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一八七四年十二月二日
一
我根本不知道怎样写下发生的事。我几乎连要怎样坐下、站立、走路或说话,或做任何一件寻常事情的能力都没有。我的心智似乎离开我整整一天半,她们为我请了医生,海伦也来看我——甚至史蒂芬也来了,他站在床脚,看着穿着睡衣的我,以为我还在睡觉所以轻声说话。
我知道我会恢复健康,如果他们可以让我独处,让我思考、让我写东西的话。现在他们叫薇格坐在我房门外,把门开着以防我突然叫人,但我静悄悄地来到书桌前,将我的书摆在前面。这是我唯一可以诚实面对自己之处——我也看不出有文字需要修改。
她们将萨琳娜关在黑暗中了!而我是引起这件事情发生的缘由。我应该去找她,但我害怕。
在上次去过监狱后,我下了个痛苦的决定,要远离她。我知道去看她后我变得很奇怪,不像我自己——或者更糟,这让我变得太像我自己了,像以前的我,那个赤裸裸的欧若拉。现在,我试着要再回来当玛格丽特,却已无法做到,我觉得玛格丽特似已萎缩,像套衣服似的。我说不出来这女孩做过什么,举止谈吐如何和说过什么话。我坐在母亲身边——坐在那儿的玛格丽特可能真是个娃娃,一个点着头的纸娃娃。海伦过来时,我发觉我无法直视她。当她亲吻我时,我会发抖,感觉到她湿润的嘴唇正触碰着我干涩的脸颊。
二
自从我上次从梅尔监狱回来之后,我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昨天我独自去了国家画廊,希望里面的绘画作品可以让我转移心思。那天是开放给学生的日子,那里有个女孩,她将画架架在克里韦利的《天使报喜》之前,用一枝铅条,在画布上标示出圣母玛利亚的手和脸——那脸孔是萨琳娜的脸孔,对我而言比我自己的脸孔还要真实。当时我又开始疑惑为何自已要远离她。
那时是五点半,母亲也邀了些客人来一起用晚餐——这些我都没有考虑到。我只是直接到梅尔监狱,并请管理员带我到囚室去。女囚们快要结束用餐,正用面包屑刮起木盘上的菜肴食用。当我到达萨琳娜的囚室时,刚好听到赫尔夫太太的说话声。她站在两个走道的转角处,大声说出晚祷,牢房的音响效果使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颤抖不止。
赫尔夫太太走近,看到我正等着她,吃了一惊。她先带我去看两三个女囚——最后一个是爱伦·鲍尔,她病得很重,对我的来访十分感激,所以我不忍心匆匆结束探访,我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用我的手指轻轻抚摸她肿胀的指节,稍稍安慰她。现在,她已是一开口便咳嗽不止。医师给了她药服用,但他们不能让她入院,因为病床已经被年纪较轻的女囚占满,没有空床。鲍尔身边摆着一盘羊毛线以及一双尚未完成的长袜——虽然她病成这个样子了,他们还叫她坐起来缝纫,但她说她宁可工作也不愿躺着不做事。
我说:“这是不对的,我应该告诉哈克斯比小姐。”
但她立刻说这对她不会有好处,而且不管如何她都希望我不要这么做,“再过七星期我就可以出狱了,如果他们觉得我一直找麻烦,可能会将我出狱的时间往后延。”
我说我才应该是制造麻烦的人,不是她——即使我说出这番话来,我还是觉得有点害怕,如果我真为她涉入,那么哈克斯比小姐可能会狡猾地利用这来对付我——也许,不准我再去探视女囚了。
之后鲍尔说:“你绝对不要想这样做,小姐,真的,不可以的。我在庭院走动时,看见二十个女囚情况和我一样糟糕。如果他们为我改变规矩,也必须为她们改变。他们为什么有必要这么做呢?”她拍拍胸口。“我有法兰绒,”她试图要对我眨眨眼,“我还有那个,谢谢上帝!”
当赫尔夫太太来放我出去时,我问他们是不是真的不愿让鲍尔入院治疗?
赫尔夫太太说:“我曾试着和医师说明鲍尔的病况有多严重,但他认为他很清楚自己的职责。他叫鲍尔‘鸨母’。瑞德蕾小姐对医师可能有点影响力,但是瑞德蕾小姐对惩罚这事有强烈的意见。我必须听命于她,不能对——”她往四周看看,“——爱伦·鲍尔,或这里其他的任何一个女囚负责。”
我心想:你和犯人一样被梅尔监狱困住,动弹不得。
然后她带我去找萨琳娜,我便忘了爱伦·鲍尔。我站在萨琳娜房门外,开始颤抖——赫尔夫太太看着我说:“你很冷,小姐!”直到那时候,我才晓得——在那之前,我可能早已经冻僵了,没什么知觉。但萨琳娜的眼神又重新将生命注入我身上,感觉很棒,但同时又很痛苦。我那时才了解,我真是个傻瓜,一直避开她——可我的情感却是一直有增无减,虽然人不在此,但情感没有被浇熄或变得平静,反而变得更不顾一切,更灵敏了。
萨琳娜惊惧地看着我说对不起。我问她为什么说抱歉?
她回答:“可能是,因为花朵?我的本意是送给你当礼物。然后你就好一阵子不来看我,我记得上次你来时是怎么说的,说那些花吓到你了。我以为也许你要惩罚我。”
我说:“喔,萨琳娜,你怎么可以这么想呢?我这阵子没办法来是因为,因为我怕——”
怕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我有可能这么说。但我没说出口。因为我脑海又浮现出那可怕的景象,一个老处女,手忙脚乱地要去抓一把头发。
我只握住她的手,一次,而且握手时间非常短,然后我放下她的手,“没事的。”我说着并转过身背着她。我说自从菠希拉结婚后,家里有很多事要我要处理。
我们像这样一直说话——她还是很不安,有些担心,我则是心不在焉,怕距离她太近,甚至怕自己看她看得太认真。之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赫尔夫太太出现在门口,身旁还跟着另一个人。我起先认不出来那是谁,但从她的皮制书包袋,我认出是布尔小姐,牧师的助手,负责分发女子监狱的信件。她先对我微笑,然后再对着萨琳娜微笑,她的微笑似乎表示她知道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似的。她像是一个在身后藏着礼物的人。我想——我那时就知道了,我现在觉得萨琳娜那时也知道了——我想:布尔小姐会带来干扰我们的事情,她带来的是麻烦。
三
现在我听到门外的薇格正在调整椅子的声音,她还叹了口气。我必须安安静静地写,一点声音都没有,不然她可能会来将书本拿走,强迫我上床入睡。但现在我知道那些事了,怎么睡得着呢?
布尔小姐进入囚室,赫尔夫太太只是将门带上但没锁,之后我听到她往牢房里面方向走去,然后停下来,可能是为了察看另外一个犯人。布尔小姐说她很高兴在这里看到我,她有消息要告诉多丝,她想我也会很高兴听到这消息。萨琳娜将手放在她的喉咙上,问是什么消息?布尔小姐兴奋得脸都红了起来,“你要迁移了!三天内你将要迁移到富勒姆的监狱去。”
迁移?搬到富勒姆?面对萨琳娜的询问,布尔小姐点点头,“命令已经下来,所有星级犯人都将被转走。哈克斯比小姐想马上通知到这些人。想想看,富勒姆的日常作息是比较舒服的:女囚们一起工作,甚至可以交谈,伙食也比较丰富。富勒姆还有供应热巧克力,不只是茶!你觉得怎样,多丝?”
萨琳娜不发一语,她全身僵硬,手还是放在喉咙上,只有眼睛似乎动了一下,像娃娃歪掉的眼睛。听到布尔小姐的话,我的心里感到一阵绞痛,但我知道我必须说什么不然会泄漏真正的感觉。“到富勒姆啊,萨琳娜。”我这么说但心里其实想,我要怎么怎么到那里去看你呢?
我的语气和表情一定泄漏了我的心思,因为布尔小姐看起来很不解。
现在萨琳娜说话了:“我不要走。我不要离开梅尔监狱。”
布尔小姐看了我一眼。“不去?你在说什么?你还不明白吗?他们这样做不是要惩罚你。”
“我不愿意去。”萨琳娜说。
“但你必须去!”我很沮丧地跟着布尔小姐说,“你必须去,如果她们说你必须去。”
萨琳娜的眼睛还在动,但并不是看着我。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怪,不像她自已的声音,“不要。你们为什么要把我送到那里?我不是一直都很听话,做好我的工作?我不是毫无怨言地达成了你们的要求?在小教堂里我不是说了我该说的祈祷文了吗?也学会女老师教我的东西?喝光了我的汤?并保持囚室的整洁?”
布尔小姐微微一笑,并摇摇头,“多丝,就是因为你表现好才将你送走。难道你不想这样——被奖励吗?”她的声音变得柔和许多,“你只是太惊讶了。我知道要关在这里的女囚理解这世上还有其他比较好的地方,相当困难。”她往门口移动了一步,“那我就让你和拜尔小姐一起了,让她帮你早点适应这件事。哈克斯比小姐待会儿会来,再跟你详细说明。”
她可能在等萨琳娜回答,但没有听到回应让她再度露出不解的样子。我不确定。我知道她已转向囚门——可能已将手放在门上,我没有办法说清楚。我只看到萨琳娜动了一下——她突然移动,我以为她晕倒了,一个箭步上前要接住她。但她并没有晕倒。她迅速地往桌子后面的架子移动,抓了一个架子上的东西。一阵东西碰撞的声音传开来,她的杯子、汤匙和书本都滚了下来——听到这些声音,布尔小姐当然转身过来,然后她的脸部一阵扭曲。萨琳娜举起手臂,她手中拿了自己的木盘子,向布尔小姐挥去。布尔小姐举手来挡,但是不够快。木盘子打到了她——我想应该说擦过她的眼睛,因为布尔小姐用手掩住眼睛,并用另一只手挡住脸,来抵抗萨琳娜进一步的攻击。
她倒了下来,神色困惑地躺在地上,四肢张开,看起来很可怜,她的裙子高高掀起,露出粗糙的羊毛长袜、吊袜带和粉色的大腿。
这整件事情发生得比我现在书写的速度还要快很多,而且比想得到的还要安静——杯子和汤匙的碰撞声之后,是木盘子的碎裂声,以及随之的布尔小姐急促的呼吸声和她背袋扣子刮擦墙壁的声音。我将双手掩住脸面。我那时只说得出:“喔,天啊!”我将手放在嘴边,然后跑到布尔小姐身边,我看到萨琳娜手上还紧握着那个盘子。她的脸色苍白发汗,看起来很奇怪。
我想到——有一阵子我想起那女孩——薛斯特小姐,那个受伤的女孩儿;我想:你的确揍了她!我现在是和你一起被关在囚室里!我惊恐地往后退了一步,将双手放在椅子上。
萨琳娜放下了盘子,沉坐在折叠整齐的吊床上,我看到她颤抖得比我还厉害。
布尔小姐开始发出痛苦的呢喃,对四周的墙面和桌子乱抓,我走到她身边,蹲下,将我发抖的手放在她头上,“躺着不要动。不要动,布尔小姐。”受伤的布尔小姐开始啜泣。然后我往走道大声叫喊:“赫尔夫太太!喔,赫尔夫太太,你一定要赶快过来!”
她马上过来了,跑着过来,抓住囚门栏杆让自己的身体平衡。当她看到这幕情景时,发出一声惊呼。我说:“布尔小姐受伤了——她的脸被打了。”赫尔夫太太脸色一阵惨白,惊恐地看着多丝,将手放在胸口,站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推开囚门。布尔小姐的裙子和脚勾住了门,我们花了一段时间,将她的衣服放下,将她的手脚放好——多丝在这期间还是一动也不动,不发一语,全身颤抖,看着我们。布尔小姐的眼睛开始肿大,几乎要闭起来,也出现淤血的情况,衬着她苍白的脸颊和额头,格外明显,她的衣服和帽子都沾满了墙壁的石灰。
赫尔夫太太说:“你一定要帮我把她移到我的房间,拜尔小姐。之后我们其中一个去请医师,以及瑞德蕾小姐。”说到这儿,她对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下,之后又看看萨琳娜。萨琳娜现在用手臂环绕着膝盖,头放得低低的。她衣袖上的星星在灰暗的阴影之下显得特别明亮。突然间,要从发抖不止的她身边离开——让她独自继续颤抖,没有一句安慰的话,也不知道接下来她会发生什么事。我呼唤她的名字——萨琳娜——也不顾赫尔夫太太是否会听到——萨琳娜抬起头,眼神忧郁,似乎不能集中:我不知道那双眼睛是否看着我,或是赫尔夫太太,或是由我们两个所扶着、淤血啜泣的布尔小姐——但我现在想,应该是看着我。
但她什么都没说,最后赫尔夫太太将我从她身边拉走,并将囚门锁上,犹豫了一下后又关上第二道木门,将它栓好。
之后我们往管理员房间移动——这真是艰辛的一趟!因为女囚们已经听到我的喊叫声、赫尔夫太太的惊呼声和布尔小姐的哭泣声,她们都跑到囚门,将脸贴着栏杆,当我们经过时,一直瞪着我们看。
有个女囚叫着:“喔,谁伤害了布尔小姐?”一个声音回答说:“是多丝!萨琳娜·多丝毁坏了她的囚室了!她打破了布尔小姐的脸蛋了!”
萨琳娜·多丝!这个名字在女囚之间传来传去,一间过一间,好像一道脏水中泛起涟漪。赫尔夫太太叫她们安静下来,但她的声音像是悲伤的呢喃声,所以整个牢房还是很喧嚣。最后一个声音,压住其他声音而清楚地讪笑着——不是惊奇或告知的语气,“萨琳娜·多丝终于爆发了!萨琳娜·多丝,要穿束身服关在黑牢里喽!”我说:“喔,天啊!她们永远都不会闭嘴吗?”我想她们可能会逼她发狂。但这时,我听到一阵大声的关门声,还有一声我听不出来的叫喊声,之后女囚的声音就立刻变小——是瑞德蕾小姐和美丽小姐,女囚的喧嚣声将她们从下层的牢房里引来。
我们到了管理员房间,赫尔夫太太开门,将布尔小姐安顿在椅子上,拿了一条手帕打湿让她放在眼睛上。我很快低声地问:“她们真的会将萨琳娜关在黑牢里吗?”
“是的。”赫尔夫太太以同样低的声音回答,之后她再弯腰看看布尔小姐的情况。
这时瑞德蕾小姐已经到了,“嗯,赫尔夫太太,拜尔小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样子很平静,神情温柔。
赫尔夫太太说:“萨琳娜·多丝,用木盘打了布尔小姐。”
瑞德蕾小姐伸头过去看布尔小姐,并问她伤得怎么样?布尔小姐说:“我看不到。”美丽小姐听到,便靠过来想看得更清楚。
瑞德蕾小妲将手帕拿开,“你的眼睛肿起来,都合在一起了,但我想你的伤势应该就是眼睛肿起来,不会更严重的。不过赫尔夫太太还是赶快过去请医师来吧。”赫尔夫太太马上就去了。瑞德蕾小姐拿条手帕放在她的眼睛上,并用手固定手帕,另一条便放在布尔小姐的脖子上。她没有看我,但转向美丽太太,“是多丝。”当美丽太太走出房间时,她补上一句:“如果她乱踢,就叫我。”
我只能呆呆地站着,屏息倾听。我听到美丽太太踏在石板上快速沉重的脚步声,之后是萨琳娜囚室木门闩拉开的声音,铁门钥匙的碰撞声。我听到一阵低声说话声,然后是一阵叫喊。接着一片安静无声,之后又是快速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可能是绊倒或被拖着走的较轻的脚步声。再来是砰地一阵关门声。之后,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我感觉瑞德蕾小姐盯着我看,“当这件麻烦事开始的时候,你和犯人在一起?”我点点头。她问我是什么事引起的?我说我不很确定。
“为什么,多丝打伤布尔小姐,却没有伤害你?”
“我不是很确定,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伤害任何一个人。布尔小姐带来一个消息。”
“就是这个消息引发的?”
“是的。”
“那是什么样的消息,拜尔小姐?”
“多丝要被转送到别的监狱去了。”布尔小姐凄惨地说。她将一只手放在旁边的桌子:桌上有一副纸牌,是赫尔夫太太摆好用来消磨时间的。现在这副牌被弄得乱七八糟。布尔小姐又说道:“她要被送到位于富勒姆的监狱。”
瑞德蕾小姐发出一声不屑的声音和讥讽的满足感说:“早就该要送走了。”之后她的脸一阵扭曲——如同背后齿轮掉下来的钟表,有时会走得不顺——她的眼睛又盯回到我身上。
然后我想到她会猜到什么,我心想:我的天啊!
我转身背对她。她什么也没有说,过了一阵子,赫尔夫太太带着监狱的专属医师一起回来。医师看到我便低头打招呼,站到布尔小姐旁边、原本瑞德蕾小姐的位置,将手帕拿起,对伤势啧啧作声,拿出一种药粉让赫尔夫太太混进水里。我闻到味道便知道是什么。我站着看布尔小姐慢慢地一口口啜饮,而当她不小心洒出一些时,我发觉我有股冲动,想上前接住她浪费掉的液体。
“你会有淤青产生。但淤青会慢慢消退:你很幸运没有伤到鼻子或颧骨。”医师包扎完她的眼睛后转向我,“你看到整件事情发生的经过?而犯人没有袭击你?”
我说我没受什么伤。他回答他很怀疑:牵扯到这种事里对一位上流淑女而言绝非好事,他劝我尽快叫女仆来带我回家。瑞德蕾小姐反对,“拜尔小姐还没有将这事告诉哈克斯比小姐。”
医师回答说哈克斯比小姐应该不会介意“因为拜尔小姐”而发生的延迟。这个人就是那个医师,我现在记起来了,那个拒绝给爱伦·鲍尔一张病床的人,但我当时并没有想到。我只是对他充满感激之情,因为在那时要再忍受哈克斯比小姐的问题和臆测,我想,我一定受不了。
我和医师一起走过牢房,经过萨琳娜的囚室,我放慢脚步,惊恐地看到里面的一片狼藉——两道门是敞开的,木盘、杯子和汤匙掉在地上,吊床乱成一团,《狱友良伴》那本书被撕裂,线装的地方都损不堪。我看着,医师的眼光跟着我的眼睛,摇了摇头,“一个很安静的女孩,就我所知。但是,最安静的母狗有时会反抗它的女主人。”他叫我找女仆来,并搭马车回去,我想,以我脑中想象着萨琳娜在那个更封闭的空间的模样,我一定无法忍受马车的封闭。我快步走回家,在黑暗之中,无视我自身的安危。
我到达太特街才放慢脚步,将脸迎向阵阵袭来的微风,让发热的脸冷却一下。母亲可能会问,监狱的情况怎样?我知道我一定要声音平稳地回答才行,我不能说:“一个女孩今天爆发了,还打了管理员。一个女孩突然性情大变,引发了一场骚动。”我不可能向母亲说出这样的话来,不只是因为她认为里面的女囚性情都很温和、很安全,都在忏悔——不只是因为这样。而是因为我不可能叙说这事而不会哭泣或发抖,或是大声地将事实说出来——萨琳娜打了一名管理员的眼睛,她身穿束身服,让他们把她丢到黑牢里,因为她无法忍受要离开梅尔监狱,要离开我。
所以我本来是要保持冷静,什么都不提,然后安静地回房。我本来要说我身体不舒服,她们一定得让我上床睡觉。但是当爱莉丝帮我开门之后,我看到她的表情,当她侧身让我进门时,我看到餐厅的桌子上摆满了花朵、蜡烛和瓷盘。然后母亲来到楼梯口,苍白的脸孔又气又担心:“喔!你怎么敢这么漫不经心!让我这么担忧!”
今晚是自菠希拉的婚礼后,我们家第一次举办晚宴,客人都到了,我却忘得一干二净。母亲来到我跟前,举起手我以为她要打我,便退后了一步。
但她没有打我。她帮我把外套脱下,将手放在我领口,“在这里帮她把衣服脱下,爱莉丝!我们不能让脏污被带到楼上,将地毯踩得脏兮兮的。”
我那时才看到我全身都沾满石灰,一定是在帮忙布尔小姐时被沾到的。我困惑地站着,让母亲抓着我一边的袖子,另一边由爱莉丝抓着。她们帮我脱下上衣,我也勉强脱下裙子;她们拿走我的帽子、手套、沾满泥泞的鞋子。之后爱莉丝将这些衣物拿走,母亲抓住我长满红疹的手臂,拉我进餐厅,并将门关上。
我用已经想好的说词说我很不舒服,但是听到我这样说时,母亲发出一阵苦笑,“不舒服?不行,不行,玛格丽特,你想要发这张牌时就发。每当情况不对你就会生病。”
“我现在真的不舒服,而你害我病得更重了——”
“你想去看梅尔监狱的女囚时,身体就很好!”母亲挥落我放在额头上的手,“你既自私又任性。我不会再允许你这样了。”
“拜托,拜托。我只要回到我自己的房间,在床上躺躺——”
“你必须回房换衣服——自己来,因为所有的女仆都在忙,不能帮你。”
我说我不行,我无法集中精神——我刚目睹了一场在牢房中发生的悲惨景象。
“你所属的地方是这里,不是监狱。现在你该了解这点。菠希拉已经嫁人了,该是你负起这房子的责任之时。这是你所属的地方。你应该在这里,在你母亲身边,迎接到访的宾客。”
母亲就这样继续说下去。我说她可以请史蒂芬、海伦——
那让她的声音变得更为尖锐,“不,我不能忍受!我不能忍受让我们的朋友认为你身体衰弱,或是行为古怪——”她几乎是把这些字眼吐到我身上的,“你不是布朗宁太太,玛格丽特——虽然你一直想要成为她。事实上,你什么夫人都不是,只是拜尔小姐。而你的地位——我要说多少次?你属于这里、你母亲身旁。”
在梅尔监狱时我就已经开始头痛,现在则更痛了。但是当我这么说时,母亲只是挥挥手说:“你必须再服一剂氯醛。我没时间帮你拿来,你必须自已去拿。”她告诉我药藏在哪里,在她书桌柜的抽屉里。
于是我来到这里,在走廊遇到薇格时,我别过脸,她惊讶地看到我双臂裸露,身上只有衬裙和长袜。我看到我的礼服放在床上,还有必须别在礼服上的别针。当我正笨手笨脚地穿戴固定时,我听到外面第一部马车到达的声音——是辆租用马车,海伦和史蒂芬在里面。没有爱莉丝来帮我穿衣服,我显得很笨拙:礼服腰部的一根铁丝松掉了,但我不知如何才可将它弄平顺。我头痛欲裂,什么也看不到。我拿梳子梳掉头发上的石灰,但这把梳子似乎是用针做的,让我头皮刺痛。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身影,眼部黑得像被打到淤血,颈部的骨头像铁丝般凸现。
我听到楼下传来史蒂芬的声音,确定客厅的门关上之后,我下楼去母亲房间找到了氯醛。我服了二十个单位(约二十六克)——之后,我坐了下来,等待药效发作,但我没有什么感觉,便又服下十个单位。
接下来我便觉得血液在我体内慢慢凝结,脸部肌肉也僵硬了,额前的剧痛似乎也舒缓不少,我知道药效已经开始发作。我将氯醛放回抽屉里,整齐如母亲所要求。
之后我下楼,站在母亲身边,微笑迎接宾客。我出现时她瞄了我一眼,看我是否穿戴整齐,之后,她就没再正眼看我了。但海伦过来亲我脸颊,“你们才刚刚起争执,我知道。”
我说:“喔,海伦,我多希望菠希拉没离开这里!”然后我开始担心她会闻到我口中的药水味。我从薇格手上托盘里拿了一杯酒,要将药味冲淡。此时薇格看着我,平静地说:“你头上的发夹松掉了。”便一手将托盘靠在腰部,一手帮我整理头发——突然之间,这似乎是从以前到现在,在所有人之中,做过对我最好的举动。
之后爱莉丝敲了晚宴铃。史蒂芬挽着母亲,海伦和华莱士先生—起进餐厅。我则由帕摩耳小姐的男友丹斯先生作陪。丹斯先生嘴上蓄胡、额头宽大。我说——虽然我现在觉得当时好像是另一个女人在说话,“丹斯先生,你长得好奇怪!我小时候,父亲会画你这样的脸孔给我。把纸上下颠倒,就会看到另一张脸。史蒂芬,你记不记得那些图画?”丹斯先生笑了笑,海伦则困惑地看着我。
我又说:“你一定要倒立,丹斯先生,让我们看看你藏起来的另一张脸。”
丹斯先生又笑了笑。事实上,整个晚宴期间,我觉得他笑得非常勉强,到最后他的笑声简直让我觉得疲累不堪,我便用手揉揉眼睛。
那时,华莱士太太说:“玛格丽特今晚很累了。玛格丽特?你对你那些女囚太过关心了。”
我睁开眼、桌上的灯火似乎非常明亮。丹斯先生问说,那些是什么样的女人,拜尔小姐?华莱士太太帮我回答,我一直到梅尔监狱去和里面的女囚做朋友。丹斯先生擦擦嘴说这真奇怪。我又觉得身上礼服的铁线扎得我非常不舒服。我听到华莱士太太说:“从玛格丽特告诉我们的,那里的生活作息相当严格。但那里的女子,当然,已经适应艰苦的生活。”我看着她,再看看丹斯先生。丹斯先生说:“那拜尔小姐是去研究她们还是去教导她们?”
华莱士太太回答:“去安慰和启发她们,以淑女的身份去提供她的指导。”
现在我笑了起来,丹斯先生转过头来,瞪大眼睛,“我想你一定看过那里很多不幸的事。”
我记得我看着他的盘子,看着小面包、蓝奶酪和象牙柄餐刀,刀面上的奶油有些细细水珠,好像流汗似的。我缓缓地说:“是的,我在那里看过很多不幸的事。我看到女囚不能说话,因为管理员要她们保持安静。我看过女囚用各种不同的方法伤害自己。我看过被逼疯的女囚。现在就有一个女囚正临垂死边缘,因为囚室很冷而她又营养不良。还有一个女囚弄瞎自已。”
丹斯先生早已经拿起那象牙柄餐刀,现在又将它放回去;帕摩耳小姐低呼了一声。母亲说:“玛格丽特!”我看到海伦瞥了史蒂芬一眼。但这些话语一直从我嘴说出,好像我可以从嘴巴尝到它们的形状和味道似的。我有可能已经生病了,他们无法让我闭嘴。
“我看过锁链刑具室及黑牢。锁链室里有手铐、脚镣,有束身衣和脚铐。脚铐用来将女囚的手腕脚踝一起铐在大腿上,当她被铐起来时,吃饭必须要别人喂,就像小婴孩,就算她大小便,也只能留在屎尿里弄脏自己——”母亲又发出声音了,而且比之前更尖锐,但里面掺杂了史蒂芬的声音。
我继续说:“黑牢外有道大门,里面有另一道门,再另外一道塞满稻草的门。女囚双手被绑地关在里面,黑暗将她们团团包围。现在里面就有一个女孩,而且,丹斯先生,你知道最奇怪的事是什么吗?”我倾过身去,小声对他说,“其实应该是我被关在那里!——不是她,根本不是她。”
丹斯先生将脸转开,看着华莱士太太,而她则在我说完后大声惊叫。有人不安地问我是什么意思?我这样说有什么含意呢?
我说:“你不知道自杀来遂的人也会被送到监狱去吗?”
母亲很快开口说:“丹斯先生,玛格丽特在她父亲去世后生了场病。而她身体虚弱时——这真是场意外!——她弄错了该服用的剂量——”
我大声喊着:“我服了鸦片,丹斯先生!如果没有被发现的话,我应该早死了。我真是粗心才被发现。但这对我无关紧要——你看得出来吗?——如果他们救了我也知道这回事。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一个相貌平凡的粗鲁女人会因为喝下鸦片而被送进监狱,而我却会被送去探访她只因为我是个贵妇淑女?”
那可能是我最疯狂的一次,但我说话的口气听起来带着一种令人害怕的清晰,像是在发脾气。我一个个看着桌上的人,却没有人愿意看我,除了母亲以外——她冷漠地看着我,最后平静地说:“海伦,你可不可以带玛格丽特上楼休息?”之后她站了起来,其他女士也都起身,而男士们也起身鞠躬迎送她们出餐厅。数张椅子在地板产生不舒服的声音,桌上所有盘子和玻璃杯互相碰撞。
海伦走过来。我说:“你不用将手放在我身上!”她后退一步——我想是害怕接下来我会说出什么。但她将手放在我腰际上,将我带离餐桌,经过史蒂芬、华莱士先生、丹斯先生以及门口的薇格。母亲将女士们带到楼上去,我们跟在她们身后一会儿,便超过她们。
海伦说:“怎么回事,玛格丽特?我从没看过你这样——这么不像你。”
我现在比较冷静了。我请她不要介意,我只是疲累,头很痛,礼服又扎人。我不要她送我到房间,她应该要回去帮母亲。我会睡觉,明早就会觉得好多了。她以怀疑的眼神看我,但当我举起手要抚摸她的脸颊时——我只想表现友善,想要她安心!——我发觉她退后一步,也知道她很怕我,以及我可能会做出或说出别人不小心会听到的话。思绪及此,我笑了起来,她便下楼去了——走时还频频回头看我,她的脸孔在楼梯间的阴影里渐渐变小、变苍白、变模糊。
我发觉我的房间相当暗、相当安静,里面唯一的灯光是壁炉灰烬的余光,以及从百叶窗缘透出的一抹街道亮光。我喜欢这里的暗,便没想到要点燃灯火。我只是从门边走到窗边,再从窗边走到门边。我将手指放在勒得很紧的胸衣上,想要将它松开。但我的手很笨拙——礼服只稍稍滑下,似乎将我勒得更紧了。但我还是继续来回踱步。我心想,这不够暗!我还要再暗一点。那个地方是暗的?我看到门半掩的衣橱,里面似乎有一个角落比其他地方都来得暗。我便进去衣橱,身体弓了起来,将我的头放在膝盖上。现在我的礼服将我束得像拳头一样紧,我愈是要把它甩开,它扯得愈紧——直到最后,我觉得我的背部似乎有个螺丝,而她们正将它旋转锁紧!
我知道我在哪里了。我和萨琳娜在一起,而且离她很近、很近——她以前是怎么说的?比蜡还贴近。我觉得自己身在囚室,身上穿着束身衣。
我的眼睛似乎被丝带蒙住。我的脖子上也戴了一个绒布颈圈——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蹲坐了多久。我听到楼梯有些脚步声,一阵轻轻敲门的声音,以及轻声说话的声音——“你还醒着吗?”这可能是海伦,或其中一个女仆。我不觉得那是母亲。不管是谁,我都没有答应,那人也没有进来,但她一定以为我睡着了——我有点怀疑,看到我空空的床,为什么她会这样以为?然后我听到走廊上的说话声及史蒂芬叫马车的口哨声。我听到窗外丹斯先生在街上的笑声;前门关上门闩栓起,母亲发出尖锐的声音,一一巡视房间,直到确定炉火都熄灭。我掩上耳朵。当我再度倾听时,只听到薇格在楼上移动的声响,之后是她睡床的弹簧发出的吱嘎声。
我试图站起来,却脚步蹒跚,我的脚又冷又抽筋,也无法伸直,礼服卡在我的手肘。但当我真的站起来时,礼服便轻易地滑了下去。我不知道药效是否退了,但有一阵子我觉得自己可能真的病了。我在黑暗中摸索前进,洗脸刷牙,之后我向前弯腰站立,直到生病的感觉消散。
壁炉里的煤炭还微弱地发红,我便走过去伸手取暖,之后点了根蜡烛。我的嘴唇,舌头和眼睛感觉上不像自己的,我想要走到镜子前,看看自己变成什么模样。但我转过身看到我的床,枕头上有个东西。我的手不住颤抖,以至蜡烛从我手中滑落。
我以为在枕头上看到一颗头颅。我以为我看到自己的头放在床单上。我只能呆呆地站着,怕得僵住了,心想或许我就是躺在床上的人——可能在衣橱里蹲坐时我都在睡觉,现在才正要醒来,起身,来到我正站立之处,拥抱我自己。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点灯!你一定要点灯!不能在黑暗之中让她来找你!我弯下身找到蜡烛,将它点燃,双手捧着,以免它熄灭。接着我走到枕头边,仔细看上面是什么。
那不是头烦。那是一把黄色头发编成的弯曲绳索,有我两个拳头那么大。那是我曾试着从梅尔监狱偷出的头发——萨琳娜的头发。萨琳娜将它送来给我,从那黑暗的监牢出发,越过整个城市,穿过黑夜。我将脸贴上去,闻到一股硫磺的味道。
四
我在清晨六点醒来,觉得似乎听得到梅尔监狱的钟声。我觉得我如同从死亡中苏醒,感觉到四周的黑暗,以及深深陷入的土壤。我看到身边萨琳娜的头发发辫有些松开,所以没那么有光泽。我带着它一起睡觉。看见它,忆起昨晚的事,我不禁发抖,但我机灵地起身将它用一条围巾包起来,蔵在我放书的抽屉里。当我走过地板时,觉得地板倾斜一边,像是一艘航行中船只的甲板。虽然我已经回到床上安静地躺着,它似乎还是倾斜的。
爱莉丝进来后,马上去叫母亲,虽然母亲皱着眉头过来,准备要责骂我,但她看我苍白着脸、直打哆嗦的凄惨样子,只低呼一声,便派薇格去请艾许医师过来。医师来时我只是不断哭泣,我告诉他这只是因为我月经来的缘故。艾许医师说我现在不能服用氯醛而该服用鸦片酊,而且我应该待在家里别外出。
医师离开后,母亲让薇格帮我热个盘子放在肚子上,因为我说我肚子痛。之后她拿鸦片酊上来,这吃起来比较顺口,至少,比我上个药方好多了。
“当然,如果我知道你病成那样,昨晚就不会一定要你来陪我们。”母亲说以后对于我白天的行动,她们一定要更小心。之后她带海伦和史蒂芬来看我,我也听到他们小声说话的声音。我想我一度睡着了,但之后又哭喊着醒来,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我都无法摆脱浑沌困惑之感。然后我开始担心如果我发烧时她们正好在旁边陪我,会听到我说出什么呓语。最后我要她们别管我、让我自己一人,很快就会康复。
“不管你?真是胡扯!不管你——让你独自生病?”我想母亲本来想要整夜陪我。最后我让自己安静地躺着,她们才同意只要一个女仆陪我应该就行了。现在薇格在门外将守到天亮。我听到母亲要她确定我没有惊醒并把自己弄得很累——但无论薇格是否听到了我翻弄书页的声音,她都没有进来。
今天,她也曾静悄悄地进来这房间,带来一杯温好的牛奶,加上糖和一颗蛋使牛奶又甜又稠。她说如果我一天喝一杯,很快就会觉得比较好了。但我喝不下。一小时后她将这杯牛奶端走,她平凡的脸看来很忧郁。我只喝了水和吃一了点面包,一直躺在床上,窗帘全部拉上,屋里点着蜡烛。当母亲点了一个比较亮的灯火,我不禁畏缩了起来。那光度让我眼睛觉得十分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