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杯酒 阿佛洛狄忒/阿佛洛狄特 归程

神奈川县,四季阁。

从夜半起,窗外便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直到清晨,仍旧没有一丁点要停下来的意思。

秋雨刺骨,几乎带着冰碴一般扎手,桑荞站在屋檐下,斜倚着身边的柱子抱起双臂,望着满园浅粉深白的落花枯木,只是呆呆地站着。

秦枳自屋内走出,在身后将她圈入怀中,薄薄的羊毛开衫裹住两人的身体,带着他身上暖暖的温度:“在看什么这么认真,不冷吗?”

听到他的声音,她就微微地偏过头去,笑了:“没什么,只是忽然很想念纽约。”

两人的目光交接,她仔细看着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而他便宠溺地抚上了她的头发,几不可闻的叹息已飘入她的耳膜:“你想问的事,我想我知道是什么。”

桑荞轻轻向后倚过去,靠在秦枳的颈窝里,柔软的头发磨蹭着他的皮肤:“是啊,我想不明白,一向无牵无挂的你,为什么会选择成为一个杀手?”

“弗兰西斯?”他紧了紧抱着她的力道,握住了她有些冰凉的手,“如果我说,那个人,其实也并不是我,你会不会觉得惊讶?”

她抬头,有些诧异的目光望向他的眼睛,然后他就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

“你知道,在我十八岁之后,就已经开始独自在英国生活了。我不缺钱,但也并不喜欢让自己看上去像是那些暴发户的公子,我懒得应酬,脾气古怪,所以来来回回,只有那个人愿意和我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是啊,起初,弗兰西斯不过是我的室友。”他笑着,说着难得讲起的自己的故事,“我挺喜欢他,至少他从不跟我讲话,或者根本比我还要无所畏惧。我们相安无事两年多,彼此都像个不存在的影子一样,从不干扰对方的生活,直到有一天——”

他停顿片刻,似乎有些不高兴地蹙起了眉头:“那是一个秋日的傍晚,英国的雨季总是令人恼火,我从学校回到公寓,打开门锁的那一刻,空气中隐隐绰绰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很谨慎,即便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依然擦干了从玄关到房间一路的血迹。我装作视而不见,也的确不想插手,但遗憾的是,另一些人显然不想就这么算了,那一晚,一行九人潜入我们同住的公寓,我出于自保帮他干掉了那些人,然后,没有报警。”

“这倒像是你会做的事情。”桑荞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天亮之后,他处理掉了那些尸体,我很怀疑他是如何做到的,也渐渐对他的身份产生了一些怀疑。倒是他本人开诚布公,对我坦白了他的人生。没有父母,也不知道家在哪里,从记事起,只知道自己是一个被有目的培养成杀手的孤儿,在他拥有了足够杀人的能力却还没有成长为可以独立思考的男人之前,签下了卖身契,讲好杀掉一百个人,就能换回自由。那个时候,他已经做了七十九个,然后他爱上了一个女人,不想再干。为了尽快完成契约,他疲于奔命,什么危险的工作都敢接,最终身负重伤,像只丧家之犬一样狼狈不堪,只能逃回自己的栖息之所。”

“然后呢?”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已在不知不觉中被这个故事吸引。

“在他养伤期间,那个女人常常到公寓去照料他,每次看到她,弗兰西斯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傻瓜一样让人觉得不可理喻,”他又笑起来,“那个人啊,看上去是个冷酷到底的家伙,其实单纯得要命,遇见一个不计较他过去的女人,就以为是人生的最后一棵浮木了。”

“就因为这样,你愿意帮他?”

她有些不解地望着他,而他便自嘲似的笑了,眼中的神情异常真挚,灼热到几乎伴随着痛苦的程度:“他爱上的那个人,像你。”

她愣了一时,才又低下头去,深深叹了口气:“你真傻……”

“我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遇见你,那么,即使是像你的人能够幸福也很好,”他低下头去,将下巴抵在她的肩上,再一次抱紧了她,像是安抚一般,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愉快,“他们很快离开英国,留下了不小的烂摊子,但我并不觉得太麻烦。而且做杀手的日子,其实挺有趣,你会看到各种各样的人生,大部分充满了戏剧式的悖论。比如一对夫妻相看生厌,每次吵架都恨不能杀死对方,可当我扣下扳机杀掉丈夫时,妻子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愣住,但下一秒她会冲上去抱住尸体放声痛哭;也有欠下巨额高利贷的生意人,最后一笔钱不是用来偿还,而是找到我的中间人,买了他一家四口的命……起初我还愿意了解动机,后来就算了,爱与恨,善与恶,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人可以在恶意中成长为无比强大的存在,也可以因爱而去毁掉另一个人的生活。说到底,都只是盲目的自私罢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那么温和,让她几乎都要忘了最初相识时他那种对一切都毫不在乎的态度。两人就这样在雨中的清晨静静相拥,良久,她才再度开口:“那琳恩呢?你也观察过他的生活吗?”

“他……特别一点,他生活在我观察不到的地方。”

“那要你去杀掉他的人,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扬起的嘴角透出些许的苦涩,“这是杀手界最基本的禁忌,也许你了解,也许不了解,委托杀人这件事,绝大多数雇主是不会亲自出面的,他们为了保全自己,会额外指定专业的中间人负责联络。当然,因为被灭口的几率相当高,中间人收取的费用自然也十分可观,所以才有一些雇主宁愿冒险,也会省略这个环节。可是琳恩被杀之后,那位中间人,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因车祸去世了,最后的调查结果定性为意外,这对我们来说,都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她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什么,而他却好似已经明白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抬头望向头顶阴霾的天色:“我们的假期,是不是已经结束了?”

她没回答,却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握紧了他的手,声音忽然哽咽。

“在我十七岁那一年,琳恩曾经带我去圣托里尼参加一场婚礼。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有一个心愿。我希望在这个世界上,能有一个人,和我永远在一起。我们会有一座小房子,可以并肩看一场日出,可以挽手去市场买菜,偶尔为了晚餐的内容争论不休,吵架后又能很快和好。他愿意听我诉说一切日常琐碎不嫌嗦,也可以一言不发各自读一本有趣的书,当我起身准备咖啡的时候会想起他的那一份,回来时书上已有他替我插好的书签。下雨时为我撑起一把伞,生病时愿意给我一个可靠的怀抱,假期带我参加朋友的聚会,或者去神秘的地方旅行,我们一起吃从前不敢吃的东西,在乡间的小酒吧听一场演出,去爬很高的山,去海底看五颜六色的鱼。我可以与他分享一朵花的芬芳,可以告诉他一场雨的味道,我们知道彼此所有想说而没说的话,所有恐惧而不愿面对的事,无论多么艰难,都愿意再度牵手、拥抱,不管站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都可以安心大声地说,有一个人,与我相爱。”

他的表情微微有些僵住,像是认真思考着某些极度重要的问题,然后,他又再度微笑起来,伸出左手抚上她的脸颊,将她的头轻轻偏向自己的一边,温柔地吻上了她的唇。

“只要有你,这一切我都愿意去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