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撕裂的迷局

“刘总,新办公楼的装修合同,已经提交三个星期了,不知道您签了没有?”瑞基公司的行政总监王鹤立在刘钟的办公室门口等了很久,无奈几拨人进进出出,好容易散去了,他才走了进去。

称比自己小将近二十岁的小孩为“您”,王鹤立心头老大不舒服。刘钟刚进公司的时候,乖巧得很,见这个叫“总”,见那个叫“叔”,让长辈们都一律叫他“小刘”。刚开头大家都说到底是留过洋的,有教养,懂规矩。直到两年后有一天,行政部订机票的李大姐叫顺了嘴,扯着嗓子在门口喊:“小刘,明天下午的机票只有四点钟的了,你要不要订?”一连叫了三声,刘钟办公室门没关,理应听见的,但他就是不应声。李大姐起身走到刘钟门口,刚喊了个“小”出来,就碰上刘钟的眼光,眼睑眯缝在一起,聚出一股寒光,吓得李大姐忙不迭改口说:“刘总,明天的机票……”

“刘钟的钟字是卷舌音,总经理的总,不卷舌,南方人的普通话不标准,你们得重新学。不然,人家会说你话讲不清楚。”刘钟边说边从屋里出来,周围的人全愣住了,但显然,刚才那几句话都听到了。刘钟继续往外走,头也不回,走到外门,才停住,说:“就订四点的。”

他做事一板一眼,知道对付这帮跟父母打天下的老臣得一步步来,在逐渐引入职业经理人的同时,他也在慢慢收紧公司的管理大权。比如合同管理,以前都是分管副总签字就可以,现在超过一定金额的,全部由刘钟签。

“王总,我也正要找你谈,前一阵子一直忙着出差、开会,”刘钟含着笑,很客气的样子,“我想知道,在选定这家公司之前,你们做过招标吗?”

“因为这家装修公司我们合作很多年了,质量不错,服务也好,所以就沿袭以前的做法选了它。”

“王总,我们现在每个管理环节都有了sop(标准操作流程),你们行政部也搞了装修流程,为什么不用呢?再说,合同金额如果超过我的审批权限,我也要上报董事会批准的。”刘钟诚恳地说,口气里没有丝毫埋怨的意思,他在一步步地修炼自己跟这些老臣打交道的能力。

“这个……”王鹤立有些尴尬,本来这份合同他是让手下的高级经理跟的,一直没有动静,他才亲自来问刘钟。过去老刘总不大管这些琐碎的事情,因此,王鹤立分管的这些大大小小的项目也喂饱了他。

“王总是四川人吧?”

王鹤立有些摸不着头脑:刘钟怎么突然关心起我的籍贯来了?

“四川人爱吃花椒。据我所知,花椒有两种口味,川东川西的各不相同,你们不也喜欢换着口味吃吗?”

王鹤立没有吱声。

“一家公司用了这么多年,翻来覆去就是一个风格,吃不腻啊?”

“现在改,时间怕来不及。”王鹤立有些心虚。

“时间没关系,现在的办公楼还可以用,我们有时间来货比三家!”刘钟的口气非常坚决。

王鹤立嗫嚅了一下,终于没有成句:“那,那我把合同拿走吧。”

刘钟没再说话,其实他心里头烦得很,要不是父亲让他修身,学会“矫情镇物”的话,他都恨不得劈头盖脸给王鹤立骂过去了。

昨晚,他跟张瑾第一次吵了起来,所谓吵,就是两人都扛上了。以前,他们中一个人生气,另一个一定是服软的,也就没吵起来。这回的起因是张瑾给刘钟买了两条内裤。

“她知道我自己不会去买内裤的,现在发现我有了新内裤,一定知道是你买的。”跟张瑾的预期相反,刘钟手里拿着内裤没有感激之意,反而含着些许埋怨。

“那你拿过来!”张瑾没料到刘钟是这个反应,伸手就去抓那两条已经在刘钟手里的内裤。

“买都买了,就算了吧。”

内裤已经被张瑾夺了过来,她四下张望了一下,顺手就把内裤扔到附近的垃圾桶里了。

“她以前不是什么都不管你吗?现在咋啦,连你穿什么内裤也要管吗?你怕了是不是!”张瑾的眼泪已经包在眼眶里了。

“她最近是有些反常,身体刚恢复,我们全家都让着她。”

“相敬如宾嘛,你们。”张瑾拔腿就走。

“小瑾,你耍什么脾气嘛!”刘钟伸手去拉,没拉住人,只拉住了包。

“我耍脾气?我怎么敢耍脾气,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我算什么?我就一小三!一会儿你妈要跟我谈,一会儿你老婆大半夜打电话来骚扰,我吃饱了饭没事儿干,我找抽是不是?”

“你要我怎么办?”

“你怎么办是你的事情。我等不起,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你也别太自私了。”

就在刘钟发怔的时候,张瑾扯过包转身就走。刘钟跟了两步想追过去,但他吃惊地发现自己并不坚决,追都没有个追的样子。

刘钟也在犹豫,倪贤媛的话他也不是一句都没听进去。老太太有天突然对他讲:“现在都不提阶级斗争了,我们那会儿,天天讲,月月讲。不过,虽然我反对把什么事情都往阶级斗争上扯,但是,我却同意社会是有阶级的,不同阶级的人是过不到一起的。”

这句话在刘钟心头产生了影响。自己小时候的玩伴、死党,现在从事不同的工作,再聚到一起的时候,他发现,前半个小时还可以叙叙旧,之后就陷入了沉闷和无语。虽然他始终注意不要流露出优越感,却阻止不了人家划界线。在酒桌上,大家商量喝什么酒,刘钟脱口而出就要了“水井坊”,几个老朋友却揶揄说:“还是喝‘洋河’吧,否则,你老大把我们的口味抬高了,回去后,哥儿几个的工资以后酒钱都不够。”直说得刘钟脸红筋涨。

最近又认识了几个美女,他感慨,女人的美真的是各不相同、不能代替的。当初对于张瑾的激情,现在已经在边际化了。现在跟她的关系如同看一场重播的比赛,这让他想起一句话:再美丽的肉体,都有另一个肉体厌倦了和它做爱。

他觉得身上好痒,这该死的痒!

让他放弃张瑾,他又舍不得,就是玩腻了,也是自己的东西。皇帝后宫三千,即使不尽用,也没见他们把剩余的人都遣返了或分给群臣。刘钟就想让张瑾老死在宫里。至于离婚,他动过这个念头,但余恒自杀未遂后就打消了。他老爸说了,再过一年退下来当董事长去,刘氏家族企业的大权就要真正交到自己手中。到那个时候还在为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左右,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周围的人也会说,为个女人,值得那么淘神费力吗?

他正在和余恒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只要名分在,他在外面怎么花天酒地,余恒都可以不管。前天晚上,余恒破天荒地主动和他做爱,就在刘钟下意识去找避孕套的时候,被余恒一把挡住。“你想让你们刘家没后吗?”她说。

刘钟和余恒很少一起逛街,这之后,两人多了些在一起的时间。这天下午,余恒让刘钟陪她去买鞋。两人走着走着,刘钟突然意识到就快到张瑾公司的楼下了,他心头一阵紧张。按理说,紧张会出现在跟情人走在一起怕被老婆发现的时候,此时,名正言顺地跟老婆走在路上,竟然会害怕被情人撞见。刘钟心头在骂自己,脸上却流露出一丝苦笑,腿上也加快了步伐,想尽快走出这个区域。余恒不明白为何刘钟加快速度,正在这个时候,刘钟抽出了被挽着的手,往自己手臂上一拍。

“妈的,这时候还有蚊子,”他边说边把拍死的蚊子提了起来,放在指尖看着,“在所有的昆虫里面,我最讨厌蚊子。让你喝了血也就罢了,还让人那么痒。”

余恒注意到刘钟拍完蚊子后,手臂没有复位。正茫然着,只见刘钟把蚊子尸体捏在手里使劲地搓,搓得只剩一团黑点,最后甚至连黑点都不是了,只是一些粉尘,仿佛此物从来没曾到过世间。

其实,此时刘钟完全无需担心跟老婆逛街被张瑾看见。一来她不在公司;二来,即使看见,她也不在乎了。说来也有意思,两条内裤就把两人关系的脆弱暴露了出来,她觉得自己扔出去的不是内裤,像交了一份不合格的报告被打回去一样。

与有夕阳的傍晚不同,同样是向晚时分,天沉着个脸,像受了气的女人,正等着男人的道歉。不知道哪里传来一阵萨克斯管,分辨了许久才听出吹的是kennyg的《回家》——活生生被那个街头艺人吹成了丧曲。

她买了瓶红酒,坐在阳台上呆呆地喝着。她现在必须要做出取舍,她低估了嫁入豪门的难度,也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对于普通人来说很稀缺的资源,对于豪门来说根本算不上稀奇,这是她最近才总结出来的结论。余恒那晚的电话中说,刘钟不止有一个女人,她相信这话不全是骗她的。虽然以前也曾怀疑过能否跟刘钟走下去,而且每当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都尽量避免不去深思,能拖下去就拖下去。而自从有了何东楼的出现,以及来自倪贤媛的直面打击,她真正感到自己无法坚持到最后。内裤事件更让她对刘钟是否执意娶她产生了颠覆性的怀疑。

当理智重新降临到张瑾头上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还是能找出答案的。

自从一个星期前跟刘钟吵过一架之后,她没有主动给过刘钟电话,而刘钟也没有电话过来,甚至一条短信也没有,这让她更加恼火,刘钟的沉默本身就是答复了。

正在这时候,电话响了,刘钟的。张瑾看了看,没接,听任它响。刘钟直到听到“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才挂了机。

五分钟之后,电话又响了起来,张瑾深呼吸了一口,还是拿起了电话。

“干吗半天不接我的电话?”刘钟的声音很生硬。

“不想接。”她觉得头晕,躺在了床上。其实,她不知道,刘钟打这个电话来,是想确认她在不在公司,好让自己接下去的闲逛不再心虚。

“你在哪儿呢?”

“家里。”

刘钟放心了。

“我一会儿过来吧。”刘钟听出张瑾的声音宛若游丝,本不想过去,话到嘴边又要客套一下,刘钟心底希望张瑾拒绝。

“不要。”

“还生气呢?”得到了他想要的回答,但千万不要显出正中下怀的样子来。

“我们不说这个好吗?我有男朋友了,我们到此为止吧。”

按刘钟的本意,张瑾提出走人,他正好顺坡下驴。而真被张瑾抢了先,还说有了新欢,刘钟面子马上挂不住了:“你什么时候有男朋友了?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什么时候的事情,以及为什么现在才告诉你,这些都不重要。我又不是你的私人物品,你有老婆,我连交男朋友的权利都没有?我不要对谁负责!谁又对我负过责!”刚刚还是游丝一般的声音,现在理直气壮地大了起来。

“那男的是谁?”偷菜偷到我园子里来了!小时候,别人想玩他玩剩下的东西,他也不给;只要是他的东西,哪怕他现在手被其他物品占满了,他也不让别人碰。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了,你是我的人!”刘钟看着老婆进去试衣服了,走到商场大厅,找了个角落大声吼了起来。

“你八成是当老板当惯了,只许你开人,人家自己辞职就不行,是吧?”张瑾硬邦邦地顶了回去,并把电话掐了。

刘钟合上电话,旋即又拨通一个电话,让个死党稍后打个电话过来,故意让余恒听到,说有紧急的事情要去处理,然后匆忙地往张瑾家赶。

刘钟有张瑾家的钥匙,一套三把,分别开楼下大门、四楼总门和张瑾屋门。开了前两道门,第三道门他没有打开,那已经被张瑾反锁了。

刘钟使劲地敲,张瑾铁了心不搭理。敲门声过于密集,正在屋里打游戏的李南国都听到了。他关了灯,悄悄走到门口,透过玻璃窗往外面看,过道晕黄的灯光下,刘钟怒气冲天。

地铁车厢里播放的广告,大多跟汽车有关。但在柴卫看来,广告的内容非常贫乏:其诉求不外乎是“一路驰骋”“一路飞奔”甚至“狂奔”“畅行无阻”。在中国的道路上,想畅行无阻基本不可能,无论你开奔驰、宝马还是法拉利、宾利,跟开qq、奥拓没有任何区别。阻塞面前,众车平等。

他的新车刚过了磨合期,柴卫就厌倦了开车,还不如挤地铁方便,至少不塞车。与张瑾联系不上已经三天了:发短信不回,打电话不接。不至于我那天扭头就走把她得罪了吧?柴卫不知道的是,张瑾正愁找不到借口拗断与柴卫的关系。不过,张瑾估计错了,冷处理对其他人来说,或许有效,对柴卫来说,最多就是痛一下,过一阵子,该干吗还干吗,没有退却的意思。

但是对方不接招让柴卫的火气就大了:我们又不是认识一天两天,没有我柴卫,你张瑾学历也拿不到,今天却说翻脸就翻脸。当一个人的火气上来的时候,如果能分分神,转移下注意力,那么愤怒会适当地消解,而如果你专注在这件让人恼火的事情上,火气会腾腾直蹿,这就是所谓不想不气,越想越气。

柴卫继续列数着自己对张瑾的好。就拿今年来说,自己研究出来的几支股票,他第一时间就告诉了张瑾,自己发了财,张瑾也跟着小赚了一笔。这些,难道你张瑾都不记得了吗?难道都选择性地遗忘了吗?柴卫觉得有必要跟张瑾当面谈谈,或许能再争取一下。平常跟张瑾联系都通过手机,既然她不回电话,那就打到公司里去,这时,柴卫才想起没有张瑾办公室座机的分机号。

那就打到总机去转。奇怪的是,前台接线员每次都告诉柴卫,张瑾不在。连打了三天,都是这个结果。柴卫的火气就更大了,他终于明白,张瑾在有意躲他。

到站了,柴卫并不急着站起来。他的习惯是,好容易坐下了,就要把一张椅子的功能发挥够,也就是要等到车完全刹住,车门已经开了的时候,他才让屁股离开座位从人缝里钻出去。即使这样要费些周章,因为要上车的人总是等不及里面的人全出来就往里挤。他们都没有耐心,喜欢怎么方便怎么来。

冰冰,怎么又是那个冰冰?柴卫一出车厢就看到冰冰的广告像。他想起上车的时候,也看到过她在另一个产品广告上面。怎么铺天盖地都是她?漂亮的脸,是否一定要搞得每个人都看腻了、看烦了才罢休,才肯消失?

他掏出手机,再次拨通了张瑾公司的电话,得到的答复还是一样:“对不起,张瑾没在办公室……不清楚是否休假了……如果是公事找她的话,我给您转接其他同事。”

“你给我听着!”柴卫突然吼了一声,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对方一下子没声音了。我们平常通电话的时候,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和声场,一旦没有这个参照的时候,我们会以为掉线了,就好像盲人要抓住什么才踏实一样。柴卫于是又追了一句:“喂,你在听吗?”得到肯定答复之后,他说:“我知道她就在公司,麻烦你转告她,你必须转告她,我姓柴,火柴的柴,如果她再不接我电话,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由于刚才声音太大,前台接线员已经把听筒放下了,后面的话是通过免提传出来的,周围几个人都能听见,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张瑾把人怎么了。

柴卫走到林顿公司楼下,就在大楼门口坐着,他今天非得等张瑾出来,当面说个究竟。他在找一个台阶,而张瑾就不给他,他感觉自己好像被人从台上直接扔下去。他僵直着站在原地,没有发现自己的目的其实已经不再是要张瑾的接纳,而是体面地退出。

张瑾出来了,由于不喜欢东张西望,没有看到柴卫。

“小瑾!”柴卫大声喊着。

张瑾顺着声音看到了柴卫,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

“找我干吗?”

“你为什么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啥意思啊!”

“我有事儿,走不开。”

“再忙连个电话都不接,不至于吧?我们得谈谈。”柴卫伸手去拉张瑾,他以前没拉过,今天手一伸就过去了。

“拉我干吗!拜托,别在这儿丢人了。”张瑾挣脱开来,她忘了这个世上有人喜欢知难而上的。

柴卫的脸已经涨红了,额头的青筋开始暴起,他使劲抓住了张瑾的胳膊。张瑾疼得叫了一声,柴卫才稍稍松了些力。正在这时,何东楼走了过来,在这里接张瑾下班的他没有想到会与柴卫短兵相接。他没有去掂量自己是否能敌柴卫,但局长的风范无法让他沉默。

“哎!你谁啊,干吗拉拉扯扯的!放开手!”何东楼高声呵斥。

柴卫以前没有见过何东楼,他看了看张瑾,后者向何东楼靠近了些。柴卫冷笑了一下:“哟呵,有新的保护人了嘛!两腿一叉,‘奔驰’‘宝马’啊!”

“我们走。”张瑾拉着何东楼。此时正值下班时间,周围看热闹的围了过来,也不劝架,牛打死马,还是马打死牛,这个他们都不关心,他们只看,只起哄,只围观。

柴卫仍然拽着张瑾的胳膊,何东楼走上前推了柴卫一把,没想到柴卫动也不动。他还没回过神来,柴卫反手一掌就拍到他的脸上,何东楼的眼镜当场被打飞,向后一个趔趄,鼻梁上不知什么地方破了,血冒了出来。周围的人见状闪出了一个空档。

“柴卫,你太不像话了!”张瑾哭了起来,“我打110了!”说罢就去掏手机。

柴卫看着张瑾,看样子她说干就干了,他没说话,瞪了张瑾一眼,推开人群走了出去。

在人群中,跟他一样错愕的还有李南国,他也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惊了:这个柴卫又是谁?他没料到在张瑾的身后,竟然可以躲藏这么多的男人。

当他从张瑾身上爬下来的时候,何东楼感觉到一丝倦怠,甚至一丝厌恶。他很吃惊地发现,这种感觉与从其他那些欢场女人身上爬下来的感觉没有什么不同。继而,他感觉很紧张,紧张自己是不是得了某种精神疾病。

何东楼有个人生三“饱”原则,要吃饱,要睡饱,要被女人喂饱。现在他刚饱了一餐,正抽着烟,一会儿拍拍张瑾的肚子,一会儿捋捋她的头发。张瑾不知道这是爱抚还是敷衍,躺在他的怀里仰着头瞅着他,想得到某种肯定,但何东楼没有任何表情,不像刘钟在类似的时刻会轻轻吻她。她只好又闭着眼睛,紧靠着他,想把自己融化进去,但又觉得这个身体无法将她吸进去,自己就像半个屁股坐在凳子上,下面的支撑随时会被抽走一样。

同样是刚才何东楼疯狂吻遍的肉体,这时候突然变得跟他见过的其他肉体毫无二致,那些癫狂时刻泌出的汗液,现在摸起来湿漉漉的,就像被不期而遇的雨水淋过那样浑身不舒服。人的身体不会说谎,它本身就在做着精密的计算和取舍,在探寻着和另一个肉体之间的密度和持久度。一阵惯有的空虚感之后,从他心里涌动出来的竟然是想尽快到浴室里洗澡,让自己从这种汗涔涔的肉体接触中挣脱出来。

在你吃饱了的时候,刚才最美味的那道菜,如果再上一遍也吸引不了你了。好在这个道理何东楼懂:下一次饿了的时候,又会有胃口的,我们就是这么被驱策着前进和繁衍的。

对于张瑾突然的转变,何东楼有些摸不着头脑,就像是你在猛追猎物,猎物突然转过身向你扑来。他不知道的是,昨晚在同样的房间里,张瑾决定放弃刘钟,第一次没有让刘钟进门。

“别把痰吐在烟灰缸里!”张瑾凝着眉头,顺手把一个纸篓递到何东楼的嘴下。那里面,有一个刚用过的避孕套。何东楼不知道的是,在使用这个避孕套之前,张瑾悄悄地用针在上面刺了几下。

“啊?”何东楼觉得不表示一下有些说不过去,就又清了清嗓子,往纸篓里吐点东西。一想到刚才这张嘴在自己的嘴里捣合了半天,张瑾就有些嘀咕。她得尽量忍着,然后习惯这个男人的一切,直到爱上这些习惯,甚至他身上的某些气味。

跟动物相比,人不那么臭,只是因为皮毛不如动物多,体味散发得快而已。加上人会用香水掩盖。跟何东楼走得很近的时候,并不太闻得到他身上的味道,刚才在肌肤相亲的时候,一股浓烈的气味差点没让张瑾昏过去。

以后得给他买香水了。

何东楼讲的那个笑话怎么说的来着?她仔细想了想,想起来了。话说某男女到lv的专卖店去,男人很豪爽地为女的买了个包,男人用的是支票付钱,收银小姐说现在银行下班了,无法兑现支票。男人手一挥,说先把包寄放在这里,明日再来取,到时候银行也开门了,双方都没风险。次日,专卖店打来电话说支票无法兑现,男人说,那就不买了。

不买了,因为头天晚上他已经把女人办了:用了一个还没到手的lv包做诱饵——接近无限真实的虚幻,到底还是虚幻。

说罢这个故事,何东楼笑得眉毛胡子一把抓。

张瑾也笑了,而今她觉得自己的不踏实,似乎就跟这个故事有关。

“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这话在嘴边许久了,张瑾觉得再不说,这一觉就会睡得不明不白。

“什么关系?”何东楼有些懵了,“单身男女在一起,你说什么关系?”

“我问你呢。”

“情人关系咯。”

“什么情人关系?一夜情吗?”张瑾紧追不舍。

“看你说得多难听,情人关系就是情人关系,还有其他含义吗?”

“不一样。露水夫妻也是情人关系,开个钟点房睡一觉,也叫情人关系。”

“我们哪能是露水夫妻,要做就做真夫妻。”

何东楼跟张瑾说话,从来都是蜻蜓点水,不深入,不留任何可以发挥的余地,然后很快就拉到另一个话题上,这就是张瑾感受到的“移动”。半晌,何东楼像想起什么,问张瑾:“打我的那个男人,就是你那个男朋友吗?”

“不是他,那是我大学同学,我不想提他。我真正的男朋友已经分手了,关于我和他的事情,以后我再慢慢跟你讲,不过有件事情,我想让你帮忙。”

“什么事?”

“他威胁我,说他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

“谁他妈口气这么大啊!”何东楼点燃了一支烟,“姓什么?叫什么?什么单位的?”

这次以后,张瑾打给何东楼的电话就多了起来,而且不分时间地点,不管他是不是在开党组会、在应酬、在查案子,这让何东楼很不耐烦。

电话那头,则是一种神经质的情绪。遇到何东楼心情好的时候,张瑾这边就晴空万里,连去上厕所的时候都在唱歌。要是何东楼口气不对,张瑾就开始紧张:我怎么了?他怎么了?该怎么办?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被交了出去,有一种拿不回来的恐慌。我这是怎么了?我爱上了他?为什么跟刘钟的时候没有这些反应?她频繁地上网,遇到星座、速配的栏目就使劲点击,把自己的星座、血型跟何东楼的一股脑输入进去,看合还是不合。

这样每每得到不同的解说。她安慰自己说,对的,这些证据都表明我们是合的,不合的那些情形好像我们还没遇到。她似乎觉得还不够,拿起电话就问何东楼:“你知道你的生辰八字吗?告诉我嘛,现在就告诉我!你不知道?那去问问你妈妈!”

“你烦不烦啊,我现在在开会,晚上再说!”

“男人爱不爱你,得看他舍不舍得给你买东西。”张瑾有天看到这一条,不禁对何东楼又多了些埋怨:除了吃饭以外,他好像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给我买过啊,跟刘钟爽快地在我身上花钱简直是天壤之别。

何东楼并不是出生在富有家庭。从小就过惯了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日子,现在官做大了,可是花钱的习惯没变,能掰着用的照样掰着。两人上电影院看电影,张瑾要吃爆米花都会被何东楼阻拦:“你确定要吃这个吗?”

这是他的口头禅。在大街上闲逛的时候,每当张瑾的眼睛被某些味道吸引过去,何东楼就会来上一句:“你确定要这个吗?”

而那些时髦的服饰,在他眼里更是不屑:“你知道吗?这些奢侈品,关税都很贵的,商家把税都转给你们这些无知的消费者。什么名牌,还不就那些巾巾吊吊,成本才几个钱?卖那么贵,赚的就是你们这些冤大头。”

在何东楼的眼里,商品的价格不过是一连串的数学等式而已,而当他把这些等式一一拆开以后,他会愤怒地拒绝成为一个消费者,除非不是自己买单。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装房子呢?”张瑾又迷上了装修。

“过一阵子再说吧。”

何东楼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事儿。工作之余,应酬之外,他最近又多了个相亲时间,介绍对象的人依旧络绎不绝。介绍者们彼此也不清楚有多少支队伍等待何东楼的检阅,反正在何东楼发喜帖之前,任何一支力量都是有机会的。谁都知道,在这世道,媒人和老师是在人脉关系中跳动得最有力的。

法院张副院长的表妹岳小凡是最让何东楼上心的人了。对方的家庭背景没得说,官官相护,什么保护比有公检法护着更有力呢?尤其难得的是,岳小凡长相不输张瑾,海外留过学,现在检察院工作,青春正盛,前景更亮。两三次见面之后,两人互有好感,拉升在望。在这个阶段,跟张瑾谈婚论嫁不在何东楼的盘算之中。

张瑾渐渐地成了何东楼的一个麻烦,一个正在扩大的麻烦。

“我怀孕了。”有一天,张瑾在电话里十分肯定地说。

“我们不是每次都采取了措施的吗?”

“你们制定的每一个政策,是不是都没有留下空子?”

“小瑾,这孩子我们不能要。”

“有什么不可以?”

“我们还没准备好。”

“那不用你操心,我就是要留下!我留定了!”张瑾觉得这阵子和男人说话要靠吼才能让他们注意到自己。