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杯酒 阿佛洛狄忒/阿佛洛狄特 半殇
桑荞没有想到的是,此时此刻在季晴川的办公室中,除了他本人之外,居然还有身为现任联邦政府司法部长、即总检察长(U.S. Attorney General)的詹姆斯·霍鲁德。
桑荞例行公事地与对方握手,轻轻颔首微笑:“对不起,先生,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我在一个无聊的早晨,遇到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士,真是太让我吃惊了。”虽然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詹姆斯的举手投足之间却异常优雅,保持得当的身材与高低适中的声音都仿佛在向世人宣告,漫长的岁月所加诸于他的只是睿智与学识,此刻,他弯着恰到好处的嘴角,转过头去望向季晴川,“我的奶奶个熊哟!杰特,或许你可以解释一下我们今天的会晤需要夏琳小姐也在这里的理由。”
“当然,朋友!”季晴川微微一笑,无视桑荞的疑惑揽过她的肩,让她站在了自己的身边,“想必您对于我们的关系也有所耳闻,我想,您不会介意我提出这种任性的要求。”
老人的眼神闪过瞬息万变的情绪,最终定格在一个令人无法琢磨的微笑上:“很好,你真是给我提了一个很大的难题啊。”
桑荞已经感觉到了此刻平静的表象之下,詹姆斯与季晴川之间的暗流涌动,她只得试探性地开口道:“也许你们需要我回避一下?”
“不必,”几乎话音未落,季晴川已加重了揽住她的力度,“我在这里,所以你当然也该在这里。”
“呵呵,亲爱的杰特,当初乔那么看重你,果然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詹姆斯的笑容,渐渐更加深不可测,“好,我接受你想要第三方介入的想法,的确,站在你的立场,也许对于我的提议未必能够放心,有了夏琳,我们才好彼此牵制。”
提到特拉亨?伯格家族的老头子乔,桑荞的胸口忽然一紧,而詹姆斯伸出手来示意二人坐下,从容不迫的视线在两人身上反复逡巡,片刻之后,才缓缓开口。
“我想你们也知道我此行所为何来,那就不妨直入正题。特拉亨?伯格的案子之所以十年未解,并非他们的运作模式太完美,而是我们的政府有太多人参与其中,我今天来,是代表联邦政府而来,希望你们的调查可以适可而止。作为补偿,我知道两位目前都是ABA的成员,我可以举荐两位升任至一些对于你们的职业生涯更加有益的位置,当然,如果你们对政治感兴趣,我也代表内阁随时欢迎你们的加入。”
“所以这也是总统阁下的意思吗?”季晴川仿佛毫不意外,而桑荞的心,已经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公众对于政府的信任,构建起来可能需要数十年的时间,而摧毁它需要多久呢?”詹姆斯只是轻轻抬起手来,用小指比了一个微小的手势,“只需要一会儿!总统先生只是不希望政府因为这样的小事而陷入更大的危机而已。更何况,现如今我们手上已经掌握了许多人的资料,只要握有这些把柄,在未来的任期里,他们就会成为联邦政府最忠心的仆人,他们会清正廉明,恪尽职守,你们不觉得,这种结果对于政府和国家来说,都是好事吗?”
“为什么欧阳绯不在这里?”桑荞忽然问出一个好似全无关系的问题,而詹姆斯则抱歉地耸了耸肩。
“我想我的能力有限。”
桑荞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而脸色却渐渐趋于惨白,她当然明白这句话中的含义,詹姆斯所代表的那些人在经过不断的斟酌与比较之后,决定选择更加圆滑变通的季晴川,而不是原则至上的欧阳绯,所以他和他的行动小组,势必会在未来短暂的时间里悄无声息地永远消失。
她似乎早该预见事态会向着这样的方向发展,在她竟然会在这里看到詹姆斯的那个瞬间里。
“事情该结束时,就得让它结束,我希望你们能够理解政府的苦衷。”说完这些,老人站起身来,扣上了西装外套的扣子,那是明显的结束对话的暗示,季桑二人便也随之站了起来,礼貌送行。
詹姆斯走到大门口,坐上了已等在那里的车子,再次打量了一遍两人的样子,“记住我的话,做得到,你们就会得到ABA高层的一个席位,做不到,就是联邦政府的敌人,我们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因为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人不是我,而是整个国家的利益。”
季晴川只是不置可否,而桑荞却忽然笑了起来,弯下腰去,一双眼睛盯牢了詹姆斯:“也许这份不得不被销毁的名单上,也有你的名字。”
老人的表情微微一滞,却只在瞬间便柔和下来,带着一种饱含了时光打磨与岁月沉淀、叫人很轻易便会赋予信任的笑容,只说了一个字:“真的.”然后他阖上车窗,示意司机开车。
车子缓慢离开,而桑荞的眼神却仍停留在眼前已经空无一物的所在,身后季晴川带有温度的手覆上她的背:“生而为人,就必须学会在这些模棱两可的狭缝中平稳地生存,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绝对的正义,我们都不必太失落。”
她回头,语气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无力:“杰特,原来你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没有人能够永远和另一个人走在完全相同的轨道,只要殊途同归就够了。”他淡淡一笑,眼神中居然也有隐约的哀伤。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琳恩的牺牲无法换来任何回报,”她静静望着他,声音隐约开始发抖,“我终于明白,是谁杀了他……”
“冷静一点,夏琳。”
“这不是我所期待的真相。”她伸出手去,抓住了季晴川的衣袖,“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为什么要选择我,而不是欧阳绯?”
“我从来都不是什么为了正义而战的人,我只会追逐我想追逐的,保护我想保护的,”说到这里,他就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所以,你是要和他们一起死,还是和我一起活?”
桑荞愣住了,她想她也许是从来没有了解过季晴川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耳畔他的声音再度低沉下来:“如果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琳恩,你是要和他们一起死,还是和他一起活?”
她沉默地低下了头,像是没有想过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我们还有最后的方法,让媒体介入,借由公众的力量……”
“这个世界上没有所谓的净土。”他却苦笑着摇了摇头,打断了她的话,“也许你现在可以明白为什么这桩案子调查了十年没有任何进展,欧阳绯不得不默许你的介入来打破行动小组与政府的平衡,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会为了任何千丝万缕的关系而却步。可是故事的结尾呢?十年光阴,无数人付出生命,换来的不过是一个有代价的取舍。像琳恩一样的理想主义者是注定要失败的,活下来的人,必须接受自己的人生有污点……”
“为什么……”桑荞的手,渐渐无力地垂了下来,季晴川还要说些什么,却在瞬间越过桑荞的肩膀,看到街对面的女人,撑着一柄黑色的洋伞,缀满刺绣花朵的白色拼接小洋装,黑色呢绒大衣,金发碧眼,望着他们的方向面带微笑,一向倔强的眼神却透露出一种像是再无任何遗憾的得意。
爱丽丝!
她的右手探入臂上的手袋,轻而易举地拿出了一支小巧的卡尔MK9手枪来。
那一刻季晴川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他只是将桑荞紧紧抱在自己的怀里,整个人背过身去面对着爱丽丝的枪口,然而一声巨大的枪响过后,黑衣女人已经缓缓倒地,鲜血沿着她的太阳穴由右至左喷洒出来,街边行人尖叫着逃开,明明不过是瞬间的发生,却像电影的慢镜头一样一帧一帧定格播放,季晴川的手缓缓放开桑荞,只看到了爱丽丝仍在抽搐的、温热的尸体。
爱丽丝·泰勒,这个神秘而又美丽的女人,在纽约的第一场雪后,在季晴川与桑荞的面前,举枪自杀。
没有任何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