加上那双既冷漠又无辜的湖水色眼睛,于是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飘忽不定且捉摸不透的样子。
算很帅吧。桑荞看了他一眼,低头继续看报纸,桑荷却很开心地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小声嘟囔了一句“情侣装哎”。
“要出门吗?”他望向桑荞的方向。
“嗯,我去学校,一起走吧。”桑荷一路小跑过去,无比自然地挽过秦枳的胳膊。他低头看了看她的手,她却假装四下张望而无视他的表情,他便也没再说什么,又抬头,目光似是在询问桑荞的意思。
“我喝完这杯咖啡。”她丝毫不干己事的表情,秦枳便轻轻点了点头,一丝不快也看不出地,与桑荷一起,推开门走了出去。
父亲端着一盘煎蛋从厨房走进来,看到餐厅里只剩桑荞一个人,于是环顾了一下四周,才问道:“小荷呢?”
“走了。”桑荞淡淡回应。
“不是说要吃煎蛋么,怎么忽然一声不响就跑了?”父亲放下碟子,像所有人家里都有的老爸那样喋喋不休地念叨开来,“睡得那么晚,又不吃早餐,这么不听话,很容易把身体搞坏的呀。”
“放心,死不了人的。”说完这句话,桑荞抬头看了父亲一眼,那目光过于复杂,像是羡慕,又有些厌恶地随意一瞥,父亲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响,才意识到大女儿整个早上什么都没吃,只喝了半杯咖啡,于是有些愧疚地赶忙止住了后面的话。
又是这种眼神,桑荞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然后放下报纸,叹了口气道:“爸,我们谈谈吧。”
“哦,是不是我做的东西不太合你的胃口?”父亲有些讨好地坐到女儿的身边。
“没有,这些都很好,我要说的,是另外的事,”女儿摇摇头,表情却是郑重,“爸,你知道我是做什么工作的吧?也知道琳恩已经死了吧?”
她说得轻松,父亲却愣住片刻,然后默默点了点头。
“那你应该也能猜到,我随时都有可能步上他的后尘吧?”
父亲不说话,表情有些僵硬,仍旧只是点头。
“那你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扯我的后腿还是等着给我收尸?”桑荞有些无可奈何地握住了父亲的手,“爸,别怪我说得这么直接,我是你的女儿,你是我的父亲,这种关系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可责任是一回事,感情却是另外一回事,你无法更爱我,只是在补偿,而我却根本不需要这样的东西。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试图和所有人以某种看得见摸得着的规则相联系,简单明了,不必担心有所亏欠,到现在,这个原则也没有改变,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我知道,”父亲低下头喃喃自浯着,“我们给你添了很多的麻烦……”
“不,是我即将要给你们带来很多的麻烦,”桑荞冷静地纠正父亲的用词,“我本以为我的人生有机会圆满的,你们来到纽约,琳恩也重新回到我的身边……但现在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我会为皮奥尼联络其他的学校,你们离开美国吧,不管哪里都好,总之离我越远,就越安全。”
“一定要做吗?”父亲的眼眶忽然湿了,反握住女儿的手,“纽约的律师这么多,为什么非你不可呢?”
“没有任何事是非我不可的,除了琳恩的事。”桑荞望着父亲,却笑了起来,“爸,你知道吗?当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其实内心仍然充满了怨恨,我恨他老了,这么多年了,他竟然就这样独自老去,甚至没有我的参与。他曾说自由和真实的世界就是他所为之付出一切的世界,可是他却亲手毁掉了那个世界。爸,我不懂他,在爱了他十年,又恨了他十年之后,我仍旧不懂他。”
她顿了顿自己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颤抖的声音,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死之后,我了解了一些人和一些事,其实内心已经平静了一半,现在,我想完成他没能完成的事情。我不知道这需要多久的时间,甚至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完成的一天,但我必须去开始。也许,当这些事情全部了结了之后,我也可以去过一些属于我自己的生活,把他彻底放下。爸,我想给自己一个机会,重新开始。”
“孩子,你到底想要证明什么呢?”
“我想证明,”眼泪沿着她的脸庞无声地滑落,“这二十年我没有白费,我爱的那个人,不是错爱。”
“用一辈子,值得吗?”
“那您对母亲这一辈子,又值得吗?”
父亲沉默半晌,终于点了点头,“我会跟小荷谈的,你自己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的,”女儿微笑着,像极了她的母亲,“从今天起,我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